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所有有機會一睹天顏的後宮女子一樣,綠腰自在教坊司裡見了順治並承蒙當今聖上賜名後,就不能自已地做起了飛天夢。她是學過戲的,原比同齡的少女略知些人事,有些手腕,又薄有姿『色』,心思機敏,這夢便不免做得比常人更大膽些,也更真切些。仗著是皇上親賜給十四格格的,自覺身份比別的宮女矜貴,普通的才人、貴人尚不放在眼中,更不要說是東五所中那些沒有封號的格格們了。
她早已看得清楚,格格其實是後宮裡最沒有殺傷力的小動物,她們礙於身份,規行矩步,說每一句話做每一件事都有著嚴格的限制,念不完的太后吉祥,理不清的繁文縟節,上有太后諄諄教誨,下有嬤嬤管教提點,平時偶爾和小宮女們玩笑一下或還可以,略親近狎暱些就要被嬤嬤們嘮叨不懂禮數不合身份不分尊卑,若是打罵宮女,則被視為沒有仁愛之心,不懂得嫻靜體下。她們最主要的功課就是晨昏請安與學習女紅,最奢侈的享受就是偶爾宮中放戲或者參與家宴時有歌舞助興,最樂衷的話題就是下一個節日還有多久會有些什麼賞賜,最光明的前途就是指婚給一位尊貴的王爺或世子,最殘忍的遊戲就是聯起手來欺負某個看不慣的格格比如建寧——格格的朋友只能是格格,格格的對手仍然是格格,除了自相殘殺和相濡以沫,宮裡就沒有任何人可以與她們為伴或為敵。
格格們自命是天之驕女,並不能真正看清楚自己的悲劇。但是綠腰旁觀者清,卻在走進東五所第一天就清楚地估計出所有角『色』的權力與分工。這也和她曾經學過戲有關——戲裡總是有主角與龍套,有生、旦、淨、末,有唱、做、念、打,誰能夠擔當什麼戲份,需要什麼樣的對白,絕對同她所可以擁有的特權相關。要認清楚角『色』,記清楚台詞,打清楚手勢,要有出彩的亮相,奪人的唱腔,利落的身段,然後才可以成就一齣好戲。
綠腰還不是一個絕『色』的戲子,但卻有了一雙戲子的眼睛。從戲子的眼裡望出來,宮裡所有的事都是戲眼,所有的人都是龍套,而主角,則是她自己。即使,她只是一個婢女——然而皇宮戲裡,身份與戲份從來都是兩回事。《宇宙鋒》、《打金枝》、《鍘美案》、《趙氏孤兒》、《狸貓換太子》……可哪有一出是由皇上唱主角的呢?
綠腰給東五所的每個人都劃分了不同的角『色』與戲份,自己是頭牌,格格們是龍套,小宮女們是鼓奏湊趣的樂師,嬤嬤們好比班主,而皇上,是惟一的觀眾——所有的戲,都圍著主角唱;但是所有的人,都是唱給觀眾看。
在東五所裡,格格的地位雖然尊貴,卻沒有任何實際的權力,除了整齊劃一的賞賜,沒有什麼東西是真正屬於她們自己的;嬤嬤們雖是奴婢,卻制約著整個東五所的秩序與配給,她們喜歡誰,就可以放誰的假,把最好的飯食發給誰,不高興誰,則會聯合所有的奴僕給她臉『色』看,讓本已難過的日子變得更加陰鬱;小宮女在這裡是最沒地位的,但卻是最有希望的一群,因為她們只是過渡,是跟格格們一樣,在此學規矩,稍微大一些就要分配入各宮各殿任職,可能是太后宮,也可能是妃子殿,表現好的可能會被提拔為尚寢或司膳,而最有前途的一種,自然是被皇上選中為妃——儘管這希望是那麼渺茫,但總比完全沒希望的嬤嬤要好吧?所以嬤嬤們雖然有權力有職責管教小宮女,卻往往留情三分,不肯把壞事做得太盡,誰知道哪一天哪個小宮女會忽然得寵飛黃騰達呢?
從底層升上來的妃子們最是記仇,輕易得罪不得。反而是那些格格,不管嫁得多麼威風,總歸是要嫁出宮去的,對她們再好也不能跟了去,而她們出嫁後難得回來一次,見太后和皇上還沒功夫呢,難道會來東五所看顧侍奉過她們的老嬤嬤麼?多餘對她們盡心,還不如多照顧幾個小宮女來得實在呢。而綠腰明明白白是皇上親自賜給建寧格格為婢的,還親自為她賜名,親口說會來聽她唱戲,她的地位自然就格外特殊,得寵的機率也遠比其他小宮女為高,嬤嬤們又有什麼理由不巴結呢?
綠腰惟一覺得難以劃定角『色』的就是建寧公主。建寧是將她從教坊司裡打救出來的大恩人,是她最直接的主子,她當然不是龍套,可也不像班主,倒是有一些像觀眾的,畢竟自己是在為她服務著,並希圖她的一聲叫好一句打賞——可是建寧又可以賞賜自己一些什麼呢?她自己擁有的也不多。不過,她雖然不能賞什麼,卻有罰的資格與權力,而且建寧的個『性』不同於其他格格,脾氣上來不管不顧,發作起來將自己剮了也是有可能的,未必會在乎什麼格格的嫻靜仁德。她連皇后娘娘都不放在眼裡。皇后可是一句話就可以黜了樂坊司的人哪。
想起樂坊的一幕,綠腰就覺得後怕,那可真是生死懸於一線啊。皇后娘娘可以把所有的女樂一起趕出宮去,自然也可以下道懿旨將她賜死。如果建寧格格說晚了一句要她為婢的話,說不定皇后已經把她九族都誅了。由此她也越發覺得自己的舉足輕重,覺得自己才是這紫禁城的真正主角。樂坊的建立是為了讓她有機會被採選進京充入後宮,女樂的黜免則是因為她已經和聖上朝了面並且賜了名,於是女樂便失去了存在的意義。尤其是建寧後來一時興起,又替身邊的幾個侍女分別改了名字叫作紅袖、紫衣、緋巾,以同自己的綠腰匹配,就更讓綠腰覺得別的人全是為了自己才生出來的,如果沒有自己,也就沒有了紅袖、紫衣、緋巾的存在。根本這整個王宮、整個世界的存在,都只是為了配合她這個主角的光采演出而搭建的。
一個人有了這樣的主角意識和宏圖大志,她的日子就會變得忙碌。
