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席情人 正文 二、一個故事的兩個版本
    另一所醫院,另一個病房裡,石間在合目安睡,夏扶桑坐在旁邊削水果要做水果盅。床頭花瓶裡插著大束劍蘭,映得滿室生春。

    扶桑每削完一隻水果就抬頭看丈夫一眼,多麼艱難她才抓到機會令他回頭,她絕不要他再次離開自己。

    石間已經三十出頭,可是就為了他叫做「時間」,時間便對他格外眷顧,好像他自從過了27歲生日便再沒長過,臉上適當地有一點點紋路,不深也不淺,是男人剛剛成熟,但還沒有露出疲老的最佳狀態。而石間的精力也永遠無窮,好像比常人多出一個腦子,所以也比常人多出一顆心。不能說他對自己不好,可是他也對別人好,對那個孔子曰好,他有兩顆心,分別給了兩個女人。

    扶桑搖搖頭,彷彿想搖掉不快樂的記憶。她逼著自己專心一點,將手中的蘋果雕得更精細些。這兩天超市裡沒有賣草莓的,水果盅顏色只好單調一點。記得昨天石間抱怨:「在醫院裡悶死了,天天香蕉蘋果,真想出去喝杯酒。」

    扶桑問他:「什麼酒?」

    「誰管?啤酒白酒果酒,是酒便好,越烈越好。」又發狠,「出去之後,買它幾十箱好酒,全部倒進浴缸,我也來一場酒池肉林。」

    想起石間垂涎欲滴的樣子,扶桑不禁微笑,饞成那樣,可見是悶狠了,當初喜歡石間,也就是為了這份豪氣吧。

    當年在北大讀新聞,石間是惟一的陝西人,地地道道的農村小伙子,卻一口標準普通話,襯衫雖舊但整潔乾淨,頭髮一絲不亂,眼中寫滿自信,絲毫不以自己的農村戶口為忤。崇尚包裝講究出身的北大校園裡,扶桑好心地提醒他:「你不說,誰也不會相信你是農村來的。」

    「但我的確是農民。我會扶犁、間苗、揚場,地裡所有的活我都會幹。」石間回答,語氣十分自豪。

    是的。一個人的優秀與否與他是什麼人無關,而在於他怎樣做人。石間的理論相當簡單而坦蕩,他是農民,且是一個好農民,所以他應當自信。如今他做了學生,他也是一個好學生,自然更該驕傲。相信將來如果他經商或從政,也一定會是好商人好政客。石間的確有理由自豪,石間是有大智慧的人。

    扶桑反而自慚,羞愧地說:「我是城裡人,可是不會洗衣服,不會做飯,不會踩單車,可以說除了讓父母操心什麼也不會。」

    「你才不會是那種讓父母操心的人,你一定是你父母的驕傲。」石間安慰她,眼睛亮亮的。於是他眼中的光芒也照亮了她的,她問:「你教我騎自行車好不好?」

    他們是那樣走在一起的。從她把手放到自行車把上,而他把手放到她手上那一刻起,她便愛上了他的。當他的手覆蓋她的手,她覺得安定,溫存,心中無限歡欣。那種溫暖一直延到心深處去,同他眼中的光芒一起,照亮了她的生命。

    大學校園裡,處處留下他們的雙雙儷影。扶桑喜歡一切帶著古老色彩的事物,石間便常常給她講古長安的歷史風情,講鐘樓,還有鐘樓上的景雲鐘。

    石間說:「知道為什麼明太祖時期,長安已經不是中原的首都,可是長安鐘樓卻仍然是全國最大的一座鐘樓嗎?那是因為朱元璋登基不久,關中一帶多次地震,人們盛傳城下有條暗河,河裡有條蛟龍,蛟龍在翻身,長安在震動。朱元璋害怕了,他出身和我一樣,是個農民,雖然龍袍加身,總懷疑自己不是真命天子,生怕城下的真龍出來了,自己皇位不保。於是下令在龍身上修了一座全國最大最高的鐘樓,還特意調來了『天下第一名鍾』景雲鐘,鎮住蛟龍。可是過了大約兩個世紀,隨著長安城擴建,城市中心東移,原來的鐘樓顯得有些『偏心』了,於是整體拆遷,搬到了現在的位置。可是搬遷後,景雲鍾再也敲不響了,怎麼撞都沒用,只好另換了一口鍾代替。原先的景雲鐘,就被送到碑林專門築亭存放,養老去了。」

