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著南窗的小書桌,鋪了墨綠色的桌布,兩朵半開的紅玫瑰從書桌右角的淡青色小瓷瓶口邊探出來,宛然是淘氣的女郎的笑臉,帶了幾分「你奈我何」的神氣,冷笑著對角的一疊正襟危坐的洋裝書,它們那種道學先生的態度,簡直使你以為一定不是脫不掉男女關係的小說。賽銀墨水盒橫躺在桌子的中上部,和整潔的吸墨紙版倒成了很合式的一對。紙版的一隻皮套角里含著一封舊信。那邊西窗下也有個小書桌。幾本卷皺了封面的什麼雜誌,亂丟在桌面,把一座茶綠色玻璃三稜形的小寒暑表也推倒了;金桿自來水筆的筆尖吻在一張美術明信片的女子的雪頰上。其處凝結了一大點墨水,像是它的黑淚,在悲傷它的筆帽的不知去向;一隻刻鏤得很精緻的象牙的兔子,斜起了紅眼睛,怨艾地瞅著旁邊的展開一半的小紙扇,自然為的是紙扇太無禮,把它擠倒了,——現在它撒嬌似的橫躺著,露出白肚皮上的一行細綠字:「嫻嫻三八初度紀念。她的親愛的丈夫君實贈」。然而「丈夫」二字像是用刀刮過的。
織金綢面的沙發榻蹲在東壁正中的一對窗下,左右各有同式的沙發椅做它的侍衛。更左,直挺挺貼著牆壁的,是一口兩層的木櫥,上半層較狹,有一對玻璃門,但仍舊在玻片後襯了紫色綢。和這木櫥對立的,在右首的沙發椅之右,是一個衣架,擎著雨衣斗篷帽子之類。再過去,便是東壁的右窗;當窗的小方桌擺著茶壺茶杯香煙盒等什物。更過去,到了壁角,便是照例的梳妝台了。這裡有一扇小門,似乎是通到浴室的。橢圓大鏡門的衣櫥,背倚北壁,映出西壁正中一對窗前的大柚木床,和那珠絡紗帳子,和睡在床上的兩個人。
和衣櫥成西斜角的,是房門,現在嚴密的關著。
沙發榻上亂堆著一些女衣。天藍色沙丁綢的旗袍,玄色綢的旗馬甲,白棉線織的胸褡,還有緋色的褲管口和褲腰都用寬緊帶的短褲:都卷作一團,極像是洗衣作內正待落漂白缸,想見主人脫下時的如何匆忙了。榻下露出鏤花灰色細羊女皮鞋的發光的尖頭;可是它的同伴卻遠遠地躲在梳妝台的矮腳邊,須得主人耐煩的去找。床右,近門處,是一個停火幾,琥珀色綢罩的檯燈莊嚴地坐著,旁邊有的是:角上繡花的小手帕,香水紙,粉紙,小鏡子,用過的電車票,小銀元,百貨公司的發票,寸半大的皮面金頭懷中記事冊,寶石別針,小名片,——凡是少婦手袋裡找得出來的小物件,都在這裡了。一本展開的雜誌,靠了檯燈的支撐,又犧牲了燈罩的正確的姿勢,異樣地直立著。檯燈的古銅座上,有一對小小的展翅作勢的鴿子,側著頭,似乎在猜詳雜誌封面的一行題字:
《婦女與政治》。
太陽光透過了東窗上的薄紗,灑射到桌上椅上床上。這些木器,本來是漆的奶油色,現在都鍍上了太陽的斑剝的黃金了。突然一輛急馳的汽車的啵啵的聲音——響得作怪,似乎就在樓下,——驚醒了床上人中間的一個。他睜開倦眼,身體微微一動。濃郁的髮香,衝入他的鼻孔;他本能的轉過頭去,看見夫人還沒醒,兩頰緋紅,像要噴出血來。身上的夾被,早已撩在一邊,這位少婦現在是側著身子;只穿了一件羊毛織的長及膝彎的貼身背心(vest),所以臂和腿都裸浴在晨氣中了,珠絡紗篩碎了的太陽光落在她的白腿上就像是些跳動的水珠。
——太陽光已經到了床裡,大概是不早了呵。
君實想,又打了個呵欠。昨晚他睡得很早。夫人回來,他竟完全不知道;然而此時他還覺得很倦,無非因為今晨三點鐘醒過來後,忽然不能再睡,直到看見窗上泛出魚肚白色,才又矇矇的像是睡著了。而且就在這半睡狀態中,他做了許多短短的不連續的夢;其中有一個,此時還記得個大概,似乎不是好兆。他重複閉了眼,回想那些夢,同時輕輕地握住了夫人的一隻手。
夢,有人說是日間的焦慮的再現,又有人說是下意識的活動;但君實以為都不是。他自說,十五歲以後沒有夢;他的夫人就不很相信這句話:
「夢是不會沒有的,大概是醒後再睡時遺忘了。」她常常這樣說。
「你是多夢的;不但睡時有夢,開了眼你還會做夢呵!」君實也常常這麼反駁她。
現在君實居然有了夢,他自覺是意外;並且又證明了往常確是無夢,不是遺忘。所以他努力要回憶起那些夢來,以便對夫人講。即使是這樣的小事情,他也不肯輕輕放過;他不肯讓夫人在心底裡疑惑他的話是撒謊;他是要人時時刻刻信仰他看著他聽著他,攤出全靈魂來受他的擁抱。
他輕快地吐了口氣,再睜開眼來,凝視窗紗上跳舞的太陽光;然後,沙發榻上的那團衣服吸引了他的視線,然後,迅速的在滿房間掠視一周,終於落在夫人的臉上。不知道為什麼,這位熟睡的少婦,現在眉尖半蹙,小嘴唇也閉合得緊緊的,正是昨天和君實嘔氣時的那副面目了。近來他們倆常有意見上的不合;嫻嫻對於丈夫的議論常常提出反駁,而君實也更多的批評夫人的行動,有許多批評,在嫻嫻看來,簡直是故意立異。嫻嫻的女友李小姐,以為這是嫻嫻近來思想進步,而君實反倒退步之故。這個論斷,嫻嫻頗以為然;君實卻絕對不承認,他心裡暗恨李小姐,以為自己的一個好好的夫人完全被她教唆壞了,昨天便借端發洩,很犀利的把李小姐批評了一番,最使嫻嫻不快的,是這幾句:
「……李小姐的行為,實在太像滑頭的女政客了。她天天忙著所謂政治活動,究竟她明白什麼是政治?嫻嫻,我並不反對女子留心政治,從前我是很熱心勸誘你留心政治的,你現在總算是知道幾分什麼是政治了。但要做實際活動——嘿!主觀上能力不夠,客觀上條件未備。況且李小姐還不是把政治活動當作電影跳舞一樣,只是新式少奶奶的時髦玩意罷了。又說女子要獨立,要社會地位,咳,少說些門面話罷!李小姐獨立在什麼地方?有什麼社會地位?我知道她有的地位是在卡爾登,在月宮跳舞場!現在又說不滿於現狀,要革命;咳,革命,這一向看厭了革命,卻不道還有翻新花樣的在影戲院跳舞場裡叫革命!……」
