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昨天一天是在震雷駭電之下喪失了「我」之為「我」,那麼,今天算是驚魂略定了。昨晚上那一場惡夢,似乎把我從頹喪與麻木中挽救出來了,真也作怪!
我夢見我和小昭在黃昏時分電燈又怠工的當兒,實行小昭那「幻想」!我還是原來的打扮,小昭卻裝扮為一個女的。我們雙雙攜手,混出那最後一道守衛線,——然而,在離開虎穴不到一箭之路,追捕者來了,……開槍射擊,我中了彈。
痛醒來時,左脅還像有什麼東西刺著。
倒好像這夢中的一彈,將我從頹喪麻木狀態中打醒了來。
我能夠思索了,能夠喜怒了,也能夠冷靜地回憶了:——
昨天,上午十點鐘,我在進行最後一下努力以前,還和小昭見面;那時,把人家估量得太好的我,絲毫不曾想到這一次我與小昭的會晤竟成永訣,(雖然這兩個字或許是過份一點,誰敢斷定不再有第二個的「十一月十二日」突然而來,但大概是再難一見了,)我每句話都是寬慰他的。
可是小昭卻不這麼「樂觀」。他似乎有先見,——或許他從我的句句「寬慰」得到反面的結論,以為我已經知道「不可免的結局」立即要來,除了空洞的「寬慰」,更無別話可說。但無論他怎樣猜想,他那時對我並無懷疑,這可以他的訣別式的囑咐來證明的。
他是瞭解我的:他說起我的優點和弱點,他勉勵我,暗示我「趁早自拔」。最後,他把兩個朋友托付我,要我把他的情形告訴他們。
剛聽了這兩個人的姓名,我茫然不解那到底是誰;然而,當小昭說明了如何可以找到這兩位時,我便恍然,——原來就是K和萍呀!給小昭氣嘔呢!我真不應該,——特別是因為小昭並不生氣,溫和地給我解釋。而也許因為我畢竟太小氣,我們這次的會晤,在心心相印之中,還不免有些芥蒂;小昭此時倘仍健在,不知他恨我不?……
後來我就去找陳胖,企圖進行我預先計劃好的「挽救」的方法。
我利用那些自以為對我「有利」的關係,直捷了當把舜英告訴我如何如何,都攤開在陳胖面前,我還「捏造」了一句:舜英以為「你陳秘書」一定能出力為我排解這一度的困難。
「哈哈,這個麼?」陳胖假癡假呆,答非所答,「隨便說著玩的。而且,這種關於兩口兒的事情,你自己最明白不過,怎麼——哈哈,來問我呢!」
我急了,只好捺住了性子,順著他那涎皮賴臉的惡相,裝出俏眉眼來:「你也來瞎說了,——好意思麼?人家在暗中擺佈我呢,你不幫個忙,倒也夾在裡頭給人家湊趣,——你想想,好意思麼?」
「啊呀,我——」陳胖忽然換了叫屈的口氣,「人家說你們如此這般,我又沒見,……哈,」他挨近來,湊在我耳朵邊,細聲說,「究竟是怎的?聽說你住的是另一間,可又——哈嘿,你講給我聽聽如何,我也見識見識……」
「那都是他們瞎說!」我用勁按住了火性,勉強笑著回答。
然而陳胖把一手撫到我背上,氣促地細聲地還在吐出一些跟他那口臭同樣惡濁的話語。我幾乎想打他幾下耳光,然而,為了小昭,我不得不忍受他的侮辱。不,我還忍住一包眼淚,施展女人慣用的方法……我佯笑著,用不理會的姿勢,鼓勵他更進一步的撒野,……甚至當他膽敢從口沒遮攔到手沒遮攔時,我還取放任的態度。「再逗他一下,然後我乘其情急而要挾……」我正在這樣打算。
我故意把眼睛半閉,準備在最適當的時機,「拿他下來」。
不料這短命的傢伙,竟然討得了便宜之後,就想溜了。「我有事呢,回頭再談,」他驀地這樣說,拍拍身子就站了起來。
「別忙!到底怎樣?」我連忙一把抓住她,同時逼出一個笑臉來。
