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永恆的珍珠淚」,再也沒有比這更特別更形象的比喻了。穿過鮮花夾道的水廊,來在泰姬陵前拾級而上。我輕輕地撫摩著那細膩光潤的大理石基座,幾乎忍不住要跪下來膜拜它。雖然我不是教徒,但即使要我一步一跪地拜進陵中,也是甘願的,為了它超乎想像的魅惑之美。
次日一早,我們來到舉世聞名的泰姬陵。
對於現代的中國年輕人來說,對印度皇帝最熟悉的就莫過於阿育王與沙賈汗了,前者是因為那部寶萊塢大片,後者便是因為泰姬陵——或者說,是由於「愛情的力量」。
沙賈汗是莫臥爾王朝的第五代帝王,在他還只是一個15歲的王子時,已經娶了蒙泰姬瑪哈爾為妃。他對她寵愛有加,並在登基後立她為後,稱她為「宮中翹楚」。後宮佳麗三千,但是據皇室記載,沙賈汗幾乎把所有的夜晚都用來陪伴皇后,這簡直是超越了印度人可以想像的濃烈愛情。他一生征戰不休,但在戰爭的間歇,他會第一時間回到皇后身邊,陪她喝酒、抽鴉片、觀看歌舞,享受最奢靡最慵懶的婚姻生活。似乎只有同蒙泰姬在一起,他才覺得真正得到了休息,才對自己的征戰成績真正感到自豪。
蒙泰姬宮殿裡收藏的首飾、香水、來自世界各地的禮物,足可以買下一座島嶼。而她回報丈夫的,便是無盡的癡情與無怨的生育——她為他先後生下了十三個子女,並在第十四次生產時難產而死。
那一天是1631年6月7日,這是一個和濕婆流淚同樣重要悲慼的大日子,沙賈汗在這一天心痛神傷,感覺生命的一部分也隨著心愛的皇后離去了。他在服喪期間,下令宮中不許佩戴首飾,不許用香水,哀傷使他很快地蒼老。兩個月的服喪結束後,他下了一個決定:要建造一座世界上最美麗的陵墓來安葬蒙泰姬,以永恆的建築來祭奠永恆的愛情。之後,他耗盡心力物力國力,親自設計主持,用了整整22年,終於建成這座舉世無雙的宏偉皇陵,成為世界建築史上的奇跡。
整座圍牆由大理石與紅砂岩建成,進入前要搜身,不許帶包,不許帶電池,手機要關機,可以帶照相機但不可以帶攝像機,要脫鞋或是套上鞋套。
在換鞋套的時候,我看到那紅白相間的宏偉門樓前,有個盤腿而坐的巫師在吹笛,穿黃色襯衫白色褲子,戴著紅色的包頭。
我數了一下,地上的樂器共有9件,形狀相似而大小不一,兩頭長中間圓,有點像我國雲南的葫蘆絲。他身前的竹簍裡,正有一條蛇扁著腦袋探頭而上,隨著音樂扭來扭去。當蛇頭轉向我的方向時,我與它冷漠地對視,卻不能辨清它究竟有沒有留意我。
蛇的眼神毒辣而空曠,看得久了,會叫人不寒而慄。這次我搶在小辛之前拋了張紙幣在巫師的地毯上,卻只匆匆拍了一張照片就離開了,因為不清楚多少數目合適,怕他會繼續追著我要——有一條蛇做幫兇,要多少小費都是理直氣壯的吧?