君實說話時的那種神氣——看定了別人是永遠沒出息的神氣,比他的保守思想和指桑罵槐,更使嫻嫻難受;她那時的確動了真氣。雖然君實隨後又溫語撫慰,可是嫻嫻整整有半天納悶。
現在君實看見夫人睡中猶作此態,昨日的事便兜上心頭;他覺得夫人是精神上一天一天的離開他,覺得自己再不能獨佔了夫人的全靈魂。這位長久擁抱在他思想內精神內的少婦,現在已經跳了出去,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見解了。這在自負很深的君實,是難受的。他愛他的夫人,現在也還是愛;然而他最愛的是以他的思想為思想以他的行動為行動的夫人。不幸這樣的黃金時代已成過去,嫻嫻非復兩年前的嫻嫻了。
想到這裡,君實忍不住微微唱了口氣。他又閉了眼,冥想夫人思想變遷的經過。他記得前年夏天在莫干山避暑的時候,嫻嫻曾就女子在社會中應盡的職務一點發表了獨立的意見;難道這就是今日趨向各異的起點麼?似乎不是的,那時嫻嫻還沒認識李小姐;似乎又像是的,此後嫻嫻確是一天一天的不對了。最近的半年來,她不但思想變化,甚至舉動也失去了優美細膩的常態,衣服什物都到處亂丟,居然是「成大事者不修邊幅」的氣派了。君實本能的開眼向房中一瞥,看見他自己的世界縮小到僅存南窗下的書桌;除了這一片「乾淨土」,全房到處是雜亂的痕跡,是嫻嫻的世界了。
在沉鬱的心緒中,君實又回憶起嫻嫻和他的一切瑣屑的齟齬來。莫干山避暑是兩心最融洽的時代,是幸福的頂點,但命運的黑絲,似乎也便在那時走進了他們的生活;似乎嫻嫻的變態,最初是在趣味方面發動的,她漸漸的厭倦了靜的優雅的,要求強烈的刺激,因此在起居服用上常常和君實意見相反了。買一件衣料,看一次影戲,上一回菜館,都成為他們倆爭執的題材;常常君實喜歡甲,嫻嫻偏喜歡乙,而又不肯各行其是,各人要求自己的主張完全勝利。結果總是犧牲了一方面。因為他們都覺得「各行其是」的辦法徒然使兩人都感不快,倒不如輪替著都有失敗都有勝利,那時,勝利者固然很滿意,失敗者亦未始沒有相當的報償,事過後的求諒解的甜蜜的一吻便是失敗者的愉快。這樣的爭執,當第一二次發生時,兩人的確都曾認真的煩惱過,但後來發現了和解時的澈骨的美趣,他們又默認這也是愛的生活中不可少的波瀾。所以在習慣了以後,君實常常對嫻嫻說:
「這回又是你得了勝利了。但是,漂亮的少奶奶,嬌養的小姐,你不要以為你的勝利是合理的,是久長的。」
於是在軟顫的笑聲中,嫻嫻偎在君實的懷中,給他一個長時間的吻。這是她的勝利的代價,也是她對於丈夫為愛而讓步的熱忱的感謝。
但是不久這種愛的戲謔的神秘性也就磨鈍了。當給與者方面成為機械的照例的動作時,受者方面便覺得嘴唇是冷的,笑是假的,而主張失敗的隱痛卻在心裡跳動了,況且嫻嫻對於自己的主張漸漸更堅持,差不多每次非她勝利不可,於是本不願意的「各行其是」也只好實行了。這便是現在君實在臥室中的勢力範圍只剩了一個書桌的原因之一。
思想上的不同,也慢慢的來了。這是個無聲的痛苦的鬥爭。君實曾經用盡能力,企圖恢復他在夫人心窩裡的獨佔的優勢,然而徒然。嫻嫻的心裡已經有一道堅固的壁壘,頑抗他的攻擊;並且嫻嫻心裡的新勢力又是一天一天擴張,驅逼舊有者出來。在最近一月中,君實幾次感到了自己的失敗。他承認自己在嫻嫻心中的統治快要推翻,可是他始終不很明白,為什麼兩年前他那樣容易的取得了夫人的心,佔有了她的全靈魂,而現在卻失之於不知不覺,並且恢復又像是無望的。兩年前夫人的心,好比是一塊海綿,他的每一滴思想,碰上就被吸收了去,現在這同一的心,卻不知怎的已經變成一塊鐵,雖然他用了熱情的火來鍛煉,也軟化不了它。「神秘的女子的心呵!」君實納悶時常常這樣想。他現在唯一的辦法是諷刺;希望諷刺的酸味或者可以溶解了嫻嫻心裡的鐵。於是李小姐成了諷刺的目標。君實認定夫人的心質的變化,完全是李小姐從中作怪。有時他也覺得諷刺不是正法,許會使嫻嫻更離他遠些。但是,除了這條路更沒有別的方法了。「呵,神秘的女子的心!」他只能歎著氣這麼想。
君實陡然煩躁起來了。他抖開了身上的羊毛毯,向床沿翻過身去;他竟忘記了自己的左手還握住了夫人的一隻手。嫻嫻也驚醒了。她定了下神,把身子挪近丈夫身邊,又輕輕的翹起頭來,從丈夫的肩頭瞧他的臉。
君實閉了眼不動。他覺得有一隻柔軟的臂膊放到胸口來了。他又覺得耳根邊被毛茸茸的細發拂著作癢了。他還是閉著眼不動,卻聚集了全身的注意力,在暗中伺察。俄而,竟有暖烘烘的一個身體壓上來,另一個心的跳聲也清晰地聽得;君實再忍不住了,睜開眼來,看見嫻嫻用兩臂支起了上半身,面對面的瞧著他的臉,像一匹貓偵伺一隻詐死的老鼠。君實不禁笑了出來。
「我知道你是假睡咧。」
嫻嫻微笑地說,同時兩臂一鬆,全身落在君實的懷中了。女性的肉的活力,從長背心後透出來,淪浹了君實的肌骨;他委實有些搖搖不能自持了。但隨即一個作痛的思想抓住了他的心:這溫軟的胸脯,這可愛的面龐,這善蹙的長眉,這媚眼,這誘人的熟透櫻桃似的嘴唇——一切,這迷人的一切,都是屬於他的,確確實實屬於他的,然而在這一切以內,隱藏得很深的,有一顆心,現在還感得它的跳動的心,卻不能算是屬於他的了!他能夠接觸這名為嫻嫻的美麗的形骸,但在這有形的嫻嫻之外,還有一個無形的嫻嫻——她的靈魂,已經不是他現在所能接觸了!這便是所謂戀愛的悲劇麼?在戀愛生活中,這也算是失戀麼?
