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傳 正文 第十九回 亦真亦假懸崖撒手 非霧非花陌路逢親
    話說寶玉在翠玉樓後巷聽了花魁唱曲,知是故人,便要打門求見,忽又思及伊人性情乖僻,素來高傲自持,必不願今日沉溷之態落在自己眼中,遂起「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之歎,沉吟半晌,終覺見也無益,徒增傷悲,遂癡癡的聽了一回,從薛濤、關盼盼、唐琬一直聽到魚璇璣,心裡頭倒像是跟著那十個女子從生到死活過一遍,由那些人,便又想及黛玉、晴雯、香菱、金釧、乃至元春、迎春、秦可卿、尤三姐等一干人來,想到富貴榮華,無非煙雲,綺年玉貌,終歸塵土,不禁忽忽如有所失,心裡空空蕩蕩,竟不知所為何來,今向何去,怏怏的垂頭去了。

    回至江邊時,只見煙水蒼茫,青碧連天,一艘艘旗旌如林,卻不見自己的那隻船。先還只道走錯了路,便又來回看了兩遍,果然不見,這方著慌起來,忙到處問人時,多說不知道,好容易問著一個紫臉膛瓦刀臉的半老漁公,紮著褲角在那裡潲網,便又上前說了始末。那艄公一長一短的問明了是怎樣怎樣一隻船,如何如何一個人,將腿一拍道:「果然不錯。起先我見那船停在這裡,一個胖子先上了岸,接著公子也上去了,不一時,胖子急匆匆的回來,立逼著扯起帆來便叫開船。我看他神色張皇,便有些疑惑。據公子說來,竟是遇見拐子了,特地騙公子上了岸,他們好趁機逃走,倒不知丟了什麼沒有?」

    寶玉聽了,又驚又急,幾乎哭將出來,頓足道:「我全副身家都在船上了,這可怎麼是好?」忙拿出錢來求艄公替他追去,許他只要追得上,情願拿出一半貨物相謝。那艄公笑道:「別說那是只快船,我這打漁的舢板追不上,便是也有快船,這會兒沒風沒浪,那船少說已經開出兩個時辰,總有五六十里地了,卻往那裡尋去?」寶玉跌坐在地,半晌作聲不得。那艄公見他可憐,又道:「如今並無別策,公子不如往官府裡報個案,添了失單,若是天可憐見,或者將來還尋得到。」又與寶玉指了官府所在。

    寶玉無法,只得依著指點往衙門報了官,不過走個過場,白勞動半日腿腳口舌而已,那裡派得上用場。幸好懷裡還揣著些散碎銀子,遂雇了車,仍往京城裡來。一路朝行夜投,搭車住店,三餐一宿,件件都是錢,不到半路,銀子已花得精光。幸好離京已近,只得一路乞討拄杖而行。

    那寶玉自出娘胎來也不曾受過這般淒楚,從前在紫檀堡時雖然已經貧落,卻還有寶釵、琪官等人陪伴,襲人、麝月朝夕侍奉,到底不曾親手拈過一針一線,煮過一茶一飯,如今竟連一餐一宿俱不可得,討得到時或有一頓飽飯,討不來時兩三頓餓著的時候也有,夜裡更是隨便草叢樹下,破洞寒窯,不過走到那裡睡那裡,不上一月,便把個飲甘飫肥的公子哥兒熬成面黃肌瘦的叫花子了。

    如此好容易掙扎著進了京,已是初冬時候。這日方蹭到一處莊子上,只見枯柳衰楊,一望無際都是些蔓草荒煙,遠遠看見一戶人家屋頂上冒著炊煙,不覺更加飢腸轆轆的起來。迤邐行來,只見小小一處院落,院門半掩,裡邊有個女孩子坐在那裡搖著車兒紡線,雖是家常打扮,荊釵布裙,卻生得眉清目秀,嬌娜秀麗,不似尋常村姑模樣。寶玉見了那女孩子,心裡別的一跳,只覺得此情景倒像在那裡見過的一般,且那女孩子十分眼熟。正在出神,忽聽有人叫了一聲:「巧姐兒,那菜包子蒸得了沒?」便見一個老嫗從柴門後轉出來,穿著棉襖棉褲,兩手猶在腰裡摸索著正系褲帶呢。那女孩子答應一聲,放了紡車轉身進屋。