泰姬陵的視覺設計是建築史上的一項典範,從圍牆大門外遙望泰姬陵,會覺得很壯觀雄偉;但是越走近大門,望過去泰姬陵會變得越袖珍,端莊地鑲嵌在大門中央;但是一步踏進門來,迎面見到月光般美麗出塵的泰姬陵遠遠佇立於湖水那端,卻又是精美壯觀的了。
我忍不住「嘩」的一聲,幾乎屏息。明媚的晨光下,那半圓型的陵墓在彼岸泛著珠貝的柔光,美得觸目驚心。莊嚴、靜穆、聖潔、憂傷、母儀天下……
語言在這樣的絕美前會變得乏力。或者,唯有印度詩人泰戈爾的那首《愛者之貽》,才可以形容其萬一:
「沙賈汗,你聽任皇權消失,卻希望使一滴珍珠的淚永恆。歲月無情,它毫不憐憫人的心靈,它嘲笑心靈因不肯忘卻而徒勞掙扎。
沙賈汗,你用美來抗爭,給無形的死神戴上永不凋謝的王冠。靜夜無聲,你在情人耳邊傾訴的悄悄私語已經鐫刻在永恆沉默的白石上。儘管帝國皇權已經化為齏粉,歷史已經湮沒無聞,而那白色的大理石卻依然向滿天繁星歎息說:『我記得!』
『我記得!』——然而生命卻忘記了。生命必須奔赴死神的徵召,輕裝起程,把所有記憶都留在孤獨淒涼的美的象徵裡。」
「一滴永恆的珍珠淚」,再也沒有比這更特別更形象的比喻了。
穿過鮮花夾道的水廊,來在泰姬陵前拾級而上。我輕輕地撫摩著那細膩光潤的大理石基座,幾乎忍不住要跪下來膜拜它。雖然我不是教徒,但即使要我一步一跪地拜進陵中,也是甘願的,為了它超乎想像的魅惑之美。
整座陵墓都用德干高原的潔白大理石築成,鑲嵌著珠寶與半寶。坐在陵墓的台基上,手指順著細美的花紋輕輕勾勒,明知道大理石是最堅硬的,但是它的光澤如此溫潤,宛如孩童面頰,手指觸摸上去有種令人悸動的清涼,充滿憐惜。
憑欄眺望倒映在池水中的泰姬陵,以及周邊四座完全對稱的精美門樓與清真寺。想像著22年中沙賈汗親自監督泰姬陵一斧一鑿日漸成型的感傷與欣慰,還有陵墓竣工之日那喟然喜悅的淚水,我忍不住也要垂下淚來——他對得起泰姬了,對得起泰姬為他生育的十四個孩子。
然而他的兒子卻對不起他。
奧倫澤布是沙賈汗的第三個兒子,因為想當皇帝,也因為不滿父親為了建造泰姬陵而耗盡國力,生怕等他繼位後已經留不下什麼,於是殺死了自己的兩個哥哥,囚禁了父親,竟然奪王位而繼之。
殺兄奪嫡的故事在中國歷史上並不罕見,早在唐王李世民時期已經上演過類似的鬧劇。還有一代暴君秦始皇,當年為了修建萬里長城不知累死多少人,才有孟姜女哭倒長城的淒婉傳說。然而今天,滄海桑田,孟姜女何在?秦始皇何在?萬里長城卻是永遠不倒的。秦嬴政的功過也正如同沙賈汗一樣,因為勞民傷財而遭人唾罵,卻又因為不朽建築而名垂青史。
世上沒有什麼可以比愛情更加偉大,也沒有什麼比建築更加永恆。於是,當愛情與建築結合在一起,它就注定成為舉世矚目的神話傳奇。
沙賈汗獻給泰姬的,確是永恆的愛情。這樣的愛在今日已經無法生存。今天的愛情,講究的是鑽石與玫瑰花。然而再大的鑽石,又怎能與這流淚的泰姬陵相比?