人人都覺得無聊且枯燥的東五所生活裡,綠腰卻忙碌極了。她要不輟練習,不是說曲不離口拳不離手嗎,說不定什麼時候皇上還要來聽她唱戲呢;她還要學習針指,既然這是後宮女子們必須的功課,好勝的綠腰又豈甘人後?她還要陪建寧做彈弓打烏鴉,當然只是建寧在打,她的任務只是望風,可那也是相當艱巨的任務呢,因為倘若建寧給嬤嬤們抱怨,她可是要被建寧鞭打的——不過建寧每每只是恐嚇,並沒有真地對她鞭笞過。
而建寧自從有了綠腰的陪伴,乖戾與淘氣比從前更勝七分,因為有人把風,使她無論打烏鴉還是給別的格格搗『亂』都更加方便,也更花樣百出。這使格格們不住投訴,而嬤嬤們不住抱怨:都說人長大了就會懂事,這位格格怎麼越大越任『性』呢?然而這位格格是在太后身邊長大的人,又是皇帝最疼愛的親妹妹,說她不懂規矩就等於忤逆太后與皇上,誰又肯討這個罵去?因此即便是建寧淘上了天去,嬤嬤們也不敢在太后面前『露』出半分聲氣,非但如此,偶爾太后問起,她們還要替建寧百般遮蓋。
綠腰看透了這一點,更加有恃無恐,只管出奇鬥勝地想出各種鬼點子逗建寧開心,惹得嬤嬤們怨聲載道:有個大鬧天宮的格格已經讓人頭疼了,這可好,又來了個調三搞四的小猢猻。然而綠腰遠比格格得人心的地方是:她雖然淘氣,卻從不會不敬,見著各位嬤嬤十分守禮,嘴甜腿勤,說的比唱的還好聽——況且嬤嬤們久在深宮也覺寂寞,閒時也往往會叫綠腰給唱幾句曲子解悶兒,對她並不反感。
有時候,綠腰的歌聲會把別的格格也引到建寧的屋中來,建寧把綠腰當作奇貨可居,高興起來,也會很大方地讓綠腰打扮起來唱支曲子,或是說些戲目故事來給眾人取樂。綠腰是從民間採選上來的女樂,又學過戲,原有些見聞閱歷,能言善道,常常給格格們說些宮外的趣聞軼事,很能討人歡心;然而如果逢著建寧那天不高興,就會當著格格們的面關門閉窗,再叫綠腰唱得細細的,聲聞窗外,故意地吊人胃口。
綠腰總是溫順地服從,心裡卻很為這個遊戲興奮,因為她覺得那些格格們鬥氣的中心是自己,整個東五所的生活中心都是自己,每個人都對她好奇,每個人都關注她的一舉一動,追隨著她的眉梢眼角一顰一笑而陰晴圓缺。因為這樣,她對所有人都採取一種既像巴結又像敷衍的態度,那巴結裡有著憐憫的意味,而敷衍中又不失慇勤,那情形,正相當於戲班的頭牌應酬有錢的豪客。東五所是個大戲台,而她,是惟一的主角,每當那些格格和嬤嬤們圍著她說笑,聽她唱戲講故事,又或是以她為武器來互相鬥氣時,她就會格外清晰地意識到自己的主角地位,並為此激動萬分。
然而這一天,綠腰不情願地發現,一位不速之客的到來,奪去了她在東五所裡引人注目的主角戲份。
這日剛用過早膳,東五所忽然來了一大群人,皇太后親自陪著一位渾身縞素的漢人少女走來,叫所有的人都到大殿中按次坐定,太后拉著那少女坐在上座,鄭重說:"這位是定南王的千金孔四貞,定南王已於七月初四在桂林全家殉國,只留下貞兒一人逃生。我如今已經認了貞兒為義女,留她在宮裡,來東五所和你們一起生活。你們都是她的姐妹,要彼此愛護,情同手足,明白嗎?"
諸格格自是一齊低頭回答"承太后教誨",都走來向四貞問好,又自報名姓。建寧看那孔四貞雙眉高高挑起,飛揚入鬢,一雙眼睛明如星辰,鼻子挺直,齒如編貝,舉止神情遠不同於她日常所見的這些女子,又偏偏似曾相識,像誰呢?卻一時想不起來。心中油然生起一股親近之意,便不像平時那樣見著眾人扎堆便獨自走開,也和眾格格一起拉著四貞的手問長問短。
四貞少不得又將父親殉國前的情狀再說一遍,道是:"五月裡,大西軍李定國與馬進忠部合兵十萬進軍湖南,攻克靖州,陣斬我清兵五千餘人……"
格格們深居宮中,從來不聞朝政之聲,對於戰爭更是毫無所知,聞言都問:"五千多人都死了嗎?難道我們大清沒有大將駐紮在靖州嗎?"
太后代為答道:"駐在靖州的是我大清總兵張國柱將軍部,然而大西軍兵強馬壯,軍容之盛,罕與為擬。靖州一役,張國柱全軍覆沒,幸張國柱本人逃出『性』命。唉,這些事,一時同你們說不清,說了你們也不懂,不必細問,且叫貞兒往下說吧。"
四貞遂接著道:"李定國乘勝進取武崗,六月,自楓木嶺進取寶慶,我清軍死傷被俘者五千餘,損失家口一千五百餘名。李定國又命各營出祁陽,合趨全州,令馮雙禮率兵四萬先行,攻全州;自率兵六萬繼進,欲行合圍之勢。全州破,李定國令大部隊不要入城,急趨桂林……"
格格們更加不懂,盡皆訝然:"你不過和我們一般年紀,怎麼會知道這些事,說得這樣清楚?"
四貞道:"我每天跟在父王身邊,聽他講習兵法,指揮戰事,聽也聽得熟了。"
格格們又問:"那你會打仗嗎?"
四貞道:"略知一二,卻未曾真正親自帶兵作戰,若論單打獨鬥,幾十個人也還攔不住我。"
格格們更覺驚訝,便如看到傳說中的俠女一般,都瞠目結舌。太后笑道:"你們打小兒生長在宮裡,金枝玉葉,養尊處優,哪會懂得這些?可憐貞兒跟著定南王南征北戰,奔波倥傯,年齡雖和你們差不多,吃的苦卻多多了。"
四貞續道:"我父親率兵與大西軍激戰於大榕江,因兵力不敵,敗走桂林。那時清軍橫屍遍野,慘狀異常,我父親也身負重傷,命在旦夕。一邊派兵向續順公沈永忠求援,一邊閉城自守,苦戰數日夜。七月初二日,李定國率所部急馳桂林城下,發兵攻城,初四日,搭雲梯攻上西北環山城;馬進忠部也攻破武勝門,與李定國部成合圍之勢。我父王知道大勢已去,決計殉國,遂將我們全家上下一百多口召集在一起,所有的珍玩也都集聚在屋中,對我們說:今天,我們一家人就在此殉國了,黃泉路上再全家團聚吧。說完,拿出匕首來,一刀捅死了我母親……"
眾格格驚駭莫名,一齊大叫起來,這樣的慘事別說耳聞目睹了,便連想也未曾想、夢也不曾夢過,聞言不禁都戰戰兢兢地問:"你阿瑪捅死了你額娘,你就在旁邊看著嗎?那,你又是怎樣逃出來的?"
