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迷茫的鬼,在七月十四的晚上,因為塵緣未了游至人間,六神無主,隨風飄蕩,追著一陣熟悉的故衣氣息盤旋而來,將縹緲精魂寄托在一件戲衣上——這樣的故事,是現實生活中會發生的嗎?
可是她真實地發生了,發生在水小宛平淡如碗中水的生活裡,不只是風吹皺一池漣漪那麼簡單,而是真真正正的一隻水碗裡也會翻起滔天巨浪。
是人生如戲,亦或戲弄人生?
小宛攤開手,仔細地端詳著自己的掌紋。都說人一生的命運都寫在手心裡了,可是,誰能明白,縱橫的掌紋裡,到底寫著怎樣的玄機?
張之也將她的肩摟了一摟,柔聲問:「還在害怕?」
「有一點。」小宛低聲答,將頭靠在張之也臂彎裡,滿足地歎一口氣,「現在不怕了。」
他們現在正一起坐在地鐵站口的欄杆上,就像當初她和阿陶所做的那樣,並肩看人流不息。
然而,兩張陽光燦爛的青春的臉,談論的卻是關於死亡的事情。
「你相信我嗎?我真地看到了胡伯死的全過程,看到了那隻手,那麼美,又那麼可怖……」小宛打了個寒顫。
張之也覺得了,將她摟得更緊些。
多麼感激,他沒有懷疑她胡言亂語,而是認真地幫她做出分析:「通靈的經歷很多人都有過,但又不是每個人都會經歷。你是個敏感的女孩,很容易受暗示,尤其陰氣重的地方,像戲院故衣堆裡,電影院,火葬場之類,就會同冥界溝通。」
有了之乎者也這樣一位盟軍,小宛的感覺好多了,天知道,如果再這樣繼續獨自掙扎在鬼域裡,她會不會在某一天早晨突然精神崩潰而發瘋。
隱忍得太久,恐懼得太久,孤獨得太久,她終於向他繳械,將所有的心事合盤托出。
而他,也終於在舉棋不定中,下定決心接住她伸來的雙手,接住她隱秘的心事,接住她純潔的感情。
「宛兒,任何時候,我會和你在一起,沒什麼可怕的,不管什麼事,我會幫你承擔。」
他將她帶出殯儀館,走在馬路上人群最擁擠陽光最燦爛的地方,鼓勵她:「通靈並不是一件壞事,只能證明你比常人多出一個接收信息的頻道,也算是特異功能的一種啊。如果這樣想,不是很好嗎?」
他們並肩走在人群裡,走在大太陽底下,說著笑著,上車下車,不知怎麼,就又來到了這熟悉的地鐵口。
也許,是天意注定她的每一次愛情都要從這裡開始?
當一個女孩肯對一個男人交託心事的時候,往往同時交託的,還有自己的感情。
愛情是在那樣不經意間發生的。
「我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忽然有了這種第六感,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見鬼。我真恨死了這種能力,又不敢對人說,怕大家笑我發神經。」
「解鈴還須繫鈴人。既然躲不掉,就只有迎上去,設法揭開秘密的真相。通常來說,冤魂不散多半是因為有什麼心事,如果你可以同鬼正面交流,幫她了結心事,也許她就不會再纏你了。」
「到底是做記者的,分析什麼都井井有條。」小宛掰著張之也的手指,滿心裡都被溫柔和喜悅漲滿了,這會兒,她倒真是有些感謝那隻鬼了。「對了,你調查會計嬤嬤的事調查得怎麼樣了?我還急著聽故事呢。」
「你不是討厭挖人隱私嗎?怎麼也這麼八卦?」
小宛嘟起嘴:「這件事同若梅英有關嘛。」她將那天與趙嬤嬤的談話告訴了張之也,問,「你猜,趙嬤嬤到底為什麼會去做自梳女?」
「你考我?」張之也笑,「這宗個案,咱們緩一步再查。現在當務之急,是要請你帶我去拜見一下你奶奶。」
「我奶奶?」
「當然了。要問梅英的事兒,最直接的辦法當然是去問你奶奶。而且,我也很想拜見一位真正的戲行前輩,做個採訪呢。」
小宛忍不住又說一遍:「到底是記者,什麼都想到『採訪』兩個字。」
