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是動詞—紅鞋的血咒 06 兩生花 三生誤
    13歲,23歲,33歲——每隔10年,我都會在錯誤的時節,與對的人相逢,這究竟是喜,還是悲?

    然,歷史終究無法改變,也許我們只有期許來生……只是,不知來生,我們可會第四次相逢?

    三生誤

    西嶺雪

    我第一次見到何未來只有13歲。

    在那一年,我的母親去世了,我從此成了一個沉默孤僻的女孩,最愛的去處唯有清靜冷寂的墓園。母親的墓碑旁百合盛開,我童稚的易感的心在百合的芬芳裡得到些許撫慰。

    一天,我在學校受了委屈,又一個人來到母親的墓旁哭泣。繁星滿天,月華如水,我在月光下倦極而眠,朦朧中覺得有人為我加衣,睜開眼睛,我看到一個30多歲的男子含笑地站在面前。

    他說他來自未來世界,是穿越時間隧道來我們的時代做研究的,為不受打擾,研究基地就設在人跡罕至的墓園。他溫和地問:「小女孩,你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出現在這種地方呢?」

    他的聲音裡有一種令人心慟的溫柔,我不自禁地流下淚來,把所有的委屈向他傾訴。

    我們漸漸成為好友。他姓何,在他們的時代人們已不用名字,於是我稱他「何未來」。每天一放學我就背了大書包往墓園跑,在他的指導下做功課,聽他講故事,說笑話,母親去世後,這是我第一次又展開笑容。

    一個月後,何未來說他要走了,我苦苦挽留,未來告訴我:「我們穿越時間隧道而來,能量僅能維持一個月,如果愈期不歸,就會以一天等於一年的速度迅速衰老。但是你放心,等你長大以後,我一定會設法再來找你。」

    未來走了,我重新歸於寂寞。日子在等待與思念中一天天滑過,我長成一位23歲的美麗女子,在報社做了新聞記者。

    23歲,已隱隱知道情為何物,為此我更想念未來,他是塵世間唯一值得我愛的男子。

    秋天,我同一位好友去北方採訪,寫下洋洋灑灑近萬字長稿。好友自告奮勇代為傳真回總部,然後次日稱家有急事提前趕回。我不疑有他,買了許多水果食品趕到車站給她送行。好友與我熱烈擁抱,我不習慣過分的熱情,但仍感動於人間有愛。自母親去世後,我太過缺乏溫情,所以格外珍惜一切的友愛。

    兩個月採訪結束後我回到報社,赫然見我的大稿署著好友的名字,而她已因採得獨家新聞榮升部門主管。見到我,好友以她一貫的熱烈擁抱著我在我耳邊低聲說:「可能是因為我代你傳真他們搞錯了以為是我寫的稿子我想稿子嗎反正是兩個人採訪的署誰的名字不一樣就沒有更正你不會介意吧對了你從明天起調到副刊部工作大家都覺得文藝版更適合你來編。」

    話已被她說盡,我無話可說,木然地轉身走出辦公室。這一刻,我只希望遠遠地走開,遠離人群,遠離一切的爾虞我詐勾心鬥角。

    我來到母親的墓園,那個人類最擁擠卻最安分的地方。這時我看到母親墓前的野百合,還有百合花旁的何未來,他竟然兩鬢斑白,皺紋橫陳,宛然已是年過半百的老人,但我還是一眼認出了他。

    未來,他終於回來了!

    我抓住未來的手痛哭起來,他撫摸著我的頭髮慢慢告訴我:他已經來了兩個多月了,因為找不到我,時間過了仍不肯離開,結果迅速衰老。不過他慶幸自己終於在晚年見我一面,而且他會有機會看到我成功。

    成功?我不解。未來笑笑說:「你不是調入副刊部了麼?這更有利於你鍛煉自己的文筆,你會成為一個名作家的。」原來他已知道一切。

    他來自未來世界,我們所有的「將來」對他都只是「過去」。我在他的安慰下心情開朗起來。

    就像10年前他指導我做功課,如今他又認真地指導起我的寫作來。當在他指點下我完成了自己第一篇文藝小說時,我們快樂地擁抱在一起。這時未來已有80多歲了,他白髮蒼蒼,舉步唯艱,欣然地對我說:「這真是一件值得慶祝的事,我們開香檳好不好?」

    我飛跑地去買香檳,再回到墓園時卻見未來伏在百合叢中已然長眠。他蕭蕭的白髮在風中漫亂地舞著,我只覺心如刀絞,痛呼一聲昏倒過去。

    我大病,那位口蜜腹劍的好友將我送入醫院。我已經原諒了她,未來的愛讓我學會寬容一切,可是未來,我用整個生命盼望你熱愛你,為什麼我們卻總是失之交臂?第一次,我是個小孩;10年後,我終於長大,你卻已老邁。為什麼命運這樣地捉弄我們?

