妮浩這次沒有讓任何人進那座希楞柱,她是怎樣艱難地穿上那沉重的神衣,系上神裙,戴上神帽的,誰都不知道。當鼓聲響起來的時候,真正的黑夜降臨了。天邊曾閃現的那些橘黃色的光帶全都不見了,它們被黑夜徹底吞沒了。我們膽戰心驚地站在營地上,把魯尼和貝爾娜圍在中央,就像水環繞著中心的小島一樣。魯尼對貝爾娜說,沒事的,你不用害怕。我們也對貝爾娜說,沒事的,你不用害怕。只有瓦霞,她對貝爾娜說,我聽說了,你額尼一跳神,就要死一個孩子。你怕死,為什麼不逃走呢?你真傻!貝爾娜本來就打著哆嗦,瓦霞的話讓她更加哆嗦了。我把安草兒從瓦霞懷中抱過來,對她說,請你離開這裡吧!瓦霞說,我說錯什麼啦?我大聲對她說,離開吧,馬上!瓦霞嘟囔著,轉身走了。她一走,安道爾也走了。過了一會兒,我們聽不見妮浩的鼓聲和神衣上那些金屬飾片相碰撞時所發出的“嚓啦嚓啦”的聲音了,因為瓦霞的哭聲和罵聲把它們淹沒了。維克特過來對我們說,安道爾把瓦霞綁在一棵樹上,正用一根樺樹枝條抽打她呢。瓦霞的父母同聲說道“該打”,我們誰也沒有過去勸阻。瓦霞大聲哭鬧了半個小時後,她的哭聲微弱了,罵聲也微弱了。哭聲和罵聲就像陰雲,它們一旦被撥開,那月亮一樣清澈的鼓聲就顯得明亮了。鼓點是那麼的急促,可以想見妮浩跳得是多麼的激動、有力!她的身子是那麼的嬌小,又帶Page146著個待產的孩子,她怎麼能承受得了呢!鼓聲對我們來講就像寒流中呼嘯的北風一樣,讓人冷得發抖。月亮已經在空中了,那是半輪月亮。雖然它殘缺,但看上去很明淨。鼓聲已經停止了,看來舞蹈也停止了。貝爾娜仍然被魯尼環抱著,我們都長出一口氣。我對貝爾娜說,你聽,鼓聲不響了,你沒事了。貝爾娜“哇——”的一聲大哭起來,仿佛是受到了天大的委屈。我們安慰著貝爾娜,等待妮浩出來。然而貝爾娜的哭聲都止息了,妮浩還沒有出來。我和魯尼緊張了,我們正想進去看看妮浩怎麼樣的時候,希楞柱裡傳來了她唱神歌的聲音。那歌聲讓我想起一種光來——冰面上的月光。
孩子呀,回來吧,
你還沒有看到這個世界的光明
就向著黑暗去了。
你的媽媽為你准備了皮手套,
你的爸爸為你准備了滑雪板,
孩子呀,回來吧。
篝火已經點燃,吊鍋已經支上。
你不回來,
他們坐在篝火旁,
也會覺得寒冷。
你不回來,
他們守著滿鍋的肉,
也會覺得饑餓。
孩子呀,回來吧,
乘著滑雪板去追逐鹿群吧,
沒有你,狼就會傷害,
馴鹿那美麗的犄角。
我和魯尼都聽明白了,妮浩的神歌是唱給那個即將出世的孩子的。我們不相信孩子未生先死。我和魯尼跑進希楞柱。空氣是那麼的難聞,既有腥臭味,又有Page147血腥味。火塘裡的火已經快熄滅了。魯尼點亮了熊油燈,我們看見復活的少年蜷縮在角落裡低聲哭泣,他的身旁四散著大團大團腐敗的嘔吐物。妮浩懷抱著一個死嬰,垂頭坐在火塘旁。她摘下了神帽,她那被汗水打濕的頭發就像垂柳一樣,纖巧地蕩在死嬰的頭發上。她的神衣和神裙還穿在身上,她可能已經沒有脫它們的力氣了。神裙被鮮血染污了,而她的神衣上的那些金屬飾片,卻仍然閃閃發光。
那個死嬰是個男孩,他還沒有看到這世界任何的一點光亮,就沉入了黑暗。他連被命名的機會都沒有,是妮浩那些死去的孩子中唯一沒有名字的。
我和瓦羅加再一次提起白布口袋,去埋葬魯尼和妮浩的骨肉。我們這次不是隨便地把他丟棄掉,而是用手指為他挖了一個坑,把他埋了。在我們眼中,他就像一粒種子一樣,還會發芽,長成參天大樹的。八月的陽光是那麼的熾烈,它把泥土都曬熱了。在我眼中,向陽山坡上除了茂盛的樹木外,還生長著一種熱烈的植物,那就是陽光。我和瓦羅加用手指挖墓穴的時候,指甲裡嵌滿了溫熱的泥土,那泥土是芳香的。有一刻,我掘到了一根粉紅色的蚯蚓,不小心弄折了它,它一分為二後,身軀仍然能自如地擺動,在土裡鑽來鑽去的。蚯蚓的生命力是那麼的旺盛,一條蚯蚓的身上,可以藏著好幾條命,這讓我感慨萬千。要是人也有這樣的生命力就好了。
魯尼燒毀了妮浩搭建的那座亞塔珠,那座沒有孕婦住進去、也沒有孩子降生的亞塔珠。它就像一團濃雲,本來以為會給干涸的魯尼和妮浩帶來雨露和清涼,誰知它竟然自生自滅了。
我們最終放了那三個偷馴鹿的人。瓦羅加說,因饑荒而產生的偷,是可以原諒的。他們離開營地的時候,悲傷的魯尼還給他們帶了一些肉干,讓他們路上吃。他們跪在地上不住地給我們磕頭,流著眼淚,說是有朝一日,一定要報答我們的救命之恩。
妮浩在希楞柱裡休養了一周後,才有力氣走出來。她越來越瘦了,面頰深陷,嘴唇發白,發絲中又添了一些白發。她似乎很害怕陽光,一出來,就打了一個哆嗦。她就像一個曾經很富足的人擁有一個大糧倉一樣,如今那糧倉因為眾生的饑荒而空空蕩蕩的了,她的肚子是癟的了。我們聞到她身上有一股奇異的香氣,那是麝香的味道。
獐子是林中長得最難看的動物了,它黃褐色,毛發粗糙,但胸脯那裡會有一Page148道白色,好像它終日為自己預備著一條白毛巾,等著擦汗。雖然獐子的形態像鹿,但是不長角。它的頭又小又尖,皺巴著,非常丑陋。雄性獐子是非常難得的,因為在它的肚臍和生殖器之間,有一個腺囊分泌物,把它取下干燥以後,它就會散發出特殊的香氣,也就是麝香。所以我們把獐子也叫香獐子。
