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泮坑神社。
氤氳繚繞的煙香與沉鬱凝重的鐘聲在青翠蓊蔥的山林間迴盪。盤旋的山路石階上有斷腿的老人在乞討。戴墨鏡的算命先生攤開了周易八卦招攬生意。路邊攤的假翠玉鐲子十元錢兩個。請勿吸煙的牌子下圍著許多人公然燒紙。朱漆剝落的廟門大開著,出出進進的人個個手裡拿著張黃紙條,是求的簽吧?
一切都誇張而不真實。
賣茶水的老伯坐在樹墩雕刻的豪華茶案前,用手工紫砂壺沖泡劣質的烏龍茶葉,五塊錢一壺賣給客人解渴。拉開的是功夫茶的架勢,高山流水,春風拂面,關公巡城,韓信點兵,那麼辛苦挑上山的白開水毫不吝惜地潑潑濺濺,有種近乎殘忍的快意與瀟灑。
彷彿一場華麗緣。
茶商與茶人之間是一場華麗緣;
神與香客之間是一場華麗緣;
嫖客與妓女之間是一場華麗緣;
乞丐與施主之間是一場華麗緣。
我與吳先生、秦小姐與陳胖子、夕顏與秦晉、阿容與乾仔之間,都是一場浮花浪蕊的華麗緣。
我們一行八人:吳先生載著我,又捎上了阿容和乾仔;秦小姐則拉上她的老相好——嘉瑋紙業的老闆陳胖子做司機,載著夕顏和秦晉:一是為了給秦晉接風,二則純是秦小姐的排場——她把夕顏當貼身丫頭,一時半刻都離不開,逛街購物都要夕顏替她還價。
八個人,自自然然地分成四對,浩浩蕩盪開進山裡來。拜神是借口,遊戲才是大節目。
我們都是夜的寵兒,少有這麼早起床,在大太陽下活動的。但是精神興致倒也都還好,比著看誰的體力最健,第一個衝上山去。
我不能不留意夕顏與秦晉。他們兩個並不大交談,可是自自然然地走在一起,並肩齊步,落在人群最後,有種說不出的默契相知。
這使我妒火中燒,而不便發作。
吳先生交了香火錢,問我:「要求籤嗎?」
「不,這些事,好的不靈壞的靈,我才不要自尋煩惱。」
「有智慧。」吳先生讚我,「很少女孩子像你這樣看得明白。」
「但是,我要為你祈禱。」我回給他甜蜜的一笑,十分虔誠地跪在蒲團上,開始祈禱。「神明在上。小女子初到貴地,請多關照。保佑我平安,順利,發財,心想事成……」
轉念想到明明承諾了要為吳先生祈福的,當著神的面撒謊畢竟不妥。於是又補上一句:「也保佑吳先生一路順風,早日歸來——回來後別忘了找我。」
神在香煙瀰漫間悲天憫人地微笑著,有種飄然欲飛的生氣,眉眼依稀在動,雍容莊嚴。
每當有人往捐款箱裡扔進一張面額不等的票子,和尚就會敲一下磬作為祝福和接納。他們是神的代言人,代理一切送得起禮走得起後門的祈福人。
阿容求得一張下下籤,心情十分鬱悶。
秦小姐說:「拿到香爐那邊,念幾句燒了,重求一個不就得了?」
阿容依計而行,可是連求三次,都是下下籤,臉色漸漸青白,求助地看著乾仔,小聲問:「為什麼?」
是真的驚惶,但不無撒嬌的味道。煙花行當的女子,說什麼都像是在撒嬌。
乾仔只是無心:「一張紙而已,何必信它?」
我從他們身邊經過,隱約聽到阿容哀怨的聲音:「可我問的是我們的將來……」
我們?還將來?我暗暗搖頭,這樣的蠢問題也要去問神?問我都已經可以清清楚楚回答她:你們兩個,逢場作戲,稍縱即逝,沒有將來!
誰和誰又是有將來的呢?
