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十時,剛到了輪渡碼頭,就聽得放警報。我一看,滿天愁雲,就料到敵機不會來市空,——據他們說,就是天氣好也不會來的。
但是我不能斷定K的想法是否跟我一樣。也許不呢,那我要不要過江?
我在亂哄哄的人堆裡找他。沒有。
在遲疑不決的心情中,上了躉船,前前後後擠了一通,也不見他的影蹤!
可是倒又拉了緊急警報了。怎麼辦?回去呢,過江?
也許他倒先過江去了呢?反正我好久不洗溫泉浴了,要是他不來,我就逛半天也好;不過今天這警報真真不巧。
果然K上了這警報的當。直到午後三時我正待回去,他卻到了;他目不旁瞬,下了車,就直奔弓橋。我遠遠地跟住他,忍不住暗笑。到了橋上,他站住了,裝出悠閒的態度,東張西望,卻始終沒有看見我。後來他朝橋頭那點心鋪看了一會,似乎打算進去坐守,但終於沿著那小小石路,到所謂「公園」去了。……當我悄悄掩到他背後,伸手輕輕按上他肩頭的時候,他那突然一扭身轉臉向我的神氣,倒把我嚇了一跳。
雖然已經看明白是我,他那臉上的筋肉仍舊不曾鬆弛。
我那隻手順勢從他的肩頭往下溜,直到我的和他的兩手相合,我輕輕挽住了他的。我不說話,只抿著嘴笑。
我們是在一所房子的旁邊,一叢竹子隔開了我們和那房子,前面一片草地,有幾個孩子在那裡玩耍。地點倒很幽靜,——但可惜太幽靜了一點,容易惹人注目。
「你幾時來的?」K微笑著,「警報誤人,我以為你不來了。」
我故意不回答,又抿嘴笑了一笑。
K的眼光落在我和他相挽的手上,凝神瞧著我手腕上的表,自言自語道:「哦,已經三點多了。一忽兒天就要黑下來了。」
我忍不住格勒一笑。他抬眼惘然望住我,那神氣就像一個小孩子受了大人的沒頭沒腦的一喝。「天黑下來怕什麼?」我輕聲地問,同時我那挽住他的手略為用勁地握了一下,「難道不好在這裡過夜麼?」
我看見他臉上的肉跳了一跳。他很快地瞥了我一眼,就別轉臉去,望著草地上那群孩子說:「看他們無憂無慮,多幸福。」
「咱們也玩兒去罷。」我一面說,一面就放開了他的手,走向草地那邊去。
到了弓橋邊,我回頭對K笑了笑,就跳上一條渡船。
他坐在我對面,眼睛定定的,似乎有什麼心事。
雲罅間透出來的陽光,斜斜地落在岸旁那崖壁上,把一些常青的灌木烘成閃閃的金碧色;渡船順流而下,槳聲輕緩,彷彿要催人入睡。我們都不說話,可是有意無意地我們的眼光時常碰在一處,這眼光似乎都表示了這樣的意思:啊,怎麼你不開口呢?這樣默然相對,怪不好意思的!