忽然間,人群中起了一陣騷動,彷彿聽到無聲召喚,不約而同地向著一個地方奔跑,然後齊齊跪下開始祈禱。
我曾去過一些阿拉伯國家,知道是穆斯林祈禱的時間到了。他們一天裡要做五次禮拜,黎明、正午、下午、日落時、夜晚,每次兩到五分鐘不等。不論當時正在做什麼,只要時間一到,便開始祈禱,雷打不動。
這提醒了我們,也該是吃午飯的時間了。於是離開泰姬陵,在路邊小店用了頓簡餐,又喝了杯馬薩拉奶茶幫助消化,便繼續駛向阿格拉堡——莫臥爾王朝最輝煌的宮殿。
莫臥爾王朝始於十六世紀,歷經300多年,並在阿克巴時期發展至鼎盛,其版圖北自克什米爾南至哥達瓦利河上游,西起喀爾東到布拉馬普特拉河。當時的印度人口達到一億人,政治、經濟、文化都達到了極高水平,莫臥爾時期的珠寶首飾迄今仍是鑲嵌最精美價值最昂貴的收藏。
但是阿克巴大帝最重要的功績還不在擴張版圖上,而在於他畢生致力於宗教統一。他是蒙古人鐵木爾的後代,擁有成吉思汗的血統,分別娶了信奉印度教、佛教和基督教的女人做妻子,以此表示宗教合一。而在阿格拉堡裡,由他主持建造的這部分建築也同樣表明了這一夙願:城堡大門上有三顆星,這是伊斯蘭教的標誌;門頂是拱形建築,這是基督教的格式;而象徵著印度教的蓮花裝飾,更是隨處可見。
這是莫臥爾皇帝們最值得敬重的德行——他們從蒙古草原上呼嘯而來,從馬背上挪到了象背上,帶來了大炮,也帶來了伊斯蘭教。但他們以武力征服印度,卻不強迫印度人改信他們的宗教——政治上統治,卻並不強求精神的凌壓,這是真正的帝王胸襟。
我們徜徉在宮殿中,穿過一間又一間的展室,欣賞著那些華麗的服飾、樂器、法器、武器、日用品與工藝品等。遊人很多,但是那些端麗凝重的陳列很容易讓人的心沉靜下來。印度風情便這樣一點一滴悄無聲息地走近了來。
那雕花鏤空的飛簷,陰陽並濟的廊柱,形態各異的四季門,以及門上的每一道雕花,都令我目奪神馳,衷心歎服。如此精雕細做的美,讓人不忍心走馬觀花,甚至不忍心多看,而覺得只該找一個靜靜的角落沉思,反省,然後閉上眼睛,用心眼來讓它的美景重現。
小辛取笑我:「怎麼,被你們中國的猴子施了定身法?」
「那只『中國的猴子』是有名字的,叫孫悟空,是齊天大聖。」我回過神來,指著在城垛間跳來跳去的猴子向他扮個鬼臉,「你們不也把猴子稱作神猴嗎?它們有法力沒有?」
「我們的神猴也是有名字的,叫哈努曼。」小辛不甘示弱地說,「我知道《西遊記》,也知道唐僧,他帶了一隻猴子來印度學習佛經——不過,我想那隻猴子應該是他從印度帶走的吧?」
「在我們的故事裡,是說孫悟空保護唐僧來西天取經。」我也有些疑惑起來,《西遊記》的創意基礎原是建立在《大唐西域記》上,那麼,孫悟空的靈感會不會來自印度傳說呢?
神猴哈努曼的故事見於印度史詩《羅摩衍那》,大致是說一隻頑劣的猴子被天神感化,成為羅摩王子的軍師,在戰爭中立下汗馬功勞——和孫悟空的故事的確很像。
印度只有口述歷史而缺乏文字記載,這就形成了印度文化的兩大特色:一是喜歡用神話傳說來解釋歷史;二是即使同一件事,因地域不同,流傳的版本也不一樣。這給歷史學家的考據帶來了極大的困難,最終便只能得出個「差不多啦」的結論。