麝香是名貴藥材,每逢打到香獐子的時候,就是我們烏力楞的節日。麝香能治療中毒,有醒腦、通竅的作用。除了這些,它還可以作為避孕的藥物,只要聞一聞它的氣味,就可以起到避孕的效果。如果一個婦女把麝香終日揣在衣兜裡,她就會終生不孕。
誰都明白,妮浩為什麼把麝香放在衣兜裡。哪有女人不喜歡受孕呢?可妮浩的受孕總是與災難相連著,她就仿佛是一只辛辛苦苦築巢的鳥,等巢築好了,總會有意外的風雨把它打落。
麝香味常常催下女人的淚水,好像香氣辣著我們的眼睛了。魯尼對妮浩的舉動沒有責備什麼,但他的心底卻是絕望的。在妮浩揣著麝香的日子裡,從夏天到秋天,魯尼經常會當眾突然流出淚水。他手忙腳亂地擦淚水的時候,總是說有一股氣味嗆著他的眼睛了。我知道,魯尼是多麼盼望有一個兒子啊。果格力和耶爾尼斯涅,就像兩顆流星一樣,劃過魯尼的心的上空,無影無蹤了。
初冬的時候,妮浩身上的麝香氣味消失了。我想是魯尼的淚水趕走了那氣味。那股香氣是濃霧,而魯尼的淚水是妮浩的陽光,把它照散了。
一九六二年以後,山外的饑荒有所緩解,但糧食供給仍然緊張。伊萬在秋天時回來了,他的腿仍然行走不便,他雇了兩匹馬,給我們帶來了酒、土豆和他從蒙古人那裡買來的奶酪。他的那雙大手已經變形了,骨節突出,彎曲著。那雙曾經能把石頭攥碎的手,如今捏碎只烏鴉蛋都吃力。伊萬對我們說,他聽說政府正在醞釀一件大事,要重新建立一個村屯,讓我們這些生活在山上的獵民搬遷到山下居住。哈謝說,烏啟羅夫的那幾棟房子都沒住滿過人,再建一個地方,我看也是閒著!達西說,下了山,馴鹿怎麼活?拉吉米附和道,就是,我看還是在山上好!山下鬧饑荒,有小偷,還有流氓,住在山下,不是等於住在賊窩和匪窩裡嗎?拉吉米不願意離開山裡,也是因為馬伊堪。他從不帶馬伊堪出去,他擔心她的生身父母又會找上門來,要回他們的女兒。馬伊堪是那麼的美麗,她的美真的可以讓花容失色,讓日月暗淡。只要營地一響起馬蹄聲,拉吉米就會像獵犬一樣支稜起Page149耳朵,分外警覺,以為接馬伊堪的人來了。
伊萬回來的那天,大家喝了很多酒。那天晚上我是那麼想和瓦羅加在一起。達吉亞娜已經是大姑娘了,我怕我們在深夜制造的風聲會嚇著她,雖然說她就是聽著這樣的風聲長大的。但是那個晚上不一樣,因為酒像火苗一樣,把我和瓦羅加的激情點燃了,熱情相撞的風聲,一定會比平時更加的強烈。我依偎在瓦羅加的懷裡,我們企圖用談話來克制激情。我問他,你願意到山下定居嗎?瓦羅加說,那得問問馴鹿,它們願意下山嗎?我說,馴鹿肯定不會願意。瓦羅加說,那我們就要服從馴鹿。不過他說完之後歎息了一聲,說,山裡的樹如果這麼伐下去,早晚有一天,我們不下山,也得下山了。我說,山上的樹多著呢,砍不光的!瓦羅加又歎息了一聲,說,我們遲早有一天要離開這裡的。我問他,如果我留在山裡,馴鹿下山了,你怎麼辦呢?瓦羅加溫柔地說,我當然要跟你留在一起了。馴鹿是大家的,你是我唯一的!他的話更加激起了我的渴望,我們擁抱得更緊了,我們互相親吻著,激情終於像濃雲背後的雷聲一樣轟隆隆地爆發了。瓦羅加伏在我的身上,他就像一片醉人的春日陽光,把我融化了。我得感謝那晚上大自然的風聲,當我們開始暢游我們那條隱秘的生命之河、享受著那獨有的快樂的時候,希楞柱外刮起了一陣狂風。風聲是那麼的響亮,好像是特意為我們的激情做掩護和伴奏的。當我被歡樂浸透,軟綿綿地躺在瓦羅加的懷抱中的時候,我覺得瓦羅加就是我的山,是一座挺拔的山;而我自己輕飄得就像一片雲,一片永遠飄在他身下的雲。
我們度過了相對平靜的兩年時光。到了一九六四年的夏天,妮浩又生下一個男孩,魯尼給他起名為瑪克辛姆。他四方大臉的,寬額頭,闊嘴巴,手大,腳也大,他生下來的哭聲震撼了整個營地,如同虎嘯。依芙琳已經耳背了,但是這個孩子降生時的哭聲她還是聽到了,她說,這個孩子的哭聲這麼響,看來他在人間的根基深,狂風暴雨也吹不走!她的話使魯尼感動得流下了淚水。瑪利亞的死,使依芙琳回到了過去的依芙琳,不過回去的是她那顆善良的心,她的身體是回不到從前了。搬遷時她必須騎在馴鹿身上,在營地行走時,她離了拐棍一步也走不了。坤得說,依芙琳現在很少躺著睡覺,她總是坐在火塘旁打盹,白天黑夜都是如此,好像她是火的守護神。,
瑪克辛姆的到來給我們帶來的快樂,還沒有持續三個月,死亡的陰雲再一次Page150凝聚到我們烏力楞的上空。
每年九月,是森林中的野鹿發情的季節。這時的雄鹿性情暴躁,它們喜歡單獨行動,常常是在清晨或者傍晚時,獨自站在山坡上,呦呦長鳴,呼喚它的伴侶。聽到它的叫聲前來的,有的是被它雄壯的聲音所吸引的雌鹿,也有的是滿懷著嫉妒之心的雄鹿。前者是來求歡的,而後者是來決斗的。
我們的祖先利用雄鹿長鳴的習性,發明了一種鹿哨。以一段自然彎曲的落葉松的根部為材料,中間鏤空,用魚皮粘合,制成鹿哨。它頭粗尾細,兩面均可吹響。吹響的聲音恰似鹿鳴。我們叫它“敖萊翁”,常人則叫它“叫鹿筒”。
