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漆黑裡,細雪微微閃爍,彷彿整幅鑲了銀線的黑絲絨。她來了,一如她離去的樣子,紅裙秀麗,清瘦的顏容微微含笑。
重逢
葉傾城
深夜的敲門聲,低微如一句隱約的歎息。
門外,是他半年前離去的妻,雪無聲籠滿她週身。不知何以,他竟一點也不覺得意外,只靜靜問她:「冷不冷?」
夜色漆黑裡細雪微微閃爍,彷彿整幅鑲了銀線的黑絲絨,她卻一如她離去的樣子,紅裙秀麗,清瘦的顏容微微含笑。
他不自禁拉住她的手,那樣的冰冷,由肌至骨,彷彿地底的堅冰,他忍不住心疼地說:「怎麼不多穿點衣服呢?」
她說:「我想喝一杯熱咖啡。」
仍是那張小圓幾,那套永遠擦拭得珵亮的銀咖啡壺,小小跳舞的火焰裡,咖啡的濃香漸漸裊娜上升,旋身翻袖,突地一個急躍,頓時四壁皆香。
她急切地、近乎貪婪地大歎一口氣。
他看她一眼,眼神裡皆是笑意與疼惜。
是她教會他喝咖啡的。怎樣地,在如酒的青春豪情裡,遇上她安靜的眼神?
那些對坐的夜,她恆常無多話,只一口口品咖啡,他便如此學會體味苦澀背後蘊藏的香濃,漸漸從少年,成長為溫厚的丈夫、鍾愛的父親。
那時,為他煮咖啡的,也總是她。
咖啡煮就了。他為她斟滿一杯,又給自己倒滿。然後相向而坐,看她細細啜飲,微笑著也喝一大口。窗外雪意正濃,窗內,融融流動著,卻是這樣平凡的溫暖。
他問:「你好不好?」
她也問:「你呢?」
諸般答案一起湧上,他只答:「好。」
她捧著暖暖咖啡杯的手,還是那麼冷嗎?他竟像一個羞怯的、不敢牽愛人手的大男孩子。
良久,她說:「我見過柳小姐了。」
他一怔,脫口喚出:「阿羅……」一時竟不知該從何說起。
她的口氣異常溫熙:「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想看看……她人不錯的。」
象硬生生灌下一碗板蘭根,他心裡百般不是滋味,半晌,勉強說;「是小易,就是坐我對面那個,他老婆介紹的。只見過幾面,根本什麼都沒有……」恨自己,這算什麼,借口還是推搪。
她反勸他:「柳小姐人挺能幹的,脾氣也好,對你——我看得出——很適合你的。」急急加一句:「我是真的。」
他信她的真,卻更是心中大痛。
她靜靜擱下咖啡杯,起身:「我要走了。」
他慌慌張張地站起來:「這就走?」卻知道留她不住,從半年前就知道。轉身,「我去叫青青來見媽媽。」
「不要,不要。」她連忙制止他,「夜深了,讓孩子睡吧。」她的笑容溫柔淒涼,「她會做個好夢,夢見媽媽的……」
門外,雪已經停了,她的裙擺輕輕擺拂著,他久久地目送她沉入黑暗裡。
雪野沉默,像一張等待畫筆的新紙。
他關上門,轉身,撲進他眼瞼的,是對面牆上她的遺像,笑容仍是他最熟悉的苦甜。
他對她,不出聲地說:「有空,常來看我。」
小几上的兩杯咖啡,一杯半空,一杯滿滿的,彷彿根本不曾有人動過,都已經涼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