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已是近來第幾次參加葬禮?小宛看著骨灰寄放處層層疊疊的格子架,每一格都有一隻盒子,每一隻盒子裡是一個人的骸骨。原來一個人在世界上所佔的位置,只有一個盒子那麼大。
忽然覺得生命是這樣地無謂。
如果死後不能變鬼,真是很不甘心的。
小宛希望自己死後,可以讓若梅英一樣,成為一隻仍然有情有義有思想的鬼。那樣,才不負來這世界一趟。身體可以消失,但精神永不泯滅,不然,生前那麼多的傷心疼痛又所為何來?
她環顧四周,看到許多或濃或淡的影像,她知道那些都是靈魂——不是每個靈魂都可以像若梅英那樣鮮明的。做人有高低,做鬼也一樣。
鬼魂們用憂傷的眼神望著她,似乎在喁喁訴說,聲音太多了,疊在一起,她抓不住任何一縷信息,不禁歎息:「不要再拜託我了,我不是神,不能達成你們的願望。不要再找我了。」
在張之也的安排下,小宛見到了張太太,張朝天太太。
張太太雍容端莊,並沒有因喪夫之痛而形容憔悴,相反地,舉止間反而有一種沾沾自得之意——小人物難得做一次主角的那種得意。
這種女人,大概只有在自己的婚禮和至親的葬禮上才有做主角的機會吧。如果可能,她情願嫁無數次,再親手為老公送葬,以此增加生命的戲劇性。
許是為了若梅英,小宛對這位續絃張太太有難言的敵意與輕視。可是有些事,必須問她才知道。
好在,張太太很喜歡回答別人的問題——前提是,那個「別人」是記者。
如果不是張之也出面,小宛想她大概很難約到張太太。
「張先生的一生,是很傳奇的。」她用一種答記者問的口吻來做開場白,大眼睛瞟呀瞟地看著小宛,但是眼風帶著張之也。
小宛再一次肯定,張太太所以願意出面,其實給的是記者面子。
「張先生在解放前就是老共產黨員了,不過是地下黨,表面的身份是記者。你們看也看得出來,我不是他的原配,他第一個妻子,是個農民,在鄉下娶的……」
小宛一愣,原來,若梅英非但不是張朝天最後一個女人,甚至也不是第一個。難怪他一再推諉,難怪他踟躕於感情,原來不止因為自己身份特殊,害怕連累梅英,也還因為他並非自由身。梅英與他,自始至終是無緣的,根本相遇就是一種錯誤,從來也沒對過。
「解放前夕,張先生身份暴露,被抓去坐了整整一年牢,受盡折磨,但是他寧死不屈,誓與敵人做鬥爭……」張太太顯然並不是第一次答記者問,訓練有素,遣詞熟練。
張之也忍不住打斷她:「那什麼時候釋放的呢?他的前妻又在哪裡?」
「解放後就放了唄,他前妻已經死了,全家都死了。解放後,張先生為政府工作,任勞任怨,嘔心瀝血……」
張之也再一次打斷:「那你們呢?什麼時候結的婚?」
「1978年。」這回張太太答得很痛快。
小宛心中忍不住哼了一聲,1978年,「文革」結束,張朝天官復原職,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倒讓這張太太撿個現成便宜。她有些欣慰張朝天總算是在梅英死後才娶的現任張太太,然而查清真相的線索卻再一次斷了。
張之也安慰她:「別急,我們慢慢來,會找到答案的。」
小宛點點頭,心思飄開去。
張之也又說:「那一天,我們也是從這個出口走出去,一直走到地鐵站……」
那一天,是為胡伯送葬,小宛在極度恐懼中問張之也:「你信不信有鬼?」是他安慰了她,陪著她出去,走在陽光中,擁抱著她,吻了她……
如今墓園依舊,陽光依然,相愛的人的心,卻已經遠了。
小宛低下頭,不勝唏噓,努力岔開話題:「我沒想到,張朝天竟然已婚……」
「別這麼不公平。」張之也猶豫了一下,不知道是替自己還是替張朝天辯駁,「也許張朝天不是你想像得那樣自私,他已婚,是遇到若梅英之前的事。他愛上梅英,卻一直進退兩難,不是因為有了婚姻做障礙,而很可能恰恰相反,是對梅英的一種尊重。」
小宛看著張之也,不明白他的話。
之也歎息,繼續說:「那時代的男人,三妻四妾的多得是,而且,對一個戲子來說,與人做妾更算不上什麼了不起的犧牲,張之也所以不肯輕易接受梅英的感情,或許正是因為對她太尊重,視若天人,所以才不肯給她一份不完整的感情非正室的身份。」
小宛皺眉,不自信地說:「是這樣嗎?好像也很有道理。可是……」可是什麼呢?她又說不上來了。
張之也鼓足勇氣,再試一次:「小宛,我們可不可以……」
「不可以。」小宛看著他,很快地說,「我愛上了別人。」
「別人?」張之也愣住了,「這麼快?」
而小宛自己也被自己這句脫口而出的話給嚇住了,心中彷彿有一陣海浪湧上來,一波又一波,是的,她愛上了別人,那個人,叫阿陶。是的,她愛的是阿陶,從地鐵站口的初遇開始,到分手,到重逢,到現在,她一直愛著他!