    寶玉耳中一震,猛然省起——那女孩兒不是別人,正是自己嫡親的侄女兒,賈璉、王熙鳳之女巧姐兒,叫他的卻是那年上門打秋風的劉姥姥。心下又是詫異又是羞慚,忽見那姥姥抬頭向這邊望了一望,忙轉身急走,慌不擇路,只管向村外頭跑來,心下不知如何,生怕被追上的一般。

    不覺來至村頭,忽的一陣怪風,下起雪珠兒來,急密如織,瞬息將衣衫冠履盡行打濕。寶玉避之不及,緊跑幾步,忽見路前現一古寺,年久失修,傾斜欲頹,門前有一石碣,寫著三個大字,乃是「菩提寺」。當下也不及多想,匆匆進來,只見寺中神像剝落,佛龕半塌,裡面早有一個人背著身子在烤火,聽見人聲,回過頭來,兩下裡都猛可吃了一驚。原來那人雖然衣衫蔽舊,形容憔悴,卻生得俊朗秀逸,儀表清雅,面如冠玉而溫潤,目似含珠而精瑩,一派的器宇不凡。那人卻也不住打量寶玉,滿臉驚疑不定,半晌忽有醒悟之色,問道:「兄長可是姓賈?」寶玉大驚,忙問:「兄台何以知道敝姓?原來是認識的麼?」

    那人笑道:「雖不認得,卻久仰兄台尊諱形容,只恨不能一見,不料竟於今時斯地相逢,也是一段奇緣。」寶玉此時卻也省得了,笑道:「想必閣下便是甄世兄,果然名不虛傳。」

    原來那人正是甄寶玉。自他家被抄後,家財盡沒,家人理當去籍為奴,在菜市口當街變賣,人們皆知他原是金陵省體仁院總裁之子,豈肯買來為奴,遂都不肯問津。如此延宕一年,每日一早出街,至晚方回,受盡白眼貧舌,不消細言。幸有東王上了一本,說他家其實罪不至此,皇上法外開恩,遂發還十七間半房產,容他們存身。無奈甄寶玉不擅理家,又無進益,未到一年,即復當賣淨盡,又值父母雙亡,更無所出,遂賣了房屋,料理過喪事後,即帶上所餘不多銀兩,雲遊山海大川,以至流落於斯,卻不料因緣巧合,竟得與賈寶玉相遇。

    兩人通了名姓,重新廝見,照鏡子似的彼此打量半晌,不覺莞爾而笑;及敘起兩家境遇,其偃蹇流離,樹倒巢傾之勢,相差無幾,又不禁灑了幾點淚。甄寶玉又道:「從我記事起,便聽家裡人常說京城榮國府有位公子銜玉而生,心中每每讚歎驚奇,今日幸得識荊,不知可賜一見否?」賈寶玉笑道:「為了這個勞什子,也不知添了我多少嗷嘈。任誰見了都說稀奇,終究帶了他二十年,也未見著有何稀奇可貴之處。」說著,自衣領裡掣出玉來。

    甄寶玉見了,只覺心裡「突」的一跳,倒像把個心嘔出來托在手掌中的一樣,不由緊緊攥住,翻覆看了幾遍,又將小字細細讀了,猶自半明半昧的出神。忽聽賈寶玉在耳邊同自己說了句什麼話,恍恍惚惚答了句「什麼?」及寶玉又說一遍,方知是在問自己日後打算,因笑道:「石崇因財招禍,楊修以智令夭,何如平庸無為之輩,反得善終。比如閣下,若不是那一船貨物,也不至使船主人見財起意,至於流落荒郊。我如今兩手空空,再無可失,再無可戀,倒是無所掛慮憂勞的,不過走到那裡是那裡,哪有什麼『打算』哩?」說著,將那玉仍交在賈寶玉手中。