我故意逗他,只抿著嘴笑,卻不開口。
終於他憋輸了,遲疑地問道:「你有事沒有?」
「呵,」我笑了笑,「沒有。」
「可是那天你約我的時候,好像說過有什麼事要和我談談呢。」
「哦,這個麼?」我故意吃驚似的說,「要有,就有,要沒有,就沒有。反正是隨你的歡喜,——你愛有呢,愛沒有?」
他看住我一個字一個字說出來,似乎我的每個字他都在掂斤兩;末了,他微微一笑就嘬起嘴唇,輕輕吹一支歌曲。他這一微笑,使我有點悵惘,我猜不准他把我那幾句話下個怎樣的解釋,我還得再逗他一下。
可是口哨聲在不該停止的地方戛然而止,他把頭湊近我這邊,輕聲然而很認真地說:「有一點事情,請你幫忙,可不知道你肯不肯……」
我微笑點頭,等候他再說下去。這時候,渡船正到了一塊突出的巖壁的左近,而前面一箭之遠,卻有另一渡船,滿載著七八個人,嘈雜地有說有笑。他突然指那巖壁說,「這下邊停一會兒,好不好?」可又不等我回答,就吩咐船家把船靠到巖壁之下,巖下倒掛的常春籐拂到我們臉上。我移坐在他身旁,也輕聲說:「什麼事呢?倒不是我肯不肯的問題。」
「有一個朋友,不知道弄到哪裡去了,想請你打聽一下他的下落。」
真不料是這麼一件事,我倒怔住了。而且,他居然把這樣的事來托我,這算什麼?但是也沒有理由懷疑他的誠懇和坦白。我不自覺地又點頭微笑。他頓了一頓,這才又說到:「此人是H省的口音,年紀有二十七八,身材中等,方臉,眼睛不大不小……」
「可是他姓什麼,叫什麼?」
「姓張,」K的眼光總沒離開過我的面孔,「不過我也並不認識他。」
「哦,」我忍不住抿嘴笑了笑,故意打趣他道,「想來是通通信就做了朋友的罷?」
「倒也不是。另外一個朋友和他很熟。我是受人轉托。是這麼間接又間接的,所以——」
這分明是鬼話了,我不由的笑了笑。K的話頭也立刻縮住,神色有點不安。我看定了他的臉,很想對他說:「你又何必這樣吞吞吐吐?難道你還看不出我對你的一番意思?」我感到空虛。但一轉念,我也就對他諒解。他有他的理由不能太莽撞。我輕輕歎了口氣,挨近他的身子笑著說:
「怎麼你就想到要我幫忙?怎麼你就想到我——對於這樣的事,能夠幫你的忙?要是我不幫,你又怎樣?」
K也笑了,卻不開口,只把眼光罩住我,又輕輕伸手,蓋在我的手背上。這一切,比說話都有力量,而且,比說話尤其巧妙。
我抿著嘴對他笑。可是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又問道:「你那朋友——就是認識那個人的,大概就是上次你說曾經共過患難,最知己的那一位罷?」
「不是!」口氣是很爽利,毫無問題的。
但是他的眼神有點不大對,這可瞞不了我。大概他自己也覺得了,趕快又接口道:「那是一個女的。」
不論他這話是真是假,他這一申說卻刺痛了我的心。如果他說是一個男的,那也許我的反應會不同些。那時我的臉色一定有點變了,所以他又說:「這女的,就是那男的愛人。
我是在一個朋友那裡見過這女的一兩次。」
我覺得好笑,皺了眉頭。這時我當真有點生氣了。難道我竟是壞透了頂的,只配給人利用,卻值不得告訴半句真話?我自己知道我還不是這樣的賤骨頭,誰是真心,誰是假意,我還懂得一點呢!我越想越氣,卻冷冷地說道:「K,不跟你多說廢話,這一件事,我沒法幫忙你!」
這意外的變局,可就將他怔住了。他瞪大了眼睛,直望住我。
要是他也跟我嘔氣,那倒也罷了,但這麼一副嘴臉卻叫人難受。我苦笑了一下,抓住他的手,轉換了口氣說道:「你想,這樣沒頭沒腦的,叫我怎樣打聽去?連人是幾時弄走的,你還沒告訴我呢!」
