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浪頭,又把我這「生活的小船」打偏了方向。前途是一個大漩渦。我這「小船」將在那漩渦邊上奮力掙扎,如果擺脫不開那迴旋的狂流,那我只有滴溜溜地轉著,以至暈眩,以至沉沒。
事情是昨天發生的——
十時幾十分發出空襲警報,一時許方才解除,整個上午一點東西也沒有進肚子,又在洞裡悶了那麼多的工夫,我難受極了,兩眼乾澀,口也懶得開。誰知道剛歇一歇,一道傳喚我的命令,早又當頭壓下來了。
我像一架機器似的站在那裡聽完了R的訓示,機械地應了幾聲「是」,直到R用「這一次,你得好好兒做出一點成績來」攆我走,這才惘然退下。R的話,字字記得,但那時我的腦膜十足是一張無生命的紙,能夠印下了字跡,已算它克盡厥職。
在外邊走廊中和小蓉交臂而過,我實在不曾留意她是向我打了一個招呼的,也是直到她在我腦後大聲指桑罵槐說我「好大的架子,不知仗了誰的勢」,這才像受了一針,我有點清醒起來。
頭腦作痛,肚子卻不覺得餓了;剛才印在腦膜上的字,此時像在慢慢蠕動,閃射出應有的意義來。宛如大夢初醒,我這才分明記起,我是用了無條件的一串的「是,是」接受那「不近人情」的命令的。
我憑什麼敢不「是,是」呢?而且:「是,是」了下來再說,也是當然的公式。不過我不應該像木雞似的本能地只應了「是」,——幹麼那時我這樣不中用?從前不是如此的!
要我去偵察K和萍了,——哼,這是誰出的主意?
為了想挽救小昭事態的惡化,為了想挽救我在他們眼裡的「信用」,我告發了K和萍;現在卻不料他們就把偵察K和萍的工作交給我,這真是見鬼!算是「信用」我呢,還是將計就計,試探我?而且,不是早已有人在偵察他們倆麼?何以又派上了我?等候了兩天,卻等得了這樣叫人萬分惶惑的新工作!咄,我要知道這是誰在那裡出主意?
而且,還具體地命令我用戀愛方式去把K迷醉了誘上勾呢!我們女的,不是人,只是香餌,這原是他們的作風,但何以不派別人,偏偏派上了我呢?如果他們已經窺破了我和小昭和K的行藏,那麼,這一個指派就是宣佈我死刑的前奏。即使不然,這一個指派也是太不把人當人了;剛叫我做了一個「美人局」的主角,緊接著又是一局也要我去,……媽的,到底是誰想出了這樣惡毒而無恥的詭計!
別的且不說,怎樣辦卻是當前一個實際問題。難道我就讓他們將我這一點點最後留存的「人之所以為人」的東西也都剝奪了,墮落到牛頭馬面的那一夥去?現在方始明白,我把K和萍也拉了出來,是大大的失計;我以為這麼一來,我計得售,卻不道是放火燒了自身。如果我是實在沒有靈魂的人,一五一十遵照他們的指示去幹,像一匹獵狗似的,搏噬得目的物,趕快銜回去貢獻給主人,那自然問題是簡單的;但是天呀,我還有靈魂,我的良心還沒死盡,我也還有羞恥之心,我怎麼能做了香餌去勾引小昭的朋友?一定不能。我自己不許!
昨天為什麼我要逃警報?今後我一定不逃了。一秒鐘工夫解決了一切,豈不痛快乾淨!這一個念頭,今天支配了我一個早晨。但是另有個「我」卻時時閃出來譏笑道:「既然準備一死,也得像狼似的,咬了人再死。咬住了不放,直到呼出最後一口氣。死要不賠本!」
我的「生活的小船」雖然被罡風吹近了一個大漩渦,但是我還不能束手待斃,我得用盡力量,不被那迴旋的黑水吞噬;儘管惡勢力是那麼大而我是單槍匹馬,然而也未必永久是單槍匹馬,——他們不是派我去偵察K和萍麼?鬼使神差,誰敢說這裡沒有我的一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