任何一個氏族的烏力楞都有幾只叫鹿筒,它們多數是我們的祖先傳下來的。在秋天,我們用它來引誘野鹿。小男孩八九歲的時候,大人們就教他學吹叫鹿筒了。在秋天,我們這些留在營地的女人有時聽到“吱嚕吱嚕”的叫聲,真的分辨不出那是真正的野鹿在叫呢,還是叫鹿筒在叫。
瑪克辛姆兩個多月的時候,我們又搬遷到金河流域。因為那一年野鹿在這裡活動格外頻繁。我們沒有住在舊營地,遠遠地避開了列斯元科山。男人們出獵的時候,一般分成兩三個小組。通常三四個人一組。那時伊萬跟依芙琳差不多,走路需要拐棍了。哈謝自瑪利亞死後,精神越來越不濟,眼睛也花了,所以他們倆是不出獵的,跟我們女人一樣留在營地,做些輕松的活兒。行獵的男人,是那些年輕力壯的。瓦羅加喜歡跟維克特、坤得和馬糞包一組,魯尼則喜歡跟拉吉米、達西和安道爾一組。
鹿哨吹得好的,是馬糞包和安道爾。馬糞包自殘後,有時在隆冬時節,也要吹幾聲叫鹿筒,仿佛在呼喚已經遠離他的雄性氣息。他吹的叫鹿筒很哀怨,非常動聽。安道爾呢,他吹出的聲音是柔美的。誰能想到,這兩種聲音相互吸引,不過它們最終不是融合在一起,而是哀怨的一方消滅了柔美的一方。
秋天的時候,樹葉被一場場霜給染成了黃色和紅色。霜有輕有重,所以染成的顏色也是深淺不一的。松樹是黃色的,樺樹、楊樹和柞樹的葉子則有紅有黃的。葉子變了顏色後,就變得脆弱了,它們會隨著秋風飄落。有的落在溝谷裡,有的落在林地上,還有的落在流水中。落在溝谷裡的葉子會化作泥,落在林地的落葉會成為螞蟻的傘,而落在流水中的葉子就成了游魚,順水而去了。
那天黃昏,我正在金河和柳莎起魚網。柳莎站在水中央,我則站在岸邊。那Page151天的運氣實在糟糕,我們接連下了三片網,一無所獲。九月那時正領著安草兒在岸上玩沙子,他們築起一座又一座沙塔,在上面插上一根根草棍。太陽已經落山了,我對柳莎說,今天運氣不好,魚兒都潛在水底不出來,我們回去吧。柳莎就從水裡走上岸來。她下水時穿著防水的魚皮褲子,那褲子被水和夕照映得發出濕潤的黃色亮光,好像她挎著兩條肥美的金魚上岸了。我們一邊收網一邊聊天。我對柳莎說,九月都八歲了,再要一個吧,我想有個孫女。雖然瓦霞和柳莎都是我的兒媳,但是我跟瓦霞是不會說這樣的話的,安道爾不和瓦霞睡在一起,是眾所周知的事情。柳莎的臉紅了,她對我說,要了,可是老是沒有,真是怪,看來九月不招弟妹。我說,早知道這樣就學漢族人了,不叫他九月了,叫他招弟或者招妹。柳莎笑著說,我看他喜歡玩沙子,叫他招沙倒不冤枉他。她的話把我也逗笑了。噩耗就是在笑聲中傳來的,前來報喪的是傑芙琳娜。我們還沒笑完,就見她哭著朝我們跑來。她的身上有一股濃烈的鹽味,那幾天她一直在晾曬肉干,要時常用鹽揉搓肉塊的。傑芙琳娜到了我跟前只說了一句,安道爾去喝天上的水去了!就癱軟在河灘上,放聲大哭起來。
那天凌晨,晨星還沒有隱退,男人們就分成兩組,帶著叫鹿筒,扛著獵槍,去打野鹿了。他們走的時候,我們還沒有起來。瓦羅加帶著維克特、馬糞包朝東南方向去了,魯尼帶著安道爾、達西和拉吉米向西南方向去了。按理說他們是不會碰到一起的,然而事情就是蹊蹺,那天雙方在山中尋覓了一天,都沒有打到野鹿,在向回返時,他們都改變了方向,期待能在歸途中與野鹿相遇。當瓦羅加他們走到列斯元科山腳下時,聽見山上傳來鹿鳴,以為山頂有野鹿,就停了下來。馬糞包吹起了叫鹿筒,很快,山上傳來了野鹿回應的長鳴。瓦羅加一行就邊吹鹿哨邊朝山上走去。而先前的鹿鳴聲也與瓦羅加他們越來越接近。這時維克特已經端起了獵槍,隨時准備射擊閃現的野鹿。獵人的眼睛應該說是雪亮的,風吹草動都瞞不過他們。瓦羅加說他從沒聽過那麼悠揚的鹿鳴,雙方的鳴叫有起有伏,就像音樂,又熱烈,又純淨。他說他不想讓那麼美好的聲音在剎那間消逝,甚至不想讓維克特開槍了。然而在距離目標有三四十米的時候,對面的鹿鳴更加的熱切了,只聽樹叢發出“嚓嚓”的聲響,樹葉一陣亂晃,一團棕黃的影子閃現出來,維克特毫不猶豫地把子彈射了出去,他打了兩槍。槍聲過後,只聽對面傳來“天啊——天啊——”的呼喚,那是拉吉米的聲音,維克特叫了一聲“不好”,他第Page152一個跑過去,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打中的竟然是自己的弟弟——安道爾!原來,在返回的路上,魯尼他們經過列斯元科山的時候,想起了耶爾尼斯涅。魯尼說想到山上看看,拉吉米、達西和安道爾就陪他上去了。他們一直爬到山頂。那時太陽已經偏西了,魯尼很憂傷,他歎息了一聲對拉吉米說,不知太陽裡有沒有鹿?安道爾說,我給你叫叫你就知道了,於是他就對著夕陽吹起了叫鹿筒。吹著吹著,山下竟然有了回應,魯尼很高興,說是太陽確實是神靈,它知道我們想要野鹿,就把它給我們送來了。安道爾他們一邊吹著叫鹿筒一邊往山下走,而瓦羅加他們則是一邊吹著叫鹿筒一邊往山上來。其實兩股鹿鳴都是叫鹿筒發出的,只因為馬糞包和安道爾吹得太像了,大家都以為對方的鹿鳴是野鹿發出的。悲劇在那個瞬間不可避免地發生了。如果說安道爾不是喜歡在吹叫鹿筒的時候躬著身子,把自己偽裝成野鹿,而他那天又恰好穿著一件野鹿皮縫制成的衣服,眼尖的維克特會及時發現破綻,而不會貿然開槍的。