    彼時凍雲黯淡,暮色蒼涼,已是掌燈時分,那雪越下越大,早成鵝毛之勢。二人在殿上尋了一盞瓦燈,幸還有半盞燈油,遂點亮了。甄寶玉道:「我方才進來時,已往後殿看了一遍,並無一個僧人,倒幸得屋簷下堆著許多柴草,才得以點了這個火堆。只是這會子肚中空乏,實在餓得難受,不如再找找看,可有什麼裹腹之物。」又將身上披著的一床破氈毯破開兩半,分半張與賈寶玉披在身上御寒。

    二人冒了風雪同往殿後尋去,只見兩三間東倒西歪的禪房,七八隻缺牙崩口的杯碗,並無一隻箱籠等物,好在廚灶俱全,尋了半日,粒米皆無,只找見一隻粗胎醃菜缸,尚有隔年漬的半缸酸白菜,撈起一棵剝了瓣嘗嘗,又鹹又臭,也只得自井裡打了水,擇洗乾淨,又在簷下柴堆中抽出一捆茅柴,生火煮了一鍋開水,灶沿上尋著破口裂紋的兩隻粗瓷碗,用開水仔仔細細裡外涮洗了,又去尋茶,那裡尋得到,只得拿進來。賈寶玉便坐在蒲團上,甄寶玉便坐在拜墊上,兩人將白開水就著酸白菜胡亂吃了,不過欺瞞髒腹,假作溫飽而已。

    甄寶玉見賈寶玉吃得愁眉苦臉,知他不慣,笑道:「人生至樂,莫過於『久旱逢甘雨,他鄉遇故知』。今雖無雨,這『瑞雪兆豐年』卻比甘雨更加祥瑞難得;你我說是初遇,實為故交,在此劫後相逢,荒郊偶遇,實乃賞心樂事。縱無酒菜,又何妨以水當酒,煮齏為醴,雖寒冬噎酸虀,而甘之如飴;即雪夜圍破氈,亦如坐春風。豈非雅會?又何必長吁短歎,杞人憂天的起來?」說得賈寶玉鼓舞起來,笑道:「倒是甄兄豪爽有雅興。弟實慚愧。弟方才進來古廟之前,在村裡見了一個院落,看見有個女孩兒在紡線,當時只覺眼熟,倒像在什麼地方見過似的。這會子才想起來,原是那年我隨了璉二嫂子給秦氏送殯,在鄉間見了一個村姑紡線,可笑那時候我還不知道紡車為何物呢,還是那姑娘教的我。」甄寶玉道:「正所謂『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你我生於膏粱,長於錦繡,倒上那裡去識得他呢?這也平常得很,不為異事。」

    賈寶玉道:「不然,你道剛才那女孩兒是誰?原來便是那年帶我去鄉下的璉二嫂子的女兒。如今我璉二哥哥、嫂子俱已過世了,只有這一個女孩兒,誰知竟淪落在這裡,做了村婦。撫今思昔,正是白雲蒼狗,世事難料,故而在此歎息。」甄寶玉歎道:「人世間的緣法,原難預料。比如你我,論起來幾輩子的交情,誰知遍尋不見,倒在這兒遇上了,又是這麼個境況兒,卻往那裡想去?如此說來,你侄女兒雖淪為村婦,然能自食其力,耕織為生,未嘗不是一件幸事。」賈寶玉道:「我也是這樣想。只是剛才我看見那女孩子紡線便覺出神,還並不為從前見過紡車,倒和一幅畫兒有關,只是一下子想不起來。」甄寶玉笑道:「莫不是唐時張萱的《搗練圖》?」

    賈寶玉搖頭說不是,甄寶玉便又道:「再不就是《停機》?《紡績》?」一連說了七八樣。賈寶玉都說不是,又道:「我想起來了,竟不是什麼名畫,是一本冊子,上面還有幾句話,可惜記不真。」甄寶玉罕然道:「你從那裡見的冊子?」賈寶玉道:「是我有一年做夢,夢見去了一個地方,偷看來的。」甄寶玉益發稱奇,訝道:「原來你也做過這樣一個夢嗎?那地方可是喚作『太虛幻境』的?」賈寶玉聞言大驚道:「莫非甄兄也做過此夢?」甄寶玉笑道:「豈止,我在夢裡還有一段事呢。後來說給人聽,人人都笑我呆,所以也總未好意思再提他。」賈寶玉聽了,越發稱奇。