這青春亮麗的八個人,光鮮的外表,時髦的打扮,快樂的笑臉,還有媚眼與狎暱,都只是浮光掠影而已,哪裡有什麼將來?
聰明的,抓住這一刻盡情歡娛已經是不負我心;蠢的,如阿容,心心唸唸記掛著將來,那就連這一刻也不曾真正享受。
娛樂場所的紅男綠女,今日聚明日散,萍花行蹤,露水姻緣,最要緊的一條遊戲規則便是:不動真情。
誰動了真情誰輸!
有道士走過來要為我打卦。
我笑著揮手:「我的命硬,注定克父剋夫克子,不用算都知道。」
道士不言,只細細地對我打量。
我反而心虛起來,收起嘻笑,問他:「道長看到了什麼?」
「詛咒。」
彷彿有炸彈「砰」地投向身後空地,我竟然本能地回頭,懷疑是不是有人跟在我身後,被窺破天機的道士看到。
那個女人,惡毒地向我們一家三代施咒的女人,她可站在我身後,喃喃不絕,七竅流血?
「是什麼樣的詛咒?」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在打顫,對著吳生虛弱地一笑,「我想和道長聊兩句。」
「我等你。」他體諒地走開,站到一邊,憑著欄杆擁抱山谷裡的風。
道長對著吳生的背影看了又看,忽然長歎一聲,說:「沒解了,晚了。」
「你說我的詛咒,無法可解?」
「不是說你,姑娘,報個八字。」
他細細掐算了,臉上露出一絲喜色:「有解,有解。」
「到底有解還是沒解?」我有些糊塗,惴惴不安,「有什麼方法可解?」
「緣分!」道士替我一一解說命中的星相,「你命犯天煞,被無名詛咒纏身,除非有一個女人肯用她的血洗清你的罪孽,你也肯用你的血洗去她的戾氣,當你們血脈相通,心心相印,命運即可交融改變。但是改好改壞,還在一念之間。」
「和一個女人血脈相通,還心心相印?」我越發茫然:「怎麼會是女人?一個什麼樣的女人?」
「仇孽是因女人而起,也只有由女人解咒。這叫以毒攻毒,陰極陽生。」道士對我深施一禮,「姑娘,我言盡於此,你日後自然明白。」
我抑鬱,付了卦資,卻仍不死心,再問:「我怎麼去找那個解咒的女人?」
但是道士已不再理我,收了錢飄然而去。
吳生走過來,微笑著說:「被算命的說中心事了?這種事情,信則有,不信則無,別太放在心上。」
我們在山腰的野味館午餐。然後去湖心划船。
自然又是分成四對。
說要比賽,可是沒幾分鐘就都散開了。我看到阿容和乾仔在假山的陰影下接吻,她揪著他胸前的衣衫,一副喘不過氣來的樣子,而他的手早已伸至她裙子底下;看到秦小姐在和陳胖子打情罵俏,張著五個手指在他眼皮下晃來晃去,嘴唇噘起來可以掛住一個打滿了油的油瓶,那樣子,又是嗔又是笑,大概是在討戒指吧?但是我看不到夕顏和秦晉的身影,不禁悻悻。
湖面波平如鏡,被船槳不經意地一次次劃破,如同一道道符咒。
我有些心煩意亂,咒語,女人的血,爭寵之戰,偷情,鴉片煙,一段仇恨和幾世幾代的冤孽……
吳先生碰碰我肩膀:「還在想著那道士的話?」
我搖搖頭,不願意繼續這個話題:「剛才湖面飛過一隻鳥,我認不出種類來,想再看看清楚。」我笑,想起自己今天進山的主要目的,於是輕歎一口氣,開始做功課,「人生就像飛鳥掠過湖面,留下羽毛,留不下影子。」
「你在跟我背徐志摩?」
「很老土嗎?」我繼續扮惆悵,讓自己盡量鬆弛,神情動作都配合到位,望著湖面輕輕唱起那首《偶然》:
我是天空中的一片雲,
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無須訝異,更無須歡喜,