惟有建寧卻意動神馳,想起長平公主從前說過的崇禎帝死前劍斬親女的一幕,不禁恍然大悟——難怪覺得她像一個人,卻又一時說不出來。原來,她既像是長平,又像是香浮,就好比那母女二人合為一體再一分為二。她們都是漢人貴胄,都曾親眼目睹親人相殘的慘狀,都是全家覆滅獨善一身,她們的眼睛裡,都流動著一種絕望的破碎的清冷的幽光。建寧看不見自己。她不知道,她自己的眼裡,也有那樣的一種幽光。
四貞說到父母的慘死,眼中晶瑩閃爍,卻並不是眼淚。她的眼淚,已經在目睹父母身亡的一刻流盡了,她可以活下來的惟一理由、目的、意義,就只是為了報仇。而一個滿心仇恨的人,是不可以哭泣的,因為那是最無用無能的表現。眼淚會使人的意志軟弱,會把憤怒之火澆熄,會令人的勇氣消失。孔四貞應承自己,大仇一天未報,就一天不許見哭聲,不可以放縱自己,像尋常的小兒女那樣哭泣流淚。她高高地倔強地昂著頭,一滴淚也沒有,平靜地敘述下去:"我本來已經決意跟隨父母共赴黃泉,可是想到父親死得冤枉,如果我們一家人都死了,誰來京城向朝廷稟報實情呢?因此我跪下來對父親說:讓女兒單槍匹馬殺出去吧,如果天可憐見,保佑我去到京城,我會稟明太后,為父親鳴冤。父親聽了,重重點了點頭,又點了一百精兵護送我出城。我剛殺到城門口,忽聽得身後大『亂』,回頭時,便看到漫天火光,正是定南王府的所在……"
建寧的心忽然銳利地疼痛起來,她彷彿又看見了母親的背影,看見了母親俯下身去拾起那只斷翼的蝴蝶的姿態,那一道剪影映在熊熊的火光裡,完全融進了孔四貞的講述。她終於想到了自己,她和四貞都是一樣的孤獨的孩子哦,她們的親人都永遠地離開了她們,而把一段沉重慘傷的歷史交給她們去背負。她在這一刻認定四貞是她的朋友,是香浮小公主失蹤後走向她的惟一知己。帶著一種同仇敵愾的情緒,她脫口問道:"那你父親的仇報了嗎?他到底有什麼冤情?"
大玉兒不等四貞回答,攬過她來將手撫著頭說:"好孩子,總算老天有眼,保佑你來到京城,從此你就是我的親閨女,我再不叫你吃苦就是。死有重於泰山,輕於鴻『毛』,定南王以身殉國,滿門忠烈,朝廷決不會坐視不理的。"又向眾人道:"今後都要管孔姑娘叫貞格格,你們要彼此敬愛,和睦相處,都記住了嗎?"
自此,這位貞格格就在東五所裡居住下來。她『性』情隨和,態度大方,又沒什麼架子,深得眾位格格、嬤嬤以及小宮女們的愛戴,就連『性』情乖僻最難討好的建寧也肯對她另眼相看。這真叫綠腰覺得難過。
綠腰是東五所裡惟一打心眼裡不喜歡貞格格的人。可是,這位貞格格的見識閱歷可比一個小戲子廣博得多了,學問又好,功夫又高,有時興趣來了打一套拳腳,那真是動如脫兔,靜若處子,秋風掃落葉一般,更遠非綠腰那些花拳繡腿可比。而且她又是一位格格,地位尊貴,身世傳奇,曾經真刀真槍地在沙場上出生入死,堪稱是智勇雙全。綠腰就是再自以為是,也知道不是貞格格的對手,也沒有辦法忽視貞格格的特殊角『色』,也不得不和東五所裡其他的人一樣對貞格格以禮相待。
不過綠腰仍然未肯承認自己是配角、是龍套,她想:兩個班子打擂台,唱對台戲那是常有的事。就當是來了個野台班子跟自己打擂好了,日子久了,新鮮勁兒過去,這位貞格格還不是要跟別的格格們一樣變得面目模糊?一個在金絲鳥籠裡長大的人,是不可能比自己生活得更豐富更精彩的。
綠腰就是在這樣一種近乎無望而又充滿希望的生活裡一天天捱著,等著真正屬於她自己的大戲開鑼。
孔四貞的入宮對於前朝也是一種震動,不過當然,他們更為震驚的是定南王孔有德之死,是廣西的全境失陷,是駐軍的戰事告急。南明大西軍勢如破竹,連複數城。
七月,李定國率部北取永州,清守將紀國相、鄧胤昌、姚傑等數十人皆死;
八月,李定國於廣西招南明兵部尚書劉遠生、員外郎朱昌時、中書舍人管嗣裘等參贊軍務,共議興復,時南明殘部胡一青、趙印選、馬寶等尚留廣西屯聚山谷,聞訊也都相率來會,李定國迅速占柳州,下梧州,收復廣西全境,乃遣書約鄭成功會師。並乘勝遣馬寶率師東下廣東,取陽山,破連山,聯合連山瑤官並瑤民萬餘陷連州;
九月,李定國揮師入楚,遂下衡州,遣馬進忠、馮雙禮北取長沙,召張光翠出寧鄉進佔常德;
十月,李定國所屬張勝部進抵湘陰;馬進忠部抵岳州;高文貴部進江西,克永新等縣,圍吉安。"兵出凡七月,復郡十六、州二,闢地將三千里,軍聲大振。"
十一月,大西軍白文選部五萬人攻辰州,清湖廣辰常總兵左都督徐勇戰死。
十一月二十三日辛卯,尼堪率清軍攻衡州,李定國設兵埋伏蒸水,雙方激戰,自黃昏戰至黎明,凡數十合,殺傷相當,尼堪陣亡。
尼堪是清太祖努爾哈赤的親孫子,他的陣歿遠不同於普通旗將,事聞朝廷,上下震動。當日,順治坐朝,文武大臣列班奏表,議追尼堪為莊親王。大臣們議及一年來戰事頻仍,傷亡慘重,都有灰心放棄之念,議擬棄湘、粵、桂、贛、川、滇、黔七省,與南明朝廷議和。
順治憂心忡忡,卻不『露』聲『色』,只振作了顏『色』鼓舞士氣道:"朕以為,我大清初建,四海來歸,雖仁政遍於天下,而南人未必聞之。朕聽說大西軍兵馬雖壯,但諸將領間爾虞我詐,爭權奪勢,內訌不止。大西軍將領孫可望於雲貴一地私建宮殿,出入乘金龍步輦,儼然以帝王自居,有持異議者,他便回應"人或謂臣挾天子以令諸侯,豈不知今天子已不能自令,臣更挾天子之令以令於何地、令於何人?"他要求偽永歷帝朱由榔封李定國為西寧王,李定國聽說後,不喜反怒,說是"向來封賞出自天子,孫可望也不過是王而矣,有什麼資格來冊封我呢?"因此兩軍分裂,嫌隙更大。前些日子南明欲行反間計,離間朕與平西王吳三桂,被朕識破。當時大西軍劉文秀部本已勝券在握,而平西王集精兵擊其一路,令其潰敗撤圍,遂得保寧大捷。而劉文秀亦被罷職,發配雲南閒置,令名將無用武之地。這便是我大清君臣一心,協力取勝的明證。偽帝永歷軟弱無能,大西軍四分五裂,縱然英勇,也終究是烏合之眾,何足懼哉?只要我朝上下齊心,推行仁政,南明之覆亡只在旦夕,眾愛卿不必過慮,議和之奏,實為不妥。"
諸王公大臣們聽見順治分析南明朝政之事,如同親見,都覺又驚又佩,不敢說話。惟有吏部尚書朱瑪喇上前一步奏道:"皇上英明。然而殲滅南明非在一朝一夕,我大清國庫虛乏,各軍糧餉不足,十一月初二,我朝以固山額真卓羅為靖南將軍,同固山額真藍拜等率軍往廣東增援,防李定國部南下,就因為錢糧不足,只僵持了一個月,即於十二月初八日又撤回京師。此類事接二連三,"錢糧不足",實為我駐軍首要大患。況且連年災荒,百姓流離失所,人心思反,危機四伏,大順軍餘部猶分散各處,蠢蠢欲動,也是一個潛在的威脅。李定國攻克廣西,不僅南明殘部會聚,民間亦多嘯眾響應,禍在肘腋,不得不防啊。"
順治聽不入耳,不耐煩道:"這些事,朕早已聽說了,諸位還有什麼要說嗎?"