他無法排遣似的忍痛地想著,不理會嫻嫻的疑問的注視。突然一隻手掩在他的眼上;細而長的手指映著陽光,彷彿是幾枝通明的珊瑚梗。而在那柔腴的手腕上,細珍珠穿成的手串很熨貼的圍繞著,凡三匝。這是他們在莫干山消夏的紀念品,前幾天斷了線,新近才換好的。君實輕輕的拉下了嫻嫻的手。細珍珠給他的手指一種冷而滑的感覺。他的心靈突然一震。呵,可紀念的珠串!可紀念的已失的莫干山的快樂!祝福這再不能回來的快樂!
君實的眼光惘惘然在這些細珠上徘徊了半晌,然後,像感觸了什麼似的,倏地移到嫻嫻的臉上。這位少婦的微帶惺忪的眼睛卻也正在有所思的對他看。
「我們過去的生活,哪些日子你覺得頂快活?」
君實慢慢的說,像是每個字都經過深長的咀嚼的。
「我覺得現在頂快活。」
嫻嫻笑著回答,把她的身體更貼緊些。
「你不要隨口亂說喲。嫻嫻,想一想罷——仔細的想一想。」
「那麼,我們結婚的第一年——半年,正確的說,是第一個月,最快活。」
「為什麼?」
嫻嫻又笑了。她覺得這樣的考試太古怪。
「為什麼?不為什麼。只因為那時候我的經驗全是新的。我以前的生活,好像是一頁空白,到那時方才填上了色彩。以前的生活,現在回想起來,並不感到特別興味,而且也很模糊了。只有結婚後的生活——唔,應該說是結婚後第一個月,即使是頂瑣細的一衣一飯,我似乎都記得明明白白。」
君實微笑著點頭,過去的事也再現在他眼前了。然而接踵來了感傷。難道過去的歡樂就這麼永遠過去,永遠喚不回來麼?
「那麼,你呢?你覺得——哪些日子頂快活?」
嫻嫻反問了。她把左手撫摩君實前額的頭髮,讓珍珠手串的短尾巴在君實眉間晃蕩。
「我不反對你的話,但是也不能贊成。在我,新結婚的第一年——或照你說,第一月,只是快樂的起點,不是頂點。我想把你造成為一個理想的女子,那時正是我實現我的理想的開端,有很大的希望鼓舞著,但並未達到真正的快樂。」
「我聽你說過這些話好幾次了。」
嫻嫻淡淡的插進來說。雖然從前聽得了這些話,也是「有很大的希望鼓舞著」,但現在卻不樂意聽說自己被按照了理想而創造。
「可是你從來沒問過我的理想究竟是成功呢抑是失敗。嫻嫻,我的理想是成功的,但是也失敗了。莫干山避暑的時候,他的創造剛好成功。嫻嫻,你記得我們在銀鈴山瀑布旁邊大光石頭上的事麼?你本來是頗有些拘束的,但那時,我們坐在瀑布旁邊,你只穿了件vest,正和你現在一樣。自然這是一件小事,但很可以證明你的創造是完成了,我的理想是實現了。」
君實突然停止,握住了嫻嫻的臂膊,定著眼睛對她瞧。這位少婦現在臉上熱烘烘了;她想起了當時的情形,她轉又自怪為什麼那時對於此等新奇的刺激並不感得十分的需要。如果在現今呀……
但是君實早又繼續說下去了:
「我的理想是實現了,但又立即破碎了!我已經引滿了幸福之杯。以前,我們的生活路上,是一片光明,以後是光明和黑暗交織著了。莫干山成了我們生活上的分水嶺。從山裡回來,你就漸漸改變了。嫻嫻,你是從那時起,一點一點的改變了。你變成了你自己,不是我所按照理想創造成的你了。我引導你所讀的書,在你心裡形成了和我各別的見解;我真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我不相信書裡的真理會有兩個。嫻嫻,你是在書本子以外——在我所引導的思想以外,又受了別的影響,可是你破壞了你自己!也把我的理想破壞了!」
君實的臉色變了,又閉了眼;理想的破滅使他十分痛苦,如夢的往事又加重了他的悒悶。
君實在二十歲時,滿腦子裝著未來生活的憧憬。他常常自說,二十歲是他的大紀念日;父親死在這一年,遺給他一份不算小的財產,和全部的生活的自由。雖然只有二十歲,卻沒有半點浪漫的氣味;父親在日的諄諄不倦的「庭訓」,早把他的青春情緒剝完,成為有計劃的實事求是的人。在父親的靈床邊,他就計劃如何安排未來的生活;他含了哭父的眼淚,凝視未來的夢。像旅行者計劃明日的行程似的,他詳詳細細的算定了如何實現未來的夢;他要研究各種學問,他要找一個理想的女子做生活中的伴侶,他要遊歷國內外考察風土人情,他要鍛煉遺大投艱的氣魄,他要動心忍性,他要在三十五六年富力強意志堅定的時候生一子一女,然後,過了四十歲為祖國為社會為人類服務。
這些理想,雖說是君實自己的,但也不能不感謝他父親的啟示。自從戊戌政變那年落職後,老人家就無意仕進,做了「海上寓公」,專心整理產業,管教兒子。他把滿肚子救國強種的經綸都傳授了兒子,也把這大擔子付託了兒子。他老了,少壯時奔走衣食,不曾定下安身立命的大方針,想起來是很後悔的,所以時常教兒子先須「立身」。他也計劃好了兒子將來的路,他也要照自己的理想來創造他的兒子。他只創造了一半,就放手去了。