轉瞬間消失了蹤影。
我的聲音純淨,輕柔,如風掠過湖面,拂動陣陣漣漪。
如果湖上也會出現蜃樓,那麼我看見的,只能是我姥姥。
我姥姥穿著長長的戲裝在曲曲折折的亭台間遊走,袖子一甩,就是一齣戲。
雲家的女人,都是天生的戲子。
我們相逢在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記,
那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歌聲在山水間飄流。
如果離別是宿命,如果憂傷是台詞,如果彼此的情意只是佯狂,那麼至少還有這山水是真的,這歌中的純美是真的,這一刻空氣中的淡淡傷懷是真的。
風月場所裡的情緣,都只是這一分這一刻,今天聚明天散,如浮雲飄萍隨風聚散,完全不能控制自己的命運。
每一天都是新的開始,每一天也都是世界末日。也許並不是完全不快樂,可是快樂是寫在水上的字,漂走了就不留下一絲痕跡。憂傷卻是永恆綿遠,沉睡在河流的底層。
吳先生握著我的手,好像被歌聲深深打動了,沉思許久,忽然問:「Wenny,有句話,現在問,有點假。可是,如果不知道答案,我會不甘心。」
我愕然地望著他,他的眼中寫滿內疚與留戀。是什麼問題呢?這樣地難於啟齒。我用眼神鼓勵他開口。
他有些自嘲地笑,終於艱難地問出來:「Wenny,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什麼?」我一時沒反應過來。
他更加羞赧:「交往這麼久,我還不知道在Wenny這個名字之前,你姓什麼,叫什麼,不唱歌的時候,你的真名字是什麼?」
我的眼睛忽然有些濕濕的。低下頭,一字一句地答:「我姓雲,雲無心。」
B
我叫雲無心。
因為我媽媽叫雲岫。大名鼎鼎,無人不知的廣告界女強人云岫!
「雲無心而出岫。」
媽媽在任何的細節上都不忘記提醒我是出自她的傑作,在我的名字上也要打下烙印。
八歲時,我拿著戶口簿跑到派出所去為自己改名。
「為什麼要改名呢?」高台後的叔叔問。
「我不喜歡姓雲,更不喜歡叫無心。我想姓風,風花雪月好不好?」
「像日本人。」叔叔阿姨們一起笑起來。笑夠了,告訴我:「名字不是說改就可以改的,要有正當理由。你的理由不充分。」
我的理由不充分。
媽媽的理由呢?她給我改名字時,用的是什麼樣的理由呢?就夠充分嗎?
姥爺姓雲。所以媽媽姓雲。
但是我,按照中國人的習慣,我本來是不應該姓雲的呀。我應該跟爸爸姓張,雖然俗,但更合理,用派出所叔叔的話說是,理由充分。
但是媽媽就有本事推翻了這約定俗成,以更充分的理由替我改歸她的姓,姓雲,雲無心。
媽媽在我三歲那年和爸爸離了婚。
印象中——或者是在傳說中吧,誰知道呢,三歲的孩子對世界沒有多少客觀印象——印象中,爸爸是個和氣而高大的男人,在夏天時會用扇子替我涼。
但是他沒出息。
這是媽媽說的。媽媽說:「你爸爸沒出息,沒本事,自己不求上進,還不許老婆出人頭地,但是一樣會拿著老婆的錢出去花。」
這個「花」有雙重意思:一是花錢,二是花心。
一個花老婆的錢去花心的男人是很令人不齒的吧?這使我沒有理由反對媽媽和爸爸離婚。當然,就算我反對,也是無效。
對於離婚這件事,媽媽多少對我有些歉疚,不過她把這些推給了命運,指著我歎息地說:「女兒啊,你生不逢時。」
我生不逢時。
我姥爺生不逢時。
我們一家人都有點生不逢時。
姥爺出生在一八九八年,剛生下來就趕上變法,旗人子弟不能再從朝廷支糧錢,要靠自己掙錢了。
