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襲人被王夫人找去問話,足有一頓飯功夫才回來。見寶玉已經睡下,便不驚動,悄沒聲兒的卸了釵環,向外床上輕輕躺下,一宿無話。
次日二月二十七乃是北靜王爺生日,寶玉一早穿戴了往北府裡去,隨眾行過禮,便帶去偏廳喝茶等待開席。府裡張燈結綵,喧歌處處,便是戲檯子也與別處不同,除正院八角戲樓分三層建築,上可騰雲駕霧、下可翻江倒海之外,各樓宇間尚有彩練橫空,有偶戲人立在練上曼舞,滿院裡又有踩著高蹺的偶戲人扮成僕傭模樣,在席間穿梭斟酒,這是院中散席,供無職的公子哥兒們戲耍;有品的王公命婦則分坐於左右翼樓,各廣九間,另請了兩班小戲,清吹彈唱,隨席獻藝,若有願意看正院大戲台歌舞的,便站在天井旁閣樓上,隔著簾幕向下觀頑。席案戲台皆使花工用七寶珠翠,奇巧裝結,花朵冠梳,紮著時鮮花樣。所有碗碟,俱是官窯瓷器,描金嵌玉,飛龍勒鳳。
原來這一天招呼的全是皇親近族,藩王使節,次日才是公侯大臣,惟寶玉因與北王交情不同尋常,故於頭一日即來祝拜,其實並無資格入席。雖北王特別交待,令他與那些外族番邦的郡王世子同座,然寶玉並不以攀交權貴為意,又見舉目無非皇戚,言必失敬久仰,說不盡的屏雕金龍,褥設綵鳳,觥籌交錯,諛辭如潮,又兼華燈炫目,鑼鼓成行,實在熱鬧富麗的不堪,因此只略用了些酒水,看了半出《繡襦記》便瞅空兒出來。府裡原是時常走動的,並不用人帶路,逕自穿過花廳向門房尋著自己的小廝茗煙道:「我一直要去看看芳官,總未得空。今兒難得出來,不如就往水月庵走一趟。」
茗煙正與王府裡的小廝喫茶吹牛,聞言忙擲了杯出來,主僕兩個籠鞍上馬,風馳電掣,不一時出城,來到庵前打環叫門。水月庵的姑子聽說是榮國府裡二爺來了,都大驚失色,連忙迎到禪房坐著,命人上茶。寶玉那裡肯吃,只問:「有個芳官,是不是投身在你們這裡?」那姑子卻不認得什麼「方官」「圓官」,聞言發了半天愣。茗煙一旁提醒道:「他原是榮府裡的丫環。」
一語提醒了那姑子,拍手道:「原來是他,二爺問他做什麼?」茗煙罵道:「你管我們爺問來做什麼?你只管叫他去就是了。」那姑子連連自說「該死」,忙忙的去了,不一時回來,木著臉道:「二爺快別問了,圓覺——就是二爺說的什麼方官,如今改了名字叫圓覺了——誰知是個不知禮的,憑人怎麼說,只是死不肯出來。」寶玉歎道:「到了這個地步,還是這個性子。」因問姑子,「他在那裡,你帶了我去。」
姑子遂帶路,來到庵中一角柴房,指著道:「他就在裡面。」茗煙早又罵道:「好啊,好好的人叫你們拐了來,是當騾馬一樣關在柴房裡的麼?」那姑子委屈道:「是他自己與淨虛師父強嘴,師父罵了幾句,說要關他在柴房裡餓上半日,他惱了,索性住進去不肯出來,並不是我們關他。二爺不信,看那門上可有鎖麼?」茗煙不信,揮拳踢腿的要打。寶玉忙攔住,勸道:「聽起來確是芳官的脾氣,他必不致撒謊。」遂來至柴房前,輕輕的扣門叫道:「芳官,是我,我看你來了,你開開門,我同你說話。」門裡只是寂然無聲。