君實之稟有父親的創造欲的遺傳,也是顯然的。當他選擇終身的伴侶時,很費了些時間和精神;他本有個「理想的夫人」的圖案,他將這圖案去校對所有碰在他生活路上的具有候補夫人資格的女子,不知怎的,他總覺得不對——社會還沒替他準備好了「理想的夫人」。蹉跎了五六年工夫,親戚們為他焦慮,朋友們為他搜尋,但是他總不肯決定。後來他的「苛擇」成了朋友間的譚助,他們見了君實時,總問他有沒有選定,但答案總是搖頭。一天,他的一個舊同學又和他談起了這件事:
「君實,你選擇夫人,總也有這麼六七年了罷;單就我介紹給你的女子,少說也有兩打以上了,難道竟沒有一個中意麼?」
「中意的是盡有,但合於理想的卻沒有一個。」
「中意不就是合於理想麼?有分別麼?倒要聽聽你的界說了。」
「自然有分別的。」君實微微笑的回答,「中意,不過是也還過得去而已,和理想的,差得很遠哪!如果我僅求中意,何至七年而不成。」
「那麼,你所謂理想的——不妨說出來給我聽聽罷?」
舊同學很有興味的問;他燃著了一支煙卷,架起了腿,等待著君實的高論。
「我所謂理想的,是指她的性情見解在各方面都和我一樣。」
君實還是微微笑的說。
「沒有別的條件——咳,別的說明了麼?」
「沒有。就是這簡單的一句話。」
舊同學很失望似的看著君實,想不到君實所謂「理想的」,竟是如此簡單而且很像不通的。但他轉了話頭又問:
「性情見解相同的,似乎也不至於竟沒有罷;我看來,張女士就和你很配,王女士也不至於和你說不來。為什麼你都拒絕了呢?」
「在學問方面講,張女士很不錯;在性情方面講,王女士是好的。但即使她們倆合而為一,也還不是我的理想。她們都有若干的成見——是的,成見,在學問上在事物上都有的。」
舊同學不得要領似的睜大了驚異的眼。
「我所謂成見,是指她們的偏激的頭腦。是的,新女子大都有這毛病。譬如說,行動解放些也是必要的,但她們就流於輕浮放浪了;心胸原要闊大些,但她們又成為專門鶩外,不屑注意家庭中為妻為母的責任;舊傳統思想自然要不得的,不幸她們大都又新到不知所云。」
「哦——這就難了;但是,也不至於竟沒有罷?」
舊同學沉吟地說;他心裡卻想道:原來理想的,只是這麼一個半新不舊的女子!
「可是你不要誤會我是寧願半新不舊的女子。」君實再加以說明,似乎他看見了舊同學的思想。「不是的。我是要全新的,但是不偏不激,不帶危險性。」
「那就難了。混亂矛盾的社會,決產生不出這樣的女子。」
君實同意地點著頭。
「你不如娶一個外國女子罷。」舊同學像發見了新理論似的高聲說,「英國女子,大都是合於你的想像的。得了,君實,你可以留意英國女子。你不是想遊歷歐洲麼,就先到倫敦去找去。」
「這原是一條路,然而也不行。沒有中國民族性做背景,沒有中國五千年文化做遺傳的外國女子,也不是我的理想的夫人。」
「呵!君實!你大概只好終身不娶了!或者是等到十年二十年後,那時中國社會或者會清明些,能夠產生你的理想的夫人。」
舊同學慨歎似的作結論,意要收束了本問題的討論;但君實卻還收不住,他豎起大拇指霍地在空中畫了個半圓形,鄭重的說:
「也不然。我現在有了新計劃了。我打算找一塊璞玉——是的,一塊璞玉,由我親手雕琢而成器。是的,社會既然不替我準備好了理想的夫人,我就來創造一個!」
君實眼中閃著躊躇滿志的光,但舊同學卻微笑了;創造一個夫人?未免近於笑話罷?然而君實確是這麼下了決心了。他早已盤算過:只要一個混沌未鑿的女子,只要是生長在不新不舊的家庭中,即使不曾讀過書,但得天資聰明,總該可以造就的,即使有些傳統的性習,也該容易轉化的罷。
又過了一年多,君實居然找得了想像中的璞玉了,就是嫻嫻,原是他的姨表妹;他的理想的第一步果然實現了。
嫻嫻是聰明而豪爽,像她的父親;溫和而精細,像她的母親。她從父親學通了中文,從母親學會了管理家務。她有很大的學習能力;無論什麼事,一上了手,立刻就學會了。她很能感受環境的影響。她實在是君實所見的一塊上好的「璞玉」。在短短的兩年內,她就讀完了君實所指定的書,對於自然科學,歷史,文學,哲學,現代思潮,都有了常識以上的瞭解。當她和君實游莫干山的時候,在那些避暑的「高等華人」的太太小姐隊中,她是個出色的人兒;她的優雅的舉止,有教育的談吐,廣闊的知識,清晰的頭腦,活潑的性情,都證明她是君實的卓絕的創造品。
雖則如此,在創造的過程中,君實也煞費了苦心。
嫻嫻最初不喜歡政治,連報紙也不願意看;自然因為她父親是風流名士,以政治為濁物,所以嫻嫻是沒有政治頭腦的遺傳的。君實卻素來留心政治,相信人是政治的動物,以為不懂政治的女子便不是理想的完全無缺的女子。他自己讀過各家的政治理論,從柏拉圖以至浩布士,羅素,甚至於克魯泡特金,馬克思,列寧;然而他的政治觀念是中正健全的,合法的。他要在嫻嫻的頭腦裡也創造出這麼一個政治觀念。他對於女子的政治運動的見解,是美國總統羅斯福的:「如果大多數女子自己來要求參政權,我就給她們。」英國的已頗激烈的「藍襪子」的參政權運動,在君實看來是不足取的。