她愛阿陶!她一定要當面對阿陶說清楚,不可以再一次錯過他!
「小宛,你去哪裡?」張之也在身後喊。
而小宛的身形已經遠了:「老地方!」
曾經,她約之也在老地方見面,而他失約。只為,那並不是她與之也的老地方,而是阿陶的老地方。
老地方——地鐵站口的每個台階上,都寫著一句話:小宛愛阿陶。
她找不到阿陶,她只有用這種方法來告訴他自己的愛。她知道他一定會看到的,可是,他為什麼不來找自己呢?
一個人,可以同時愛上幾個人?又怎樣才知道,自己最愛的或者最適合的是哪一個?
有時候,當我們嘴裡說著我愛你的時候,心底裡藏著的,卻是另外一個名字。
那不是自欺欺人,而只是情竇未開。
也許一生就這樣錯過了。
但是只要有機會表白,有機會遇到,即使沒有結局,一生中能夠真正清醒地愛一次,無悔地愛過一個值得的人,就已經是幸運了。
小宛決定再也不要錯過真愛,再也不要等待命運。這一次,她要主動地迎上去,迎面抓住自己的真愛。
一夜又一夜,小宛苦苦地守在地鐵站口等阿陶。
守株待兔,一個古老的童話,生命中不可重複的偶遇。
農夫所以會守株待兔,是不是因為他愛上了那隻兔子?小宛想,農夫不是傻,只是執著。生命需要希望,有所等待總比無所等待來得充實。
如果沒有對阿陶的等待與渴望,小宛不知道還有什麼定力來把持自己,拒絕張之也的第二次追求。
曾經,她問之也:「如果你愛上一個人,很深地愛上,但是明知道這愛會帶給你痛苦,你會怎麼辦?
張之也答:「我不會愛上那樣的人。我不會為一個不愛我的人痛苦。」
記得當時,她回答:「我也是這樣。」
但是現在她知道她錯了,一生中能夠遇到一個真正值得愛的人,已經是一種幸運。無論阿陶是不是喜歡自己,她已經決定愛他,永不後悔。
然而阿陶,阿陶在哪裡呢?
阿陶就像半年前一樣,又一次忽然間就從她生命中消失了。每次電話鈴響,她都希望是他;每次說有人找,她都在人群中尋找阿陶的笑臉。然而總是落空。
來找她的人,一個又一個,都不是阿陶。
而薇薇恩卻再一次不期而至。
那天,是個雨天。小宛正在服裝間熨衣裳,門外雷聲一陣追著一陣,薇薇恩來了。
那麼大的雨,那麼響的雷,都絲毫無損她靚麗濃艷的化妝,除了高跟鞋上的些微泥點之外,薇薇恩渾身上下乾爽整潔,一絲不苟。
她左右打量著小宛的工作室,誇張地笑:「原來戲服是這樣的,我小的時候,也對京劇挺感光趣。我爸喜歡看,整天帶我到處追著演出團跑,我爸和之也的爸,是一對老戲迷,湊在一起,沒三句話就唱起來,什麼《紅燈記》,《智取威虎山》,我和之也小時候,也成天對戲詞兒玩呢。」說著偷眼看小宛,見她淡如春風地只是忙著手中的活兒,便上前撫摸一下衣裳的繡花,嘖嘖稱讚,「這些繡花可真精緻,做這樣一件衣裳挺費勁的吧?」
小宛微笑:「現在好多了,有很多成衣店戲裝廠家可以批量購買,以前的戲裝才講究,一針一線都要自己找專人縫的。你看,像這件水田紋坎肩,一件簡單的尼姑衣,也不繡什麼紋樣,現在做就很容易了,裁好樣子,機器一跑就是幾十件,統一服飾,很快很簡單;可是擱在以前,一次只做一兩件,要量體裁衣,單是這種水田紋由深藍、天藍、白色三種綢料拼接,就要計算好怎麼樣下剪最省料子,又要憑手工嚴格地按照水田紋切出紋線,然後一塊一塊拼縫,一件衣裳,怎麼也要做兩三天……」
「我和張之也分手了。」薇薇恩忽然說,「這次是真的,最後一次。」
小宛只略略停頓,仍然不緊不慢地熨著衣裳,繼續著剛才的話題:「這件水田紋坎肩,是《秋江》裡陳妙常的行頭,上戲的時候,外面繫上絲絛,裡面襯著『馬面』百折裙,裙子上有繡花,通常是蓮花紋,一點春機,就露在這裡了,也有的戲裡,會在絲絛上做文章,顏色很亮很鮮艷,表現妙齡女尼的思春心情。」