姥爺是世襲的驍騎校,但是不會騎馬也不會射箭,亦從未參加過長白山拜天、秋圍場狩獵等皇族大禮。他一生的能耐和風光,不過是玩鷂子、斗骰子、抽泡子,以及搜集古玩和美女。
姥姥是他在油盡燈枯前照亮的最後一個美女。
他送給她許多的珠寶首飾,鮮亮衣裳,但往往沒送出多久又向她要回,隔幾天再送來新的。
開始姥姥不解,後來便明白,那些首飾是進了當鋪。
雲家的人都是當鋪的常客,送進去眼面前用不著的東西,換取今天的奢華與喧囂。
她漸漸知道,偌大的雲府只不過是一個空架子,外表好看,裡面早已空了。
雲家自變法後這半輩子,都是靠典當和賒欠過來的。
姥姥在自己一生中最風光的時候已經預見了雲家的慘淡收場,並且暗暗準備後路。
可惜沒有來得及。
沒有料到災難來得那麼快,那麼突然而徹底。
分家的時候,大家發現雲府裡除了債,幾乎什麼也沒留下。古董商們擁進來搖頭晃腦地給姥爺的珍藏做評估,其實誰都明白那價錢是黑透了的,可是沒有人出來主持公道。姥爺生前的酒肉朋友都星散,就連他死之前同桌打牌的牌友也躲之惟恐不及。
姥姥在那一刻體味到的世態炎涼比她當妓女的三年裡體味得還多。她後來對媽媽說:世上哪有紳士和好人,無非嫖客與妓女。
這句話,後來成為我們雲家女兒的祖訓。座右銘。
我很希望有一天為姥姥立碑時,可以在碑石上刻下這句話:
世上人,無非嫖客與妓女。
這是沒有多少文化的姥姥一生中說出的最有喻世意義的警句。
媽媽的離婚成為她與姥姥關係的轉機。
自從當年離家出走,不久又上山下鄉後,她與姥姥的母女關係早已名存實亡。
多年來,母女雖然都住在北京,卻只見過兩次面。一次是媽媽結婚,一次是我出生。
據說姥姥曾經反對過媽媽的婚事。對男人清楚得像一桿秤一樣的她,只看了爸爸一眼就斷定說:「這個男人不能跟你終老的。男人是拿來用的,可是你看看他那個拆白樣子,注定了要吃一輩子軟飯。」
媽媽當然不聽。
——如果她聽了,又怎麼會有我?
但是我三歲那年,姥姥的話得到了驗證。
媽媽在離婚次日痛定思痛,抱著我找到姥姥門上,跪在地上說:「媽,現在我明白你的苦心了,你原諒我吧。」
姥姥當然原諒她。姥姥的半輩子都活在等待中,等待有一天可以有資格有機會原諒自己不孝的親生女兒。
她扶起媽媽,與她抱頭痛哭,說:「岫兒,岫兒,媽從沒怨過你,只要你不怨媽就好了。」
我一直不知道媽媽主動同姥姥和好究竟是因為衷心悔悟,還是一次新的利用——利用姥姥幫她來照顧我。一個累贅。
姥姥當年罵過媽媽是她的累贅,但是心裡並不真的這樣想。
媽媽從沒有這樣罵過我,可是她後來的種種行為其實都在驗證這一點——對她而言,我只是個累贅。
她從不肯當著人面承認我是她女兒。
離婚後,她在情場與商場上同時翻雲覆雨,不久扶搖直上,提名十大傑出企業家,著名廣告人。
——她怎麼肯讓人知道自己已經有了一個那麼大的女兒,這會讓她辜負了上帝賦予她的永恆的二十五歲的美貌。
天生麗質難自棄。所以棄的就只有洩露天機的親生女兒。
反正她姓雲,我也姓雲。對外說我們是姐妹倆也順理成章。
我在節假日的時候偶爾會去探望她,遇到有客人在,便大聲喊她「表姐」。
媽媽再鎮定,也還是有幾分羞澀,背後教訓我:「含糊叫一聲算了,何必可著嗓子滿屋喊。」
我知道她不好意思,於是喊「表姐」的聲音就更加響亮脆快。
同母親作對,是我生命裡最重要的事。
雖然,事實證明我走過的路偏偏一直在印證她的路。包括叛逆,包括離家出走,包括做妓女。