維克特的槍法很准,一槍打在安道爾的腦殼上,一槍從他的下巴穿過,打到他的胸脯上,安道爾沒等到維克特來到面前,就沒了氣息。我可憐的安道爾,他在最後的時刻,一定以為夕陽中躲著獵手,子彈是從那裡飛出來的。被夕陽裡的獵手所擊中,也許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情吧,所以安道爾走的時候面貌很安詳,唇角還掛著笑容。
我們把安道爾風葬在列斯元科山上。大興安嶺有許多座山,但惟有這座山我是刻骨銘心的,因為它收留了我的兩個親人。從此以後,我們不再接近這座山,也不再使用叫鹿筒了。葬了安道爾後,我們開始了三天的搬遷,那是一次大搬遷。我們不想再看到金河,它在大家的心目中就像一條毒蛇,我們要把它遠遠地甩掉。搬遷途中,雪花來了,冬天總是說來就來。昨日還有紅有黃的森林立刻就變了色,是銀色的了。我們和馴鹿就好像是雪花的奴隸,被罩在白茫茫的雪花中,它們不停地用冰涼的身體鞭打我們的臉。那次搬遷是那麼的沉悶,騎在馴鹿身上的人無精打采的,而走在地上的人也是垂頭喪氣的。拉吉米大約想沖淡這哀愁的氣息,他取出木庫蓮,吹了起來。琴是有靈性的,人有什麼樣的心情,它也會是什麼樣的心情。琴聲雖然動聽,但它的音色是淒涼的。琴聲沒有吹散大家臉上的陰雲,反倒是吹下了我們的淚水。Page153不哀愁的人只有瓦霞。傑芙琳娜對我說,當她把安道爾死亡的消息告訴給她時,瓦霞正嗑著松子。她把紫紅的碎殼“呸”的一聲從嘴裡吐出去,挑著眉毛,說:我真的有這麼好的運氣嗎?瓦霞的父母讓她到列斯元科山去最後看安道爾一眼,她說:那個傻瓜我早就看夠了!
她真的沒有去送別安道爾。葬安道爾的那天,她在營地一邊悠閒地嚼著肉干,一邊對在她面前玩耍的安草兒說,大傻瓜沒了,小傻瓜什麼時候走啊?你們都走了,我就自由了!她甚至對傑芙琳娜說,以後她要把叫鹿筒當作神靈,供奉起來,叫鹿筒給她的生活帶來了光明。
我盼望著瓦霞離開我們。我想她會早早改嫁,絕對不會為安道爾守滿三年孝的。我對她說,你隨時可以走你的路,你不用擔心安草兒會成為你的累贅,你不愛他,把他留給我吧。瓦霞對我說,你不用提醒我,該走的時候,我就會走的。她帶著譏諷的口氣對我說,嫁兩個男人也不是什麼可恥的事,哈達莫額尼不就是這樣的嗎?
我們管婆婆叫哈達莫額尼。柳莎和維克特結婚後,一直這樣叫我,但瓦霞卻不是這樣。她唯一叫我那麼一次,也不是出於尊敬,而是為了羞辱我。我對她說,安道爾走了,你自由了,我不是你的哈達莫額尼了。
我們到新營地駐扎下來後,打灰鼠的季節到來了。男人和女人都忙碌起來,但維克特和瓦霞卻是不忙的。維克特打死了安道爾後,就像被雷電劈過的人一樣,看上去木呆呆的,他終日沉默著,跟我們不說話,跟柳莎也不說話。他除了喝酒,就是睡覺,眼睛總是紅腫著。他尤其不能看見安草兒,一看到他,就像得了沙眼的人遇見了風,眼淚就會嘩嘩地流下來。我想他消沉一段時間後,自然會恢復過來,世界上沒有哪一道傷口是永遠不能愈合的,雖然愈合後在陰雨的日子還會感覺到痛。維克特酗酒的時候,我們並不勸阻。維克特把那桿殺死了安道爾的獵槍給了瓦羅加,他說他就是餓死,也不再打獵了。他也不碰肉食了,下酒時嚼的是稠李子干果和魚干。我們打灰鼠的時候,他就跟老人和孩子們留在營地。瓦霞呢,雖然她心中根本沒有裝著安道爾,但她在尋找不打灰鼠的理由時,說的卻是安道爾剛死,她很難過,沒心思打灰鼠。有一天傍晚,我和柳莎提著幾只灰鼠回來的時候,維克特來到我的希楞柱,他對我說,額尼,安道爾死了也許是幸福的,他活著會很苦的。我對他說,你能這樣想當然好了。維克特吞吞吐吐地對我說,他Page154獨自在希楞柱喝酒的時候,瓦霞去找他了,瓦霞見他醉了,就摟著他的脖子親他,說想和他睡覺。維克特推開了她,她竟然說,你跟我睡過覺後,嘗到了好滋味,就會忘了那個傻瓜!維克特憤怒了,他揪著瓦霞的頭發,說如果她再敢說安道爾是傻瓜,就割下她的舌頭!瓦霞罵他們兄弟是一對傻瓜,哭著跑了。
我怕瓦霞對維克特會糾纏不休,那件事情發生後,我就讓柳莎留在營地。不過我的擔心是多余的,十幾天後,我們營地來了一個馬販子,他帶來了四匹馬,想要跟我們換兩只馴鹿。我們沒有跟他做這筆交易。我們不需要馬,馬給我們帶來了痛苦的回憶。再說他換馴鹿是為了吃肉,他聽說馴鹿肉很鮮美,我們怎麼會把心愛的馴鹿交到這樣的人手裡呢?馬販子在營地住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就趕著他的馬走了。他不是自己走的,他帶走了瓦霞。
從此安草兒就和我們生活在一起了。