就同沒有聽到一樣,K的臉部表情沒有變動;然而他那瞪得大大的眼睛,冷光逼人,使我感到侷促。忽而這眼光收斂了,K很自然地說道:「事情發生在大前天晚上。那位朋友在他自己的屋子裡寫信,聽得有人叩門,那門本來就不曾上閂。他剛問得一聲『誰呀?』就有三個人推開門進來了,一人在前,二人在後。第一個進來的只問了句『你是不是姓張』,後面的兩個就露出手槍指定了張,喝道,『不許動!』他們先搜查張的身上,什麼都沒有。第一個進來的,又在房內各處搜查。房內只有一床,一板桌,兩個凳子;一口竹箱裡有幾件破衣服。桌上的幾本書都是市上公開發賣的。他們拿起那封寫了一半的信,看了一會兒,又撩下。末後,把書和信統統拿了,帶手槍的兩個就喝道『走』!這時候,張這才問道,『你們搜查,逮捕,有公事沒有?』回答是『不用多廢話』!張又問:『罪狀是什麼?』第一個進來的那個就咆哮道:『你怕沒有罪狀麼?乖乖兒走罷!』他們三個就把張帶走。從此不知下落。」
K說話時候的神色,始終是那麼冷靜,那麼坦白。我沒有理由再跟他嘔氣,然而也不能就此饒他。當下我就似嗔非嗔地說道:「啊喲,剛才還說是間接又間接呢,可是逼急了你說起來,就同你當場目睹一樣!」說完,我又抿著嘴笑。「哎,你真是——太那個!」K忽然臉紅了,「事情發生的時候,還有一個女的在場。我是從她那裡聽來的。」「嘻嘻,又是一個女的!」我只不住笑出聲來了。同時,我把那只被我抓住的手重重一握,卻又猛然灑開,低聲問道:「K,你——這樣,支支吾吾的,卻又何苦;你叫人家辦事,卻又不尊重人家的……」
我嚥住了話尾,把臉別開;可是我覺得我兩隻手都被K抓住了,K的手是熱辣辣的。我再回過臉來,恰好看見K兩眼發光,聲音帶著激情對我說:「誰要是哄你,就不得好死。原來只有一個女的。當場目睹的,就是那位朋友的愛人。」
「可是她沒有事麼?」我知道我臉上的神色一定還沒有恢復常態。
「沒有。她那時要求同去,他們不答應。他們還冷笑譏諷道,『不用性急,你的機會在後頭!』她跟在他們後邊,走過了半條街,到得十字路口,看見另外有三四個人,在那裡守候。好像都是帶了手槍的。兩邊合在一起,他們就僱人力車。內中一人舉槍擬著那朋友的愛人,厲聲喝道,『滾開,媽的,』她只好退後。人力車轉入橫街。過一會兒,她偷偷地再跟上去看時,已經跑得無影無蹤了。」
我不出一聲,只是靜聽。我感覺得他已經放開了我的手。
倒掛的常春籐枝在微風中輕輕招拂。槳聲響處,有一條渡船緩緩駛過。我折了一段綠條,無意識地拗弄了一會兒,就投在水中。
「走罷,往堤坎去!」我招呼那打瞌睡的船家。
我和K還是並肩坐著,很自然的靠得相當緊。K的眼光似乎常在我身上溜轉,可是當我注意搜索那眼光的動向時,卻又覺得不然了。他的眼睛像兩個深黑的小洞,深不見底,但洞口有柔和可愛的清波。
K談起他童年時代的一些故事。
幹麼他要提那些陳年舊話?我好幾次設法引開去,我喜歡談「現在」。而且我還有一件心事未了……我微微感到煩躁。
「你那知心的朋友,現在有了消息了罷?」在極短的沉默時間,我驀地這樣問了一句。
K好像一時想不起來我問的是誰,他狐疑地看了我幾眼,然後恍然一笑,但又立刻堆上滿臉的濃霜,長吁一聲道:「你問的是他麼?現在,當真應了那一句話,近在咫只,遠在天涯了!」
「噯,你自己聽聽,你的口氣就像個失戀的人兒似的。」
K只是苦笑,不理會我的揶揄。
「可是我倒已經知道他是誰,而且,在哪裡。」我開始設法用話哄他開口。然而他搖了搖頭,只回答了三個字:「不見得。」
「當真不騙你。前幾天遇到一個舊同學,隨便談談,就談到了你那知心的朋友,……」
K的眉毛突然一聳,眼睛也睜大了;但隨即笑了笑,在我手掌上輕輕拍一下道:「全部是鬼話!他就沒有女朋友,除了那個——」