「誰說的?我腦子裡可不只是有採訪一件事哦。」張之也的眼睛亮亮地,面孔逼近水小宛。
小宛又驚又羞:「你幹什麼?」
「你不是怕自己陰氣太重嗎?」張之也壞壞地笑著,將小宛摟得更緊了,「我要過點陽氣給你。」
他們的唇緊緊貼在一起,小宛只覺腦子「轟」一下,所有的思想都靜止了……
張之也的到來,使小宛媽顯得頗為緊張,這還是女兒第一次帶男朋友上門呢,不禁跑前跑後地忙碌,藉著送茶送水果,閒閒地問起人家祖宗八代。
張之也規規矩矩地坐著,恭敬地一一做答:「我父親是工程師,母親教書,都已經退休了……他們四十多歲才生的我,但是並不嬌慣,我什麼活都會幹的……畢業三年多了,從上大學時我就在外面兼職,現在做記者,主要是採訪,偶爾也拉廣告,收入還可以……」
小宛漸漸有些坐不住,撒嬌地:「媽,您這是幹什麼呀?」
「啊,你們談你們談,我不打擾你們。」媽媽也有些不好意思,收拾了毛線竹針要迴避。臨行又特意留意了一下張之也的腳——這年輕人很有禮貌地在進門處換了拖鞋,現在他的腳上是一雙雪白的線襪。一個襪子雪白的年輕人是有教養而注重細節的,學壞都壞不到哪裡去。
這時,那個有教養的年輕人站了起來:「阿姨,您忙您的。我來,是想拜訪一下奶奶,做個採訪。」
「你去你去,我不打擾。」媽媽笑瞇瞇地走開,很顯然,她對這個白襪子青年十分滿意。
小宛皺眉:「我媽平時沒這麼八卦的。」
張之也笑嘻嘻:「看來我這伯母路線走得挺成功。」
小宛假裝聽不見,一手拉起他便往奶奶房裡走。
比起媽媽來,奶奶反而顯得落落大方,處變不驚的樣子,很莊嚴地坐著,由著張之也鞠躬問好,只抬抬眼皮,說聲「坐吧」,一幅慈禧接待李蓮英的架勢。
張之也對小宛眨眨眼,意思是說:你家老祖母恁好派頭。
小宛暗暗好笑,對他皺皺鼻子做答。
於是採訪開始。
張之也的提問開門見山:「若梅英是哪一年來的北京?」
「那可說不準。若小姐是名角兒,有一年唱北京,有一年唱上海,哪裡請就去哪裡,兩地跑著,沒定準兒的。老北京、
上海人,沒有不知道若小姐的。」
「那些戲迷中,是不是有位姓胡的?」
「那誰記得?」奶奶頗驕矜地答,「趙錢孫李,周武鄭王,那麼多戲迷,誰耐煩記著他們姓什麼?」
小宛暗笑,奶奶答記者問時遠不像回答自己孫女兒那樣爽利,講究個迂迴宛轉,拿腔拿調地頗有幾分做秀的味道。她忍不住幫著張之也提醒:「他是胡伯的爹。」
奶奶一翻眼皮,不屑地答:「胡伯的爹又是哪個?」
「他今年大約九十多歲,長短腿,是個瘸子。」小宛提醒著,一邊想,也不知道胡老頭的瘸是先天還是後天,如果也是在「文革」中打瘸的,那與胡伯可堪稱「父子英雄」了。
「胡瘸子?」奶奶愣了一愣,「不知道是不是那個胡瘸子。」
「哪個胡瘸子?」得到答案,反而讓小宛不敢相信了,「您真認識一個胡瘸子?」
「是啊,就是我跟你說起過的,那個給小姐做衣裳的裁縫店老闆。有一次小姐開菊宴……」
「菊宴?」
「是啊。那時候的伶人多半喜歡侍弄花草,好像荀慧生愛玉簪,金少山愛臘梅……」奶奶一說起這些繁華舊事就來精神,瞇起眼睛,又望回那遙遠的四十年代,「我們小姐,最喜歡的是菊花。因為喜歡那兩句話:『寧可抱香枝上老,不隨黃葉舞秋風』。她養的菊花,品種又多又稀罕,在整個京都也很有名的,『醉貴妃』也有,『羅裳舞』也有,『柳浪聞鶯』也有,『淡掃蛾眉』也有,還有什麼『柳線』、『大笑』、『念奴嬌』、『武陵春色』、『霜裡嬋娟』、『明月照積雪』……一百多種呢,每到秋天,擺得滿園子都是,用白玉盆盛著,裝點些假石山水,打點得要多別緻有多別緻。仲秋節的時候在園子裡設賞菊宴唱堂會,達官貴人都以能參加咱們小姐的菊宴為榮呢。」
「寧可抱香枝上老,不隨黃葉舞秋風。」小宛細細玩味著這兩句詩,詩裡有傲氣,卻也有無奈。也許,這便是梅英的心聲?
