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九年十月十五日《新文藝》月刊第一卷第二號。署名M.D。曾收入《茅盾散文集》、《茅盾文集》第九卷和《茅盾散文速寫集》。
往常只聽人艷說櫻花。但要從那些"艷說"中抽繹出櫻花的面目,卻始終是失敗。
我們這一夥中間,只有一位Y君見過而且見慣櫻花,但可惜他又不是善於繪聲影的李大嫂子,所以幾次從他的嘴裡也沒聽出櫻花的色相。
門前池畔有一排樹。在寒風凍雨中只剩著一身赤裸裸的枝條。它沒有梧桐那樣的癩皮,也不是桃樹的骨相,自然不是楓——因為楓葉照眼紅的時候,它已經零落了。它的一身皮,在風雪的嚴威下也還是光滑而且滋潤,有一圈一圈淡灰色的箍紋發亮。
因為記得從沒見過這樣的樹,便假想它莫就是櫻花樹罷!
終於暖的春又來了。報紙上已有"嵐山觀花"的廣告,馬2
2嵐山:日本京都附近的山名,著名的風景區。路上電車站旁每見有市外電車的彩繪廣告牌,也是以觀花為號召。自然這花便是所謂櫻花了。天皇定於某日在某宮開"賞櫻會",賜宴多少外賓,多少貴族,多少實業界鉅子,多少國會議員,這樣的新聞,也接連著登載了幾天了。然而我始終還沒見到一朵的櫻花。據說時間還沒有到,報上消息,謂全日本只有東京上野公園內一枝櫻花樹初初在那裡"笑"。
在煙霧樣的春雨裡,忽然有一天抬頭望窗外,驀地看見池西畔的一枝樹開放著一些淡紅的叢花了。我要說是"叢花";因為是這樣的密集,而且又沒有半張葉子。無疑地這就是櫻花。
過了一二天,池畔的一排櫻花樹都蓓蕾了,首先開花的那一株已經穠艷得像一片雲霞。到此時我方才構成了我的櫻花概念是:比梅花要大,沒有桃花那樣紅,傘形的密集地一層一層綴滿了枝條,並沒有綠葉子在旁邊襯映。
我似乎有些失望:原來不是怎樣出奇的東西,只不過鬧哄哄地惹眼罷了。然而又想到如果在青山綠水間夾著一大片櫻花林,那該有異樣的景象罷!於是又覺得嵐山是不能不一去了。
李大嫂子在國內時聽過她的朋友周先生誇說嵐山如何如何的好。我們也常聽得幾位說:「嵐山是可以去去的。"於是在一個上好的晴天,我們都到嵐山去了。新京阪急行車裡的擁擠增加了我們幾分幻想。有許多遊客都背著大片的酒,搖搖晃晃地在車子裡就唱著很像是夢囈又像是悲呻的日本歌。
一片櫻花林展開在眼前的時候,似乎也有些興奮罷?遊客是那麼多!他們是一堆堆地坐在花下喝酒,唱歌,笑。什麼果子皮,空酒瓶,「辨當"的木片盆,雜亂地丟在他們身旁。太陽光頗有些威力了,黃塵又使人窒息,摩肩撞腿似的走路也不舒服,剛下車來遠遠地眺望時那一股興奮就冷卻下去了。如果是借花來吸點野外新鮮空氣呀,那麼,這樣滿是塵土的空氣,未必有什麼好處罷?——我忍不住這樣想。
山邊有寬闊的湖泊一樣的水。大大小小的遊船也不少。我們雇了一條大的,在指定的水路中來回走了兩趟。回程是挨著山腳走,看見有一條小船蝸牛似的貼在山壁的一塊突出的岩石下,船裡人很悠閒地吹著口琴。煩渴中喝了水那樣的快感立刻凝成一句話,在我心頭掠過:嵐山畢竟還不差,只是何必櫻花節呵!
歸途中,我的結論是:這穠艷的雲霞一片的櫻花只宜遠觀,不堪諦視,很特性地表示著不過是一種東洋貨罷了。
1929年5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