當皇上問"還有什麼要說"的時候,那意思分明就是讓人"什麼也別說了"。偏偏議政大臣多羅額附內鐸不識眼『色』,亦上前一步奏道:"湖廣總督祖澤遠前日奏報到任後所見,曾云:"荒村野火,廖落堪悲,鵠面鳩形,死亡待踵,民窮於財盡,兵弱於力單"。可謂字字血淚,令人堪憂啊。臣等以為,議合只是緩兵之計,給我大清時間豐盈國庫,集攢兵資,讓人民休養生息,讓將士養精蓄銳,再勿令"民窮於財盡,兵弱於力單"。倘若不肯議和,任由此等情形僵持下去,到時候不止是湘桂七省失陷,只怕南明不日便要進軍北京,撼我朝廷了呀。"
順治怫然不悅,反問道:"依你們說,如果我們放棄了湘黔七省,大西軍就不會再北上進犯了嗎?倘若我們與南明議和,而南明不肯,我們怎樣做?又或是南明表面上肯了,暗地裡卻仍然發兵北犯,我們又當如何?更或者,永歷朱由榔肯了,而大西軍首領不肯,我們又如何?大西軍將領孫可望、劉文秀等居功自傲,各自不服,縱使永歷偽朝廷肯與我們議和,而大西軍某部仍舊擁將自立,繼續北犯,那時候我們又當如何?難道還要替朱由榔先平了內『亂』,再坐下來慢慢議和嗎?"
幾句話,問得索額圖啞口無言,惟有喏喏後退而已。順治遂告退朝,特命人宣吳應熊入宮來,往絳雪軒說話。
吳應熊自入京來見了洪承疇,打聽得洪小姐芳名洪妍,益發斷定其與明紅顏是同一人。然而畢竟不能親眼見到,且聽說洪小姐浪跡天涯,又告失蹤,不禁失望莫名,也只得留下來慢慢打聽,仍住在宣武門內絨線胡同世子府中。這日聞說皇上見召,忙穿戴了往宮裡來,太監引著,一路穿牆過院,並不走宮門,只沿著內左門旁一道永巷抄近路徑往御花園絳雪軒來。沿途只見兩道高牆直『插』到雲裡去,偶有值侍經過,看見太監引著個年輕公子,雖不認識,也知是位貝子王爺,都垂手問好。
寒冬臘月,御花園一片廖落敗景,剛經過一場雪,正在半消半融間,『露』出殘枝枯葉,未及打掃。惟有幾株梅花開得茂盛,凌霜傲雪,香氣馥郁。吳應熊看見梅花,便想起明紅顏來,明眸皓齒,一顰一蹙,俱在梅香中徐徐泛起,格外分明。他很想站下來細細玩味,無奈皇上在等著,不得不趕著來見。
絳雪軒裡濃薰香鼎,錦褥重圍,卻是一片晴暖溫軟之象。順治見了吳應熊,招手笑道:"你進京多時了,我們總沒時間坐下來好好聊聊。難得今兒有閒,你倒是同我詳細說說這些日子的沙場見聞。"
吳應熊見了禮坐下,笑道:"有什麼可說的?無非是兵來將擋,自相矛盾。《三十六計》,《孫子兵法》上盡有得寫的。"明知此前每一役俱有戰書稟報朝廷的,遂也只是輕描淡寫,將自己參與過的幾次戰事約略一述。
幸好順治也並不追問,只頻頻點頭說:"平西王帶兵打仗是有一無二的名將,若是大清能多得幾位這樣的大將,南明何愁不滅?"遂向吳應熊問計道,"今天在朝上,居然有大臣提出要與南明議和,你怎麼看?"
吳應熊一愣,在他心裡,也不止一次想過倘若大清與南明議和,會是怎樣的局面。作為漢人子弟,他當然希望大明王朝可以偏安南疆,留得半壁江山。然而這樣說了,豈不表示自己心繫南明,對清廷不忠?議和之說,由滿臣提出來,最多視為目光短淺;由漢人提出,卻無異於心懷叵測。然而皇上既然問起,又不能不說,因此避重就輕道:"自古治國者,以力得天下,以德服天下。臣以為百姓之憂不止在天災戰『亂』,亦還有人為之禍。諸如山西太原、平陽等地,既經水災,又遇『逼』稅,民不聊生,故有思反之心。他們反的不是老天爺,不是水災,而是官府,是賦稅之苦。倘若皇上能夠免徵賦稅,讓農民有時間休養生息,他們自然會安居樂業,一心務農,又何必派兵震壓呢?從前大禹治水,以疏導而不以築堵,民心亦然。"
順治大喜,道:"你說的和我想的一模一樣,我就說要推行仁政,要大臣們別光是提出一大堆難題,卻不肯動動腦子,幫朕想一些解決難題的辦法。稍遇挫折就說要議和,要是議不成怎麼辦?難道要朕把皇帝寶座讓給朱由榔來坐嗎?這些飯桶!"