薇薇恩惱怒地打斷:「不要再說你的水田紋了,我現在在同你說張之也,我們分手了!」
小宛抬起頭,帶一點點被動,好像不得已而問:「為什麼?」
「因為沒有在一起。」薇薇恩答,接著歇斯底里地大笑起來,「愛情不過是兩種結局,沒在一起就分手,有什麼稀奇?」
「我不是問你們為什麼分開。」小宛淡淡地笑,「我是問你為什麼要專程來告訴我。」
「因為沒有別的人可以通知……可以吸煙嗎?」薇薇恩問,但並沒有等小宛回答,已經顧自點燃一支煙用力吸起來。停一下,徐徐吐出一口煙,說:「我和之也在一起的時候,每天都會做愛,很瘋狂……」
小宛恍若未聞,將熨斗置放一旁,把衣裳掛到架子上。
薇薇恩苦澀地吸著煙,苦澀地向一個最不該傾訴心事的人傾訴著心事:「他每次要我都要得很緊迫,像野獸。開始我是高興的,但後來就明白他是在發洩。他心裡很後悔很煩躁,害怕面對。他和我之間,已經只剩下做愛——不,是只剩下『做』,沒有『愛』。愛是留給你的。」
小宛換了另一件衣裳在案板上抻平,取過熨斗繼續工作。
薇薇恩煩躁起來:「你不說句話嗎?」
小宛抬頭看她一眼,淡淡地說:「這一件,叫『小飯單』,與『大飯單』相對應,專用於平民家的少女……」
「我不是讓你說這些。」薇薇恩惱火起來,「水小宛,我在同你討論男朋友。」
「是你的男朋友,不是我的,對不對?」小宛終於放下熨斗,然而表情仍然平靜如水,「我很自私,只對我自己的事情感興趣。我不想同你討論你的男朋友,也沒有意見給你。如果你想瞭解戲裝,我可以……」
「我才不想瞭解你那見鬼的戲裝呢!」薇薇恩暴怒,「你是在報復我?你報復我打電話騷擾你?你現在存心用這些戲裝知識來氣我,對不對?」
「不對。」小宛環顧四周,低低說,「我是真的很喜歡這些戲服,它們是我的愛好、興趣、工作、事業、心情寄托。我不高興的時候,它們可以陪伴我,它們每一件都有生命,有故事,有情緒,有性格,它們雖然沉默,卻懂得安慰,在同張之也分手的日子,是它們讓我覺得世上還有很多美好的事物值得珍惜,張之也,並不是生命的全部。」
薇薇恩忍不住退後一步,重新上下打量著水小宛,這是小宛第一次認真地提到張之也的名字,如此平靜,如此真誠。在那琳琅滿目的戲裝的擁圍下,十九歲的水小宛,恍若一個彩色的精靈,聰明剔透,而照眼生輝。
薇薇恩歎息了:「我那麼辛苦地把張之也從你手裡搶過來,你卻告訴我你不在乎他。我不信!」她提高了聲音,「水小宛,我不信,我不信你真的不在乎張之也。」
「我在乎。」小宛卻依然平靜,「我的確曾經很在乎他,曾經把對他的愛看得高於一切,但是現在,我已經不再愛他。」她看著薇薇恩,清清楚楚地再說一次:「我和張之也,不會再走在一起。」
平行,或者交叉,永遠不會重合。而她和張之也,已經錯過了那個交叉點,以後的路,只能越來越遠了。
「原來,最在乎他的那個人是我。」薇薇恩嗆咳地笑起來,眼光漸漸幽深,歎息說,「年輕的時候,我說過一句很自私的話:當我回頭的時候,看還有誰會站在那裡等我。有那麼一天,便一天都是縱性的。然而到了現在,我已經不敢回頭,怕空空的,只有荒涼。」
小宛微微驚訝,專注地看著薇薇恩,看她削薄俊俏塗著酒紅色唇膏的嘴唇在臉的下半部上下翻飛,藍色煙薰妝掩映下的雙眼格外深沉魅惑,如海水幽藍。
小宛不得不承認,這的確是一個有魅力的女子。她的美麗中有一股妖氣,是致命的吸引力,即使面對自己這個同性的敵人,也依然震撼,更何況於男人。也許她並沒有自己想像的那樣淺薄,鄙俗,她有她的聰明與眼光,只是太功利一些罷了。換一個角度來看,她未必不是令人心動的女子。