寶玉又叩求多下,方聽見裡面人帶淚說道:「二爺請回吧,從此只當我是死了。」寶玉那裡肯去,只道:「我好不容易出來,你總得讓我見一面。」裡面又復寂然,半晌方冷笑道:「二爺果真要見?可別後悔。」寶玉且不懂,只說:「當然要見。」話音未落,柴門「嘩」一下拉開,一人蓬頭垢面破衣爛衫站在門前,問:「二爺果然要見我?」寶玉定睛看時,唬的仰面後退,驚道:「你是誰?何故唬我?」那人早又將門關了,冷笑道:「我說你並不會願意見我。」寶玉身上顫抖,指著那門問姑子:「這人是誰?」那姑子苦著臉道:「他不就是爺說的什麼方官兒了?進庵來,改了名字叫圓覺,可是半日不閒的,沒早沒晚只管與師父鬥嘴。一時惱了,自己將杯子砸個粉碎,抓起瓷片就往臉上一陣亂劃,就變成這樣兒了。」
茗煙方才叫的門開,見那芳官形容雖似,然而傷痕纍纍,皮膚外翻,直如鬼怪一般,只唬的一陣連滾帶爬,這時重又迎上前來,抓住姑子問道:「胡說,好端端的他為何要劃傷自己?從前他那樣愛俏,那樣抓尖兒,如何肯無緣無故劃傷了臉?你們把好端端的人拐了來,方的改成圓的,作踐得不人不鬼,還說不是害他?我這便抓了你去回太太,必要打死你。」姑子唬的跪地磕頭,叫著:「阿彌陀佛,屈死我了,誰敢無故傷人?真真兒的是他自己劃傷的。二爺不知道,這圓覺性子最是古怪,誰也拗不過他的,滿世裡再沒第二個。原聽說他從前學過戲,平常我們央他唱兩句,死不肯開口;不要他唱時,又獨個兒哭一回唱一回,擾的人睡不成,連淨虛師父都拿他沒法子。他為著和師父治氣,自己鎖了柴門不肯出來,眼錯不見的,又把臉也劃花了。爺若不信,只管問他。再不然,問淨虛師太和芹大爺。」
寶玉聽了,淚如雨下,又問茗煙:「芹大爺是誰?」茗煙想了一想道:「是了,就是後街上周大奶奶的兒子,三房裡的芹四爺,專管尼姑道士的。」
只聽芳官在內說道:「你們不必拷問他。確是我自傷面目,與他無干。二爺快去吧,看這裡氣味不好,薰壞了你。以後也不必再來。」寶玉聽他語中猶有關切之意,更是心痛如絞,五內摧傷,欲要去,那裡捨的;若不去,又無話可說。茗煙只覺的這庵裡充滿詭異之氣,只巴不的就去才好,因苦勸道:「二爺走罷。就是捨不得他,也總要先回了家,再找個大夫來想法子治好了臉上的傷,還恢復從前模樣兒才是。」
寶玉聽他說的有理,且也無別法,只得上馬去了。方出門來,卻忽聽一聲清唱斷雲裂帛,越牆而來,唱的正是從前芳官為寶玉獻壽那夜唱過的《賞花時》:「翠鳳翎毛扎帚叉,閒踏庭前掃落花……」細細一縷刺入心中,寶玉頓覺錘心刻骨,痛不可抑,「呀」一聲大哭起來,便要摟馬回去,茗煙生怕回府晚了累他受罰,死勸著去了。
是夜,寶玉夢裡只見許多紅粉骷髏輪番地來找他,一時花容月貌,一時凶神惡煞,寶玉在夢裡問道:「姐姐們是誰?與我素昧平生,無冤無仇,為何要戲弄於我?」那些女鬼便都冷笑道:「無冤無仇?我們本來都是好端端的女孩兒,只為認得了你,也並未做過什麼不齒的事,就白白丟了性命名節。你倒只管養尊處優,如寶似玉地裝好人,是何道理?」
寶玉聽說,只得再用心認去,卻見那些女子不是別人,正是金釧、晴雯、芳官、香菱、司棋一干人,其中又有尤二、尤三姐妹兩個,忙施禮道:「寶玉自知有得罪處,卻並非有意冒犯。香菱姐姐為何也怪起我來?兩位尤姑娘更是只有數面之緣,何以這般見責?」
香菱笑道:「我來此原不為尋你,乃因絳珠仙子銷號之時將屆,故而特來探看於她,訂立相會之期,也好早做準備。恰遇見司棋妹子魂靈兒,便站下來敘一回話,並不想遇見了你。」
寶玉道:「既不是來尋我的不是,如何又做出許多鬼臉來嚇我?」