張之也卻不會跟著跑題,只追准一條線兒問到底:「奶奶還記得胡瘸子開的店叫什麼名字嗎?」
「記得呢,叫『胭脂坊』。」
店招牌叫做「胭脂坊」。
胭脂坊不賣胭脂,卻賣布。
暗花,織錦,平紋,斜紋,紡綢,縐緞,燙絨,絲棉……卷在尺板上,平整地排列在一起,匯成色彩的河流。既華麗,又謙恭,像待嫁的秀女,等待客人挑選。
一旦經了刀尺,絲線,捆邊,刺繡,變成一件件衣裳,就有了獨立的生命,固定的前程。
胭脂坊的老闆站在那色彩的河前,手裡的拐像是撐船的槳,唇角噙著買賣人特有的諂媚的笑,眼睛裡卻含著恨意。他的舌頭底下,久久地壓著一個名字:若梅英!
壓得牙酸。
若梅英昨天又給他吃了個軟釘子,這已經不知是第幾百幾十回了。他為了捧若梅英的場,從上海跟到北京來,大銀錢白花花地扔出去,成籃的花往台上送,可是,她連個笑臉兒也沒給過。
送去的禮物都給扔出門來,口裡猶不饒人,冷語戲弄:「就這些冠戴也好送給我若梅英?賞人都嫌寒酸。真是看一眼都覺得污辱呢,青兒去哪裡了?還不打水來給我洗臉。」
不過是個戲子,憑什麼這麼糟踐人?在戲台上扮久了公主皇妃,就真當自己是公主了!
胡瘸子恨哪,恨得牙齦癢癢,他好歹也算是有頭有臉有家底兒的人物兒,在上海灘說句話也落地有聲的,受到這樣一番奚落,如何忍得下?
那一日,探准了若梅英府上開賞菊宴,便千里迢迢地,托個夥計輾轉將只錦盒送過去,假托某高官厚禮,囑咐面呈若小姐。門房不知有詐,興頭頭送到廳裡,報說送禮人在門外立等回信兒呢。若梅英當眾打開,見用錦袱裹著,觸手綿軟,不知何物,隨手一抖,滿堂人都尖叫起來,亂成一團——
那包袱裡滾落出來的,竟是一隻被敲碎腦殼剖腹挖心的雪色貓屍!
「這人太齷齬了!」小宛憤憤。她終於明白,不是胡伯,而是胡伯的爹與若梅英有過一段淵源,禍及子孫。那,到底是怎樣的恩怨?
「後來呢?若梅英有沒有報復胡瘸子?」
「沒有。這些閒人多不勝數,個個計較起來,哪裡還有得閒?」奶奶歎口氣,餘怒未息,「要說胡瘸子巴結小姐,也不是一年兩年了,真沒少費心思,那花籃衣料送得海裡去了。煩他做衣裳,他每次都巴巴兒地親自捧了送上門來,說是送小姐的禮物,不收錢的。小姐怎麼看得上呢?反而多給一倍手工,讓我打發了他去。出了那件事兒後,就再不去他店裡了。」
「若梅英這麼驕傲,不是會得罪很多人?」
「那也難免。達官貴人們開堂會叫局,多半不規矩,普通的伶人,惹不起,總要稍微兜攬些,可是若小姐竟是天生的傲性兒,從不肯假以辭色的。那時候有個營長,三天兩頭來送禮,還不是被小姐連摔帶罵地攆出去……」
「若梅英最後嫁給了一個什麼人呢?」
「一個司令。大軍閥來著,廣東人。當時,屬他追小姐追得最凶,天天來捧場,每次來帶著十幾個勤務兵,拿刀拿槍的,看完戲就往後台闖,不管收不收,一聲『賞』,金銀頭面就往檯子上撂,嚷著說是給小姐的聘禮,要娶小姐回家做五姨太,小姐當然不答應,可是怎麼強得過呢?後來逼得緊了,還私下裡跟我說想逃跑。可是有一晚,不知怎麼著,忽然就應了。」
「應了?」小宛意外,「她自己答應的?不是人家逼的?」
奶奶搖搖頭,一臉困惑,事情過去了這麼多年,至今想起,還讓她納悶兒:「那晚是小姐最後一次登台,那嗓子亮得呀,全場打雷似的一陣陣喊好,可是後來就都喊不出來了,你看我我看你的,小姐的聲音拔得太高了,從沒有戲子那樣唱戲的,往死裡唱。結果,沒到終場,小姐的嗓子就破了,等於再也沒法吃戲飯……」
「她是存心的?」
「我也不知道。對藝人來說,『倒嗓』是最可怕的事。有些名角兒最紅的時候忽然倒嗓,報上立刻會傳出是同行嫉妒下藥毒啞的結果,可是小姐『倒嗓』卻是自己唱啞的,連記者都驚動了,當時報上傳得沸沸揚揚的,說什麼的都有。可是事隔這麼多年,也沒人知道她到底為什麼要這樣做。就是我,整天貼身服侍著,對這件事也是雲裡霧裡,一知半解。」
