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醒來,聽得院子外邊衛兵們的聲音,這才意識到我是在哪裡。睜眼往四下裡看了一會,心頭迷迷忽忽的,似乎有多少事擠在那裡,可又一件也想不起,——不,實在是挑不出一件來集中注意。
只是不時的獨自微笑,——如果有一面大鏡子讓我自己照見了,我這時候的神情一定是「很成問題」……
小昭做夢也不會想到我是這樣近在咫只的。我幾乎想放聲笑了。這邊是我,那邊是他,中間只隔了作為走路的一間,也就是馬同志的「崗位」的所在地;然而,要是我不說,小昭永遠不會知道我們兩個房竟這麼遙遙相對。我挑定了這一間,就因為這一間的門向著院子,誰來誰往,我都一目瞭然;但也有缺點,中間到底隔了一間房,小昭的動靜就聽不到了。而且門窗同在一個方向,都朝著院子,正如值日官所說,——
「女人家住,不大舒服。」好在我可以不管這一套。
事情還算順利,我的「太極圖」的兩儀漸漸在明朗化了。昨天中午便去見R,打算報告我所以要改變「命令」而選定這間房的「理由」;真也碰巧,R在開什麼會,由陳胖代見,立刻答應了我的請求。我乘機又表示不需要「專為支應我使喚」的那個人,陳胖也允為轉請撤回。
當我告辭時,陳胖忽又低聲問我:「近來看見松生夫婦沒有?」陳胖那神氣,大有視我為「同道」,屬於他們那一夥似的。我當然隨機應變,不但誇大了我和舜英的關係,而且暗示著我也參與密勿的。陳胖似笑非笑聽著,點頭,最後卻挺了下腰板,揚聲說道:「很好,——很好;你小心辦去就是!」
這是照例的官腔呢,還是別有深意?倘有用意,那麼,所謂「小心」是指我和舜英那邊呢,還是指我目前的工作,或者竟是指G,——他之尚在和我搗蛋,是毫無疑問的。我一時猜詳不透。但當時的情形,直問自然有所未便,轉彎抹角試探又為時間所不許,只得罷休。
想來好笑,平素自負為不是女人似的女人,但這幾天,我的一顆心全給小昭佔領了,不論談到什麼事,好像都離不了小昭似的。他要是再沒有真心對我……哎,小昭,當真你不能那麼殘忍呀!
皇天在上,我確是「鞠躬盡瘁」。難道我昨天勸他的那些話,前前後後,有一句不是為了愛他麼?
和那位馬同志的關係先弄好,是必要的;初步工作早已做了,昨天我在佈置房間的時候,他來照料,乘此我又進一步下些「資本」。此人直爽,心地不壞;他告訴我,他還有個妹子,——「讓她在什麼公司裡找到一個事,那不比她哥哥還好些?」馬同志是有他的「打算」的。
一切都很順利,除了在小昭這方面。昨天我費盡心血跟他說得好好的,誰知過了一夜,他又說「再待考慮」了。
簡直叫你灰心:軟說,他半真半假不理;對他發脾氣,他倒對我笑。那一種憊賴的樣子,叫人啼笑皆非。如是者半小時,末了,我斬斬截截,對他說道:「你說『匹夫不可奪志』,但他們卻認為天下無不可奪之『志』;刀鋸鞭笞,金錢婦女,便是工具,輪流使用;我親眼看見,確也奪了一些人的志。現在你既不屈,下一幕就是加倍殘酷的……小昭,我一想起來心就發冷,小昭,你是受不了的!」
他默然把住了我的手,神色不變,眼光依然那樣明朗而柔和。
「小昭,」我拿起他的手,按在我胸口,「你既然是『匹夫不可奪志』,那麼,你也該替我想想,我現在也有個『志』在這兒,幹麼你不尊重我的志。……哦,你覺得詫異麼?難道還不明白,我的志就是要保全你,就是要實現你我的『第二夢』。小昭,你自去想想罷!」
他俯首有頃,這才歎口氣道:「在不能兩全的時候,只好委屈你了。明,我永遠不忘記你的……」忽然他激昂起來,「反正一個人終有一死!」
「可是他們還不肯讓你痛痛快快的死了呢,小昭呀!」我的聲音也有點變了。但這當兒,馬同志卻叩著門,說「上頭」有命令,要我去一趟。
隔了個把鐘頭,我再回來,看見小昭神色不很鎮定;而我的內心的煩惱,也被他一眼就看出來了。我們四目相看,誰也不敢先開口。
小昭慢慢走近我身邊。我勉強抿著嘴笑,把頭偎在他胸前;他伸手輕輕撫摸我的頭髮。我聽得他心跳的聲音:沉重,但並不怎樣快。我聽得小昭低聲說:「怎樣?什麼事呢?怎樣?」「還不是那老調麼!」我竭力把口氣弄得輕鬆。「不過也被我彎彎曲曲搪塞過去了。……」
突然小昭一把抱住了我,低頭向我耳邊急促地說:「明姐,你愛我麼?」我來不及開口,他已經接著說:「你是愛我的!趁現在咱們還可以天天見面,你答應我一件事,好麼?……」我的心跳得厲害,我仰臉準備接受一個甜蜜的——可是,利劍似的一句話卻落在我的臉上,「明姐,你給我設法弄來一些毒藥!」
我渾身一跳,可是心的跳動像是停止了。我說不出一個字來。
「一些毒藥,準備著。明姐!」小昭又說一遍,嘴角上掠過一個苦笑。