尤三姐冷笑道:「你自己心裡有鬼,倒只管怨人。我且問你,既說我們無冤無仇,你何以壞我名節,毀我姻緣,斷我性命。如今既然狹路相逢,少不得有仇報仇,欠命還命。」說罷,提了劍便欲刺下。
忽見一女子騰雲駕霧地趕來,叫道:「休要傷她。」寶玉回頭看時,卻是黛玉,忙擋在前頭叫道:「妹妹留心,且莫管我。」那些女子笑道:「見了他林妹妹,倒還有些良心。」又都上前見禮,口稱「絳珠仙子」,意甚恭謹。黛玉並不答話,只用力將寶玉一推,如墜五里雲中。
寶玉大叫一聲,醒來,一身的汗。襲人忙披衣趨近,問他:「怎的了?做什麼夢了?」寶玉撫著胸口叫道:「林妹妹可回來了?」
襲人失笑道:「好好地睡在這裡,哪來的林妹妹?」寶玉方知是夢,終不放心,遂對襲人說:「你叫起一個小丫頭,要她去瀟湘館探一探,看看妹妹可好?」襲人笑道:「這大半夜的,無緣無故去敲門,你林妹妹豈不惱呢?若再驚起別人來,就更不好了。」
寶玉情知有理,只是放心不下,遂向襲人說起夢中所見,歎道:「那個地方兒,說起來原有些熟悉,倒好像什麼時候去過似的。便是這些人,也都像是舊相識,只不知為何這樣怨恨於我。」說著又垂淚。
襲人笑勸道:「這可是還沒醒呢。她們從前與你同一個園子住著,晴雯、芳官更是見天一個桌子吃飯,自然是舊相識,有什麼好納悶的?」
寶玉道:「不是那麼個舊相識,我在夢裡看見她們,只覺這個夢從前好似做過的一樣,這些人還有這個地方兒,也是從前那個夢裡就有的。」
襲人忽然想起,那日寶玉在東府小蓉大奶奶屋裡午睡,醒來也說起這麼一個夢,說是什麼「太虛幻境」,裡面有許多人物故事,還同自己偷試了一回,原是兩個人的初番雲雨。想起舊事,不禁滿臉緋紅,勸道:「一個夢罷了,哪有那些道理?常人說的: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自然是你日夜思念她們,所以才會夢見這些。快睡吧,三更天了。」
寶玉只得重新睡下,心裡只是放心黛玉不下,輾轉反覆,好容易等得天亮,忙起來親自叫醒秋紋,命她:「不拘找個什麼由頭,去瀟湘館裡看看林妹妹,回來告我。」秋紋不解其意,也只得應著去了。一時回來,說:「並沒什麼事,剛起來,正梳洗呢。」寶玉這才放下心來,要水洗了臉,自往賈母房裡來請安。只想請過安後再去看黛玉。不料老爺偏傳話進來說,仍要叫往北靜王府裡看戲去,好同著那些王親大臣多多親熱,學習些規矩禮法。
原來今兒才是榮寧兩府的爺們兒為北王上壽的正日子,寶玉滿心不願意,聽說賈政也要去,豈敢違逆,且連脫滑的空兒也沒了,只得穿戴起來,帶上焙茗等,騎了馬,隨著賈政的馬車徑往王府裡去。後面家丁浩浩蕩蕩抬著壽禮走在後面,計有壽桃一百個,壽麵一百掛,上等的人參十二支,貂皮一張,南海佛珠一持,金玉獅子各一對,並從蘇州精心定造的上等絲緞十二疋,官緞四十八疋,由江寧所織之上用緞十二疋,官緞三十六疋,都有大紅案子抬著,大紅披巾蓋著,招搖過市,兩邊且有從府衙借的官兵開路。引得那些百姓都站住了在路兩邊觀看,又細數那過往的馬車箱案,猜測所獻之物,嘖嘖連聲,搖頭歎贊不已。