「那個從前的愛人,是不是?」我緊跟著逼進去。「然而你要知道,我那舊同學就是他從前的愛人的同學呢!」
「哦,那個,——那我自然不會知道的。」
「所以,關心他的,也就不止你一個;你有什麼消息,也該告訴別人……」
「沒有,」K搖頭說。沉吟了一會兒,又說,「當真沒有。」
沉默了一些工夫,我又轉換話頭:「K,報館裡的工作是幾點鐘開始的?有沒有時間去看一場電影呢?」
「時間是衝突的,不過要去看,也未始不可以。」
「我有一個同鄉,定了你們的報。他又不看,可是提到報紙,他總翹起一個大拇指說,到底是財神爺辦的報,不錯。」
「他又不看,怎麼知道好歹呢?」K淡淡一笑。「可不是,妙就妙在這裡!」我抿著嘴笑了。「不過他所中意的,是你們的紙張;他定了你們的報,專門拿來包東西,哈嗨!」
K也出聲笑了。「罵得痛快!」他一邊笑,一邊說,「可見我們的工作,不值一個屁!說來是夠傷心的。」
「啊喲,怎麼倒又惹起你的牢騷來了?」我表示抱歉。「今日之下辦報的困難,我也曉得一點。忌諱真是太多了。誰也怪不了你們呵。」
這時候,渡船已經到了埠頭,K站了起來,朝我看了一眼。
我笑了笑說道:「當然回去!」
後來,K又幾次提到那樁「無頭公案」,一定要我代為打聽。
「看你那麼著急!」我取笑他道,「倒好像是你的愛人?」
K急忙分辯:「受人之托,不得不熱心。」
「啐!誰說你不是受人之托?」我真想打他一下,「可是我呢?」
K楞然有頃,這才慌忙地認真說道:「你也是受人之托,所以也不得不熱心。如果你有什麼事要我出點力,我當然也熱心。」
「當真麼?」
「好像我在你眼裡還不是什麼油腔滑調的人。」「哦!」我瞅了他半晌,決不定主意,但終於也說了一句,「那麼,我也要托你代為——打聽一個人!」
K微笑望了我一眼,慢慢答道:「我知道你要打聽的是什麼人。可是你將來一定能夠明白,我沒有在你面前撒過謊。」
我們四目對射,忽然同時都啞然失笑。
K還要去製造「包東西的紙」呢,所以我們也就分手了。我望著他一步一步走遠去,忽然有一個強烈的衝動,逼我叫他回來。我高聲叫喚他,幾乎引起了路人的注意。當他跑回到跟前時,我只有抿著嘴笑,我想不起為什麼要急巴巴地叫他回來了。K卻冷靜地站在那裡,等候我說話。
突然我得了一句話,不暇考慮,就說出來了:「K,我給你介紹一個愛人,好不好?」這話剛一出口,我這才像清醒過來,不覺臉上一陣熱辣。
但是,K的反應卻又把我的忸怩消除掉。他以十分自然的口吻答道:『好!不過這問題,今天是沒有時間細談了。」
「那麼你,有沒有愛人呢?」我爽性再進一步。
這時候他卻笑了,他說:「我自己也不大弄得明白:遠在天涯,近在咫尺罷!」他抓住我的手握了一把,就轉身走了。
我記得這是第三次我聽到他說這八個字。這該不是毫無意義的罷?但是我猜不出其中的奧妙。K這人是有幾分「神秘」的,不過我還是喜歡他,——不,簡直是多見一次便增加了一分癡心……為什麼?都是因為太寂寞,都是因為天天接觸的全是太卑鄙,太惡劣。
於是我又想到K托我的那件事了。事情太平常,當真去打聽,也還不難得個下落。只是——為什麼中間又夾一個女的!K的話如果全部真實,——不,關於那個女的一部分,我就不能無條件相信。
我越想越不高興,我倒要見見那女的是怎樣一等腳色!
渾身煩躁,頭也有點痛了,但是我不能驅走那些不愉快的思想。
什麼在另一朋友的地方見過一二次,——我才不相信呢!
我要當真去管這樣的「無頭公案」,那真是傻子!對你半真半假的,你去出死力幹麼?
我相信我能夠赤忱對待別人,但是要看他是否對我有半點昧心,——半點的半點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