    甄寶玉忽又想起一事,因道:「你說起那紡線的女孩兒,倒教我想起一件事來——大約是去年的這時候,我在西山一帶遊玩,曾遇見個小尼姑托缽沿乞,大不過十七八歲模樣,雖是緇衣芒鞋,相貌舉止清雅不俗。遠遠見了我,脫口叫了聲『二哥』,及走近了,倒滿面失望,說是認錯人。我因他生得纖裊斯文,不免多看了兩眼,所以至今未忘。此時想來,只怕也是令親,將我認做了你也是有的。」賈寶玉扼腕長歎道:「不必說,自然是舍妹惜春了。他從前在家裡時便喜歡談禪論道,年紀雖小,倒常說自己看得破,性子又執拗。那年遭禍時,他許是害怕,竟趁亂易裝逃走。後來我父親使人到處尋找了多少年,只當他打聽事情了了,自然會回來,誰知竟再無下落。原來到底做了尼姑了。」

    一時火苗見弱,甄寶玉添了一把柴,兩人披氈擁火,又談論了一回,甄寶玉先睡實了。賈寶玉雖覺目餳眼澀,卻只是輾轉難眠,恍恍惚惚,好似仍在都中時候,大觀園怡紅院中,與襲人、晴雯、芳官一干人頑笑,猜枚擲壺,賭酒烹茶,好不得意;一時人報「林姑娘來了」,忙迎出去,只見黛玉、湘雲、探春一干人聯袂走來,大家共坐談笑,吟詩論畫,不知偶然說錯了一句什麼話,將黛玉惹惱,忙又千方百計的俯就;正在心甜意暖、語膩情濃之際,忽展眼不見了黛玉,卻見薛寶釵蒙著金墜角八寶紅蓋頭端坐在珠簾之內,彷彿洞房花燭夜模樣,不禁心下狐疑,患得患失;麝月卻又從外面進來,說是缸中米淨,當的棉衣也該去取贖,不然就成死當了。

    正覺慚愧為難,忽見一班官員差役執令箭旗牌而來,要抄要檢,喊打喊殺,又見司棋、金釧、四兒扯著他啼哭,四處裡鬧作一片;忽然王熙鳳拿著一根面杖從外面一路殺進來,橫眉立眼的,正如那年魘魔法兒病中的情形;種種世事艱難、情怨糾纏之事,一齊堆到面前來,不禁如醉如癡,昏昏沉沉。正在彷徨無計、疑真疑假之際,忽聞當空一聲棒喝,便如電掣雷鳴的一般,諸多幻相化為泡影,瞬息不見。

    寶玉睜開眼來,卻見一個癩頭和尚坐在對面佛龕之下笑嘻嘻的向他點頭,當下心內澄明一片,起身作揖道:「大師請了,弟子如今已經明白,富貴功名,有如塵土;情緣孽債,莫非浮雲。人世間種種窮通富蹇,尊卑榮辱,乃至妍媸智愚,親疏愛怨,都只是幻象罷了。弟子情願隨我師出家,雲遊四海,更不以兒女情長為念。」

    那癩僧點頭笑道:「欠你淚的,他已還了你淚;欠他情的,你也還了他情,卻還戴著那蠢物作甚?也是該完債回頭、物歸原主的時候了。」寶玉頓然醒悟,向頸上摘下通靈玉來,便隨手擲在蒲團之上,遂與和尚頂風冒雪,飄然而去。一旁甄寶玉猶熟夢正酣,將菩提寺當作爛柯山的一般。正是:

    萬般癡念終如幻,一樣皮囊兩樣緣。

    卻說自從寶玉去後,寶釵、襲人幾個便在家裡每日數指翹望,好容易盼得金陵信至,一一寫著王夫人病逝、賈政患病、寶玉偃蹇難歸諸節,正是字字血淚,滿紙悲涼。寶釵看到一半,早已哭得言不得語不得,襲人、麝月也都淚流滿面,便都忙換了純素衣裳,在院子裡點了香燭紙馬,祭了三牲六禮,望空祝禱。襲人想到王夫人素日待自己的諸般好處,麝月念及寶玉這番不知幾時方能回來,各自傷心不了。及哭得累了,才驚覺那寶釵在風地裡已跪了大半日,忙上前攙扶。寶釵猶跪著不肯起,手裡攥著一把香,一邊磕頭,一邊燒香,說一回又哭一回,直哭得花愁月顫,肝腸寸斷,眼看著香燒得盡了才起來,腳跟兒早軟了,趔趄兩三下方站穩了,回至炕上躺下,便有些聲重鼻塞的起來。