賈政坐在車內,隔簾看見寶玉滿面抑鬱之色,騫起簾子訓道:「昨兒因要籌備送北王的禮,竟沒時間找你算賬。我聽李貴說,席還沒散,你人倒跑了,連下人也不告訴,害得他們找遍了整個北府,鬧了多大的笑話。我還沒問你,昨天一整日野到哪裡去了?你倒又擺出這沮喪樣子來堵我的眼,灰頭土臉,唉聲歎氣,哪裡像個讀書上進的王孫公子模樣兒?倘若去了北府也是這樣,丟人現眼,失禮打臉,晚上回來定要揭你的皮。」
寶玉聽了,唬得忙道:「並不敢亂跑,昨天因席上實在嘈吵,鬧得頭疼,所以先走了,就忘記支會貴大哥一聲。其實只比他早回家一半刻。」
賈政還欲教訓,想著北靜王爺向對寶玉另眼相看,若只管一味訓斥得他沒情沒緒,等下見到北王倒不好。遂忍耐住了,只道:「若論別的本事,量你也沒有。這會子左右無事,倒不如細想兩首詩來,等著席上祝壽。做得不好,晚上一併罰你。」
寶玉雖擅詩,卻向來不喜歌功頌德之作,也只得勉強答應。騎在馬上,搜腸刮肚,百般苦惱。不提。
且說黛玉一早起來,正在洗漱,忽見秋紋忙忙地走來,又沒什麼事,只請了安便又匆匆離去,倒覺得詫異。又不好說什麼,各自出了半日的神,無可排遣,因知寶玉性子浮躁,總沒時間替王夫人抄經,不如自己得閒便替他準備些,免得到時著忙,又急出病來。遂命紫鵑將書案擱在窗邊透亮處,洗筆磨墨,抄寫一回,因見白駒過隙之喻,想到人們向來形容時光飛逝為「彈指」,而《僧祗》中又云:十二念為一瞬,二十瞬為一彈指。不禁心中所感,遂草書一絕云:
韶華易逝不易留,
一念未伏一念休。
轉瞬還翻十二念,
百回彈指幾春秋。
題過,想到紅顏易老,相思難籌,若論自己所受的委屈煎磨,那真是一日三秋,每一瞬每一念滿滿的都是煩愁,時間竟過得比什麼都慢;若論桃紅柳綠,花謝水流,卻又覺歲月如風,轉眼即逝。自己同寶玉從小兒一桌吃,一床睡,何等親暱無私,而今卻難得在一起說句體己話兒,就算好不容易兩個人面對面坐著,也有諸多的顧慮猜忌,總不能將心事明明白白地剖訴。況且,即便知道了寶玉的心意又如何,這些年中,他說死說活的瘋話還少嗎?然而老太太、太太不開口,舅舅、舅母不為自己做主,又能奈何?便只有看著這時光如水,飛流而下,而自己的身子,就一天天耗損下去,只怕終究逃不過「卿何薄命」四個字。想到此,不禁淚流滿面,用絹子堵著嘴嗚咽。
紫鵑出去餵了鳥進來,看黛玉好好寫著字,卻又哭泣起來,摸不著頭腦,只得委婉勸道:「姑娘才好了兩天,怎麼又無故傷心?已經是先天寒弱,再不自己珍惜將養著些,可教人怎麼樣呢?就是大夫一天來三次,開的方兒能治病,也要姑娘自己平神靜氣,一心想好才行。」
黛玉歎道:「你哪裡知道我的心思?」
紫鵑道:「雖然不知道,跟著姑娘這幾年,也多少猜著些。其實姑娘又有什麼不如意的?雖然親生父母不在,可也並不至失依沒傍的,且不說老太太固然疼愛異常,現有例子擺著,三位姑娘倒是嫡親的孫女兒,也不過這樣;寶玉跟咱們更是一條心,凡姑娘說的話,無不小心奉承,凡姑娘喜歡什麼,也都是要一奉十的,如何還只管慪氣?姑娘若惜福,就該仔細將養才是。」
正勸著,卻見探春、惜春兩個走來,進了門便哭。紫鵑訝道:「這一個還沒勸好,又來了兩個。只道我們姑娘愛哭,怎麼三姑娘、四姑娘如今也都弄起這個光景來?」不住地拿眼睛向侍書、彩屏兩個打量,侍書嗚咽道:「孫家剛才來人報信,說咱們二小姐昨天無端失足,跌下樓來,至今昏迷不醒呢,兩位太太如今已經吩咐璉二爺探看去了,只怕這會兒已經嚥氣了。」