吳應熊暗叫僥倖,心道只差一步自己就變成飯桶之一。見皇上既然聽得進去,便趁機要為百姓說幾句話,遂道:"我這幾日在京裡聽到一件傳聞,不知真假:說是清苑縣有三百多名縣民,因為房子地被一個叫王儀的官員佔奪,幾次來京城告御狀,可是非但沒能告成,還被刑責杖打。臣以為,若是此事當真,那麼皇上的仁德之名真是盡被這些貪官給敗盡了,百姓流離失所,求告無援,又怎能不反呢?"
順治一愣,當即心思電轉,已經有了一個主意,歎道:"這可真是一言驚醒夢中人,且不管是真是假,有這種傳言已經有辱朝尊了。明兒上朝,總要拿他做些文章,好叫百姓知道朕的愛民之心。你可知道告狀的人叫什麼?"
吳應熊道:"只知道領頭的一個叫路斯行。臣以為,那些縣民既然幾次上京告狀,總是因為忠於皇上,相信皇上會為民做主。如果他們認為朝廷官官相護,那便不會來告狀,而要學李自成、劉國昌之流,落草為寇了。由此可見,百姓們還是擁戴朝廷的。"
順治深以為然,點頭說:"所以更要好好地嚴辦幾個貪官來以儆傚尤,也給百姓一個交待。"又道,"好了,不說這些叫人頭疼的話了,你走了這麼久,這麼些地方,可找到那位明姑娘了嗎?"
吳應熊笑道:"驚鴻一面。"
順治訝然,笑道:"你見著她了?她如今在哪裡?聽你把她讚得天上有一人間無二,朕對她好奇得很呢。"
吳應熊歎道:"可惜只見過一面,旋即又失散了。我找了五年才見到她這一面,真不知道下次再見,又要等到何年何月。"
自從知道了"明紅顏"就是"洪妍",他便一直處於左右為難之中,既想對順治或是洪承疇說出真情,請他們幫助自己普天下尋找芳蹤;又擔心洪妍忠於南明,痛恨洪承疇與吳三桂之叛國行徑,一旦雙方身份暴『露』,便會從此陌路天涯,勢不兩立。因此話到嘴邊,終究還是決定緘默。
而順治已經被觸動心事,點頭歎道:"難怪你說是驚鴻一面呢。為什麼越是心愛之人,就越難以相聚呢?"
吳應熊問:"皇上還沒有找到那位神秘漢人小姑娘嗎?"
"談何容易。"順治悠然長歎,"倘若朕能找到那位姑娘,絕不會讓她走開的。你說,一個人被人這樣地記著,她自己的心裡,會不會有一點覺得呢?"
吳應熊從未這樣想過,聞言倒覺得新鮮,若有所動,不確定地回答:"會有的吧?人是萬物之靈,尤其皇上的心上人更是人中翹楚,天地毓秀所鍾,更應該心有靈犀才是。"
順治歎道:"只是,就算她心有所動,也未必知道就是因為我想著她的緣故。那又怎麼樣呢?"
這位少年天子今天似乎特別感慨,有無數的心事要發洩出來,聲音裡有難以形容的寂寞與哀傷:"我一直用心地記著她的模樣,我好怕自己會把她的樣子忘了。"
他說得這樣鄭重,讓吳應熊不禁動容:"皇上,也有怕的事嗎?"
順治望著窗外,神情無比憂傷。窗子是關著的,他其實什麼也看不見。可是,他望的也許不過是自己的心。記憶的深處,那個六歲的神秘漢人小姑娘永遠明眸皓齒,清麗如菊。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當年的小姑娘如果還活著,如今早已長大成人,她還會記得他嗎?還有,他所記得的她,是真實的她嗎?
天子的心裡也有恐懼,那就是時間與命運。他望向冥冥中那不可見的時間大敵,很慢很慢地說:"我怕隔了這麼多年,即使有一天她來到我面前,面對面站著,我也認不出她;又或是有一天我終於找到了她,而她已經齒搖發落,紅顏不復。"
吳應熊聽到"紅顏"兩字,不由得心裡一撞,久久不語。
梅花的香氣透窗而入,在屋子中徘徊不息。
次日順治上朝,果然命九卿大臣嚴查會審路斯行一案,不日查獲,遂親諭戶部:"將戶部尚書車克等及原任知縣周瑋分別處分,將王儀等所領八莊房地退還受責之三百餘民,仍全免九年地租,以示朕愛養小民之意。此外各地方凡系戶部圈給地土,不得妄援此例,瀆告取罪。"又下令免山西太原、平陽、汾州等府,遼、沁、澤等州所屬四十四州縣本年水災額賦。
此令一下,百姓自是拍手稱快,齊贊皇上聖明,天恩浩『蕩』;而諸臣見議和之事未果,皇上忽然板起臉來嚴查貪官污吏,都不覺心中惴惴,噤若寒蟬,生怕皇上此舉是旁敲側擊,"項莊舞劍,意在沛公",惟恐身受池魚之災,再不敢妄提"議和"二字了。
正月三十是福臨的生日,他一早往慈寧宮給太后行過禮,又在朝堂上接受了群臣進表稱賀,照理要回後宮接受諸貝勒、格格以及嬪妃們祝壽。
位育宮裡,子衿、子佩一大早便帶著諸宮女忙裡忙外,在案上鋪了紅氈子準備擺放禮物,又早早備下招呼客人的茶果,薩滿座上祭了三牲,龍鳳座下放了預備人磕頭用的織錦墊子。一切準備停當了,方撮哄著慧敏鄭重大裝,重新梳頭勻面,單等順治下了朝,好與皇后共登御座,接受賀拜。
去年正月三十,皇子牛紐突然夭折,弄得宮裡淒風苦雨的,連萬壽節也沒有正經慶賀。其實誰都明白,牛紐是皇上的第一個兒子,是皇上十三歲時與指導他『性』事的侍寢女官生下的孩子,先天不足,能順利降生已經是異事了,活下來更是不易,夭折其實正常。但是人們卻不肯承認這樣簡單的事實,反而搞風搞雨地在宮裡鬧出許多妖蛾子來,一時謠言四布,甚至有人懷疑是皇后醋妒成怒,暗下黑手,要不怎麼那樣巧,皇后前腳進宮,皇子後腳就死了呢?即使不是皇后親手所害,也至少是因為皇后的意頭不好,沖了皇子,可見是無福之人。
這些話,究竟也不知道是誰說的,可是樹葉兒窗簾子都知道,雨珠和風聲也都知道,它們嘁嘁嚓嚓,竊竊喁喁,不知怎麼就傳到了子衿、子佩的耳朵裡,不知怎麼就傳進了皇后慧敏的耳朵裡,不知怎麼就傳遍了整個後宮的各房各殿。然而奇怪的是,當慧敏勃然大怒要抓住幾條舌頭來治罪的時候,卻發現竟然找不出一個人來,因為從沒有人明確地在她面前說過這番話,就連子衿子佩也不曾轉述過。她自己也想不明白,當初是怎麼知道的呢?
