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悶熱的下午,這是一個暴風雨的先驅的悶熱的下午!我看見穿著艷冶夏裝的太太們,晃著滿意的紅嘖嘖大面孔的紳士們;我看見"太太們的樂園"依舊大開著門歡迎它1的主顧;我只看見街角上有不多幾個短衣人在那裡切切議論。
1"太太們的樂園"原為法國作家左拉以近代大規模的百貨商店為描寫對象的小說名,作者在這裡借用了這個詞。
一切都很自然,很滿意,很平靜,——除了那邊切切議論的幾個短衣人。
誰肯相信半小時前就在這高聳雲霄的"太太們的樂園"旁曾演過空前的悲壯熱烈的活劇?有萬千"爭自由"的旗幟飛舞,有萬千"打倒帝國主義"的呼聲震盪,有多少勇敢的青年灑他們的熱血要把這塊灰色的土地染紅!誰還記得在這裡竟曾向密集的群眾開放排槍!誰還記得先進的文明人曾卸下了假面具露一露他們的狠毒醜惡的本相!忘了,一切都忘了;可愛的馴良的大量的市民們紳士們體面商人們早把一切都忘了!
那邊路旁不知是什麼商品的門檻旁,斜躺著幾塊碎玻璃片帶著槍傷。我看見一個纖腰長裙金黃頭髮的婦人踹著那碎玻璃,姍姍地走過,嘴角上還浮出一個淺笑。我又看見一個鬢戴粉紅絹花的少女倚在大肚子紳士的臂膊上也踹著那些碎玻璃走過,兩人交換一個瞭解的微笑。
呵!可憐的碎玻璃片呀!可敬的槍彈的犧牲品呀!我向你敬禮!你是今天爭自由而死的戰士以外唯一的被犧牲者麼?爭自由的戰士呀!你們為了他們而犧牲的,許也只受到他們微微的一笑和這些碎玻璃片一樣罷?微笑!惡意的微笑!卑怯的微笑!永不能忘卻的微笑!我覺得我是站在荒涼的沙漠裡,只有這放大的微笑在我眼前晃;我惘惘然拾取了一片碎玻璃,我吻它,迸出了一句話道:「既然一切醫院都拒絕我去向受傷的死的戰士敬禮,我就對你——和死者傷者同命運的你,致敬禮罷!"我捧著這碎片狂吻。
忽地有極漂亮的聲音在我耳邊響道:「他們簡直瘋了!他們想拚著頭顱撞開地獄的鐵門麼?"我陡的轉過身去,我看見一位翹著八字須的先生(許是什麼博士罷)正斜著眼睛看我。他,好生面熟;我努力要記其他的姓名來。他又衝著我的面孔說道:「我不是說地獄門不應該打開,我是覺得犯不著撞碎頭顱去打開——而況即使拚了頭顱未必打得開。難道我們沒有別的和平的方法麼?而況這很有過激化的嫌疑麼?我們是愛和平的民族,總該用文明手段呀。實在最好是祈禱上蒼,轉移人心於冥冥之中。再不然,我們有的是東方精神文明,區區肉體上的屈辱何必計較——哈,你想不起我是誰麼?"
實在抱歉,我聽了這一番話,更想不其他是誰了,我只有向他鞠躬,便離開了他。
然而他那番話,還在我耳旁作怪地嗡嗡地響;我又恍惚覺得他的身體放大了,很頑強地站在我面前,擋住我的去路;又看見他幻化為數千百,在人叢裡亂鑽;終於我看見街上熙熙攘攘往來的,都是他的化身了,而張牙舞爪的吃人的怪獸卻高踞在他們頭上獰笑!突然幻像全消,現出一片真景來:那邊站滿「華人"的水泥行人道上,跳上一騎馬,馱了一個黃發碧眼的武裝的人,提著木棍不分皂白亂打。棍子碰著皮肉的回音使我聽去好像是:「難道我們沒有別的和平的方法麼?……我們有的是東方精神文明,區區肉體上的屈辱何必計較!"和平方法呀!這未嘗不是一個好名詞。可惜對於無條件被人打被人殺的人們不配!挨打挨殺的人們嘴裡的和平方法有什麼意義?人家不來同你和平,你有什麼辦法呢?和平方法是勢力相等的辦交涉時的漂亮話,出之於被打被殺者的嘴裡是何等卑怯無恥呀!人家何嘗把你當作品等的人。愛談和平方法的先生們呀,你們臉是黃的,發是黑的,鼻樑是平的,人家看來你總是一個劣等民族,只有人家高興給你和平,沒有你開口要求的份兒哩!「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信奉這條教義的謨罕默德1的子孫們現在終於又挺起身子了!這才有開口向人家講和平辦法的資格呵!像我們現在呢,也只有一個辦法:「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不甘心少,也不要多!
1謨罕默德通譯穆罕默德(Muhammad,約570-632),阿拉伯半島麥加(今沙特阿拉伯西北部漢志境內)人。伊斯蘭教的創立人。
「以眼還眼,以牙還牙!"這兩句話不斷地在我腦海裡迴旋;我在人叢裡忿怒地推擠,我想找幾個人來討論我的新信仰。忽然疏疏落落的下起雨來了,暮色已經圍抱著這都市,街上行人也漸漸稀少了。我轉入一條小弄,雨下得更密了。路燈在雨中放著安靜的冷光。這還是一個悶熱的黃昏,這使我滿載著鬱怒的心更加煩躁。風挾著細雨吹到我臉上,稍感著些涼快;但是隨風送來的一種特別聲浪忽地又使我的熱血在顳颥部血管裡亂跳;這是一陣歌吹聲,竹牌聲,嘩笑聲!他們離流血的地點不過百步,距流血的時間不過一小時,竟然歌吹作樂呵!我的心抖了,我開始詛咒這都市,這污穢無恥的都市,這虎狼在上而豕鹿在下的都市!我祈求熱血來洗刷這一切的強橫暴虐,同時也洗刷這卑賤無恥呀!
雨點更粗更密了,風力也似乎勁了些:這許就是悶熱後必然有的暴風雨的先遣隊罷?
1925年5月30夜於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