我說過我們母女間沒有交流。她不是那種可以和女兒痛說革命家史的母親。三歲以前的記憶太過朦朧。我一直想不明白像媽媽那樣的女人怎麼會選中爸爸那樣的男人做丈夫。也許,媽媽也有年輕單純的時候?文學作品中有很多母親會告訴女兒自己年輕時約會的每一個細節,我媽媽則只會要求我在婚前做一個處女。
「你結婚的時候是處女嗎?」我問媽媽。
她很惱火,但壓抑著怒氣點了頭:「是,你爸爸是我第一個男人。」
「現在呢?現在你有過多少男人?你數得清嗎?」我再問。
這次母親光火起來,指著門要我滾蛋。
我對她搖頭:「媽媽,如果你真想讓我成為一個淑女,自己就首先不該做悍婦。」
她被我氣得笑起來,停了一會兒,神情疲憊地說:「曾經我想過要做一個男人的好妻子,但沒有成功,於是,我只有做天下男人的情婦。」
要做天下男人的情婦。這是媽媽說的,也是她做的。
一直覺得媽媽在實質上比姥姥更像一個妓女。同樣是出賣肉體換取實利,她做的,遠遠比八大胡同的真正妓女更加下賤。
可是媒體偏偏要樹立這樣的人做楷模。只要她自己賺錢的時候也記得分潤他人,只要她逢年過節偶爾客串一下福利院義工,只要她每年依法納稅的同時沒忘了繳付各種慈善捐款……
那麼,她就是一個楷模。
從普通女工到十大企業家,她一路「睡」上去,色為媒,錢鋪路,所向披靡。
我也活在黑白顛倒中。但比她磊落。
我把黑夜當成白天來過,在「夜天使」裡做一個名副其實的歌妓。穿名牌服裝,戴白金首飾,跟人聊天中文裡夾著英文,間中優雅地持一杯紅酒並準確地說出它的生產年份與出產地——當然,媒體對我們這種人也有一個美稱,謂之「小資」。
所謂媒體,就是給不美麗的人和事冊封美麗的名銜,而同時給一些無過錯的人挑刺兒,直至他們完全分不清是非方向,只得像個傻子似的任媒體擺佈。這叫時尚。
時尚的另一重意思是憤世嫉俗,是煙視媚行,是叛逆,以及殘酷的青春——毋庸諱言,我全都做到了極致。
無奈的是,不管我有多麼痛恨我的母親,卻不能改變她的血液在我身體裡流淌這一事實。
我們的臉,一天比一天酷似,一樣的似乎總也睜不開的大眼睛,一樣的斜飛入鬢煙籠霧罩的細長眉毛,一樣飽滿潤澤的櫻桃唇,甚至一樣的一笑左腮一個酒窩右腮一顆紅痣。
每當對著鏡子,我看到的都不僅是我自己,還有我所痛恨的母親。
這是命運對我們母女最可怕的詛咒。
C
準備下山的時候我們遇到秦晉。
斯時薄暮冥冥,輕寒剪剪。我們交了船上岸,看到山間的野花開得正旺,那麼多絢麗的顏色彼此衝撞而又無限和諧,那是再大膽的時裝設計師也不敢混放到一起的顏色,然而在夕陽下,在春風裡,它們怒放得如此張揚而自信。
這便是自由。
秦晉在那爛漫山花間佇立,灰色的夾克衫於風中呼啦啦地張合,明明穿的是最新款的「耐克」運動裝,然而看在眼裡,總覺他一襲長衫,恍若從遠古走來。
那一刻比任何一刻,都使我有種強烈的感覺:秦晉是一個舊時代的人,是從秦磚漢瓦的廳堂裡走出來的,是兵馬俑借屍還魂。
秦小姐揮著手叫他的名字。
秦晉回過頭來,被西下的太陽照得瞇起了眼睛,夕陽給他的頭髮鑲了一道金邊,英俊得讓人心跳加速。
此後很多年,每當想起秦晉,映入我腦海中的便是這樣一個夕陽武士的印象。
那晚殘陽似血,空氣中有種淡淡的腥甜的味道,秦晉走過來對我們說,夕顏剛才在山上暈倒,他已經將她背到山下,借了一家小酒館的包間休息。現在,是特意上來通知我們的。
他把Shelly叫夕顏,這個細節令我不快。
「Shelly昏倒?」秦小姐叫起來,「划船的時候她還好好的,怎麼會突然昏倒?」