他抱了嚴父望子成名那樣的熱心,誘導嫻嫻讀各家的政治理論;他要嫻嫻留心國際大勢,用苦心去記人名地名年月日;他要嫻嫻每天批評國內的時事,而他加以糾正。經過了三個月的奮鬥,他果然把嫻嫻引上了政治的路。
第二件事使君實極感困難的,是嫻嫻的樂天達觀的性格;不用說,這是名士的父親的遺傳了。並且也是君實所不及料的。嫻嫻這種性格,直到結婚半年後一個明媚的四月的下午,第一次被君實發見。那一天,他們夫婦倆游龍華,坐在泥路旁的一簇桃樹下歇息。嫻嫻仰起了面孔,接受那些悠悠然飄下來的桃花瓣。那淺紅的小圓片落在她的眉間,她的嘴唇旁,她的頸際,——又從衣領的微開處直滑下去,粘在她的乳峰的上端。嫻嫻覺得這些花瓣的每一個輕妙的接觸都像初夜時君實的撫摸,使她心靈震撼,感著甜美的奇趣,似乎大自然的春氣已經電化了她身上的每一個細胞,每一條神經纖維,每一枝極細極細的血管,以至於她能夠感到最輕的拂觸,最弱的聲浪,使她記憶起塵封在腦角的每一件最瑣屑的事。同時一種神秘的活力在她腦海裡翻騰了;有無數的感想滔滔滾滾的湧上來,有一種似甜又似酸的味兒灌滿了她的心;她覺得有無數的話要說,但一個字也沒有。她只抓住了君實的手,緊緊地握著,似乎這便是她的無聲的話語。
從路那邊,來了個衣衫襤褸的醉漢,映著酡紅的酒臉,耳槽裡橫捎著一小枝桃花,他踉蹌地高歌而來,他楞起了血紅的眼睛,對嫻嫻他們瞥了一眼,然後更提高了嗓子唱著,轉向路的西頭去了。
「哈,哈,哈哈!」
醉漢狂笑著睨視路角的木偶似的挺立著的哨兵。似乎他說了幾句什麼話。然後,他的簸蕩的身形沒入桃林裡不見了。
「哈哈,哈,哈,哈……」
遠遠的還傳來了漸曳漸細的笑聲,像扯細了的糖絲,裊裊地在空中迴旋。嫻嫻鬆了口氣,把遙矚的目光從泥路的轉角收回來,注在君實的臉上。她的嘴角上浮出一個神秘的忘我的笑形。
「醉漢!神遊乎六合之外的醉漢!」嫻嫻讚頌似的說,「這就是莊子所說的刖足的王駘,沒有腳指頭的叔山無趾,生大瘤的甕甖大癭,那一類的人罷!……君實,你看見他的眼光麼?他的對於一切都感得滿足的眼光呀!在他眼前,一切我們所崇拜的,富貴,名譽,威權,美麗,都失了光彩呢。因為他是藐視這一切的,因為他是把貧富,貴賤,智愚,賢不肖,是非,大小,都一律等量齊觀的,所以他對於一切都感得那樣的滿足罷!爸爸常說:醉中始有『全人』,始有『真人』,今天我才深切的體認出來了。我們,自以為聰明美麗,真是井蛙之見,我們的精神真是可笑的貧乏而且破碎呵!」
君實驚訝地看著他的夫人,沒有回答。
「記得十八歲的時候,爸爸給我講《莊子》,我聽到『藐姑射仙子』那一段,我神往了;我想起人家稱讚我的美麗聰明那些話,我慚愧得什麼似的;我是個不堪的濁物罷哩。後來爸爸說,藐姑射仙子不過是莊生的比喻,大概是指『超乎物外』的元神;可是我仍舊覺得我自己是不堪的濁物。我常常設想,我們對於一切事物的看法,應該像是站在雲端裡俯矚下面的景物,一切都是平的,分不出高下來。我曾經試著要持續這個心情,有時竟覺得我確已超出了人間世,夷然忘了我的存在,也忘了人的存在。」
嫻嫻凝眸望著天空,似乎她看見那象徵的藐姑射仙子泠泠然御風而行就在天的那一頭。
君實此時正也忙亂地思索著,他此時方才知道嫻嫻的思想裡竟隱伏著樂天達觀出世主義的毒。他回想不久以前,嫻嫻看了西洋哲學上的一元二元的辯論,曾在書眉上寫了這麼幾句:「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萬物畢同畢異。」這不是莊子的話麼?他又記得嫻嫻看了各派政論家對於「國家機能」的駁難時,曾經笑著對他說:「此一是非,彼亦一是非;都是的,也都不是的。」當時以為她是說笑,現在看來,她是有莊子思想作了底子的;她是以站在雲端看「蠻觸之爭」的心情來看世界的哲學問題政治爭論的。君實認定非先掃除嫻嫻的達觀思想不可了。
從那一天起,君實就苦心的誘導嫻嫻看進化論,看尼采,看唯物派各大家的理論。他鑒於從前把兩方面的學說給她看所得的不好的結果,所以只把一方面給她了。雖然唯物主義應用在社會學上是君實自己所反對的,可是為的要醫治嫻嫻的唯心的虛無主義的病,他竟不顧一切的投了唯物論的猛劑了。
這一度改造,君實終於又奏了凱旋。