「哈哈,就是這樣不好麼?」假癡假呆之中還帶著不老實。我竭力克制心頭的憤怒與悲痛。「噯,你這人!別裝佯了,我的事,到底怎麼?你也不用怎樣費事,瞧機會給廓清一下空氣,不就得了麼?」我覺得自己的聲音有幾分顫抖了。
「哎哎,可是,我已經說過,沒有什麼,——不,據我看來,你是沒有什麼不了的。舜英女士說的,——哎,你們女人,總是神經過敏。」
他那話裡的「你」字,像一支針刺在我心頭!言外之意,分明小昭是有點「不了」的。但是我還不肯失望。「求你一併設法罷,陳秘書,我永久記著你的好處!」我勉強抿著嘴笑,送過去一個眼波,——然而一滴眼淚卻掉了下來。
「大概也不會有什麼事……」他含糊說著,急急想擺脫。
還有什麼辦法,我全身的力氣,都使完了。
那時候,我還沒料到變化已經發生,我把陳胖的態度認為不肯多事。甚至當我回去,在辦公室外邊被值日官叫住了的時候,我還在做夢。
值日官說,G在這裡,要我在辦公室候他。
我心裡有點不自在了,很想先進去看看小昭,但又覺得當此四面楚歌的時候,忍耐小心還是第一。可是我覺得人們都在偷偷朝我看。
等候了十多分鐘,還不見G來。我真是若芒刺在背。
又五六分鐘,來了。三角眼裡有一種異樣的凶光,劈頭一句話就是:「哦,同志,這幾天,你辛苦了!」於是獰笑一下,「今天起,你可以休息休息。沒有別的話了,你等候命令罷!」
我裝出早已瞭然的神氣,靜默地接受了這意外的打擊。
但人們的目光太可怕了,我急急退出辦公室。我無處可去。我應該問個明白: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然而我並不。「即使這是犯法的,我也不管!」——我朝小昭的房走去,心裡這樣想。
可是推開了虛掩的房門時,我幾乎驚叫起來。什麼都沒有了,一間空房!那時我斷定小昭已經遭害。我像釘住在地上,動不得。
當馬同志悄悄走近我跟前時,我又像發狂似的渾身一跳,幾乎直撲過去。我沒有認出是誰,只覺得是害我的東西來了,我要自衛。
「這是留給您的。」馬同志低聲說,遞過一個小小的紙團來。
我凝眸瞧了他半晌,這才似乎明白了他說的是什麼,可又望著那紙團不敢拿。馬同志惘然笑了笑,手一動;我突然伸手把那紙團搶在手中。
幾個潦草字:「放心,不會連累你!」
唉——我鬆了一口氣,但是立刻又大大不滿足。我用一串的問題把馬同志包圍得手足失措。他不能逐一回答。實在那時我所問的,叫他怎樣回答呀!不過從他的無條理的話語中,我也看出了一些:他們是把小昭移到別處去了,眼前大致無生命之憂,可不知他們換什麼方法治他……
回到自己房裡後,值日官又來通知我:雖然小昭是移走了,我卻還得在這裡住幾天,「等候命令」!
我是受禁閉了罷?好呀!隨他們的便。然而後來又知道不算是禁閉,身體行動還有「自由」。
當時只有小昭遺下的字條上的幾個字填滿了我整個心。
——不會連累我?什麼意思呢?表示他對我的一片心呢,還是暗示事情發展的性質?但那時我已經沒有思索的能力。我完全僵化了。
今天溫習那時的經過,覺得陳胖雖然「居心不良」,可也暗示我將有怎樣的事情發生,可惜我當時未曾細心推敲。小昭呢,居然能夠私下寫這麼幾個字給我,可見也還不是十分嚴重。要打聽得他的下落,也還有希望。問題倒是我自己。所謂「命令」者,究竟如何?
已經等候三十多小時了,還沒有見下來;老是這麼等著呢,還是?
我應當爭取主動,不能坐以待變……
我應當振作起來,還有未報的恩恩怨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