秦晉搖搖頭,眉宇間刻著一個「川」字:「我也不清楚。船划到湖中央,夕顏忽然說暈船。我們就靠了岸。上去才發現,那一片是墓地。本想穿過墓地找點水喝的,夕顏忽然指著一個墓碑叫:『怎麼會是這樣?』就暈過去了。」
我們面面相覷,都覺莫名其妙。
找到那家小酒館,夕顏已經醒了,唇青面白,呆呆地坐在角落裡,好像剛剛哭過,臉上似有淚痕。
在夕顏的臉上,我看到了死亡的陰影。
我能夠清楚地分辨死亡的味道,就像蝙蝠於黑暗中辨別障礙物,不是因為喜歡,而是因為敬畏。從小到大,追著死神的腳步跑過太多次,以至於凡是他老人家出現過的地方,我都可以準確地嗅出那種陰鬱的晦暗的氣息。
雲家是個大家族,雖然活著的時候雞犬之聲相聞不相親,但並非老死不相往來。
送葬是雲家的大節目,約等於半個世紀前的雲府午宴。所謂身後哀榮,親屬當然是希望場面越大越好,來賓越多越好,所以總是不厭其煩地惦念起每一個遠親近朋,一一發出邀請帖子去。
而姥姥向來逢請必到。
姥姥很在意這些葬禮,因為只有收到訃告的時候她才會想起,自己曾經是雲府的一員。能以雲家人的身份參加雲家親戚的葬禮,在她看來是一種身份的承認。
從三歲起,我便頻繁地跟隨姥姥出席各種葬禮,送走一個又一個血緣上的親戚。其中有些人,是直到他們死的時候我才在殯儀館瞻仰過一次遺容。可是仍然要遵從家族的禮數為其披麻戴孝,磕頭致哀。
第一次看到死人從屍床上被投向煉屍爐時,我驚嚇過度,狂叫起來,掙脫姥姥的手盲目地向前奔,兩肋被大人抓住了,自己也不明白為了什麼,拳打腳踢,一邊受傷小獸般大聲號叫著,一邊仍瘋狂地一次次奔向火爐。後來人們紛紛議論說不該讓我來看送葬的,小孩子的眼睛太乾淨,八成是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中了邪……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在夢裡夢見自己殺人。
後來,便頻頻地手起刀落,快意恩仇了。
再參加葬禮時,總有種恍惚的錯覺,以為床上的人是被我在夢中親手殺死的。我在暗中窺視著死者親屬的臉,在他們臉上辨識死亡的蹤影,猜測他們是否已經窺破天機。
漸漸地,我只要看到一個人的臉,就可以猜到她是否死了親人。
夕顏臉上的哀戚使我清晰地感覺到,她剛剛和死神碰過面,做了一場交易。
秦晉遞給她一杯水,關切地問:「好點兒了嗎?是中暑?還是貧血?」
「都不是。」夕顏搖搖頭,無助地望著我們,神情恍惚,「我看到了我爸爸。」
「你爸爸?」秦小姐又叫起來,「你在什麼地方看到你爸爸了?」
「在墓園。我看到爸爸的碑。林大志之墓。我不知道爸爸原來已經死了,還葬在那兒。」
「你爸爸叫林大志?他死沒死你都不知道?」我們更加奇怪,怪不可言,「會不會只是重名?」
「不會的,墓碑上寫著生卒年月日,是我爸爸的生辰。同名同姓又同時出生,怎麼可能那麼巧呢?」
「你爸爸在梅州?怎麼從來沒來看過你。」
「我已經八年沒有見過他了。」夕顏神情慘淡,淒然搖頭:「我和媽媽只知道他來了梅州……我來梅州,就是為了找他……大學一畢業就來了,放棄分配,來到『夜天使』,就是為了找他……」
彷彿有風吹過。
我忽然感到背上發冷——大太陽底下,一場沒有預期的郊遊,好好地划著船,忽然覺得頭暈。被迫上岸,卻發現那裡有一座父親的墳。而那父親,已經失蹤了八年……
這樣的故事,是生活中真實的發生嗎?