宮裡的消息傳得真快,牆那麼高,壁那麼厚,規矩那麼嚴,竟也一樣穿得透而且傳得快。絳雪軒和位育宮離得那麼遠,但是皇上在軒裡的一舉一動,慧敏就是不想知道也不行。哪個宮女今夜又侍寢了,哪個妃子懷了身孕,她都知道,知道了就不能不生氣,生氣也無濟於事,因此就更氣悶。雖然她沒有說出來,可是子衿子佩也都知道了,也都在陪她鬱悶,陪她等待,等待與皇上再次相見的日子。
整整一年。終於再次等來了皇上的聖誕,今兒是他的生日,是萬壽節,他總不能不來了吧?
然而等來等去,直到日上三竿了,卻半個人影也不見。倒是派去御花園折梅『插』瓶的小宮女回來,嘴快地說:"子衿姐姐,我看見十阿哥、十四格格、還有淑媛娘娘他們都穿戴得整整齊齊,往絳雪軒那裡去了,跟的人手裡捧著托盤,好像是送壽禮去的。皇上今兒是不是不來位育宮,要在絳雪軒接受拜賀了?"
子衿聞之大驚,心說這可怎麼跟皇后娘娘稟報呢?她心裡還藏著一個說不出來的苦衷,就是自己是皇后的陪嫁奴婢,是一入宮就受封的女官,理所當然的妃子人選。然而皇上大婚七天就同皇后分房,從此絕足位育宮,自己連同皇上照個面兒也難,封嬪自然也是鏡花水月,遙遙無期了。大好青春,如花美貌,難道就要這樣陪著個虛名皇后蹉跎歲月,老死宮中了嗎?為著今天的皇誕,她早在私下裡悄悄備辦了一份獨特的壽禮獻給皇上,那是一條用金絲繡著九條龍的腰帶,在巴掌寬的地方繡出九條龍,而各自姿態迥異,鬚髮皆張,針線的精緻可想而知。那是她躲過眾人耳目,用了整整兩個月才繡成的,她想,皇上見了腰帶,知道她的一片苦心,一定會憐惜於她,恩寵於她的。可是皇上都不肯到位育宮來,腰帶豈非同人一樣,連面聖的機會也沒有,更遑論侍奉呢?
正想得出神,子佩『插』了花走來,在她肩上輕輕一拍:"傻丫頭,別人忙得腳打後腦勺,你只管發什麼呆?"
子衿吃了一驚,忙隨手將腰帶藏在針線籃子裡,冷笑道:"為誰辛苦為誰忙?有這會兒忙的,更有過會兒哭的,我勸你還是閒下來靜心想想的好。"
子佩笑道:"這可瘋了,無緣故的我哭什麼?"
子衿道:"你既然這麼鎮定,那就由你去稟報娘娘好了,就說皇上今兒不來位育宮,正在絳雪軒接受拜賀呢。問問娘娘看,咱們是去呢還是不去?"
子佩聽了,便像憑空聽了一聲雷,呆呆地站著,恨不得將耳朵堵起,當作沒有聽見方才子衿的說話。
子衿看她那個樣子,又冷笑了數聲,只得自己走進暖閣來,笑『吟』『吟』地對慧敏稟道:"娘娘,皇上已經下朝了,因為說御花園的梅花開得好,招呼大家都往御花園去,一行拜壽,一行賞梅花。娘娘看皇上的興致可有多好?咱們這便也往那邊去吧?"
慧敏臉上變『色』,哼了一聲道:"他身為一國之尊,賀壽禮這種大事不在寢宮行禮,倒跑到書房裡聚會,算怎麼回事?什麼賞梅,分明是不把我這個皇后放在眼裡。他既然不願來位育宮見我,我倒巴巴地跑去,那不是輸了給他?我偏不給他這個臉。"
子衿暗暗歎息,心道皇上都已經兩年不來位育宮了,你什麼臉面都掃地了,還只管撐著,可撐給誰看呢?表面上卻仍然只得擠出笑臉來勸著:"話不是這麼說,皇上的大壽,自然要隨他的意思,願意在哪裡擺壽就在哪裡擺壽,皇上喜歡賞梅花,咱們湊個趣也好,總不便在這大喜的日子裡駁了皇上的面子呀。"
此時子佩也已鎮定下來,聽見子衿勸皇后,也忙在一邊幫腔道:"子衿說得是,娘娘請看,這是剛打御花園裡折來的梅花,果然開得漂亮呢。咱們與其呆在屋子裡賞一枝梅,倒不如去御花園裡看滿樹的梅花去,也是踏雪行運的意思,娘娘往年帶咱們堆雪人,玩得何等盡興,今年還一次不曾去踏過雪呢。"
終於勸得慧敏打起精神來,勉強起身,披了紫貂大氅搖搖擺擺地出門。子衿子佩帶著小宮女跟在後面,有搬椅子的,有拿手爐的,有捧唾盒的,有提點心籃子的,子衿親自捧著皇后送皇上的壽禮,命子佩拿著賞人的銀錁子,一行浩浩『蕩』『蕩』地往御花園來。
此時一起一起的賀壽人群大多已經磕了頭,領過壽麵散去,絳雪軒裡只剩下十阿哥博果爾、十四格格建寧和那位從天而降的漢人格格孔四貞,正同順治坐在炕上,四個人圍著炕桌,一邊一個抓子兒賭糖果呢。
看見皇后進來,博果爾同貞格格忙跳下炕來行請安禮,建寧卻仍坐在炕上,只隨手揚了一下絹子,含含糊糊地著:"皇后娘娘吉祥。"
慧敏忍著不肯發作,含笑向順治道:"皇上好興致,臣妾給皇上請安,祝皇上福如東海,壽比南山。"子衿子佩率著眾宮女也都花團錦簇跪了一地,鶯鶯燕燕地喊著"萬歲萬歲萬萬歲"。
順治往時看到慧敏招搖炫耀儀仗非凡便覺反感,然而今天是他壽辰,將壽堂擺在絳雪軒已經理虧,見皇后非但沒有興師問罪,反而滿面春風地問好,倒也意外,因此含笑伸手道:"免禮,皇后遠來辛苦,要不要上炕來暖一暖?"
貞格格聽見,早已將薰爐旁最暖的位置讓出來請皇后坐,子衿子佩呈上壽禮,又遞手爐到皇后懷中。
慧敏自與順治分宮別居後,還是第一次看他這樣溫言相向,不禁心花怒放,隨在順治身邊坐了,眼角眉梢全是喜悅,紅粉緋緋地笑道:"你們剛才在玩什麼?我也算一個。"
博果爾道:"在抓大把兒,皇后也喜歡玩麼?"