每當我提出一個疑問,小辛常常不會正面給予簡單明瞭的回答,而是給我講一個神話故事做答案;而當我對這神話本身提出疑問時,他便會講起另一個神話來解釋。似乎世事萬物都對應著一個或多個神話故事,而印度的真諦就藏在這些恆河沙數一般多的神話傳說中,依稀可見而又朦朧婉約。
我問小辛:「這些城堡,又是什麼神仙建築的呢?」
「是阿克巴大帝和他的子孫們建的。」難得小辛竟然這樣說,「這整座宮殿分為三部分,分別由阿克巴大帝與他的兒子傑罕爾、孫子沙賈汗三代接續建成,從而形成鮮明的三種不同風格。」
小辛的確是個稱職的導遊,有板有眼地向我介紹著。城堡中屬於阿克巴大帝的部分,全部用紅砂岩建造,間以白色紋飾,其最突出而值得矚目的特徵便是力圖體現三教合一,具有鮮明的政治傾向。整座宮殿宏偉大氣,圖案精美規則,充分顯示了阿克巴征服天下的豪邁情懷。
而一門之隔,便進入典型的沙賈汗風格,一目瞭然的白色大理石,這是沙賈汗最鍾愛的石材,像極中國的漢白玉,望過去白璧無瑕。據說他的小女兒怕冷,不喜歡大理石屋子,鬧著要用紅砂岩建造自己的寢宮,沙賈汗不想拒絕心愛的小女兒,又不願意打破整座白宮的和諧,於是想了一個辦法——用紅砂岩造屋,而用一種摻了駱駝骨粉的塗料漆成白色,使之與大理石和諧。真是完美的折中方法。
樓下天井處有個亭子,舞榭歌台,是皇上與妃子的遊樂之地。坐在天井向上望,堡壘有三層,曲折幽深的長廊連接著一座座宮殿,還有亭子。夜晚來臨時,那些美麗的妃子便穿著鮮艷的紗麗在亭中秉燭而坐,接受皇上的駕臨——這可比中國皇宮裡的「撂牌子」來得香艷得多了。
我看著那一座又一座小小的閣樓,想像瓊燭輝映下妃子們的芙蓉面百花衣,或端坐,或倚立,或半遮芳容,或嫣然弄發——那是一幅怎樣綺麗妖媚的鬥艷圖啊!而沙賈汗大帝卻會無視這些春花秋月,只一心一意地穿越所有的綾羅香脂,筆直地走向自己的皇后,蒙泰姬瑪哈爾。
帝王的愛情之所以比平民更顯名貴,是因為他擁有太多選擇,卻自願忠誠守一。這美麗的白色大理石的聖殿,記錄了沙賈汗與愛妃泰姬生平最快樂的時光。然而後來,卻成了沙賈汗的傷心地——就在這座白色堡壘中,有一座被欄杆圍起的偏殿,那便是三王子奧倫澤布囚禁父皇的監獄。
那是整座堡壘最令我駐足的地方,站在獄宮一角,遠遠地可以望見哀傷的朱木訥河,還有河水對岸的泰姬陵。它沉默地佇立在夕陽斜輝下,如此靜美、憂傷。
可憐的沙賈汗,原曾設想要在河對岸建一座與泰姬陵一模一樣的黑色大理石陵墓給自己的,然而這個願望再也沒有機會實現了。整整七年,他被囚禁在阿格拉堡裡,每天遙望朱木訥河對岸的泰姬陵,默默地流淚,一直到死。
7年,2000多個日子,王的心被怎樣的思念與屈辱所充滿!
詩人將泰姬陵比作珍珠淚,那是因為它真的浸潤了沙賈汗太多的思念與眼淚。
我同小辛站在阿格拉堡的角樓邊遠眺泰姬陵,滿心感慨。印度的國徽是獅子,而囚在古堡裡的一代帝王沙賈汗,豈不就是籠中的獅子嗎?