「那您還記不記得『倒嗓』前都發生過什麼特別的事兒呢?」
「只記得前一晚小姐沒回戲院來睡,大家都以為她跑了,還緊著盤問我。我嚇得光知道哭。可到了晚上,小姐自個兒穿戴好回來了,戲院老闆那個樂呀。誰知道竟會是小姐最後一次登台呢……」
那是若梅英最後一次登台。
艷妝,盛服,美得驚人。眼睛裡像有一團火,一直在燒,燒得人乾涸。仍是唱《倩女離魂》,聲音比往時高出一倍不止,連鑼鼓聲都壓不住。
足本《倩女離魂》唱罷,自動鞠躬報幕,說為答謝戲迷,願再獻一曲《遊園驚夢》,接著是全本《竇娥冤》,《李慧娘》,接著是《沉江》……
觀眾們起初還叫好碰彩,後來便噓聲四起,再後來便都啞了。琴師們早已停了弦,青兒上來勸姑娘休息,班頭也催了五六次,戲院的老闆已經開始往外攆觀眾,可是梅英只是恁誰不理,仍然聲嘶力竭地唱、作、念、打,毫不欺場。
記者們被驚動了,連夜趕來拍照採訪,梅英對著鎂光燈妖嬈作態,臉上卻冷冷地沒一絲表情,對記者們的諸多提問更是置之不理。班頭對著老闆嘀嘀咕咕:「她是不是瘋了?又不像啊。」……
最後是何司令派人上台硬把她拉下來。
下了戲,嗓子已經啞透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知道搖頭和點頭。
司令便問:「要你嫁給我,到底答不答應?」
誰也沒想到,若梅英會點頭。
她親自帶著司令去酒店開房,說是訂好的,被褥擺設都準備下了,很新,很漂亮。
不久,隨司令回了廣東。
從此,若梅英的名字就從戲行裡消失了。
「她就這麼走了?」
「就這麼走了。一頂轎子抬著,離了戲院,跟誰也不告別,也不哭,也不囑咐我幾句,就那麼走了。我追在轎子後面哭著跑,想讓她帶我走,她也不說話,光是搖頭,平時那麼疼我的,那天看也不看一眼……」
事隔半個多世紀,奶奶回憶起當年的分別,仍然又是委屈又是傷心,流下兩行老淚。梅英唱腔已成絕響,卻仍留在老北京戲迷的記憶裡,留在青兒的傷心處。
少女青兒並沒有隨梅英進何府,她仍然留在戲院灑掃打雜,不久迎來解放,翻身做主人,成了政府職工。可是,她忘不了她的若小姐,忘不了半世前的傷心絕別。
什麼叫「雖死猶生」,什麼叫「音容宛在」,小宛今日算明白了。她覺得惻然,忍不住陪著奶奶流淚。
張之也卻不會感情用事,低頭寫了幾行什麼,忽然問:「《倩女離魂》、《遊園驚夢》、《竇娥冤》、《李慧娘》……怎麼這麼巧,那天唱的全是鬼戲?」
「這很簡單,因為那天是七月十四嘛。」
「七月十四?」小宛驀地一驚,不禁暗暗佩服張之也的細心。
「對,那天是七月十四,劇團裡按規矩要演鬼戲,所以有這些固定節目,我到現在,還記得小姐一身素服扮李慧娘喊冤的樣子,套句老話兒,真是驚天地泣鬼神哪。」
張之也點點頭,又問:「奶奶知道張朝天嗎?」
「張朝天?就是那個記者嘍。給小姐寫過好多吹捧文章的。」
小宛瞭然,難怪覺得耳熟,上次奶奶也提過的。「他和若梅英之間有過什麼故事嗎?」
「故事?」奶奶又犯難了,「沒有吧?他雖然天天來捧小姐的場,可是從不到後台來,很斯文守禮的。小姐倒是提過他幾次,好像還同他出去吃過飯,但也沒聽說有什麼事兒呀,而且那人後來也失蹤了,從小姐嫁人後,他就再沒在戲院裡出現過……」
小宛有些明白了,奶奶說的,絕不是故事的真相,至少,不是全部真相。六十年前,青兒還只是小孩子,雖然是梅英的心腹,也只是貼身服侍她的起居穿戴,小姐的私密心事,她還是無緣參與的。
在這故事的後面,一定隱藏著更多的秘密。那些,究竟是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