慧敏卻是沒聽說過什麼叫"抓大把兒",看去卻是一些羊拐骨,剔去肉絲,洗成灰白『色』,用手掌手背抓著玩兒。皺眉道:"這樣醃髒東西,有什麼可玩的?不如我們翻繩兒吧。"
順治笑道:"那是女孩子們才玩的東西,且只合兩個人玩,我們這些人玩那個,太悶了。"
建寧道:"那就猜謎語吧,誰輸了學狗爬。"
慧敏道:"太不尊重了。難道皇上輸了,也要學……成何體統?"
建寧笑道:"那就誰輸了誰唱一段。"
慧敏道:"更加不妥,下九流的玩意兒,哪裡是我們學得的?"
建寧不樂,諷刺道:"你左一個"不尊重",右一個"不妥當",既然要顧皇后體面,就在位育宮裡打個佛龕把自己供起來得了,沒事兒又下凡來做什麼?"
慧敏登時翻臉,冷笑道:"格格既然喜歡,我也不攔你。不如這便妝扮起來,給我們唱一出助興如何?唱得我高興了,說不定打賞你幾個大子兒呢。"
建寧大怒,板了臉說:"皇后要聽,那也容易,我這便叫綠腰來唱一出《倩女離魂》。只可惜皇后脾氣大,威風氣派,把女樂給裁了,沒人打鑼鼓,只好聽她清唱。"
慧敏聽建寧翻起舊賬來,那正是心中弊病所在,不禁面脹臉紅,眼淚直在眼圈兒裡打轉,滿心要想一句狠話堵回去,無奈口才遲慢,不是建寧對手,氣得渾身發抖,卻只是說不出話來。
子衿子佩見娘娘被建寧擠兌,急得心如油煎,生怕好端端一場聚會又要鬧得不歡而散,苦於不敢『插』嘴,暗地裡不知念了幾千幾萬遍佛;博果爾是弟弟,又生『性』怯弱,只要皇帝哥哥在前,再不肯多說一句話的;順治則向來不理兩人鬥嘴之事,樂得看熱鬧。
惟有貞格格見不是光景,忙打岔道:"我先給皇后娘娘出個謎語吧,娘娘要是猜不出,就說個笑話;娘娘要是猜對了,就罰我說個笑話。"
順治道:"這個很好。"
博果爾問:"要是說得不笑了又如何?"
四貞道:"那就罰一杯酒。"
建寧佔了上風,便不再趕盡殺絕,嘻笑道:"酒在哪裡呢?"
子衿難得見局面有轉機,趕緊湊上前稟道:"娘娘因要祝賀皇上壽辰,早已備下幾罈好酒,一併抬來了。"說著收拾几案,布上酒壺酒盞,一一斟滿。
順治見那酒杯十分古樸玲瓏,且酒汁呈琥珀『色』,未及入口而醇香四溢,不禁點頭讚道:"好酒。皇后細心。"
慧敏臉上略有喜意,這才緩和顏『色』,向四貞道:"便請貞格格出題。"
四貞道:"謎面是"雞血",謎底是一個字,也是一樣東西,就在這屋裡有的。"
"屋裡有的?一個字?"慧敏左右張望,看見瓶裡『插』著各『色』孔雀與稚雞翎『毛』,便問,"莫不是個"翎"字?"
四貞搖頭道:"娘娘先想想這雞血的血是什麼?"順治笑道:"我知道了,是"酒"字。"四貞笑著點頭,同順治互一照杯,啜了一口酒。建寧不解,問道:"為何是"酒"字?"慧敏卻已醒悟過來,道:"申猴酉雞,雞為"酉"解,血當"水"講,可就不是一個"酒"字。"四貞笑道:"娘娘解得好,也不算全輸。"
博果爾道:"不算輸,那誰講笑話呢?"慧敏倒也不推脫,搶著說:"我輸了,我認。不過,講笑話之前,我也先給貞格格出個謎語,如果你也猜錯了,我們就兩清,如果猜對了,我再認罰。"四貞道:"這合理。"
於是慧敏也出了一個,說是:"一個男人戴帽子。"博果爾問:"也是字謎麼?"慧敏道:"是個字,也是個人。"四貞讚道:"一謎兩解?這可有點難了。"順治笑道:"果然是個"字"謎。"慧敏笑道:"皇上已經猜到一個。還有一個呢?"博果爾詫異:"已經猜到一個了嗎?為什麼不說?"
四貞也已經猜到了,卻故意不說破,只道:"皇上說是"字"謎,也就是說這個謎的其中一個謎底就是"字謎"的"字","字"字帽子下面一個"子","子"為男,所以,"字謎"的謎底便是"字"。"
建寧早已笑倒了,捂著肚子道:"好長的一個繞口令。另一個謎底我也猜到了,就是我的名字,建寧的"寧"字,男為"丁",男人戴帽子,是個"寧"字對不對?"博果爾恍然大悟,道:"難怪說謎底是個"字",也是一個人,原來就是"建寧"格格。可是十四妹是女孩子,這男人戴帽子,好像不大合適呢。"
慧敏冷笑道:"原來十四格格是女孩子嗎?我看她伶牙俐齒好勇鬥狠,就把這碴兒忘了。"四貞眼看又起戰端,連忙打岔道:"我沒猜出來,是我輸了,我給大家講個軍中的笑話吧。"慧敏自覺已經在建寧面前扳回一局,心情頗好,笑道:"是我輸在前面,我先講吧。"建寧倒也不覺得慧敏笑她像男人有什麼侮辱,渾不在意,只說有笑話可聽,便點頭說好。於是慧敏與四貞先後說了,五人又重新賭過,將酒飲了,盡歡而散。
順治難得看到慧敏天真活潑的一面,忽覺這個皇后也不是那麼可憎,杏眼桃腮,活『色』生香,自己把她在位育宮裡冷落了那麼久她也不怨恨,還心無芥蒂地前來祝壽,被建寧搶白了也不發作,還和大家有說有笑,倒也不失為一國之母的寬容大度。因此將一腔柔情喚起,等到席散,眾人依次辭去,子衿送上紫貂外氅來,順治隨手接過,親自替皇后披上,笑道:"朕送皇后一起回宮吧。"
此言一出,慧敏及子衿、子佩等俱是大喜過望,幾乎不知道怎樣奉承才好。一行簇擁著來至位育宮,順治攜著慧敏的手步入殿內,明明是從小呆慣了的地方,如今看著卻只覺陌生,故地重遊一般,倒有些感慨,笑道:"皇后將這屋子佈置得閨房一樣,哪還有一絲男人氣?"隨手翻檢著擱在籐幾下的針線籃子。
慧敏但笑不語,只是很深很深地看著順治,彷彿要將這難得的溫柔一刻銘記在心。"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一天,她已經等了整整兩年。兩年冗長沉寂的後宮日子,使寂寞厚重得有形有『色』,築成一道厚厚的牆,叩打上去,連絲回聲也沒有。然而皇上的笑容,就如一道和煦的春光『射』進重重陰霾中,照亮她的沉鬱。終於,終於可以"執子之手",是否,從此便可以這般平和相愛地過下去,直到"與子偕老"?