    接著逗扶桑:「你要再老是不說話,我就把你送到碑林,跟景雲鍾做伴去。」

    扶桑性格內向,喜歡冷戰,每當兩人慪氣,常常幾天不說一句話,石間急了,就會使出殺手鑭來,問她:「你以為你是景雲鍾啊?再不響,送你去碑林。」

    每當這時,不論扶桑心裡有多氣,都總會忍不住笑出聲來。

    後來,父母知道了她的抉擇,一度十分震驚,但是石間第一次站在他們面前時,他們便同意了。扶桑很堅定地說:「我相信我的眼光,我一定要嫁給石間。爸,媽,我希望你們祝福我,幫助他。」

    扶桑的父親夏老先生當時說:「我們祝福你,但是,你自己選的路應當自己走。不到萬不得已,不要求助娘家,也不必讓他知道你娘家的實力。施與受,都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扶桑把父母的勸戒警記在心,果然對石間矢口不提父親的真實權勢。甚至她第一次來到石間家,面對那三孔家徒四壁的窯洞和兩萬元欠款時,她也咬緊了牙沒向父母要一分錢。丈夫是她選的,她沒理由要娘家的人幫她承擔責任。

    她賭定他會成功。她贏了。

    他先是留校教書,是個好助教。後來下海經商,是好經理。

    她結婚,父親只正常地給了1000元彩金;她從牙縫裡省下油米錢替婆家還債,父母不聞不問;但當石間決定棄教從商時,父親卻一次拿出20萬元和一張有權有勢者的名單交給石間。

    石間沒有讓她娘家人失望,他一步躍龍門,三年之內身價便翻了近百倍,成為期貨公司的總經理。

    但是分享他的成功的,卻是另一個女人。

    扶桑不能不傷心,惟其付出得太多,越發不能面對失敗。彷彿一個跑馬拉松的人,一直堅持著跑到最後,眼看要衝刺了,卻忽然不支倒地,眼睜睜看著別人奪去桂冠。太沒道理!太不甘心!

    捫心自問,她對得起石間,也配得上石間。往事不計,單就今朝而言,石間雖財雄勢壯,但她的事業也正如日中天,暢銷書排行榜上一直名列前茅。她不是美女,卻是不折不扣的才女,風度舉止都屬上乘,生活品味更是一流。從哪方面講,石間也沒理由遺棄她。而石間也不知多少次山盟海誓永不負心,可事情還是發生了。

    她趕到醫院時,醫生正試圖把石間同蘑菇分開。血肉模糊的兩個人,卻還死死地抱在一起,彷彿既知大勢已去也就無畏,只求永生永世不分開。他抱著她,把她藏在懷中,故而她只折斷一條腿,他卻差點不能生還。

    那一刻扶桑希望死的是自己,可以不要看到這一幕。但她還是本能地告訴醫生:「要輸血嗎?我和他一樣,都是B型。」

    生死存亡之際,他的安危仍比她的心痛重要千倍。她只知道,她不能讓他死,她要救他。

    他被救活了,那樣軟弱,那樣無助,宛如嬰兒,吃喝拉撒全都要她照料,她提前做了母親。

    她安排他住進最好的醫院最好的病房,為他請了兩個特護輪班服侍,卻仍堅持事必躬親。在救治他的整個過程中,她的心中只有他,沒有自己。但他現在終於活過來了,她卻一天比一天更介意,更難忘懷他曾經的背叛。她太相信石間,太相信他們的愛情,原以為他們的愛會維持到海枯石爛。她自己經歷著忠貞如一的愛情,也在筆下敘述著兩情相悅與子偕老的傳奇。但是現在她覺得這一切都拿不準,他們的婚姻並非牢不可破,她關於愛關於家庭的所有理論都再站不住腳。這一場車禍,重新成全了她,卻也在某種程度上毀滅了她。車禍之後,她再也不會是那個惟美的充滿信任的夏扶桑。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的男子在現世已經絕跡。飲其一瓢而眼望三千,才是男人的真心真願。

    門輕輕響,扶桑回頭,看到夏瞳隔著玻璃窗在向她招手。扶桑立刻放下水果走出去,謹慎地一直拉著夏瞳走到醫院花園才開口問:「怎麼樣?」

    夏瞳搖搖頭。

    扶桑皺眉:「她還是不答應?」

    夏瞳安慰:「放心,錢的聲音最大,她遲早就範。」

    扶桑低頭:「你姐夫將來會恨我。」

    「他永遠不會知道。」夏瞳向表姐保證。這根本就是他一手策劃的好戲,這是一出設計得天衣無縫的絕妙好戲,而他是最好的導演,只可惜這秘密不能與人共享。他看著表姐,她不會知道他都為她做過些什麼,但,不論他做了多少,都報答不了她為他所做的。

    當下,夏瞳篤定地對表姐保證著:「那邊的事交給我,你操心這邊就好。」

    「這邊」、「那邊」,像不像舊時候大小兩房妻妾的慣用代稱?