    住院期間,一位姓李的醫生細心照料著我。出院後,他仍常來探望。一年後,我們結婚,又一年,生下一個女兒,我為她取名思何。

    我同時以「未來」的筆名在報刊上發表文章,未來的名字漸漸家喻戶曉,但沒有人知道未來就是我。

    我的丈夫李醫生為人持重,對工作對家庭一絲不苟無可挑剔,然在他的身畔我常常覺得孤獨。我們很少交談,我把所有的話都借我主人公的口說出。我曾嘗試讓丈夫讀「未來」的小說,他看不到一頁就昏昏睡去。我獨自站在窗前,心中充滿難言的孤寂,月明中天,萬家燈火,我在午夜思念未來至淚流滿面。

    我仍頻頻出入墓園。

    在我33歲生日那天,我又來掃祭母親。卻見墓碑旁擺放著一隻巨形的生日蛋糕,旁邊且倚放一瓶法國香檳。是未來!是未來回來與我開香檳以償前生宿願麼?我眼眶濡濕,只見未來自百合叢中緩緩走來,劍眉星目,沉著儒雅——他又回到我們初見時的模樣。

    我們終於相逢在合宜的年齡,把握住彼此生命中的最佳契機!

    未來所在時代的科技又進步了,他已經可以帶我去他們的世界,只是在走之前要接受一個月的訓練。我快樂地流下淚來,我們終於可以永遠在一起了!

    我回到家向李醫生辭行,他呆住了:「我們一直過得好好的,你為什麼要離開?」我不語,搬出大摞未來叢書的手稿,丈夫全明白了:「原來,你就是未來,我早該想到的,我對你的瞭解太少了。」

    丈夫終於答應放棄我,唯一要求是讓我們全家再好好相聚一天。

    我們全家到郊外野遊,丈夫替我拍了大量照片,又攝了象。我們一直玩到夕陽西下才興盡而返。我為女兒買了許多衣物糖果,告訴她媽媽要出一次遠門,但我會盡量常回來看她。我已決定,到了未來的世界,我一定要盡快掌握穿越時空的技術,常回到現代看望女兒。哄著女兒上了床,我踏著冷月清輝一個人悄悄離開了家。

    我終於可以時時見到未來,但我的心卻仍覺空落。在未來世界的研究基地裡,我一日比一日思念女兒,常常喊著思何的名字自夢中驚醒。

    一個月訓練期滿,未來要帶我起程了,我卻向他提出再看一次女兒。未來深思地望著我,眼中寫滿滄桑與無奈。他遞給我一封信:「如果你不能在午夜12點以前趕回,就打開這封信。」

    我不明白短暫的分離為什麼會使未來看起來那樣傷感,他並不是一個小題大做的人。但是我已無暇多想,只是歸心似箭。

    輕輕推開熟悉的家門,我頓覺感慨萬端。舊日生活的點點滴滴湧上心頭,我發現自己的肉骨凡胎原來有如此多的牽繫。循聲走進客廳,我看到丈夫抱著女兒躺在沙發上睡著了,電視機開著,正在放我們一家三口郊遊時的錄相,四面牆上貼滿了丈夫為我拍攝的照片。淚水一下子湧了上來,從今以後,他們就要靠這些回憶過日子了麼?只為我要奔向「未來」,卻將他們鎖進「過去」,這是否太殘忍?

    我想起自己小時候,難道我也要思何做一個沒有母親的女孩,在孤獨和憂鬱中長大嗎?我俯下身親吻女兒的臉蛋,淚水一滴滴落在她嬌嫩的小臉上。

    思何醒了,摟住我的脖子哭起來:「媽媽,我好想你。」丈夫也醒了,他感傷地看著我:「你是回來探望女兒的吧?」我搖頭:「不,我出遠門回來了。」丈夫一臉驚喜,我們一家三口擁抱在一起,我的心忽然安定。

    午夜,萬籟俱寂,我在星光下打開未來的信。原來,行期就是今夜12點,此刻他們已回到未來世界。

    未來在信上說:錯過了的就不再是緣份,只是他不甘心,一而再地穿越時間隧道希望與我相逢,可是一次又一次,我們相逢在錯誤的時節,歷史終究無法改變。也許我們只有期許來生,訂一個來生的約會。

    哦,來生,未來,我們可會第四次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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