一九六五年的年初,有四個人來到我們那裡。他們中有一名獵民向導,一名醫生,另兩名則是干部模樣的人。他們一來是為我們普查身體,二來是動員我們定居的。他們說山上居住環境惡劣,醫療條件差,政府經過多次考察,也征求了一部分獵民的意見,已經在貝爾茨河和下烏力吉氣河交匯的地方,為我們設立了一個鄉——激流鄉,開工建造定居點了。
激流鄉所處的位置我們都很熟悉,那一帶林木茂盛,風景優美,適宜居住。但是有一個問題,就是馴鹿怎麼辦?所有烏力楞的馴鹿如果都跟著去那裡,它們不可能總是在貝爾茨河流域采食苔蘚。它們去哪裡,我們最後還是得跟著去哪裡,瓦羅加說長久地在那裡定居是不可能的。那兩名干部說,你們養的四不象跟牛馬豬羊有什麼大區別?動物嘛,它們就不會像人那麼嬌氣,它們夏天可以吃嫩樹枝,冬天吃干草,餓不死的。他們的話讓大家格外反感。魯尼說,你們以為馴鹿是牛和馬?它們才不會啃干草吃呢。馴鹿在山中采食的東西有上百種,只讓它們吃草和樹枝,它們就沒靈性了,會死的!哈謝也說,你們怎麼能把馴鹿跟豬比,豬是什麼東西?我在烏啟羅夫也不是沒見過,它是連屎都會吃的髒東西!我們的馴鹿,它們夏天走路時踩著露珠,吃東西時身邊有花朵和蝴蝶伴著,喝水時能看著水裡的游魚;冬天呢,它們扒開積雪吃苔蘚的時候,還能看到埋藏在雪下的紅豆,聽到小鳥的叫聲,豬怎麼能跟它相比呢!那兩名干部看出大家生氣了,他們趕緊說,馴鹿好,馴鹿是神鹿!所以從一開始,很多人因為馴鹿,對定居是有顧慮的。Page155那個掛著聽診器的男醫生在給我們檢查身體的時候遇見了麻煩。他讓男人解開胸口還比較順利,讓女人這樣做,除了依芙琳外,遭到了大家的抵制。傑芙琳娜說,她的胸口,除了達西外,這輩子誰也別想看。柳莎也說,讓別的男人看了自己的胸,就太對不起維克特了。我呢,我是不相信那個冰涼的、圓圓的鐵家伙能聽出我的病。在我看來,風能聽出我的病,流水能聽出我的病,月光也能聽出我的病。病是埋藏在我胸口中的秘密之花。我這一輩子,從來沒有進衛生院看過一次病。我郁悶了,就去風中站上一刻,它會吹散我心底的愁雲;我心煩了,就到河畔去聽聽流水的聲音,它們會立刻給我帶來安寧的心境。我這一生能健康地活到九十歲,證明我沒有選錯醫生,我的醫生就是清風流水,日月星辰。
依芙琳在被聽過心肺後啞腔啞調地問醫生,我還有多少日子啊?醫生說,你的心音弱,肺子也有雜音,你年輕的時候是不是喜歡吃生肉?依芙琳吃力地咧開嘴,齜著牙說,老天給我這樣好的牙齒,不嚼生肉不是可惜了?!醫生說她可能有肺結核,給她留了一包藥片。依芙琳拿了那包藥後,拄著拐棍,顫顫巍巍地去妮浩那裡。她見了妮浩對她說,以後你就不用給人跳神看病了,你看,有治病的東西了!她把托在掌心的那包藥給妮浩看,說,你的孩子從此就平安了!她的話讓妮浩感動得流下淚水。
但依芙琳並不是對所有人都動了憐憫之心,她對待坤得仍然是那麼的冷漠。
落葉飄飄的時節,游獵在山上的幾個氏族部落的絕大多數人,趕著馴鹿,到激流鄉定居點去了。這是繼烏啟羅夫之後,歷史上的第二次大規模定居。政府在那裡不僅為我們建造了房子,還建了學校、衛生院、糧店、商店和獵品收購站。從那以後我們就不用去烏啟羅夫的供銷合作社交換東西了。
我沒有去激流鄉。拉吉米也沒有去,他對我說,如果帶著馬伊堪下山,等於是把一只梅花鹿送到狼群中。馬伊堪出落得越是漂亮,他的擔憂就越強烈。柳莎很為難,一方面是維克特因為安道爾的死,堅定了去定居點的決心;一方面是馬糞包過慣了老日子,覺得只有在山中跟著馴鹿游走才是順心順意的,所以她處於兩難之中。最終,她還是選擇了維克特。維克特酗酒已經到了需要人隨時服侍的程度。魯尼一家也沒有走,妮浩說那些去了激流鄉的人,最後會陸續回來的。年紀大的,比如伊萬、依芙琳、坤得和哈謝,他們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去定居點是必然的了。達西為了傑芙琳娜能夠懷孕,把希望寄托在衛生院的醫生身上,去Page156定居點是迫不得已的。達吉亞娜那年十九歲,她是一個熱衷於追求新生活的姑娘,她對瓦羅加和我說,一種新生活,只有體驗了,才能說它好或是不好。瓦羅加為了達吉亞娜和他氏族的人,也去激流鄉了,但我知道他會回來的。
他們離開的前幾天,我們就開始分配馴鹿了,那時我們已經有一百多只馴鹿了。我們把公鹿、母鹿和鹿仔分成三類,大部分留下,讓他們牽走小部分。不是我們小氣,我們怕馴鹿會不適應新的環境。