探春聽了,益發放聲大哭,惜春也默默拭淚。黛玉吃了一驚,倒反收了淚,問道:「我們可能還見一面兒麼?」
惜春道:「林姐姐可是傷心得傻了?怎麼竟問出這樣的話來。二姐姐既嫁了人,就生是孫家人,死是孫家鬼,弟兄們還可去奔喪弔唁,見最後一面;咱們是閨閣千金,豈有為這個到人家門上拋頭露面的?所以我說,一個人生為女子,想要清清白白地過一世,除非出家做姑子,不然再難乾淨的。」
探春頓足恨道:「咱們賈家的女孩兒就被人這樣白欺負了不成?依我的性子,就該到孫家大鬧一場,再問他個虐死妻子之罪。就因為生為女兒,便這樣任人擺佈,一旦嫁了人,哪怕他是豬是狗是畜牲,也要忍氣吞聲。現在人要死了,忍到頭兒了,難道朝廷會頒座貞節牌坊、容她上《列女傳》不成?你們看著好了,賈家的這幾個男人,再沒一個有剛性的,到了孫家,看到那個害死自己姐妹的豺狼,還是會裝出副彬彬有禮的樣子,滿口裡講仁義規矩,再不會為二姐說半句求公道的話。」說著又哭起來。
黛玉便也哭了,又咳起來,紫鵑忙過來拍著,探春不欲使她更加難過,站起來告辭欲去,黛玉忙問:「老太太同寶玉知道麼?」
探春道:「二哥哥一早去北靜王府祝壽去了,這會子自然還未得知;老太太那邊,大家且瞞著,等璉二哥回來探准了是什麼情形再說。這會子園裡只有大太太、太太、大嫂子和璉二嫂子知道。我也打發了丫頭去通知姨媽和寶姐姐,這會兒且去紫菱洲看看邢姑娘,權當替二姐姐再看一眼她住的地方兒吧。」說到末一句,復哽咽起來。
黛玉便命紫鵑拿衣裳來,也要同去。紫鵑欲勸又不好勸的,口裡雖答應著,眼睛只看著探春。探春情知其意,便勸道:「今兒有些起風,你身子又不好,別到處走了。免得傷心,又咳起來。」黛玉道:「誠如你們說的,我們雖不能再見二姐姐一面,往紫菱洲走一走,看看她從前住的地方,也就好比又在一處了。」說著又流下淚來。
惜春催促道:「既這樣,我們便一起走吧。」遂一齊出來。連袂來至紫菱洲,遠遠地看見池塘清冷,軒窗黯淡,早先滴下淚來。
待到進了屋,卻見李紈、寶琴、史湘雲也都來了,正與邢岫煙坐著喝茶,見了她三個,歎道:「正說要丫頭分頭去請你們過來說說話兒,倒是想到一處了。」
那岫煙手裡捏著方翡翠綠的撮穗撒花熟羅帕子,哭得兩眼腫起,見人來,忙站起招呼,淚猶未干,哽咽難言。
探春情知她與迎春同處一室,將近兩年,情份自與別人不同,隨在她身旁坐下,按著手勸道:「二姐姐一生謹慎,性子柔順,心地又善,待人又和氣,平日裡溫聲細語,一句重話也沒說過,貓兒狗兒也不曾傷過,我並不信老天這樣狠心,年輕輕便要收她回去。不過是跌了一跤,如今璉二哥已經帶同太醫趕著去了,必可以治得好的。」
李紈等也都說:「必是這樣,我們能可不必杞人憂天。」
湘雲不憤道:「二姐姐弄成如今這樣,都是嫁錯人家才落到這一步,大伯和嬸嬸就不問一句麼?這回若天可憐躲過一災,不如讓璉二哥把二姐姐接回,從此常住不要去的好。」
李紈道:「原來結親的時候,咱們老爺和太太就不大贊成的,無奈大太太一意孤行,只是要結這門親。如今把個二姑娘斷送進虎口裡去了,到這時候便要說什麼,還能逆轉乾坤不成?自然還是和為貴。比方薛姨媽娶了那樣的兒媳婦,就後悔娶錯人,也不好隨意打發了去;何況咱們是女家,就明知嫁錯,還能把姑娘收回來不成?」