可惜,她們永遠都不會成為朋友。
「為什麼現在才知道你是在乎他的?」她終於問,「在這之前,你不知道你自己的感情嗎?你那麼辛苦才找他回去,又是打電話又是扮鬼哭哭啼啼又追到上海又做戲逼走我,我以為你愛他很深。難道都是假的?」
「不是假的,但也沒多少真。」薇薇恩吐了個煙圈,自嘲地笑。「有什麼辦法呢?生活在這個浮躁的時代裡,連悲哀都是刻意的,急切的戀愛,華麗的傷感,一切都是戲。」
她停下來,望住水小宛,這個比自己小了五六歲的女孩子:「水小宛,其實我真地很羨慕你。一個不到二十的女孩子,居然可以把自己埋在故衣堆裡,心如止水。像童話一樣地生存。我打電話,恐嚇你,騷擾你,不是因為我有多愛張之也,我就算真愛一個人,也不會那樣辛苦。我哭著給你打電話,讓你離開他,故弄玄虛地嚇你,戲弄你,就是想打亂你的生活,看不得你太平靜。有什麼理由一個二十歲的女孩可以比我更從容?」
「你高估我了。」小宛搖頭,「我並不平靜,也不從容。對於愛情遊戲,我太幼稚無能了。我懂得分辨戲服中什麼是大飯單與小飯單,分辨花斗篷和素斗篷,知道斜披女蟒代表女帥點兵,斜披素褶代表英雄末路,可是,我不懂得分辨男人與女人,喜歡與愛情,情與欲,真與假,我甚至不能夠瞭解之也是不是真的愛過我。你導演了那幕午夜凶鈴,又在上海賓館裡當著我面同之也親熱,你知道嗎?那一刻,我真想死。我甚至在大雨天跑去跳
長城……我很慶幸我現在仍然能夠站在這裡同你說話,被你誇獎一聲從容。可是,從容是要付出代價的,那就是愛情的失敗。在這場三角戲裡,你才是成功者。」
「沒有,我並不成功。」意外的,是薇薇恩也連連地搖著頭,兩個女孩子,好像在爭著比誰更失敗。
薇薇恩,這個爭強好勝到了不擇手段的北京小姐,此刻變得無比軟弱,她無助地望著比自己小很多的水小宛,苦惱地傾訴:「我本來以為,無論什麼時候回頭,張之也總是會在的。他以前也離開過我,交過別的女朋友,可是只要我一招手,他就又會回到我身邊。都說女人最不容易忘記初戀情人,其實男人才更加在乎。因為他在乎他自己的過去,在乎他真心愛過的女人,不願意看到她失意。男人是有保護欲的,在之也的心中,我永遠都是他的鄰家小妹妹,是他生命中第一個女人。可是這一次,他離開了我,不肯再回來,不肯再等……」
「他不是已經回到你身邊了嗎?」小宛越發不明白,「你們不是已經合好了?」
「可他並不是心甘情願回到我身邊的。」薇薇恩瞇起眼睛,在香煙的掩映中,她的眼底似乎多了幾分滄桑,「那天我跟父親一起來找他,找他還有他的父母一起去看戲,我說想重新跟他在一起,可是他竟拒絕我。那是他第一次拒絕我!他說他已經有了女朋友,想認認真真地談一次戀愛,他說不想對不起你。我簡直要笑死了,這竟然是張之也說的話!他竟然有膽這樣對我!所以我想,不論用什麼方法,一定要他回頭——我做到了,可是,他已經不再是張之也,他成了廢人。」
「……」小宛不懂。
薇薇恩忽然笑了:「你不明白是不是?你還是個處女對不對?」笑聲越來越響,近於失態,「十九歲的處女,北京已經不多見了。張之也那麼衝動的人,居然可以一直在你面前裝君子,也真不容易。就沖這個,我就知道,他一生中最愛的女人,不是我。」
小宛低下頭,想起海藍酒店之夜,她赤裸地站在張之也面前,而他揚長而去。
現在,她真的有點懂得阿陶的話了,張之也的拒絕,未嘗不是一種成全。他的心中,一定有與她同樣強烈的痛與自責。
「之也他,現在過得好嗎?」