可慶幸的是,當沙賈汗與泰姬的一世情緣與奧倫澤布的父子情仇都隨風散去的時候,泰姬陵卻依然佇立。這,便是比任何海誓山盟或者帝王權位都更堅固的墓誌銘了。
我歎息:「莫向斜陽憶舊事,煙波化作錦灰堆。」
「這又是什麼?中國唐詩?」
我微笑:「小辛,唐是中國的一個朝代,詩是這個朝代最高的文化成就。以後你說唐詩就好,不要在前面再額外加上『中國』兩個字。」
走下王堡的時候小辛接了個電話,顯得有些不安。我問他:「是不是家裡有什麼事?」
小辛想一想,忽然問:「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你要先聽哪一個?」
我失笑,這麼快就懂得學以致用了。知道開玩笑,應該不是壞事。「那就先聽好消息吧。」
「好消息是,媽媽說店裡來了一幫中國大客戶,一下子就要訂我們幾十萬的貨;壞消息是店裡沒有人懂中文,所以媽媽希望我能回去親自接待。」
我一愣,只得說:「當然是生意為重,那你趕緊回去吧,剩下的路我自己走得了。」
「那倒不急,現在已經晚了,明天早晨再走不遲。」
小辛沉默一會兒,忽然深深歎了口氣,說:「我並不是看重生意。你知道,我家是開香料店的,又煩累又瑣碎,爸爸死後,就靠媽媽一個人撐著。媽媽將大哥送到法國學珠寶設計,就是希望他畢業後能開創新的活路,誰想到他竟然半路改念佛學院,出家做了比丘。可想而知我媽當時有多失望了。」
我有點意外,因為難得聽小辛主動提起他的家事,趕緊安慰道:「所以,你就更不可以讓母親失望,一定要做個孝順的兒子。我明白的。中國人也一樣講究孝道為先。」
其實生意為重也好,孝道為先也好,總之我都會非常理解。真不明白辛哈為什麼如此介意,一再解釋。
接下來我們遊覽了人民堂和噴泉廣場。小辛一直悶悶不樂,顯得心煩意亂,不再為我講解景點,卻不住口地叮囑各種注意事項,在哪裡搭火車,在哪裡乘飛機,不要亂吃東西,去恆河的時候注意防蚊咬,還有,最好不要在夜間外出,印度天氣多變,要記得隨時帶傘……我們逛了有多久,他便絮絮地說了有多久,一會兒中文,一會兒英文,中間甚至還夾雜著幾個印地語單詞。
我嘲笑他:「我在網上跟你聊了幾次,就決定一個人來印度,我媽也沒擔心過我,怎麼你比我媽還嘮叨?」
然而小辛依然不能釋懷,憂心忡忡地說:「我答應過要全程陪同的,現在卻失約。如果你在印度出了什麼事,我真不會原諒自己。」
「哪有那麼嚴重?我又不是第一次做背包客。我自己走過大半個中國,包括一些鐵路不能到達的偏遠山區,還至少游了半個歐洲和非洲,很有經驗的啦。等你跟我回中國的時候,就知道我是個多麼好的導遊了。」
在扎哈爾門與德裡門中間的廣場上,一座用欄杆圍起來的袖珍陵墓引起了我的注意,規模不大,但很精緻,石材棺槨,周邊雕有細美的花紋。
若說是帝王,似乎不該這麼小巧;若說是普通人,又不該如此鄭重。
我問小辛:「這是什麼人的墓,這麼特別?」
「一個英軍班長。」
我一愣,那不就是侵略者?從一個中國人的角度來看待,不禁覺得很難理解這陵墓的保護完整。如果在中國,不知它會被砸毀多少次,能想像在敦煌塑一座斯坦因或伯希和的雕像來供人瞻仰嗎?即使有,也該是像岳飛陵前的秦檜雕像那樣,讓他跪著受萬人唾棄吧?
我將疑惑向小辛提出來,他平靜地回答:「我們是信奉印度教的,教義裡說:有人打你的左臉,可以伸右臉給他。所以,我們不會心懷仇恨。」
「哦?我還以為『寬恕』是基督教的基本主張,這是一句基督教義呢。」
「是嗎?他們向我們學的吧?」小辛理所當然地回答。
我不禁莞爾。在小辛看來,大概所有好的、相似的教義都是來自印度教的吧?我不是教徒,不知道這句左臉右臉的格言到底出自哪一部經書,也不知道面對凌辱究竟哪種態度才是對的,知天樂命,或是不忘國恥?但我有點敬佩印度人這種隨遇而安的樂天性格,好的壞的,只要是發生過的歷史,便都坦然地接受下來,不會像我們中華民族這樣背負著沉重的歷史不能釋放。