    次日早起,麝月打水進來,見寶釵猶向裡臥著未起,小聲請了兩回,不見動靜。及上前看時,方見他雙蛾蹙起,桃腮泛赤,嘴唇皮兒乾裂趣紫,摸摸身上,燙得如火爐一般。忙向前院叫起襲人來,進來看了,也覺吃驚,苦道:「皇天菩薩,可夠了我的了。一事不了,又添一事。」趕著打發老李婆子請大夫來。去了半日,卻帶進一個龍鍾老嫗來,進了屋子,也不望聞診切,伸了手撩起簾子就向寶釵身上搭來,唬得襲人、麝月忙攔在前面,問他:「做什麼?」那人道:「奶奶、姑娘們不教看,我可怎麼知道順不順呢?」襲人越發糊塗,問他:「什麼順不順的?」婦人道:「自然是胎位了,順與逆,正與旋,關係重大,不得不摸清楚了才好對症下方,人命關天的大事,須講不得臉面。這方圓幾十里,我是最準的,多少富紳大宦的家裡都進去過,連許多城裡的老爺太太也常備了車馬請我去,前兒東鄉里胡老爺的二兒媳逆生倒養,就是我活活救下來的。是男是女,憑我一摸肚子就知道,連脈都不用診的。」

    寶釵又羞又氣,轉向裡背身不理,麝月早掩了簾子問他:「我們奶奶不過是傷風咳嗽,你嘴裡不乾不淨,混說些什麼男呀女的?」老嫗道:「我是接生的大夫,既不是喜,找我來做什麼?」襲人這方知道李婆子糊塗,不問清楚就請了穩婆來,又氣又恨,只得送穩婆出去。那老婆子道:「雖不是喜,到底出一趟診,奶奶須得給些利是才好。」麝月只得拿了些錢給他坐車,穩婆還嫌不足,嘮嘮叨叨,直說耽誤了他功夫,逼著麝月又加了一串,方才去了。

    襲人重新叫過李婆子來,也不好多說他,只再三叮囑,命他另請一位看傷風的大夫來。半晌,方又來了一位,診過脈,說是秋燥之症,該有「鼻燥咽干,口渴舌燥,咳而無痰,喘而氣促」諸征。又問咳時脅間有無劇痛,夜裡是否出汗,麝月一一答了。遂立了一個生脈散的方子。寶釵命麝月拿來看了,隔簾問道:「既說是秋燥之症,如何又用人參?」大夫道:「不妨,人參雖熱,卻可生津,這藥君臣相輔,治燥症最見效的,奶奶盡請放心。」寶釵便不說話,及蔣玉菡送出大夫去,方對麝月道:「我自幼體壯,只怕用人參不宜,既然斷了病症是燥熱,倒是抓一劑*煎來就是了。」襲人忙道:「方子是大夫寫的,換了倒不好。」寶釵道:「我心裡有數,你照我的話做去就是了。」襲人只得依言抓了藥來。麝月守著爐子煎了,與寶釵服下。

    誰知略好兩日,便又燒起來。如此輾轉反覆,月餘猶不見好,還是襲人悄悄拿了前兒大夫開的方子另取了生脈散來,也不教寶釵知道,只令麝月照常煎了與寶釵服下,方才漸漸的好了。

    且說因寶釵病著,襲人想著王夫人既逝,正該著人往各處報喪去,自己身份不便,蔣玉菡更加不便。想了半日,方得了一個主意,遂親自下廚,收拾了一樣水晶肘子,一樣五香雞胗,一樣麵筋炒兔肉,一樣麻婆拜觀音,都裝在一個食籃子裡,提著往李紈門上來。見院子新翻蓋過了,門前兩個男僕模樣的人在那裡吃煙,又有一個小校在屋簷下學織荻簾兒。襲人說明來意,那小校通報進去,一時出來說:「我們奶奶不在家,本家太太請你進去。」