「不好,非常不好。」薇薇恩繼續不顧一切地狂笑著,笑出眼淚,「他成了一個廢人,就是把最美的女人扒光了擺到他面前,他也無能為力了。剛和你分手的那些日子,他天天和我做愛,瘋狂地做,可是後來就忽然不行了,怎麼都不行,我用盡辦法,求他,逗他,為他什麼都肯做,可是他再也做不成男人,他甚至去酒吧找妓女,也不行,他做了一回君子,現在只能永遠做君子了,哈哈哈,君子,哈哈哈哈……」
忽然,她的狂笑戛然而止,就好像被誰掐住了脖子一樣,用手捂著嘴,驚恐地望向門口。
小宛回頭,看到雨中站著黑衣黑傘的趙嬤嬤,花白的髮辮,灰白的臉,像隻鬼。
趙嬤嬤走進來,表情陰冷,聲音僵硬:「他死了。」
薇薇恩連連後退,遲疑地問:「你是人是鬼?」
「我現在是人,很快就是鬼了。」趙嬤嬤答,忽然揚聲大笑起來,笑得比薇薇恩剛才的歇斯底里更加張揚嘶啞,花白的辮發隨之硬梆梆地一跳。滑稽而古怪。
薇薇恩尖叫一聲,再也忍不住,奪門而逃。
小宛望著趙嬤嬤:「誰?您說誰死了?」
「村長,村長死了。我知道是你做的。」
「村長?什麼村長?會計嬤嬤,你在說什麼?」
「你找到誰,誰就會死去,是你,是你做的。他死的樣子,和張朝天,和胡瞎子,一模一樣,我知道是你,知道是你……」趙嬤嬤步步逼近,陰惻惻地問:「說吧,什麼時候輪到我?我不怕。」
「會計嬤嬤,你在說什麼呀?」小宛莫名其妙,「我可不認識什麼村長,也沒去找過他。」
「那個記者去過。」趙嬤嬤忽然尖叫起來,「他去調查我的底細。」
「之也?」
「就是他。他去找過那個村長,剛走,村長就死了。你找誰,誰就會死,我知道的。告訴你,我不怕死,我不在乎了,你替我報了仇,我就是死了,也瞑目。」
「報仇?什麼仇?」小宛小心翼翼地問,「那個村長,是你的朋友?你懷疑他的死同之也有關?你要替他報仇?」
「我替他報仇?」趙嬤嬤忽然又一次大笑起來,笑聲淒厲嘶啞,比哭還難聽,笑著笑著,就真變成了哭。「我替他報仇?我恨不得吃他的肉挫他的骨,我睡著醒著都想著要找他報仇,可是沒本事。現在他死了,死得和胡瘸子一模一樣,我知道他是若梅英弄死的,我高興,我高興,我現在心滿意足了……」趙嬤嬤的聲音已經笑得啞了,發出磨刀般的聲音,「水小宛,你不是一直想知道若梅英是怎麼死的嗎?讓我告訴你,我告訴你!」
「你知道?」小宛大驚,「你上次不是說不知道嗎?」
「我說不知道,是因為我怕,我怕我說出來,就沒命了。太慘了,太慘了。那天太廟大燒衣,接著鬧武鬥,分成兩派,互相開火,亂成一團,若梅英被胡伯那一夥搶了去,關起來,關在一個小樓裡,樓很高,派人把守著,有武器,不許人上去,再後來,就出事兒了,她死得很慘,很慘。我眼睜睜看著她從樓上跳下來的,看著她摔成粉碎的,那樣子太慘了,我怕極了,怕得發噩夢,所以才要離開北京,可是沒想到……」
「那現在為什麼又要告訴我了呢?」
「因為我的仇已經報了,我不再在乎死,我只求你告訴我,什麼時候輪到我,什麼時候……」
「不會的。」小宛悲哀地看著趙嬤嬤,「梅英不會害你,她絕對不會害你。」
「她會,她當然會。我鬥過她,打過她,她看著我,我掄起鞭子,打在她身上,她的臉,那麼美,她看著我……」
「趙嬤嬤,我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你,梅英她,她不會害你的,因為……」小宛猶豫了再猶豫,然而最終,她決定還是讓一切水落石出。
「因為,她是你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