寶琴聽著,只是坐不住,一則她婚期在即,聽到眾人談婚論嫁不好意思的,且李紈又說到她家的事上頭,更加不便開口,遂站起走到一邊書案旁,假裝翻書,看見案上棋枰猶在,翎羽蒙塵,不禁黯然。李紈也知覺了,自悔不迭,忙用言語岔開。
惟有湘雲不察覺,仍舊追問道:「上次二姐姐回來說,那姓孫的但與她吵,就說什麼大老爺欠了他家幾千兩銀子,把女兒賣斷了去抵債的,所以任意作踐得連丫環也不如。現在又說什麼二姐姐失腳墜樓,焉知不是他家裡人親手推下去,又或是二姐姐受不住折磨自己跳下去的呢?依我說就該報官。」
這番話,眾人心中原也各有疑慮,然聽湘雲不妨頭說出來,都大驚阻止不迭。李紈推她道:「雲丫頭真個大膽,人命關天的事,怎好混說?便是報官,也沒憑沒據的,倒說咱們訛他,有理也是無理,原告倒成被告了。」
湘雲也知說得露骨,遂低了頭。眾人感懷心事,不免也都想起各自終身,湘雲、寶琴兩個終身早定,嫁杏有期,眼看便要出門的,心中每每揣度,並不知對方臉長臉短,性情好壞,倘若遇著個孫紹祖這般前世冤孽,卻又如何是好;探春、惜春因近日府裡官媒往來得頻,心中早已慄慄不安,前些日子宮裡更又派出畫匠來為她二人造像,說若是被選中,便要遠嫁海外,到時爹娘兄弟再無相見之日,何等淒涼?黛玉更不消說,風吹草動就要哭一回子的;李紈也感歎少年守寡,老來無依,雖有賈蘭一人可靠,誰知他將來成龍成虎?因此都低頭拭淚,默然無語。丫頭們見主子悲傷,更加不敢說話。綴錦樓不大地方,雖是香擁翠繞坐了一屋子人,卻連半點聲息也無。
且說怡紅院諸人也都聽說了迎春的事,難免歎息傷感,正在議論,卻見琥珀腫著眼睛走來找襲人,因說去前頭回王夫人的話,知道就回的,且坐下來等著,遂向眾人說:「你們可聽說,司棋死了?」
眾人都聽了大驚,問道:「才聽說二姑娘的事,怎麼又說起司棋來?可是你聽錯了,把主子當成丫頭混說。這又是什麼時候的事?」
琥珀道:「哪裡是聽錯了。二姑娘的事是一早孫家的人來說的,司棋的事是剛才她姥娘請假時親口說的,誰承想她們主僕兩個的命竟是一般的苦。原來司棋出園後,她娘說她已經失了腳,不合再留在家裡,逼著要她嫁人,她不肯,三番五次地尋死覓活,總被攔住了不成功。前兒她姥娘又把她說給一個六旬老翁做妾,怕夜長夢多,竟將一條繩兒捆著,將她塞在花轎裡逼著成了親。剛拜過堂,前頭賓客還沒散呢,後面屋裡她就用捆她來的那條繩兒吊死了,就是昨天晚上的事。」
秋紋、碧痕等人聽了,都拿著絹子拭淚,又驚又歎道:「怎麼這樣禍不單行,焉知司棋不是先替主子引路去的呢?」不禁又念起晴雯來,都道:「她們都是一同出園子的,又都這樣薄命,真真死得冤枉,難怪魂靈兒不安,只怕司棋的魂兒也要回來的。」又說起同時出園的入畫、芳官、四兒等人來,歎道,「也不知她們如今是死是活,從前姐妹們何等親熱,只說要同生同死的,一旦分開,竟連個信兒也沒有,臨了兒也沒能見上一面。」
琥珀歎道:「當年琴、棋、書、畫四個原是一起進來的。抱琴跟娘娘入了宮,司棋死了,入畫走了,如今就只剩下侍書一個,若教她知道,還不定哭成什麼樣兒呢。我竟不敢自己走去告訴她,所以來找襲人同去,好幫著勸慰。」
碧痕冷笑道:「原來你是要她幫著勸人,只怕她聽說這些姐妹都死得絕了,心虧舌頭短,說不出話來;即便她肯說,那些死的冤魂兒也未必肯聽,倒反更不安寧。這會子不在,又不知背後在哪裡戳舌兒。我倒要勸你們,聰明的趕緊上香拜佛求神保佑,不然等下回來,不知道誰遭殃。」