曾經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懷抱著巨大的怨恨在行走,怨母親不該那麼輕易地改嫁,即使要嫁也該選個更好的人家,怨繼父那冷漠挑剔的眼神,兩個異姓姐姐對我的種種刁難欺侮。我甚至常常想,如果有一天看到她們跌落深坑,哪怕我就在咫尺之地,也絕不會施以援手。我會袖著手看她們一直跌落下去,報以冷笑和輕蔑的眼神,就像她們以往對我的那樣。
但是後來有一天我被同學拉著去聽一個美容講座,內容原本十分無聊,關於怎麼樣保持健康有規律的生活以及自製面膜之類。美容師年紀約在四十上下,保養得極好,臉上沒有一絲皺紋,因此很權威很有說服力的樣子。我聽得打瞌睡,正想找個機會溜走,她的一句話引起了我的注意。
她說:美容的第一要訣就是保持良好心態,一個心中有恨的人,臉上是不會美的。
我就被這麼簡潔明瞭的一句話給征服了。
常常是這樣,長篇累牘煞有介事的說教未必有半句進得去耳中,但是不經意的一句警言卻可能帶給我極大震撼。記得小時候讀《簡愛》,主人公的命運並未使我垂憐,但是簡的女友珍妮對她說過的一句話卻成為我的人生座右銘,直到今天記憶猶新——「對你所必須忍受的事說是受不了,是一種軟弱和無能的表現。」我把那句話刻在桌角,每天警告自己要忍耐,要堅強,如果我不愛惜自己,那麼這世上再無人關愛我。
那句話陪我度過了孤獨漫長的少女時代,一直陪我走進大學。而美容師的話則成為我人生第二階段的行為格言,讓我逼著自己放寬心態,學會寬恕。雖然我仍然無法勉強自己走進那個家去與兩個異姓姐姐握手言和,但是至少可以讓自己不再懷恨。我開始學著體會她們的心情——當我要被命運逼迫著接受一個繼父的時候,她們也同樣要被迫接受一位陌生的繼母和多餘的妹妹,也許她們也同我一樣恐慌、無助,所以才會千方百計地羞辱我,排斥我,以此來強大自己的信心吧。
從那時候我開始懂得,最大的寬恕未必是與敵人擁抱言和或以德報怨,而是可以站在對方的立場為自己曾經受到的傷害尋找解釋。
由於小辛一直興致不高,我們游完阿格拉堡就徑直回酒店了,晚餐也是在酒店吃的。之後照舊坐在陽台上喝酒。小辛當著我的面接連打了幾個電話給他不同城市的朋友,鄭重托付他們接待和照顧我。雖然我一再說不用,我完全可以自己照顧自己,但他還是不放心,又預訂了幾個景點城市的旅館,這才遞給我一張單子,上面清楚地列著朋友的電話、旅館的地址,還有許多注意事項。
我再次感動起來,反而無語。
小辛默默地喝了一會兒酒,方有些吞吞吐吐地問:「你今天玩得開心嗎?」
「當然。」我告訴他,「我不確定自己在接下來的行程會不會一直這樣開心,不過,我很高興我來了,而且,我非常喜歡印度。」
「那是因為你知道不必一直留在這裡,你知道玩厭之後可以隨時離開,回去自己的地方。如果讓你餘生都留在印度,你還會喜歡嗎?」
我很認真地想了想,然後說:「你的問題太深奧,而我在黃昏是不清醒的。」
我們對著舉杯,微笑,然後一飲而盡。
小辛的笑容有些無奈,一種不屬於他的年齡的滄桑和悲涼,久久地凝視著陽台門上的一幅掛畫,那上面是一個穿紗麗的美女騎在象背上,用金粉描出紗麗的邊線與象背上織毯的花紋,看起來很有立體感。小辛對著那畫看了很久,耿耿於懷地說:「我本來安排了很多節目,像是在最好的館子裡吃頓印度大餐,看一場寶萊塢電影,去瑞士凱詩做冥想,我還托了朋友,在邁索爾訂了一晚宮殿酒店,是真正的藩王宮改成的酒店啊,還想陪你一起乘大象登古堡……你又笑什麼?」
「想起一個笑話來。」我試著岔開話題,「有一年我的一位女友過生日,我們一幫姐妹為她慶生,大家問她有什麼生日願望,她很嚴肅地想了半天,我們都以為是多麼崇高的理想呢,結果她竟然說:想要去非洲騎大象。我就對她說:那有什麼稀奇,應該騎大象去非洲。」
小辛終於笑了:「那可真為難大象了。」
不知怎麼的,明明落單的人是我,卻由我一直安慰他,還要搜心刮肚地想笑話逗他開心。