然而還有一點小節須得君實去完工。不知道為什麼,嫻嫻雖則落落有名士氣,然而羞於流露熱情。當他們第一次在街上走,嫻嫻總在離開君實的身體有半尺光景。當在許多人前她的手被君實握著,她總是一陣面紅,於是在幾分鐘之後便藉故灑脫了君實的手。她這種舊式女子的嬌羞的態度,常常為君實所笑。經過了多方的陶冶,後來嫻嫻膽大些了,然而君實總還嫌她的舉動不甚活潑。並且在閨房之內,她常常是被動的,也使君實感到平淡無味。他是信仰遺傳學的,他深恐嫻嫻的靦腆的性格將來會在子女身上種下了怯弱的根性,所以也用了十二分的熱心在嫻嫻身上做功夫。自然也是有志者事竟成呵,當他們游莫干山時,嫻嫻已經出落得又活潑又大方,知道了如何在人前對丈夫表示細膩的暱愛了。
現在嫻嫻是「青出於藍」。有時反使君實不好意思,以為未免太肉感些,以為她太需要強烈的刺激了。
這麼著在剎那間追溯了兩年來的往事,君實懶懶地倚在床欄上,悶悶的趕不去那兩句可悲的話:「你破壞了你自己,也把我的理想破壞了!」二十歲時的美妙的憧憬,現在是隔了濃霧似的愈看愈模糊了。嫻嫻卻先已起身,像小雀兒似的在滿房間跳來跳去,嘴裡哼著一些什麼歌曲。
太陽光已經退到沙發榻的靠背上。和風送來了遠遠的市囂聲,說明此時至少有九點鐘了。兩杯牛奶靜靜的候在方桌上,幽幽然噴出微笑似的熱氣。衣櫥門的大鏡子,精神飽滿地照出女主人的活潑的倩影。梳妝台的三連鏡卻似乎有妒意,它以為照映女主人的雪膚應該是屬於它的職權範圍的。
房內的一切什物,浸浴在五月的晨氣中,都是活力彌滿的一排一排的肅靜地站著,等候主人的命令。它們似乎也暗暗納罕著今天男主人的例外的晏起。
床發出低低的歎聲,抱怨它的服務時間已經太長久。
然而墜入了幻滅的君實卻依舊惘惘然望著帳頂,毫無起身的表示。
「君實,你很倦罷?你想什麼?」
嫻嫻很溫柔的問;此時她已經坐在靠左的一隻沙發椅里拉一隻長統絲襪到她腿上;羊毛的貼身長背心的下端微微張開,蕩漾出肉的熱香。
君實苦笑著搖頭,沒有回答。
「你還在咀嚼我剛才說的話麼?是不是我的一句『是你自己的手破壞了你的理想』使你不高興麼?是不是我的一句『你召來了魔鬼,但是不能降服他』,使你傷心麼?我只隨便說了這兩句話,想不到更使你煩悶了。喂,傻孩子,不用胡思亂想了!你原來是成功的。我並沒走到你的反對方向。我現在走的方向,不就是你所引導的麼?也許我確是比你走先了一步了,但我們還是同一方向。」
沒有回答。
「我是馴順的依著你的指示做的。我的思想行動,全受了你的影響。然而你說我又受了別的影響。我自然知道你是指著李小姐。但是,君實,你何必把一切成績都推在別人身上;你應該驕傲你自己的引導是不錯的呀!你剝落了我的樂天達觀思想,你引起了我的政治熱,我成了現在的我了,但是你倒自己又看出不對來了。哈,君實,傻孩子,你真真的玩了黃道士召鬼的把戲了。黃道士燒符唸咒的時候,惟恐鬼不來,等到鬼當真來了,他又怕得什麼似的,心裡抱怨那鬼太獰惡,不是他的理想的鬼了。」
嫻嫻噗嗤地笑了;雖然看見君實皺起了眉頭,已經像是很生氣,但她只顧格格地笑著。她把第二隻絲襪的長統也拉上了大腿,隨即走到床前,捧住了君實的面孔,很嫵媚的說:
「那些話都不用再提了。誰知道明天又會變出什麼來呀!君實,明天——不,我應該說下一點鐘,下一分鐘,下一剎那,也許你變了思想,也許我變了思想,也許你和我都變了,也許我們更離遠些,但也許我們倒又接近了。誰知道呢!昨天是那麼一會事,今天是另一會事,明天又是一會事,後天怎樣?自己還不曾夢到;這就是現在光榮的流行病了。只有,君實,你,還抱住了二十歲時的理想,以為推之四海而皆准,俟之百世而不惑;君實,你簡直的有些傻氣了。好了,再不要呆頭呆腦的癡想罷。過去的,讓它過去,永遠不要回顧;未來的,等來了時再說,不要空想;我們只抓住了現在,用我們現在的理解,做我們所應該做。君實,好孩子,嫻嫻和你親熱,和你玩玩罷!」
用了緊急處置的手腕,嫻嫻又壓在君實的身上了。她的綿軟而健壯的肉體在他身上揉砑,笑聲從她的喉間汩汩地泛出來,散在滿房,似乎南窗前書桌角的那一疊正襟危坐的書籍也忍不住有些心跳了。
君實卻覺得那笑聲裡含著勉強——含著隱痛,是嗥,是歎,是咒詛。可不是麼?一對淚珠忽然從嫻嫻的美目裡迸出來,落在君實的鼻囪邊,又順熱淌下,鑽進他的口吻。君實像觸電似的全身一震,緊緊的抱住了嫻嫻的腰肢,把嘴巴埋在剛剛側過去的嫻嫻的頸脖裡了。他感得了又甜又酸又辣的奇味,又愛又恨又憐惜的混合的心情,那只有嚴父看見敗子回頭來投到他腳下時的心情,有些相像。
然而這個情緒只現了一剎那,隨即另一感想抓住了君實的心:
——這便是女子的所以為神秘麼?這便是女子的靈魂所以畢竟成其為脆弱的麼?這便是女子之所以成其為sentiamentalist麼?這便是女子的所以不能發展中正健全的思想而往往流於過或不及麼?這便是近代思想給與的所謂興奮緊張和彷徨苦悶麼?這便是現代人的迷亂和矛盾麼?這便是動的熱的刺激的現代人生下面所隱伏的疲倦,驚悸,和沉悶麼?