我把安草兒留在身邊,因為我知道,一個愚癡的孩子,在一個人口多的地方,會遭到其他孩子怎樣的恥笑和捉弄。我不想讓他受到那樣的羞辱。在山中,他的愚癡與周圍的環境是和諧的,因為山和水在本質上也是愚癡的。山總是端坐在一個地方,水呢,它總是順流而下。瓦羅加和達吉亞娜不在的日子,安草兒就是我的一盞燈。他很安靜,你讓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從不哭鬧。他自幼就喜歡馴鹿,營地如果傳來人的歡聲笑語,他毫無反應;而如果他聽見鹿鈴聲傳來,就會興奮地跑出希楞柱,迎接它們。他把鹽托在掌心中,跪在地上給它們喂鹽,就像虔誠的教徒叩拜自己尊崇的神。我做活的時候,他喜歡跟著看。他嘴笨,但手巧。他學活學得很快。他六歲就會給馴鹿擠奶,八九歲就會用恰日克小夾子去捕捉灰鼠。他在干活的時候是那麼的快樂,我還從未見過像他那麼喜歡干活的孩子。瓦羅加他們是秋天走的,冬天到來時我就有預感,他快回來了。所以搬遷的時候,樹號都是我親自砍的。我在有的樹號上插上一張樺樹皮,畫上一顆太陽,一彎月亮。太陽是圓的,月亮是彎的,彎彎的月牙的一角鉤向太陽,好像在向太陽招手,我相信瓦羅加一看到它,就明白我在期盼他的歸來。果然,下第四場雪的時候,瓦羅加回來了。他把長發剪掉了,清瘦了許多,不過氣色卻很紅潤,看上去顯年輕了。
我問他,你為什麼把長發剪了?瓦羅加說,他們氏族的人基本都去激流鄉了,那裡有鄉長,他這個酋長該廢了。我笑著問他,誰把你廢的?瓦羅加低著頭說,是光陰。他說自己剪發的時候,他們氏族的許多人都哭了。他們把他落下的頭發分別拾起來,珍藏起來了,說他永遠是他們的酋長。我怕他傷感,故意問他,有女人撿你的頭發嗎?瓦羅加說,當然有了。我說,那不行,我會做噩夢的。瓦羅加說,別的女人拿我的頭發,那都是死物,活物可是一直圍繞著你生長著。他的話充滿柔情,所以那個夜晚我們格外纏綿。當我和瓦羅加送走了那場溫柔的風兒Page157後,我看見安草兒端坐在火塘邊,火光把他的臉映紅了。我問他怎麼不睡了?安草兒說,我被大風給吹醒了。他問我,阿帖是風神嗎?瓦羅加回來的當日,魯尼、拉吉米和馬糞包只是過來跟他簡單地打了招呼,就離開了,他們大約想讓我們獨享重聚的好時光。但第二天一早他們又來了,跟瓦羅加打聽激流鄉是個什麼模樣,打聽我們那些定居的人的生活和帶過去的馴鹿的情況。瓦羅加說,激流鄉有鄉黨委書記,他是漢族人,姓劉,人很和善,有四十多歲,他的老婆是個胖子,兩個孩子卻很瘦。鄉長是齊格達,曾是我們住在山上的鄂溫克的另一個氏族的酋長。另兩名副鄉長一個是漢族人,一個是鄂溫克人。瓦羅加說,到定居點的第二天,鄉裡就給大家開了會,說是定居以後,團結是第一位的,各個氏族之間不要鬧矛盾和分歧,現在大家是生活在一個大家庭中的人。瓦羅加說劉書記剛講完這番話,喝得醉醺醺的維克特就說,都是一個大家庭,那女人可以換著睡啦?他的話幾乎把那次會給攪黃了,因為大家只顧著笑,沒人聽書記和鄉長講話了。劉書記還說,大家要注意保管好自己的獵槍,少喝酒,喝醉酒後不許打架,要做文明禮貌的社會主義新獵民。
關於激流鄉的房屋,瓦羅加說,房子是兩戶一棟的,比烏啟羅夫的要好。那一帶楊樹多,所以房前屋後都栽種著楊樹。屋子裡預備好了棉花絮成的被子,但大家蓋那樣的被子覺得氣悶,所以還是用著獸皮被子。剛到的那幾天,大家都睡不著覺,經常是半夜時從家中溜出來,在路上像夜游神一樣逛蕩著。不僅人是這樣的,獵犬也是如此,它們習慣了守著希楞柱呆在山林中,那一排挨著一排的房屋也讓它們生分,它們在夜晚時也跟著主人逛蕩著。生人與生人相遇時,是不說話的,但不相熟的獵犬相遇時可就不安分了,它們大聲叫著,有時還廝咬到一起。所以在剛定居的日子裡,激流鄉每到深夜都雞犬不寧的。瓦羅加說,達吉亞娜和依芙琳、坤得住在一起,達西一家和維克特一家住在一棟房子裡。伊萬呢,他受到了鄉裡特別的照顧,自己擁有一戶房子。鄉黨委書記都聽過伊萬打鬼子的故事,說他是建國的功臣。男人們仍然上山打獵,有時當天回來,有時幾天才回來。女人們仍然以經管馴鹿為最主要的活兒,馴鹿不喜歡回到激流鄉,它們還是樂於呆在安靜、開闊的地方,所以女人們在離激流鄉兩三裡的地方圈了一帶適宜馴鹿休息的地方,她們每天都要帶著干糧去清點馴鹿。如果少了幾只,還要跟以前一樣出去尋找。Page158馬糞包說,上次來的干部,不是說到了激流鄉的馴鹿可以吃草吃樹枝嗎?怎麼聽上去它們還是過去的活法呀?瓦羅加說,剛到的時候,馴鹿被集中圈到鄉政府西側的下烏力吉氣河灘上,鄉獸醫站的一個穿著藍布長袍、戴著副眼鏡的姓張的獸醫,每天都呆在鹿群中,不讓馴鹿出去,只喂它們草料和豆餅。可是馴鹿不愛吃這個,除了舔一點鹽喝一些水之外,它們寧肯餓著。眼看著馴鹿一天天瘦下去,獵民們不干了,他們罵那個張獸醫是魔鬼,有人要動手揍他,鄉裡的領導一看獵民情緒激憤,而且馴鹿情況不妙,就順從了大家的意見,這樣馴鹿又獲得了自由。
我對瓦羅加說,那一帶的苔蘚少了以後,馴鹿還會去別的地方找食吃。用不上兩年,那些房屋就會空起來。因為那裡的房子是死的,不能移動,不像我們的希楞柱是活的,可以跟著馴鹿走。
那年冬天,對大興安嶺的大規模開發開始了,更多的林業工人進駐山裡,他們在很多地方建立工段,開辟了一條條運材專線路,伐木聲也越來越響了。從這年開始,森林中灰鼠的數量減少了,瓦羅加說這是由於松樹遭到砍伐的原因。灰鼠喜歡吃松子,松子結在松樹上,松樹被砍伐後,等於是減少了灰鼠的糧食。人鬧了饑荒會逃荒,灰鼠也如此。它們一定是翹著蓬松的大尾巴,逃到額爾古納河左岸去了。