「你——胡說八道!」我伸手掩住了他的口,下死勁瞅著他。「誰叫你作這樣打算的?該打!」但是終於壓制不住陣陣湧上來的悲痛,我的聲音帶著哽咽了。「呀,你的性命那樣不值錢了,……死得沒有意思,沒有代價……」
小昭的眼眶也有點紅了。
我定了定神,推他在床上坐,拉住了他的手,委宛地說:「小昭,你幹麼老往仄路上想?未必就非破釜沉舟不可,也還有個辦法。剛才回來時,我無意中遇見了一個人,——說起來你一定認識的,這是枝節,此刻不談;我那時忽然得了個主意。昭——他們所要的東西,我已經得了。」
他驚疑地看著我,好像沒有聽懂我的話。我笑著又說:「這樣癡癡地望住我,幹麼?我可不會催眠術,——要是會,倒好了。我說我已經得了的,乃是解決那件事的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
看見他的眼光閃動了,我趕快攔住他道:「你且慢開口,聽我說完了你再……」於是先跟他解釋,不要把那件事看得那麼死,「你硬說沒有,那結果是包糟,」然而也有躲閃之餘地,虛虛實實,半真半假來這麼一份,我這面有個交代,同時再運用些人事關係,大概也就差不多,——「我的昭,這算是我的最後的努力了;你想出這麼幾個沒甚緊要的人來,或者是早已到了人家權力所不及的天涯地角的人們,虛虛實實來一手,也就成了。不過,題目是我出,文章還得你做。」「嘿嘿,」小昭笑了笑,「明,這也差不多等於催眠術了。
……」
這算是說通了,可是我的心力也使盡了。我輕聲笑著說:「催眠術要它靈驗,先得被催眠的人兒一心一意信任我,聽話。——昭,你再叫我一聲:明姐!……咳,昭,不知我前世欠了你什麼……」
過後我自想,真也自己都不解,為什麼那樣愛他?
夜半補記
夢中聽得有人低聲哀叫,而且近在身邊。我瞿然驚覺,伏耳靜聽,啐!原來是老鼠作怪。
看表,短針在一與二之間,長針在九字上。可是翻來覆去再也睡不著了。披衣起來,推門一看,但見疏星滿天,院子外邊過道上的守衛剛換了班。
開了電燈,對窗默坐,心頭有一縷悲涼的味兒,在輕輕蕩漾……
忽然想起今天傍晚的時分無意中又遇到了K了。真怪,他為什麼在這左近一帶跑?他遠遠見我,就站住了。那天在報館裡的意外發見,陡地又兜上我的心頭,我別轉臉,不打算去理他;可是又忍不住偷跟望一下,哪知剛好和他那灼灼的眼光碰到了,我不由的抿嘴一笑。
「多天不見了,你好麼?」K紅著臉走近來,看樣子是很有些話要跟我談談似的。
可是這時候我既無工夫,也沒這樣的心情。「謝謝你,」我非常公式地回答,「您的……噯,萍小姐,好麼?怎的不一同出來玩玩呢?」
「哎,——怎的,你還沒忘記那天的……」K有點侷促,「不過,實在是誤會,——後來她也就明白了。可惜沒有機會見到你,她很想跟你解釋呢。」
一聽他倒先發制人這樣說,我就壁壘森嚴地答道:「什麼誤會,我不懂。她又是誰呢?」
然而K此番竟和往日不同,處處爭取主動。他上前一步,像要看到我心深處似的瞅了一眼,同時帶點抱怨的口吻說道:「你和密司萍是老同學,她的事,自然你比我熟悉得多了;怎麼你會不知道她另有愛人,——怎麼平空牽到我的頭上來呀!」
這可惹起我幾分氣來了;我最恨一個人不坦白,把人家當傻子。
當下我就盛氣答道:「是不是,都干我屁事!……」轉身就走。然而走了不多幾步,猛可地又想起了一個主意,便又回身。K仍站在原處,有所深思似的看著地下。我悄悄踅到他面前,他一驚,卻又料到我會回來似的,對我微笑。我低聲問道:「K,你那朋友的朋友,——不,應該說是朋友的女朋友的朋友,最近可有什麼消息沒有?」
K連忙答道:「沒有。剛才正想問你呢,可是你又生氣走了。到底你打聽得什麼消息沒有?連天我正在著急的不得了呢!」
他對於小昭這樣關切的情意,可就把我惱他的意思衝散了。然而我還不能釋然於他之屢次躲躲閃閃,不說實話;我還得難他一難:「有倒有一點眉目。只是那天晚上逮捕的,不止一個呢,沒有個詳細的姓名籍貫年齡職業,瞎摸一陣,也不行罷?你又老不肯說!」
「這個,你也不能怪我。」K滿臉誠懇地辯白。「究竟他被捕以後應承個什麼名字,我實在不知道……」
「可是他的本名呢,他從前的名字呢?」我再難他一下。
他可又遲疑起來了。我有點不耐煩,而且有幾個路人也在注意我們了,我轉身笑了笑說:「不忙,你想好了再告訴我罷。」
走了十多間門面回頭看時,K已經不知去向。
我還是應該感謝K的。要不是偶爾遇到他,我就不能「觸機」想到了解決小昭那個困難問題的兩全其美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