秋紋聽這話說得不善,連忙打岔,卻遮掩不及,便見襲人從外面進來,帶笑不笑地道:「彩屏妹妹來了,怎麼不往我屋裡去?這裡熱,不如跟我來。」
原來寶玉房中原有晴、襲、麝、秋四大丫環,碧痕雖居二等,仗著自己跟寶玉的情份,並不把眾人放在眼裡,論起樣貌針指,雖不及晴、襲人兩個,卻強似秋紋、麝月,若論起拌嘴,連晴雯也不是她對手,那日給黛玉吃閉門羹,就是因為晴雯鬥輸了有氣,倒害寶玉賠盡了不是。如今晴雯既去,自然要遞補一個人進來。碧痕只道鐵定了是自己跑不掉的,偏偏一日日延捱下來,只不見信兒,好容易昨日放定了,竟把缺兒給了綺霰,因此氣急敗壞,正不自在,聽見司棋的凶信兒,再按捺不住,怒不擇言,便發洩了出來。不想恰恰的襲人走來,情知方纔的話已經被她聽見,既難遮羞,反豁出去,冷笑道:「正是呢,我們的屋子自然又髒又熱,哪裡是姑娘呆的地兒?還不趕緊攀了高枝兒去呢。前頭大房正室,才是姑娘去的地兒呢,快去吧,小心晚了被別人佔了地兒就遲了。」
襲人欲不理,奈何這話說得實在重,且難聽,就此走開,倒像認可了似的,因此再忍不下,紅了臉轉身問道:「姑娘這是說我嗎?」
碧痕仰著臉打鼻子「哧」地一聲笑道:「不敢,我說那說得著的人。這屋裡並沒有人可以做得正室夫人,撐破了天也不過是個姨奶奶的命。卻叫我說誰去?姐姐倒不必來撿這空歡喜的名兒。」
襲人氣白了臉,走過來指著碧痕道:「你別這麼夾槍帶棒的。既要說,就把話說明白了。什麼是心虧舌頭短,又怎麼是冤魂兒不安?我在這屋裡幾年,自問並沒做過什麼虧禮欺心的事兒,何時不小心?姑娘今兒這話,倒要說說明白。」
秋紋忙勸道:「姐姐是怎麼了,姐姐一向最寬宏大量的,同她一個糊塗人計較什麼。」
無奈碧痕正在氣頭上,再聽不得這話,因此嚷道:「怎麼是我糊塗?你們各個都是聰明人,所以才最能自保,長命百歲活著;我們都是糊塗人,所以才會得了不是攆出去,不是出家做尼姑,就是乾脆一伸腿死了,倒也乾淨,省得呆在這院子裡,被人家當賊防著,只許他鬼鬼祟祟,別人就多說一句話也有罪。」
襲人聽她句句都捎著晴雯、芳官等人,明知她素日與晴雯並不見得親厚,今日如此,必是為了自己沒有幫忙提拔之故,因道:「我知道你是為綺霰補了晴雯的缺,卻沒有提你,所以惱我。只是這件事是太太和二奶奶親定的,並不與我相干,姑娘何以只是恨我?」
碧痕被她說出心病,大沒意思,更加道:「呸,我才看不上你那二兩銀子呢。打量誰都跟你似的,自以為坐穩了姨娘位,生怕別人同你搶,不論誰同二爺多說了幾句話,或是侍候了眼面前的事兒,總要想方設法支使了人去,不使她與二爺說話,安的什麼心?一邊攆晴雯出去,一邊還要防著五兒進來,芳官也不過白在二爺面前提了兩句話,太太怎麼就知道了?何苦來,又白白害死一條人命。」
琥珀聽她越說越狠,再料不到自己來訪竟惹出這般官司,忙著勸碧痕收聲,又拉襲人離去,只說:「你的為人,我們盡知道的,何必同她爭吵。我們且到你房中說話。」
偏襲人今日竟然性情大異,只站著不肯去,身子抖得風中葉子一般,啞著聲音向碧痕道:「你不要在這裡吵,我知道你會說話,黑的也可說成白的。你既然會說,我們便到太太跟前說去,讓太太評評這個理,看我有沒有不叫你們服侍二爺,不許另挑丫環,倒情願自己獨自拚死累活,還要落你一番是非的理。」