    進來時,只見裡邊也都整砌一新,門窗欄杆都重新油漆,花籬庭樹井井有條,不似從前大雜院時模樣。那李嬸娘身上穿著秋香色潞綢蘆花趕月對衿襖兒,下著佛頭青滿繡蟹爪菊鸚哥綠滾邊的洋緞裙兒,綰著祥雲飛蝠金紐扣,頭上梳著個芭蕉髻,插著和合二仙累絲嵌寶金搖釵,獅子滾繡球銀梳掩鬢,手上戴一對汗浸子玉蒲鐲,四連環喜鵲登梅的寶石戒指。見了襲人,忙不迭問好,又督著小丫頭倒茶,撮些玉帶糕、合歡餅讓襲人吃。

    襲人道了謝,便在炕沿下椅子上坐了,看見屋裡新添了許多家俱擺設,便猜測許是賈蘭做了官回來,心裡先有幾分歡喜。問時,李嬸娘卻又支支吾吾,只說賈蘭在軍中立了功,擢升了一個小頭目,朝廷論功行賞時,那賈蘭上了一本,說明京中尚有寡母獨住無依。故而宮裡送了賞銀來,其實統共也沒多少,為著賈蘭的臉面,不得不把房屋整修一番,便十去了*;又將租給人住的房子收了自用,更加有出無進。襲人說了王夫人在金陵病故一節,那李嬸娘吃了一驚,半晌歎道:「這也只好等你大奶奶回來,我告訴他罷。」襲人便又說了寶釵患病,無人出面治喪,只得請大奶奶幫忙料理等事,李嬸娘躊躇一回,仍然說:「這也只好等他回來,我告訴他。」

    襲人無奈,只得告辭回來。等了幾日,方見前兒那小校送了包碎銀子來,說:「我們太太前兒拜影回來,感了些風寒,又聽見老太太亡故,傷心病倒了,如今正吃藥呢,勞動不得,已在院裡望空磕了頭,就不親來了。這銀子教送給二奶奶,留著做法事用吧。一應超薦主祭之事,全憑二奶奶作主。」說著也不等寶釵等多問,便放下銀子走了。寶釵無奈,只得命麝月收了銀子,並不批評一語。襲人卻憤憤不平,背地裡向麝月道:「都說大奶奶面慈心冷,骨子裡比誰都愛錢。還說從前在府裡時,他便伙著他嬸娘、表妹,把古董珠寶螞蟻搬家一樣盡挪了出去。他們如今住的院子,說是嬸娘置的,其實便是大奶奶出錢,一早替自己預了養老。我只說是人們眼紅老太太多疼了他們孤兒寡母,故意造的謠兒。誰料想他果真心冷,連太太死了這樣大事也不聞不問,同樣是媳婦,他是大奶奶,這邊是二奶奶,怎麼弔唁主祭這樣大事,他倒好躲起來,全扔給二奶奶料理呢?」

    麝月歎道:「如今親戚們都窮了,況且連年來凶信不斷,早都疲了。便得了信兒,上門弔唁,也不過一塊尺頭、兩掛素面的敷衍一回;況且太太的靈又不在京裡,禮自然更加薄了;主家兒倒要治席擺酒的麻煩,少說也得百十兩銀子。他自然要躲這個人情債。也是怕人家看見他富,不免向他告借。你不見自從分家後,凡親戚有什麼紅白喜事,大奶奶何時伸過手來?話說回來,如今一家不如一家,誰不是少一事省一事,也不單只是他家。」襲人道:「話雖這樣說,他到底是個官宦家小姐,老子做過國子監祭酒的,難道只為分了家,竟連個『孝』字也不顧了?」

    議了一回,到底彷徨無計,最終還是襲人求蔣玉菡印了些訃文各處去送,親友們或有親來唁慰的,或有命人送祭禮來的,果然便如麝月所說,不過是些冬菇素面,略盡心意。又湊了幾個錢,俟寶釵略好些,便看了日子,約著一同往西門外牟尼院替王夫人做超薦法事。說明因王夫人靈不在京裡,便不放焰口,只是拈香聽經,盡心意而已。