難道一切是冤魂引路?
這陰冷的意外使我們的泮坑之遊草草結束了。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發著抖。
死生契闊,人世無常。我想起我媽媽,那個華麗的堅強的永遠屹立不倒的女人。有一天,她也會生病,也會流淚,也會衰老,也會失意,甚至,也會一步步邁近死亡。
如果,如果在泮坑的山墳叢中,看到墓碑的人是我,而墓碑上的名字是我媽媽,雲岫。我會怎麼樣?
不!不可能的!雖然我恨她,我巴不得她輸,她倒下,她哭泣,可是我不要她死,不要!她是我媽媽,這無可改變,我惟一的惟一的媽媽,我的生命之源。
死亡的想像使我窒息,我忍不住雙手按在胸前。但是緊接著我意識到,這是剛才夕顏做過的動作,在小酒館裡看到她時,她正是這樣一副模樣,低著頭,雙手按在胸前,微微顫慄。八年期盼,萬里尋找,找到的竟是一座孤墳,除了昏倒,她還能做什麼?在她昏迷的一刻,她一定渴望過,眼前的一切都是幻象,醒來後可以拒絕承認的錯覺,甚至,她也許希望那不僅是昏倒,而是死亡,是結束,那樣,便不必重新面對這冰冷塵世,而可以牽著死神的衣角,去尋找她失蹤八年的爸爸……
——不知為什麼,這一刻,我彷彿與夕顏合二為一,清楚地感受到她的心痛。
吳先生開著車,將閒著的那隻手按在我膝蓋上,輕輕說:「別害怕,我會照顧你。」
我渾身一振。他看穿我了?他懂得我堅強外表下的無助與不安?我忽然好想好想撲到他懷裡痛哭一場。可是,我的眼淚還沒來得及湧出,後座卻忽然傳來了阿容的哭聲。
阿容將頭埋在乾仔懷裡,正哭得雙肩哆嗦,渾身亂顫。乾仔有些不耐煩,搖著阿容肩膀說:「別這樣,Wenny會笑的。」
我擺擺手:「沒關係,我看不見也聽不見,你們繼續。」
日夜顛倒的生活過久了,漸漸與世隔絕,與眾不同,我們是「夜天使」,是一群活著的鬼,有我們自己的一套生存方式與遊戲規則,所有的價值觀人生觀與太陽底下的人都有所不同。
自己也明白是異類,故而越發撒嬌撒癡,放浪形骸,多少都有些神經質,且美其名曰真性情。
說穿了,不過是逢場作戲。
阿容過火的表演敗了我的胃口。不想東施效顰,只得將眼淚和表白都窒住了,一時相對無語。反而更添幾分離情。
收音機裡鄭秀文反覆地唱:「一個獨自在發燒,另外那位唇上在結冰。負負得正,各取需要,多玄妙。也許上天不給我的,無論我兩臂怎樣緊扣,仍然走漏;給我的,無論過去我怎失手,都會擁有……」
我閉上眼睛,聽到我的心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