兩年以後,那些定居在激流鄉的各個部落的人,果然因為馴鹿的原因,又像回歸的候鳥一樣,一批接著一批地回到山上。看來舊生活還是春天。
我們烏力楞的人,回來了一部分,留下了一部分。達西和傑芙琳娜為要孩子的事情四處求醫問藥,不肯回來;伊萬想回來,可是他的風濕病重得行走困難,心想回來,身體卻回不來了。柳莎為了維克特和已經上小學的九月,只得留在那裡。回來的是老邁的依芙琳、坤得和哈謝。他們帶回的馴鹿管理不善,跟他們一樣顯得毫無生氣。回來的人中只有一個人是朝氣蓬勃的,她就是達吉亞娜。她臉色紅潤,眼睛裡漾出溫柔的光,有種特別的美。她給營地的女人們都帶來了禮物。我和妮浩每人一塊藍頭巾,貝爾娜和馬伊堪每人一塊花手絹。她回來的當晚,就告訴我和瓦羅加,有兩個男人向她求婚,她問我們該答應哪一個?向達吉亞娜求婚的,一個是激流鄉的小學教師,叫高平路,漢族人,比達吉Page159亞娜大六歲;一個是我們鄂溫克人,叫索長林,跟達吉亞娜同歲,是他們氏族有名的神槍手。
達吉亞娜說,高平路高個子,偏瘦,性情溫和,面目白淨,有文化,有固定工資,還會吹笛子。索長林呢,他中等個,不胖不瘦,很健壯,笑起來格外爽朗,愛吃生肉,他跟我們一樣,是以放養馴鹿和狩獵為生的。
我說,你該嫁給那個愛吃生肉的。瓦羅加則說,你該嫁給那個會吹笛子的。
達吉亞娜說,那我是聽額尼的話呢還是聽阿瑪的?瓦羅加說,聽你自己的心吧。心讓你去哪裡,你就去哪裡。
達吉亞娜是春天回來的,她看上去是那麼的快樂,就像一只出籠的小鳥,她說她一點也不想回到激流鄉了,還是住在希楞柱裡好。所以夏天的時候,她就向我和瓦羅加宣布:額尼,阿瑪,我還是嫁給那個愛吃生肉的吧。於是,我們趕緊為她准備嫁妝,半個月後,索長林娶走了達吉亞娜。
達吉亞娜離開營地的那天,瓦羅加在我面前沉重地歎了口氣。我明白,他不僅僅是為達吉亞娜離開我們而傷感,他還在為那個會吹笛子的小伙子而惋惜。
達吉亞娜剛走,營地就來客人了,一個是向導,一個是激流鄉的陳副鄉長,一個是獸醫站的張獸醫,還有一個就是那個會吹笛子的小學老師高平路。來人各有各的目的。陳副鄉長是來進行人口普查和登記的,張獸醫是來檢查馴鹿疾病的,他還說要采集馴鹿的精液,進行品種改良的實驗,招來大家的恥笑。陳副鄉長在介紹高平路的時候,說他是秀才,這是趁著放暑假來收集鄂溫克民歌的,希望我們多唱些歌給他。他一來就打聽達吉亞娜,當我們告訴他達吉亞娜剛剛嫁走的時候,他嘴上說著好,但看上去很失落。
拉吉米一聽說陳副鄉長是來進行人口普查的,就嚇唬馬伊堪說,抓你的人來了,你可不許走出希楞柱一步!要不你就沒命了!馬伊堪答應了。可是當晚營地上的歌舞聲實在是太誘惑人了,馬伊堪還是溜了出來,溜到了圍著篝火跳舞的人群中。她本來就美得像一株含著露珠的百合花,再加上她輕盈優美的舞姿,外來的男人全都把目光放在這個十七歲的少女身上。
突然出現的馬伊堪,就像黑夜中跳出的一輪明月,就像雨後山間升起的一條彩虹,就像傍晚站在湖畔的一只小鹿,她的美是那麼的令人驚歎。陳副鄉長揉著Page160眼睛說:她不會是仙女吧?張獸醫大張著嘴,好像發生了夢魘。高平路呢,開始時他還低著頭,借著火光在本子上記錄著歌詞,馬伊堪一出現,他抬起頭來,筆停了,本子滑落到火堆裡,化成了火苗。他雖然沒說什麼,但他的眼睛幫他說話了,他流淚了。這淚水使我們相信,他的心,從此不會為達吉亞娜傷感,因為馬伊堪就像一朵雲,在瞬間飄入了他的心中,攪起了風雨。
拉吉米看到馬伊堪出來,氣得渾身發抖。馬伊堪就好像是一顆被人盜走的明珠,而他就好像守著空盒子的珠寶的主人,那份蒼涼和淒苦全都寫在臉上。所以馬伊堪的腿在快樂地旋轉著的時候,拉吉米的肩膀卻像受傷的鳥的翅膀,在痛苦地抽搐著。陳副鄉長對瓦羅加說,這姑娘不是鄂溫克人吧?她長得這麼漂亮,舞也跳得好,將來我一定得推薦給文工團,不然被埋沒在山裡,太可惜了!瓦羅加悄聲對陳副鄉長說,這姑娘是撿來的,拉吉米把她撫養大,是他的眼睛,離了她,拉吉米會瞎的。陳副鄉長挺了一下脖子,“噢”了一聲,沒再說什麼。
那天晚上,拉吉米的希楞柱裡傳來陣陣哭聲。先是拉吉米的哭聲,接著是馬伊堪的哭聲。第二天早晨,我們發現他們不見了。大家明白,拉吉米把那幾個人當成了狼,帶著馬伊堪“避難”去了。