    到了這日,邢夫人帶著賈琮,薛姨媽帶著薛蝌、岫煙,尤氏同著賈蓉、賈薔兩對夫妻,王子騰雖不在京,夫人子女並王仁一家子都來了,又有劉姥姥帶著巧姐兒,許多陪房家人,以及賈珩、賈珖、賈琛、賈瓊、賈璘、賈菖、賈菱、賈蓁、賈萍、賈藻、賈蘅、賈芬、賈芳、賈芝等族中子孫,凡得了信兒的,也都來了,各自僱車坐轎,將牟尼院擠了個水洩不通。

    原來這牟尼院正是史太君祖上的產業,昔年妙玉來京查訪貝葉遺文時,便在此借居,所以賈家方才得了消息。如今寶釵要替王夫人做法事,因鐵檻寺、水月庵兩處家廟前番均獲了罪,便選在牟尼院主持。

    一時院裡設了鼎爐諸事,佛前供了牲醴之類,寶釵方磕下頭去,忽見側殿奔出一個人來,撲到跟前叫道:「那不是寶姐姐麼?」寶釵聽聲音十分耳熟,及抬頭看時,只見一個二十許女子,身上穿著半舊的石青褂子,滿面憔悴,形容淒楚,卻一時辨認不得。那人又叫道:「姐姐,你不認得我啦?我是湘雲啊。」寶釵猛的一震,再看時,可不正是睽違多年、下落不聞的史湘雲?忙一把抱住了叫道:「你怎麼會在這裡?什麼時候回京的,怎麼不來找我?」

    那湘雲又是哭又是笑,欲說時又說不出來,一回頭看見寶釵祭在佛台上的那幅字,知道王夫人去了,忙爬過去磕了幾個頭,也顧不得等住持宣號,也顧不得給邢夫人、薛姨媽等見禮,便放開聲音大哭起來。寶釵也撐不住哭了,薛姨媽更是哭得長一聲短一聲,幾乎喘不過氣來,岫煙一旁扶著,一邊給他撫背,一邊自己卻也不住拭淚;邢夫人、尤氏等自出府來受盡苦楚,況且賈赦、賈珍俱埋身異鄉,屍首無歸,自己百年之後,更不知歸葬何處?想起多少辛酸委屈,早哭得言語不得;劉姥姥更是撒開手腳,坐在地上拍腿大哭,巧姐兒便也哭了;王仁、賈琮等先還想著勸眾人盡了禮再哭,奈何那些人也有借他人眼淚灑自己悲傷的,也有真心思念王夫人的,也有見景生情感傷啼泣的,都各自放聲大哭起來,那裡勸得住。

    一時祭畢,便在廟裡後院敞廳擺了幾桌素席謝客,豆角、金針、百合、藕片,擺得滿滿當當,雖非海味山珍,倒也整潔齊備,另有一壇韶酒,一壇花彫。眾人不免七嘴八舌,議些別後情形,又爭問湘雲這些年去了那裡,如何過活。湘雲不願多言,只說投靠了一位遠房親戚,在桂邊住了三四年,上月方才回京。又問眾人可有史鼎、史鼐兩位叔叔消息,眾人都說沒有。散了席,岫煙意思要寶釵回去住幾日散散心,寶釵卻要湘雲同他回紫檀堡,又說:「襲人三不五時念叨他,等下見了,不知興頭成什麼樣呢?」又催著湘雲收拾。湘雲笑道:「我那裡有什麼東西好收拾,不過幾件隨身衣裳,跟師父說一聲兒就好走了。」果然只拿了兩件衣裳,隨便包在包袱裡,跟寶釵出來。

    兩人同了車,路上寶釵細問究竟,那湘雲一行哭,一行說,這方說了個大概。原來那年衛若蘭戰中失落,生死不明,史、衛兩家又互相推責,弄到殿前對質,鬧得僵了,史鼐便欲毀婚,要替湘雲另擇一門親事。那湘雲卻因為彼此已經換了庚帖,下了文訂,早成朱陳之盟,豈為秦楚之念,作那「搖曳蟬聲過別枝」的行徑?便不肯負約另嫁,索性也不隨叔嬸回京,便在桂邊投了個尼姑庵暫且住下,打聽等候那衛公子消息。這些年四海為家,風裡雨裡,竟踏著海沿子尋了一個遍,就連幾個海島上也或是僱人,或是親往,都一一打聽了,卻連片言隻字也無,盤纏早已都用得盡了,只得回來京中,才知道賈府已經大敗,子弟*雲散,只得來牟尼院借住。若不是寶釵做法事,只怕一百年也不得遇見。