於是君實更加確信自己的思想是健全正確,而嫻嫻毀壞了她自己了!為了愛護自己的理想,為了愛嫻嫻,他必須繼續奮鬥,在嫻嫻心靈中奮鬥,和那些危險思想,那些徒然給社會以騷動給個人以苦悶的思想爭最後之勝利。希望的火花,突又在幻滅的冷灰裡爆出來。君實又覺得勇氣百倍,如同十年前站在父親靈床前的時候了。
他本能的斜過眼去看嫻嫻的臉,嫻嫻也正在偷偷的看他。
「嘻,嘻……嘻!」
嫻嫻又軟聲的笑起來了。她的頰上泛出淡淡的紅暈,她的半閉的眼皮邊的淡而細,媚而含嗔的笑紋,就如攝魂的符篆,她的肉感的熱力簡直要使君實軟化。呵,魅人的怪東西!近代主義的象徵!即使是君實,也不免搖搖的有些把握不定了。可是理性逼迫他離開這個嬌冶的誘惑,經驗又告訴他這是嫻嫻躲避他的嘮叨的慣技。要這樣容易的就蒙過了他是不可能的。他在那噴紅的嫩頰上印了個吻,就鎮定地說:
「嫻嫻,你的話,正像你的思想和行動:只知其一,未知其二。我們鼓勵小孩子活潑,但並不希望他們爬到大人的頭髮梢。小孩子玩著一件事,非到哭散場不休;他們是沒有忖量的,不知道什麼叫做適可而止。嫻嫻,可是你的性格近來愈加小孩子化了。我導引你留心政治,但並不以為當即可以鑽進實際政治——而況又是不健全不合法的政治運動。比如現在大家都說『全民政治』,但何嘗當真想把政治立即全民化呢,無非使大家先知道有這麼一句話而已。聽的人如果認真就要起來,那便是胡鬧了。嫻嫻,可是你近來就有點近於那樣的胡鬧。你不知道你是多麼的幼稚,你不知道你已經身臨險地了。今天早上我就做了一個可怕的夢——關於你的夢……」
君實不得不停止了;嫻嫻的忍俊不住的連續的小聲的笑,使他說不下去,他疑問地又有幾分不快地,看著嫻嫻的眼睛。
「你講下去哪。」
嫻嫻忍住了笑說;但從她的乳房的細微的顫動,可以知道她還在無聲的笑著。
「我先要曉得你為什麼笑?」
「沒有什麼喲!關於小孩子的——既然你認真要聽,說說也不妨。我聽了你的話,就連想到滿足小孩子的慾望的方法了。對八歲大的孩子說『好孩子,等你到了十歲,一定買那東西來給你。』可是對十歲大的孩子又說是須得到十一歲了。永久是預約,永久是明年,直到孩子大了,不再要了,也就沒有事了。君實,——對不對?」
君實不很願意似的點了點頭。他彷彿覺得夫人的話裡有刺。
「你的夢一定是很好聽的,但一定也是很長的,和你的生活一般長。留著罷,今晚上細細講罷。你看,鍾上已經是九點二十分。我還沒洗臉呢。十點鐘又有事。」
不等君實開口,像一陣風似的,這位活潑的少婦從君實的擁抱中滑了出來;她的長背心也倒捲上去了,露出神秘的肉紅色,恰和霍地坐起來的君實打了個照面。嫻嫻來不及扯平衣服,就同影子一般引了開去。君實看見她跑進了梳妝台側的小門,砰的一聲,將門碰上。
君實嗒然走到嫻嫻的書桌前坐下,隨手翻弄那些縱橫斜亂的雜誌。嫻嫻的兀突的舉動,使他十分難受。他猜不透嫻嫻究竟存了什麼心。說她是不顧一切的要實行她目前的主張罷,似乎不很像,她還不能擺脫舊習慣,她究竟還是奢侈嬌貴的少奶奶;說她是心安理得的樂於她的所謂活動罷,也似乎不像,她在動定後的剎那間時常流露了心中的彷徨和焦灼,例如剛才她雖則很灑脫的說:「過去的,讓它過去罷;未來的,不要空想;我們只抓住了現在,用我們現在的理解,做我們所應該做。」然而她狂笑時有隱痛,並且無端的滴了眼淚了。他更猜不透嫻嫻對於他的態度。說她是有些異樣罷,她仍舊和他很親熱很溫婉;說她是沒有異樣罷,她至少是已經不願意君實去過問她的事,並且不耐煩聽君實的批評了。甚至於剛才不願意聽君實講關於她的夢。
——呵,神秘的女子的心!君實不自覺地又這麼想。
神秘?他想來是不錯的,女子是神秘的,而嫻嫻尤甚:她的構成,本來是複雜的。他於是細細分析現在的嫻嫻,再考察嫻嫻被創造的過程。
久被塵封的記憶,一件一件浮現出來;散亂的不連續的觀念,一點一點凝結起來;他終於不得不承認,他的所謂創造,只是破壞。並且他所用以破壞的手段卻就在嫻嫻的腦子裡生了根。他破壞了嫻嫻的樂天達觀思想,可是唯物主義代替著進去了;他破壞了嫻嫻的厭惡政治的名士氣味,可是偏激的政治思想又立即盤踞著不肯出來;他破壞了嫻嫻的嬌羞嫻靜的習慣,可是肉感的,要求強烈刺激的習慣又同時養成了。至於他自己的思想卻似乎始終不曾和嫻嫻的腦筋發生過關係。嫻嫻的確善於感受外來的影響,但是他自己的思想對於嫻嫻卻是一絲一毫的影響都沒有。往常他自以為創造成功,原來只騙了自己!他自始就失敗了,何曾有過成功的一瞬。他還以為莫干山避暑時代是創造嫻嫻的成功期,咳,簡直是夢話而已!幾年來他的勞力都是白費的!
他又想起剛才嫻嫻說的「你自己的手破壞了自己的理想」那句話來了。他不得不承認這句話是對的。他覺得實在錯怪了李小姐。
他恨自己為什麼那樣糊塗!他,自以為有計劃去實現他的憧憬的,而今卻發現出來他實在是有計劃去破壞自己的憧憬;他煞費苦心自以為按照了自己的理想而創造的,而今卻發現出來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
——迷亂矛盾的社會,斷乎產生不出那樣的人。
舊同學的這句話閃上他的心頭了。他恨這社會!就是這迷亂矛盾的社會破壞了他的理想的!可不是麼?在迷亂矛盾的空氣中,什麼事都做不好的。他真真的絕望了!