事實確實如此,那幾個人離開後的第三天,拉吉米才帶著馬伊堪回來。從此後馬伊堪就不愛說話了,她也不喜歡和貝爾娜在一起玩了。每到黃昏時分,馬伊堪就會低聲唱起歌來。那歌聲聽起來是哀怨的、愁美的。瓦羅加對我說,高平路是來收集民歌的,馬伊堪的歌聲,一定是唱給他的。她每天唱的是同一首歌,那種旋律我們已經熟悉了,但它的歌詞聽起來卻是模糊的。直到秋天貝爾娜逃走以後,馬伊堪再唱那首歌時,歌詞才像一群蝌蚪一樣,浮出水面。貝爾娜的逃跑,是因為哈謝的病危。哈謝是讓一個大蘑菇給帶走的。連綿的秋雨過後,林中的各類蘑菇就生長出來了。有一種蘑菇長得特別,它的菌蓋很大,深紅色,上面附著厚厚的黏液,人們依據它的這種特性,叫它“黏蘑”。黏蘑似乎不太喜光,它們通常生長在背陰而潮濕的林地上。哈謝就是一腳踩到這樣一只蘑菇上,滑了一跤,而癱倒在地的。他想爬起來,可卻無能為力。那年他已經七十歲了。當大家把他抬到希楞柱後,Page161他囑咐魯尼,千萬不要救治他了,他一身的老骨頭,救也是白救。瓦羅加說哈謝這是骨折了,他張羅著要把他送到激流鄉的衛生院去治療,哈謝說,我不去,我要把骨頭扔在山裡,瑪利亞的骨頭在山裡啊。他的話說得真切而淒涼,讓人辛酸。哈謝剛摔的那天是清醒的,但第二天他開始說胡話,滴水不進。魯尼含著眼淚看著妮浩,妮浩明白魯尼想讓她做什麼,她把目光放在貝爾娜和瑪克辛姆身上,那目光是憂愁的。瑪克辛姆還小,他對這個氏族曾發生的故事一無所知,仍然快樂地玩著魯尼為他削的木頭人。貝爾娜則嚇得白了臉,她咬著嘴唇,打著哆嗦,好像一只被狼群包圍的小鹿,看上去是那麼的孤獨無助。
那天下午,貝爾娜逃跑了。我們以為她去采蘑菇了,她跟馴鹿一樣,喜歡吃蘑菇。然而到了晚飯時,她沒有回來。大家等了等,到了黑夜降臨了,星星出來了,這才覺得事情不妙,於是分頭出去尋找。人們找了一夜,沒有發現她的蹤影。魯尼哭了,妮浩也哭了。妮浩把頭埋在魯尼胸前,說,別找了,我不死,她是不會回來的了!就在貝爾娜失蹤的第二天晚上,馬伊堪又唱起了那支歌。這次我們清楚地聽到了歌詞的內容。馬伊堪的歌像是唱給那個吹笛子的人的,又像是唱給自己和貝爾娜的。我來到河邊洗衣,
魚兒偷走了我手上的戒指
把它戴到水底的石頭上了我來到山下拾柴,風兒吹落了我的頭發,
把它纏到青草上了。我來到河邊找我的戒指,
魚兒遠遠地躲著我;我來到山下找我的頭發,
狂風把我吹得陣陣發抖。哈謝折騰了三天三夜後,終於合上了眼睛。魯尼為了給達西報喪,也為了尋找貝爾娜,去了激流鄉。然而那裡根本就沒有貝爾娜的影子。魯尼Page162帶著達西和傑芙琳娜回來的時候,看上去很難過。他見了瑪克辛姆,一把將他抱在懷裡,抱得死死的。身體幼小的瑪克辛姆在魯尼的懷抱中抽搐著、哭喊著,就好像一只剛才還是快樂蹦跳著的小灰鼠,突然間被從山上滾下的巨石給壓在身下一樣,痛苦地掙扎著,呻吟著。
妮浩顫抖著,把瑪克辛姆從魯尼的懷中解救出來。瑪克辛姆不哭了,但魯尼哭了。葬了哈謝後,達西和傑芙琳娜又回到激流鄉去了。
妮浩的身上又有麝香味飄蕩出來了,我知道,這次這種氣息會徹底地把她的青春終結。果然,從此以後,妮浩不再生育了。
一九六八年的夏天,也就是達吉亞娜婚後的第二年,她生下了可愛的依蓮娜。我見到依蓮娜,是在激流鄉,那時依蓮娜還在襁褓中。我與自己孫女的第一次見面,竟然是在葬禮上。
那是伊萬的葬禮。
誰能想到,在那一年,達西和伊萬會禍從天降呢?
禍端是由當年拉吉米帶回來的那張地圖引發的。那時中蘇關系已經破裂,到處在抓蘇修特務。那張已經被作為軍事資料存檔的地圖,竟然被部隊的造反派抄查出來。因為地圖的背面寫有一句俄文,翻譯過來就是:山有盡頭,水無邊際。造反派認為,這張地圖很可能是一個蘇聯間諜繪制的,就追蹤它的來歷,把伊萬給查出來了。
造反派驅車幾百裡,趕到激流鄉,質問伊萬地圖是不是從蘇聯人那裡得來的?伊萬說地圖是達西給他的,而達西又是從拉吉米手中得來的。於是又把達西帶去詢問。一聽說地圖跟蘇聯有關,達西說,這怎麼可能呢!是日本人把地圖交給拉吉米的。伊萬也說,他們當年靠著這張地圖,摧毀了幾處日本關東軍建立的工事,這樣的地圖只有日本人自己才能繪制出來。造反派說,那為什麼背後會有一句俄文呢?伊萬問清了俄文的含義後,說,那個日本人吉田,是個厭戰情緒很濃的人,他一定是把山比喻為必然戰敗的日本,而把水比喻為強大的中國,才會說“山有盡頭,水無邊際”。至於他為什麼用俄文寫,也許只有他自己說得清楚,可他已經在戰敗前夜在額爾古納河畔剖腹自殺了。達西說,哪有那麼多的蘇修特務?我當年在東大營受訓的時候,還去過蘇聯呢,我幫日本人拍蘇聯人的道路和橋梁,Page163照你們這麼說,我也是特務了?達西的話使造反派更加深了對他們的懷疑,他們第二天就被帶走了。
他們被帶走後的第三天,齊格達鄉長沒有跟鄉黨委書記商量,就帶領十幾個背著獵槍的獵民,坐著馬車,走了一天一夜,找到了伊萬和達西被關押的地方。齊格達對造反派說,要麼把我們和伊萬、達西關在一起,要麼讓他們回到我們中間!
伊萬和達西最終被接回了激流鄉。不過他們都成了殘疾了。伊萬少了兩根手指,而達西則斷了一條腿。伊萬的手指是他自己咬斷的,他在被質問的時候實在是氣憤到了極點。達西的腿則是被造反派打斷的。
伊萬回到激流鄉後,吐了兩天的血,去了。他走前非常清醒。他對維克特說,把我土葬,頭朝著額爾古納河的方向,墳前豎一個十字架。我明白,那個十字架,就是娜傑什卡的化身。如果娜傑什卡也去了那個世界,她一定會為伊萬缺了的那兩根手指而難過的,她是那麼愛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