碧痕聽這話,便知襲人有攆自己出去之意,今日便不發作,改日也必會設個法子攛掇了太太或是寶玉攆自己出去,寶玉是不怕的,禁不住自己幾句話,必會要自己留下;若是她同太太說了什麼,只怕就難了。不如拼著今日撕破臉鬧一場,她要保賢名兒,或許倒不敢明著變法兒,便要自己去,少不得也要捱上一年半載才好有所動作,倒還可有些轉圜。想得定了,遂再無顧忌,叫嚷出來道:「打量誰是傻子?那日抄檢大觀園,連林姑娘房裡的紫鵑因收著寶玉的荷包扇套,差點還有不是,襲人、秋紋這些人竟是乾乾淨淨的,說給誰,誰信?別的不論,我親眼看見二爺當日把一條大紅汗巾子繫在她腰上,她後來解了收在箱子裡,那是男人用的東西,怎麼抄檢時倒沒人問起?還不是早得了風聲,藏起來了?怡紅院裡,個個都有錯兒,長得好固然是錯兒,說句頑笑話也有罪,獨她每天和寶玉偷偷摸摸的反倒沒罪,可是奇事?太太耳根子軟,眼神兒不到,難道這園子裡的人也都各個聾了瞎了不成?自以為是要做姨奶奶的命,不等喝交杯酒就先圓房兒也罷了,沒定名份就要裝腔作勢起來,我就不服!」
一地下的丫頭婆子聽著,都大驚失色,有生怕株連走開避禍的,有心中稱願暗暗叫好的,也有趁勢洩憤火上澆油的,上前假意勸道:「姑娘糊塗,她是老太太房裡派下來的人,太太也要高看他三分,我們怎麼能和她比呢?她和二爺的事,太太都不論,我們管人家鹹淡!」
碧痕冷笑道:「我當然管不著,我替晴雯屈得慌。花大姐姐,我倒想白問問你,家常做夢,難道沒見著晴雯姐姐找你來嗎?你欠她一條命,就這麼平白無故算了不成?何苦呢,撐破了天,也不過是個姨娘,離寶二奶奶差著好幾層兒呢,犯得著這樣殺人放火的,就瞞得過人,也瞞不過天,還有臉說不欺心虧禮,自己到院裡海棠花前邊表白去,看看啞巴花信也不信!」
襲人進門時原蒼白著一張臉,同碧痕吵了幾句,脹得通紅,此時聽了這話,忽而轉紫,指著碧痕,只顫著說不出話,忽然「哇」地一聲,吐出一口血來,往後便倒。小丫環們都嚇得亂跑亂叫道:「了不得了,碧痕一句話把花大姐姐氣死了。」
碧痕倒又害怕起來,心道她竟然這樣不濟,果然害了她命,那些人豈肯饒我?不如趕緊走了為是。趁人亂著,拔腳便跑,一溜煙出了園子,只管覓那人稀的地方跑去,直跑了一盞茶功夫,方站住了呼呼直喘,心道:這回可怎麼好?府裡是斷然回不去的,被拿住了,一定打死,且連累老子娘;便不死,也少不得一頓打,拉出去或賣或配人,終久還是個死;若要走,卻又走到哪裡去,只怕不出兩天,倒餓死了,再不就被拐子抓去,比先時更慘了。
忽然聽到一陣木魚鐘磬之聲,抬頭看時,只見一堵高高的院牆,略露出些樹冠,隱著一個塔尖,恍然大悟,原來是座庵堂,心中倒得了一個主意:從前芳官藕官出來,不是去了什麼庵什麼廟做姑子了嗎?那邊大老爺要強娶鴛鴦做妾,她急了,也鉸了頭髮說要做姑子去。看來這做姑子,倒是一條避禍藏身的好路,不如便求求住持,只說家鄉發瘟疫,娘老子都死了,自己來京投親戚,偏那親戚也不在了,橫豎先躲幾年,有口飯吃,其餘的,慢慢再做道理。
這碧痕心高氣大主意正,打定心思,竟站起來撣一撣衣裳,又故意拉亂頭髮,便上前敲門。欲知後事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