小辛又問:「那麼,你的生日願望又是什麼呢?最想做什麼事?」
「已經做了——來印度旅遊。」其實我沒有說真話。我每年的生日願望都是一樣的,就是找到那個聲音的主人。一天找不到,一天都不能如願。
「你為什麼那麼喜歡旅行呢?」
「大概是喜歡在路上的感覺吧,或者說,習慣。」我想了一想說,「我父母出生的地方不是我出生的地方,而我成長的城市又與出生地不同。小時候頻繁地搬家,父親去世後,搬的就不僅僅是房子,更是把整個家連根拔起。再後來我開始一個人生活,到處租房子,換宿舍,運氣不好的時候一年裡會換三五次住處。所以,我一直不大有『家』或者『家鄉』的概念,是天生的流浪者。一方面我喜歡規律的生活,喜歡七點鐘上班八點鐘上課,每天三節課,每週五天,每年有兩次大考無數小考,當學生畢業,我還留在原來的學校,教授同樣的課程。但是另一面,我又害怕無止境的重複,害怕這重複不能帶來真正意義的生活的推進,害怕眾人都在往前走而我卻滯留原地。所以有假期時總是迫不及待地逃離,一個人到處旅行,只有在路上的時候,才會覺得生命的真實。」
「原來,你和我一樣,也沒有父親了。」小辛直接抓住了說話的重點,「我很喜歡看你笑,可是我覺得,有時候你笑得很開心,有時候,你笑卻只是為了掩飾不開心。在網上,每次聊天,你總是說中國有哪些旅遊勝地,你的朋友們有什麼趣事,卻很少談起你自己。娜蘭,能不能多說一點你的事給我聽?」
我渾身一凜,忽然懷疑小辛是不是有些喜歡我。自小對愛的極度缺乏與渴望,使我對於別人看我的眼光十分敏感警覺,所有的愛憎喜惡都會放大數倍引以自省。如果有人對我好,我會在他愛上我之前更早發現,卻不自信,於是刻意冷落對方,以避免將來可能的冷遇;而如果有人厭惡我,我也總是會在第一時間察覺,並盡量遠離他,就好像遠離一陣冷空氣。
對於小辛近於交淺言深的提問,我本想以慣常的玩笑手法一帶而過。然而,或許是這兩天聽了他那麼多的故事,自覺應該有投桃報李的坦誠;或許是因為離別在即,黃昏時分空氣中那特有的傷感使人容易陷入回憶;更或許是在他那雙黑白分明的安靜的眼睛的注視下,我覺得有傾訴的慾望。總之,我自己也沒有預料到的,忽然就滔滔不絕起來——
「我父親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之後,母親獨自帶著我生活了三年,中國有句俗話叫『寡婦門前是非多』。母親那時候還仍然年輕,也漂亮。她說,她不害怕吃苦,也不怕受累,可是她受不了那些白眼、歧視,在事業上的不公平對待,還有鄰里同事的閒言閒語。於是,在她守寡的第四個年頭,她到底接受了一個上屬單位副局長的求婚,帶著我改了嫁。繼父的家中,已經有兩個姐姐,如果我是個男孩子也許還好些,但也是女孩,這使每個人都覺出我的多餘。只要我開口說話,她們就叫我『閉嘴』。我痛恨她們看我時厭棄的眼神,痛恨她們對我呵斥『閉嘴』時那輕蔑的語氣,於是便很少說話……」
我不知道為什麼要同小辛說這些。我跟自己說,只是想安慰小辛,想通過自己的經歷告訴他,他的母親真的很偉大,至少她沒有帶著他們兩兄弟改嫁,而是獨自將他們拉扯大,並且給了他們最好的教育。
然而話一出口,卻漸漸有了自憐自艾的味道。小辛的牛一樣溫順的大眼睛裡漸漸充滿了淚水,彷彿一開口就會淚流滿面。
對著別人舔傷口並不是我的習慣,我有些後悔自己的軟弱,搶在他開口說出安慰我的話之前及時阻止:「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說出來,只是想告訴你,印度之行,還有你的陪伴,真的讓我很快樂,至少,我說了很多的話,而你沒有對我說『閉嘴』!」
我微笑著舉杯。然而小辛還是流淚了。暮色忽然就沉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