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
昨夜心境,抑悒萬狀;上床後翻來覆去,總不能入睡。十二時以後剛一朦朧,忽又瞿然驚覺。遠遠傳來一種痛楚的呼號聲,刺耳錐心,渾身汗毛都根根直豎了。
這聲音微弱了一會兒,猛然又裂帛似的再度發作,怪得很,好像是從小昭居室那裡來的!「莫非出了什麼亂子?」——我這樣想的時候,一個血淋淋的小昭就站在我眼前了。像有人拉一把似的,我翻身跳下床來,只披了件大衣,開門出去一看,滿天濃霧,夜涼刺骨,那悲痛的呼號聲分明來自小昭那間房。我的心跳得作痛,一時湧起了各種不同的味兒,腳下卻早已移動,直到走進了那外房,聽得馬同志的鼾聲,這才愕然自問道:「幹麼?」
可是這遲疑的心情只像電光一閃,同時我已經輕輕移步,叩小昭的房門了。
十二萬分意外,門內輕聲問「誰呀」的,卻是小昭自己!
我側身進門的時候,又一陣慘嗥聲刺耳而來,近在咫尺。「小昭,你沒有什麼?」我慌忙問,但又立即改口道:「這聲音怎的?我以為是你……」我挽住了小昭的臂膊,安心地笑了一笑。
覺察出我冷的發抖,小昭引我坐在床上,拿棉被給我披在身上。
「好半天了,」他輕聲說,「是在隔壁那間房。光景又是一個青年遭殃,……唉,可是,你又何必——來呢?要是給……」
我把棉被展開,也要他披著;我抱住了他,我的頭偎在他胸前。
那慘厲的呼號聲漸漸低弱下去,似乎受刑者已經暈厥。我和小昭都屏住氣,不敢動。卻聽得有人在獰笑,吆喝,又有腳步聲……大概是在把那暈過去的受難者用方法弄醒來罷?我覺得我的心肺已經凍成一片,更用勁地抱住了小昭。猛然一聲叫人毛髮直豎的悲叫,受難者醒過來了。接著是低弱的斷續的呻吟。
此後又是雜亂的腳步聲,又有不大辨得清楚的說話聲;然後是門響,寂靜。
「劊子手們走了。」小昭咬著牙說。
然而斷斷續續輕微的呻吟,還隱約可聞。
「謝天謝地,不是你。」我無力地鬆了手,斜著上身,扭著腰,我的臉倚在小昭的肩頭。「不過,這是個怎樣的人呢?
我打算出去看一下。」
口裡是這麼說,身子卻沒有動;而且小昭又緊緊地握住了我的手。……我只穿一件單衣,我覺得小昭的體溫隔著那一層薄布烘熨過來,夾著他那特有的汗味。也聽得卜卜的心跳聲,但不辨是他的,我的,還是我們倆的。……我輕輕伸手挽住了他的頸脖,低聲喚道:「小昭,你恨我不?白天,惹你生氣,可是,我的昭,你懂得你的明姐的脾氣,過後她躲在那裡悄悄地傷心。你愛打愛罵,她都願意。」
我沒有得到回答,但是一張熱烘烘的臉兒卻偎在我的臉上了,同時一隻手臂又圍住了我的腰部。我心跳得幾乎順不過氣。聽得他喃喃地說:「明姐,下次你不要這樣跑來。房外還有馬同志呢!」我不答,只把臉轉過去,我的嘴唇探索著……哎!我完了一樁心願。那時,奇怪得很,一年前留在××醫院中的那個「小昭」的面影忽然在我腦膜上隱約掠過。「噯,小昭——」我低聲喚著,聲音顫抖;心頭不知是什麼味兒,偷偷彈了兩點眼淚。
我輕輕拿起他的手,放在我臉上,我要他輕輕掐一下,再一下,我笑了。
「明——怎的?」小昭撫摸著我的頭髮,聲音裡也有笑意。
「我看看我是不是在做夢呢!」我吃吃笑了……
然而,即使不是夢,當嚴肅的現實問題又回到我們的面前,這「非夢」的美滿,終於相形之下會褪色而變成了「非夢的夢」……
我在神思迷離的當兒,聽得小昭說:「明——我有時這麼想,只要跑出了這個院子,那邊一堵矮牆是容易對付的。」
沒有理由不相信他是說著玩的,我只笑了一笑,不說話。
「明——我想來,竟有幾分把握。」小昭輕聲說,但語氣十分鄭重。「你不是說那位馬同志很有意思麼?而且,好像也沒有別的監視。」
「不成的,小昭!」我不能再把他當作說著玩了。「怎麼你會想到這上頭去呀!不成的。況且,外邊還有守衛,還有門崗。」
小昭不作聲了,昏黑中我似乎看見他的眼睛發著閃光。突然,他用了加倍的熱烈的口氣很快地說道:「明——事在人為,你怎麼一口斷定不成呀!集中營裡常常有人逃跑,難道他們那裡就沒有守衛,沒有門崗?」我覺得我被緊緊地抱住了。「明!我想來想去,總覺得夜長夢多,這樣拖下去,不是了局!說不定明天就來個變化。明姐,你能不能斷定明天一定還是跟今天一樣?所以,趁現在這時機,自力更生是第一要著。」「不成的,小昭!」我鄭重地勸阻他。「你完全是空想。那時畫虎不成,倒弄得更糟。你要聽我的話,趕快斷了這念頭,這怎麼能成呀!」
「那麼,人家的空想怎麼又成為事實了?」他還是堅持。
我笑了笑,不回答,只把我的臉緊貼著他的,搖了搖頭。
過了一會兒,聽得小昭幽然長歎一聲,同時,抱住我的手也放鬆了。
我好像有什麼力量在催迫著似的,連忙捧住了他的臉,低聲說道:「好,好,我的昭,別這麼傷心,我依你,——咱們試一試。不過,你得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他又笑了。
「你不許心焦,也不許亂來,一切都交給我,乖乖兒的,一切都聽我。」
「都答應你了,」他的火熱的嘴唇湊了上來,「都聽你……」
這一切,都像是個夢。
此時窗外濃霧漸消,可不知小昭那個「可愛的幻想」也消了沒有?我很懂得他何以忽作此想,是我的不好,是我太寵了他!