霍浪霍浪的水聲從梳妝台側的小門後傳出來,說明那漂亮聰明的少婦正在那裡洗浴了。
君實下意識地轉過臉去望著那個小門,水聲暫時打斷了他的思緒。忽然衣櫥門的大鏡子裡探出一個人頭來。君實急轉眼看房門時,見那門推開了一條縫,王媽的頭正退出一半;她看見房裡只有君實不衫不履呆呆地坐著,心下明白現在還不是她進來的時候。
突然一個新理想撞上君實的心了。
為什麼他要絕望呢?雖說是迷亂矛盾的社會產生不出中正健全思想的人,但是他自己,豈不是也住在這社會麼?他為什麼竟產生了呢?可知社會對於個人的勢力,不是絕對的。
為什麼他要喪失自信心呢!雖說是兩年來他的苦心是白費,但反過來看,豈不是因為他一向只在嫻嫻身上做破壞工作,卻忽略了把自己的思想灌輸給她,所以嫻嫻成其為現在的嫻嫻麼?只要他從此以後專力於介紹自己所認為健全的思想,難道不能第二次改變嫻嫻,把她贏回來麼?一定的!從前為要掃除嫻嫻的樂天達觀名士氣派的積滯,所以冒險用了破壞性極強的大黃巴豆,弄成了嫻嫻現在的昏瞀邪亂的神氣,目下正好用溫和健全的思想來扶養她的元氣。希望呀!人生是到處充滿著希望的哪!只要能夠認明已往的過誤,「希望」
是不騙人的!
現在君實的樂觀,是最近半個月來少有的了;而且這樂觀的心緒,也使他能夠平心靜氣地檢查自己近來對於嫻嫻的態度,他覺得自己的冷諷辦法很不對,徒然增加嫻嫻的反感;
他又覺得自己近來似乎有激而然的過於保守的思想也不大好,徒然使嫻嫻認為丈夫是當真一天一天退步,他又覺得一向因為負氣,故意拒絕參加嫻嫻所去的地方,也是錯誤的,他應該和她同去,然後冷靜公正地下批評;促起嫻嫻的反省。
愈想愈覺得有把握似的,君實不時望著浴室的小門;新計劃已經審慎周詳,只待嫻嫻出來,立即可以開始實驗了。他像考生等候題紙似的,很焦灼,但又很鼓舞。
房門又輕輕的被推開了。王媽慢慢的探進頭來,烏溜溜的眼睛在房裡打了個圈子。然後,她輕輕地走進來,抱了沙發榻上的一團女衣,又輕輕的去了。
君實還在繼續他的有味的沉思。嫻嫻剛才說過的話,也被他喚起來從新估定價值了。當時被忽略的兩句,現在跳出來要求注意:
——我現在走的方向,不就是你所引導的麼?也許是我先走了一步,但我們還是同一方向。
君實推敲那句「走先了一步」。他以為從這一句看來,似乎嫻嫻自己倒承認確是受過他的影響,跟著他走,僅僅是現在軼出他的範圍罷了。他猛然又記起誰——大概是李小姐罷——也說過同樣意義的話,彷彿說他本是嫻嫻的引導,但現在他覺得乏了,在半路上停息下來,而被引導的嫻嫻便自己上前了。當真是這般的麼?自信很深的君實不肯承認。他絕對自信他不是中道而廢的軟背脊的人兒。他想:如果自己的思想而確可以算作執中之道呢,那也無非因為他曾經到過道的極端,看著覺得有點不對,所以又回來了;然而無論如何,嫻嫻的受過他的影響,卻又像是可信了,她自己和她的密友都承認了。可是他方纔的推論,反倒以為全然沒有呢,反倒以為從前是用了別人的虎狼之藥來破壞了固有的嫻嫻,而現在須得他從頭做起了。
他實實在在迷住了:他覺得自己的推論很對,但也沒有理由推翻嫻嫻的自白。雖則剛才的樂觀心緒尚在支撐他,但不免有點彷徨了。他自己策勵自己說:「這個謎,總得先揭破;不然,以後的工作,無從下手。」然而他的苦思已久的發脹的頭腦已不能給他一些新的煙士披裡純了。
房門又開了。王媽第二次進來,怪模怪樣的在房裡張望了一會;後來走到梳妝台邊,抽開一個小抽屜。拿了嫻嫻的一雙黃皮鞋出去了。
君實下意識的看著王媽進來,又看著她出去;他的眼光定定地落在房門上半晌,然後又收回來。在嫻嫻的書桌上徘徊。終於那象牙小兔子邀住了君實的眼光。他隨手拿起那兔子來,發見了「丈夫」二字被刀刮過的秘密了。但是他倒也不以為奇。他記得嫻嫻發過議論,以為「丈夫」二字太富於傳統思想的臭味,提到「丈夫」,總不免令人聯想到「夫者天也」等等話頭,所以應該改稱「愛人」——卻不料這裡的兩個字也在避諱之列!他不禁微笑了,以為嫻嫻太稚氣。於是他想起嫻嫻為什麼還不出來。他覺得已經過了不少時候,並且似乎好久不聽得霍浪霍浪的水聲了。他注意聽,果然沒有;
異常寂靜。竟像是嫻嫻已經睡著在浴室裡了。
君實走到梳妝台旁的時候,愈加確定嫻嫻準是睡著在浴盆裡了。他剛要旋轉那小門的瓷柄,門忽然自己開了。一個人捧了一大堆毛巾浴衣走出來。
不是嫻嫻,卻是王媽!
「是你……呀!」
君實驚呼了出來。但他立即明白了:浴室通到外房的門也開得直蕩蕩,嫻嫻從這裡下樓去了。她,夫人——就是愛人也罷,卻像暴徒逃避了偵探的尾隨一般,竟通過浴室躲開了!他這才明白王媽兩次進來取嫻嫻的衣服和皮鞋的背景了。
他覺得嫻嫻太會和他開玩笑!
「少奶奶早已洗好了。叫我收拾浴盆。」
王媽看著君實的不快意的面孔,加以說明。
君實只覺得耳朵裡的血管轟轟地跳。王媽的話,他是聽而不聞。他想起早晨不祥之夢裡的情形。他嗅得了惡運的氣味。他的泛泡沫的情熱,突然冷了;他的尊嚴的自許,受傷了;而他的跳得更快的心,在敲著警鐘。
「少奶奶在樓下麼!」
便是王媽也聽得出這問句的不自然的音調了。
「出去了。她叫我對少爺說:她先走了一步了,請少爺趕上去罷。——少奶奶還說,倘使少爺不趕上去,她也不等候了。」
「哦——」
這是一分多鐘後,君實喉間發出來的滯澀的聲浪。小小的象牙兔子又闖入他的意識界,一點一點放大了,直到成為人形,傲慢地斜起了紅眼睛對他瞧。他恍惚以為就是嫻嫻。終於連紅眼睛也沒有了,只有白肚皮上「丈夫」的刀刮痕更清晰地在他面前搖晃。
1928年2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