    夏扶桑感慨萬千,輕撫一下夏瞳鬢角,說:「瞳瞳,你長大了……」再說不下去,只點點頭,心事重重地匆匆告別。

    回到病房時,石間已經醒了,正同護士小姐聊天。石間為人風趣隨和,是醫院裡最受歡迎的病人。所有的護士都羨慕夏扶桑有福氣找到個好老公,但這會兒扶桑聽到護士一句話反轉來說,告訴石間:「你真有福氣,找到個好老婆。」

    扶桑微笑:「都說醫院是嚴肅地方,可是你們這裡的小姐們嘴一個比一個甜。」

    護士接口:「比夜總會小姐也不相上下?」

    扶桑反而不習慣:「用得著這樣自嘲?」

    護士倒不以為意:「其實做什麼還不都是賠笑臉侍候人?照我說除非回家做太太對準當家的一個大老闆,否則零打碎敲了販賣自尊賺點生活費,我覺得自己還不如舞小姐呢。人家的笑臉比我值錢多了。」

    扶桑訝異:「這樣憤世嫉俗幹嗎?」

    護士侃侃而談:「不是憤世嫉俗,是看開了好做人。大家都是賣力討生活,誰比誰高尚多少?舞小姐賠笑臉受委屈可以換得來真金白銀,我們做護士的一樣要對病人賠笑臉受上頭委屈,最多不過換個護士長的位子月工資長一二十元,不夠人家一包高級衛生巾錢。我們看不起人家,人家還看不起我們呢。都是一輩子,人家怎麼說也算是享受過。我就是沒資本,我要是豐乳肥臀,我也做舞小姐去了。」

    扶桑瞠目,她不是沒見過那些所謂新新人類,破洞褲,露臍裝,黑嘴唇,一副墨鏡把自己和世界隔得老遠,永遠在冷酷地嘲笑,語不驚人死不休。但是護士是白衣天使,天使也渴望墮落?

    她有些怔忡。石間趕緊沖護士擺手:「我老婆是正經人,你這樣給她惡補,小心刺激了她。」

    護士笑著收拾針劑退出。扶桑猶自感歎:「現在年輕人不過小我們五六歲,已經瀟灑得不得了。以後代溝的跨度會越來越小,兩三年就分一個戰線出來了。」

    石間笑:「你聽她們,也都是口頭豪放,社會還沒進步到那份兒上,你也不算落伍,仍然是當紅言情女作家。」

    「可是我的愛情故事已經落伍了,連自己都不再感動。」扶桑脫口而出,但立刻就有些後悔了,如何口角含酸像個怨婦?扶桑為自己的淪落感到不堪,一時說不下去,默默背轉了身向著窗外。

    屋子裡靜寂如水,可以清楚聽到風吹拂窗簾的聲音,茶几上劍蘭顧自幽微地芬芳著。

    許久,是石間先開口,艱澀而懇切:「對不起。」

    夫妻6年,他已經可以只憑她衣角的抖動便明白她之所想。但是這樣的默契,竟也不能天荒地老。

    扶桑忽然之間決定不再迴避,明白地問:「你要找她嗎?」自石間醒來之後一直到現在,他們兩個都小心地,誰也不提起那個第三者。但是無疑,他們倆誰也沒有忘記,時時刻刻,他們記著另一個人的存在。

    石間低下頭,竟然不敢直視,只是問:「她怎麼樣?」

    「你把她保護得很好,只傷了腿,已經上了石膏了。」

    石間吁出一口氣,點點頭。她還活著,這就夠了。但是今生今世,他不要再見到她。他已傷害扶桑太深,不要再來一次。石間決定從此再不提起這個名字:「扶桑,相信我,我不會再同她見面。我不會再對不起你。」