    寶釵聽了,不禁又撫泣一回,說著,紫檀堡已到了。湘雲進來一看,只見院落雖不甚大,倒也房屋高朗,台砌寬平,中間鋪著石子路,掃得一清如水,牆角數株桃樹,已成參天之勢;下邊又有十來盆各色花卉,也有紅掌,也有水仙,雖是冬清歲寒之際,卻也含苞吐蕊,春意盎然。那襲人正在院裡晾衣裳,看見湘雲進來,猛然打了一個突,臉上似哭似笑,不敢認的樣子。湘雲笑道:「好花大姐姐,打小兒一塊長這麼大,這才嫁了人幾年,就不認得我了。」

    襲人聽出聲音來,這方確認不錯,忙上前一把抓著叫道:「我的姑娘,你怎麼瘦成這樣兒了?」便哭起來,手拉著手問長問短,知道他回京不久,尚未找到史家叔叔,便又苦留他住下,朝夕相伴。湘雲辭道:「三五日尚可,卻非長久之計。你們偌大個院子,兩家人住著已覺擁擠,再添我一個,如何使得?」襲人道:「正是呢,偌大個院子,前後兩進,統共住了兩家人,再添你一個,有何不可?」湘雲笑道:「幾年不見,你學得這般油口滑舌起來,到底夫唱婦隨,家學……」說到此,急忙掩住,不覺飛紅了臉。襲人便也臉紅起來,寶釵瞅著湘雲歎道:「這麼多年不見,還是這樣有口無心的。」眾人一笑作罷。

    晚上寶釵在後院灶房又置一席,請湘雲坐了首位,湘雲再三不肯,襲人死活拉著坐下;寶釵對面相陪;襲人、麝月兩個打橫。說一回舟楫辛苦,風波險惡,又說一回人情冷暖,世事沉浮。那湘雲原愛說話,況他經歷也比眾人不同,越發說得繪聲繪色,如描如畫,說到驚險處,釵、襲、麝三人都覺聚精會神,暗呼僥倖;說到傷心處,又都拿著絹子拭淚不止。

    眼見月色映窗,疏枝如畫,已是三更時候。襲人欲往隔壁收拾廂房,湘雲忙拉住道:「不必窮忙,我不過略耽一兩日,同寶姐姐睡便了。」襲人也因寶玉衾枕被褥都還未曾收,被他看見不便,正覺躊躇,聽了這話,便說:「既這樣,就罷了。且擠一晚,明兒閒了再收拾。只怕奶奶勞神。」寶釵笑道:「不過一天半日,有何不可?」襲人聽這話,竟沒有留湘雲長住之意,倒覺詫異。再看湘雲,倒只是疏疏然不以為意,便也只得按下疑竇,收拾杯盤,各自歇息。

    湘雲來至寶釵房中,只見一張籐床,一座鏡台,再有近窗一張桌几,不用髹漆,木紡肌理如畫,此外更無長物,暗暗點頭歎了兩聲。二人躺在床上,不免又說一回抄檢、分家、賈母仙逝等事,及湘雲問起寶釵婚後諸節,卻只三言兩語帶過,反問他今後打算,還是要往金陵去尋叔叔嬸娘呢,還是在京長住。湘雲道:「若回金陵去,他們必定又要說些婚姻無望,不如問媒另嫁等事,倒煩心。不如就在牟尼院住著,還落得耳根清淨。況且衛家也在京裡,倘若他有消息時,也就近打聽得明白。」寶釵點頭讚歎:「難得你竟有這樣心胸志氣,我倒不好勸你。」湘雲笑道:「所以我說姐姐最知道我。」二人又說一回,直到五鼓敲過,頭遍雞啼,方才胡亂睡了一覺,起來梳洗。正是:

    乍離乍聚尋常事,忽喜忽悲難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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