不過昨夜夜半的一切情境,也正是此種「幻想」最易滋生的溫床,現在他總該「清醒」,而且乖乖地耐心挨下去了罷?
同日深夜
誰想得到小昭那樣「不懂事」,今天他一見我,就提起那件事。我真是又好氣,又好笑;看見他那麼「執迷不悟」,知非可以口舌爭,只好姑妄應之,而且我也不忍過分掃他的「興」。可不是今天他忽然神采煥發,更覺可愛麼?都是因為有了一個「希望」之故。讓他高興一陣,也是好事。我只加緊了我的約束:「你不要亂來,一切都交給我!」
然而他還是背著我和馬同志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
暫時由他去罷,準備有工夫的時候再喚醒他這迷夢。
但在下午,R叫我去問話了,——當時我幾乎有點手足無措。莫非是小昭的「活動」已經出了亂子?可又沒有時間問他到底跟馬同志說了些什麼。這冤家,我恨死了他了。倒像是個頑皮的孩子的母親,我——
懷著鬼胎去見了R,——謝謝天,幸而並無什麼特別事故。
察言辨色,就知道有人在背後破壞我……光景是說我「沒有辦法」,「只會吹牛」,而且「為感情所迷」,以至三四天過去了,具體的成績卻一點也無。最初,也有點窘,但當R轉到「只要他能悔悟,格外的寬宥,決無問題」,我也略略放心;
至少,我還沒有被他們懷疑。
我委宛申說了幾句,又為自己的「工作」告罪,然後請示,有無新的方針。R沉吟一下,似笑非笑說:「你加倍努力就是了。」
退下來,我趕快回去。不料在辦公室旁邊的耳房裡,突然遇到了G和陳胖,當下全身的神經就緊張起來:他們此來,幹什麼?
試探這兩個的方法,幸而現成有在手頭。我就把剛去見了R的經過,對他們「報告」,又請他們給我「批評」和「指教」。G默然不作聲。陳胖卻笑道:「處長已經吩咐過了,你就照辦。你的工作是有進步的,不過還嫌太慢些。」依然摸不到邊際。但是我料想這兩個一定是來暗中查考我的「成績」的,而且一定也和小昭有過「談話」。
果然不出我之所料,小昭一見我就說歪臉三角眼和一個胖子,還有個女的,來談了半點多種。「談些什麼,你怎樣——」我急忙問。
「放心!」小昭的笑,異常天真,「我像一隻綿羊,百依百順,盡量給他們滿足。明——我還告訴他們:名單的事,問你就得了!……」
「啊喲!」我驚叫起來。「你說什麼?壞了!昭,你是什麼意思?要是他們立刻問我要,可怎麼辦?」
小昭卻毫不在意地答道:「我馬上可以寫一張給你。」
「但這是真的呢,是假的?」
「也許有真人假事,但也許又有假人真事,反正是搪塞。」
「搪塞過一時就算數,是麼?」我已經懂得了小昭的用意了。
小昭微笑著點頭。
「啐!」我使勁白他一眼,「你在做夢呢!」
看見他瞪著眼不作聲,我歎了口氣,握住他的手,柔聲勸他道:「小昭,我正要跟你說,你所夢想的那件事,百分之百是空想,趕快死了這條心罷!你一定要聽我的話。實際情形我比你懂得多!」
然而小昭異常堅執,他也不和我辯論,只一味催我趕快去佈置,就像一個不講理的孩子,纏住了他的母親,撒癡撒嬌,硬要取下天空的明月。
我一看勸不過來,——而且也須防隔牆有耳,不便和他多辯,只好含糊答應,先把他穩住;我竭力找些不相干的話,想漸漸移開他的注意,但他卻老是催我:「明——咱們閒談的機會以後怕沒有麼,現在時間寶貴!」
沒奈何,我只好走了;再一次鄭重叮囑他:「不可亂來。」
我去「佈置」什麼呢?對了,我得有點「佈置」,釜底抽薪,根絕了小昭這可怕的妄念。他為什麼那樣說不通?因為他相信這件事有可能,他看準了一二有利的條件。首先是有一個我——而且是愛他的。
如果我忽然沒有了,或至少是對他變了態度了,那當然他就死了這條心了,——但是我能夠這麼辦麼?無論從哪方面說,這是不可能的。
其次,他又看到第二個有利條件:沒有人監視我和他。哼,當真沒有麼?我還不能下結論。即使沒有,難道我自去請求麼?
最後一個有利條件:馬同志是好人。這又是我自己造成的。
我忍不住獨自苦笑了。不能怪小昭,還得怪我自己。好像我早就準備著要他走這條路似的,而我現在又竭力反對他,……但是,從馬同志身上,我想得了解救的方法。如果設法把他調開,至少可使小昭暫時死了這條心罷?
如何設法?用什麼理由要求把馬同志調開呢?
想了半天,我決定去找陳胖,相機進行;今天沒有時間,那就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