她想,這一天是皇上的生日,正月三十,多麼美好的日子,普天同慶,龍鳳呈祥,她要永遠記住這一天,並且以後每年的這一天,她都會與他一同慶祝。他們將攜手並肩,度過未來無數個花融月暖的豐麗日子,他終將補償她,以往的疏離陌生在今夜之後都將成為過去,而未來,未來的好日子長著呢。
忽然順治從籃中拿起一條腰帶來,讚道:"好精緻的針線,是誰做的?"慧敏詫異地接過,道:"我從未見過這個,眼生得很。"順治笑道:"是條男人腰帶呢。"慧敏大急,道:"這裡怎麼會有男人腰帶?皇上可別冤枉臣妾。"順治看她發急,更加逗她道:"分明是男人的東西,你看,還繡著龍呢,難道是哪位王公貝勒落下的不成?"慧敏急得眼淚迸出,賭咒發誓道:"一定是有人存心陷害。我這把所有的宮人叫來拷問,要是被我查出來是誰下的蠱,一定剁了她的手腳!"
那腰帶正是子衿偷偷給皇上繡制的那條,見皇后發覺了自己的秘密,唬得魂飛魄散,正想跪下來承認是自己的針線,忽聽皇后說要查出來剁去手腳,嚇得哪敢再認,低了頭一絲大氣兒也不敢出。
順治起初看到腰帶上繡著九條龍,便知道是給自己的壽禮,以為皇后故意放在針線籃子裡讓自己發現,給自己一個驚喜;及至看到慧敏賭咒發誓地說不知道出處,反而疑心起來,板下臉問道:"這腰帶用明黃緞底繡金線,又是九龍,這是犯禁的。從前睿親王謀反,在府裡秘製龍袍御帶,這些日子裡朝中頗有幾個大臣想為睿親王翻案,難道皇后也有參與嗎?"
慧敏勃然變『色』道:"謀逆大罪,臣妾豈敢擔當?若皇上以為私藏御帶是犯禁之舉,不如這便下一道旨,將臣妾滿門抄斬好了。"
順治冷著臉道:"皇后這是認罪了?就不怕我把你交給宗人府拷問?"
慧敏昂起頭,她聽到一種細微而恐懼的火『藥』點燃引線般的絲絲聲,那是危險的報警,然而她已經控制不住她的怒氣,明明在心底裡一再告戒自己要遠離那火線,一邊卻親手明火執仗地湊近去點燃那火捻子,凜然道:"皇上不必恐嚇臣妾。臣妾自然知道,謀逆是滅門之罪,要誅連九族的。只是皇上可別忘了,太后娘娘是臣妾的親姑姑,也在九族之內。倘若臣妾謀反,說不定便是皇太后指使。皇上可要把太后娘娘也綁起來一起送去宗人府嗎?"
順治被她這一句噎得無話可對,不禁惱羞成怒,恨道:"很好!很好!原來是有太后撐腰!"站起來便走。
慧敏大為後悔,追至殿外,拉住順治衣袖道:"皇上,你真的不信我?"
順治站住,斜斜地睨著慧敏,唇邊忽然泛起一個冷冷的笑,輕慢地道:"你需要朕相信嗎?你已經貴為皇后,又有太后撐腰,就算真的在位育宮裡再立一位皇上消受你的龍袍御帶,朕也不能誅了你的九族,是不是?"說罷,用力一甩袖子將慧敏推開,再不回頭。
慧敏猛地站住,腦子忽然就空了。順治的話雖狠,畢竟是相罵無好語,尚還可以支持;然而噙在順治唇邊那個捉『摸』不定的微笑卻著實地傷透了她,那笑容裡,盛著形容不出的輕蔑和侮慢,就好比一柄鋒利的劍刺穿了慧敏的心,那是比任何一種語言都更加殘忍而具傷害力的;還有他揮袖推開她的那輕輕一掌,彷彿她是沾在衣袖上的灰塵,又或者骯髒的小動物,被他嫌惡地隨手撣掉或是一腳踢開。
她站在空落落的位育宮寢殿門廊下,看著順治匆匆離去的背影,沒有追趕,沒有呼喚,甚至,沒有流一滴眼淚。眼淚在沒有流下前已經凍結在心裡了。這麼冷的天氣,連睫『毛』都已結了霜,怎麼還會有眼淚的出路?
後宮的空氣稀薄,此前一直使她時時感到窒息。然而這一刻她忽然明白,那是因為她身體裡充滿了不能回應的渴望。當渴望無法滿足,便會尖叫至缺氧,獨自在寂寞的罅隙裡瘋狂。
只有掐滅渴望,才能掐死瘋狂。她在這一刻決定關閉自己。
她已經期待得太久,彷彿一莖柔弱的花朵期待陽光。如果這期待一直得不到回應,她便會慢慢地麻木,枯萎;然而一場危險的空歡喜摧毀了她,使她在猛烈的陽光下迅速脫水,瞬間枯亡。
孤寂和冷漠重新籠罩了整個位育宮,陰翳比以往任何時日都更加深重,天邊彷彿有雷聲隱隱,慧敏筆直地站立,有如雕塑,以一種前所未有的冷酷與堅定在心裡默默發誓:"我詛咒他!我,博爾濟吉特慧敏,科爾沁草原上最尊貴的格格,用盡全身心的力量,來詛咒當今聖上愛新覺羅福臨!今生今世,我絕不會再給他一個笑臉,絕不會再對他有半分溫情,絕不會再為他掉一滴眼淚。我以我自己的美貌與快樂為祭品,從今天起,不再妝扮,不再笑語,以此向天地鬼神宣誓,交換上蒼對順治的懲罰——我要他和我一樣,永遠都找不到可以真心相愛的人,永遠都不能得到理想中的愛情;即使遇到,他的快樂也不會久長,痛苦只會因為短暫的恩情而更加深重,比從來沒有更悲慘絕望!他將留不住他生命所有的至愛,並因此痛不欲生,一蹶不振,直至自己把自己送給死亡!"
這是來自大清王朝入主中原後第一任皇后的詛咒。這惡毒的詛咒雖然沒有宣諸於口,卻彷彿已經被天地所共知,天『色』忽然沉暗下來,一陣冷風襲過,宮女們情不自禁齊齊打了一個寒顫,輕聲驚呼:"又要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