    扶桑不語。有時沉默比一千一萬句詛咒更加強烈。

    石間沮喪地歎息:「那場車禍不是意外,是報應。扶桑,你要是不肯原諒我,不如當初不救我。」

    扶桑依然望著窗外,不語不動。

    石間不放棄:「我知道是我辜負了你,你怎樣怪我怨我都是應該。但你相信我,我從沒想過要離開你,即使同她在一起時也沒有。我只是喜歡她,被她吸引。她逃婚,放棄大小姐身份來找我,我沒辦法不理。但我們在一起那麼久,我從沒跟她說過一個愛字。我說不出口。我愛的人只有你。」

    真的,當初是怎麼會心生異志的呢?夏扶桑的確始終是他心頭最愛,但也是他至大負擔。他們結合時,所有人都稱為愛情傳奇,所以傳奇,就是因為不相稱。一個是都市才女,一個是農家少年,人們都認為他八字配合中了六合彩。她幫他還債,於是不僅是他,他整個家都蒙了她的恩。他後來雖然揚眉吐氣,卻畢竟還是憑了岳丈家的扶助。他們於他恩重如山,她的優越感,體現於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中,漸漸成為他心頭重負。

    站在不同的立場,同一個故事往往會有兩個不同的版本。夏扶桑替夫還債的壯舉在石間看來恰恰是一場滑稽戲。

    夏家有錢,到底有多少錢石間現在也不清楚,但區區兩萬對於他們絕對是九牛一毫。可是他們明知石間窮困,卻不肯拔一根毛來救助,只眼睜睜看著扶桑陪他受苦,看他愧對賢妻,肝腦塗地而不能報,恨自己枉為男兒身,不能帶給妻子安逸,倒要她節衣縮食替自己還債。逼得石間不得不放棄心愛的大學工作,投入商海。他們卻又慷慨解囊,一給就是20萬。

    石間表面上磕頭如搗蒜只差沒有山呼萬歲謝主隆恩,內心卻十分悲涼。兩萬之於20萬,天差地遠的兩個數字,可是他們可以拿20萬來贊助,卻不肯拿兩萬出來還債。石間明白,這是因為在他們看來,兩萬是施捨,20萬則是投資,他們認為這是保全他的自尊。但對於石間而言,這恰恰是明確的提醒,提醒他與夏家的距離,提醒夏家對他的有節制的恩賜,是更徹底的撕毀自尊之舉。

    他們給了他機會,扶他成功。但是,他們收買了他的自尊,他今世都要仰著脖子看她們一家人。

    他努力地適應扶桑,靠近她,為了她而學習穿西裝打領帶,學習沖咖啡喝紅茶,使用剃鬚水刮鬍子,走路把腰板挺得筆直,甚至重新調整吸煙的姿勢。他把自己身上的農民氣息擠牙膏一樣一點點擠出去,把自己的自信與驕傲一點點擠出去。

    當初,她愛的是他的自信。可是同他在一起的日日月月,她的一言一行,卻是在不斷否定他的過去,令他重塑自我。在他不斷走向成功的時候,他也在不斷失落著。

    但是石間只有承恩。而後成功。

    成功也成功得不快活。

    這時,蘑菇出現了,一往無前地愛上他。

    一個名門閨秀做過他的救世主,另一個更加富有更加年輕的豪門千金卻視他如上帝。

    扶桑是大海,蘑菇卻是他浮出海面接觸的第一縷清新。

    蘑菇是風。那種誘惑,令他情難自已。

    在與蘑菇相處的日子裡,他瞭解到自己與扶桑之間缺少了什麼——平等。在他們的婚姻中,他並非沒有付出。

    承恩也是一種忍受。

    但即使如此,也不能否認扶桑的偉大。內心深處,他仍然愛著扶桑,從來沒有改變過。當他傷害扶桑,他是真的痛悔。

    他一字一句地懺悔,每一句都是肺腑之言:「除你之外,扶桑,我不會對任何女孩說愛。以前不會,以後更不會。我這條命是你幫我撿回來的,以後就是你的了。我若再對不起你,寧可再出一次車禍,把命還給你。」

    扶桑沉默如舊,可是她的雙肩在抖。

    石間讀得出她的心痛,他頓一頓,再次呼喚:「扶桑,你說句話好不好?還記得我給你講的沉默的景雲鍾和碑林鍾亭的故事嗎?你是不是真的下決心要做景雲鍾了?那麼就把我劈了,拿骨頭建個亭子,珍藏你,陪你一輩子沉默到底好不好?」

    扶桑終於慢慢回頭,猶自滿面是淚,卻已經忍不住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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