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池終究未能與吳舟相見。她見到的,只是裴玲瓏。
玲瓏衣著華貴大方,妝容無懈可擊,舉止高貴,措辭優雅,人如其名,八面玲瓏。她為人一向精於計算,到了倫敦後,又學會英國人的城府深沉,做事更加有頭緒,講排場。一回到中國,就在最短時間內召集無數嘉賓,包下豪華酒店,反客為主,為天池設宴慶祝。琛兒、許峰、程之方、吳舟父母、琛兒父母、甚至連核桃都是與會嘉賓,卻單單地,沒有吳舟。
依裴玲瓏意思,本來要約齊盧家全體,但是程之方堅持不允,只讓琛兒帶同父母前來,絕不許盧越露面。這次琛兒沒有堅持,她隱隱有種預感,裴玲瓏葫蘆裡沒裝什麼好藥,她也不想老哥來趟這渾水。他們都不知道,其實天池和盧越私底下早已經有了來往。因聽得裴玲瓏在向眾人吹噓大英博物館收藏之豐,琛兒忍不住,冷冷頂一句:「還不都是巧取豪奪來的。」裴玲瓏一愣,再不敢小覷這貌似柔弱的女子,沒想到她長相甜美一朵花似,卻偏偏帶刺。
盧媽媽這是自天池醒來後第一次和昔日的兒媳見面,握住了她的手怎麼也不捨得撒開,連聲叫:「天池,天池,苦了你了……」一語未了,老淚縱橫。
天池記得這是琛兒的母親,卻不記得她同時也曾經是自己的婆婆,一時對盧媽媽近於誇張的動情有些失措,狼狽地說:「盧媽媽,你好,謝謝你,對不起……」辭不達意。
幸虧琛兒走來解圍,硬拉開媽媽的手說:「真是,見了干閨女就忘了親閨女,又不是演長篇電視連續劇,用得著這麼煽情嗎?」
盧媽媽怒極反笑,罵女兒道:「有這麼調侃老媽的嗎?這不孝閨女。」又竊竊向女兒女婿打聽消息,「這裴小姐是什麼人?天池同咱們這麼親,倒由別人來擺慶祝宴,咱們反成了客人?」
琛兒嘴裡責怪母親:「真是,請你吃飯也這麼小心,還說不是電視劇看多了,胡思亂想。」心裡可是十二分警惕,亦步亦趨守住天池,又不時同許峰互打眼色。
就連程之方也有些不安,墜墜地說:「我總覺得今天是一場鴻門宴,等一下要是這位八面玲瓏的裴玲瓏小姐忽然扔個炸彈出來,我絕不會吃驚。」
然而侍者從後廚裡推出的,不過是一隻大蛋糕。玲瓏將天池輕輕一拉,便拉離了琛兒身邊,站在蛋糕車前滿面春風地說:「天池小妹妹,聽到你康復的消息,我真是太高興了,專程從英國趕回來為你祝福。不知道該送點什麼做賀禮,又走得匆忙,只好買了這個蛋糕,算是慶賀吧。」
那是一個高達九層的婚禮蛋糕,隆重得有些裝腔作勢。然而裴玲瓏自有解釋:「這個蛋糕,同我和吳舟舉行婚禮時的那個蛋糕是一模一樣的,也是在同一家蛋糕店訂做的。要是沒有你,就不會有我和吳舟的今天,不會有我們那場遲到的婚禮。所以,我送你這個蛋糕,一是慶祝你的醒來,二也是感謝你對我的恩。不過人家說『大恩不言謝』,所以,話都在蛋糕裡了。」
話都在蛋糕裡了。已經沒有天池可說的話,能說的話。
何況,天池又從來都不是一個能言善辯的人。
她惟有被動地接過刀子,在玲瓏的指使下提線木偶般從蛋糕中間深深切過,彷彿從自己的身上一刀切過,切斷過去與未來;更彷彿王母娘娘金釵劃過的一道天河,隔開牛郎與織女,天上與人間。她的吳舟哥哥,從此就留在了天河的那一端,永不相見。
天池是在用刀子切開蛋糕,而裴玲瓏,卻恰恰是那柄用甜蜜蛋糕包裹著的利刃。在她把刀子遞給天池的同時,已經措手不及地,向她的身上心上捅刺了千萬刀。
琛兒不禁再次冷笑,低聲說:「果然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
許峰卻與人為善地說:「也難為她了,畢竟是為了維護自己的婚姻,就算誇張造作些,也不為過。」
琛兒鄙夷:「她哪裡是為了婚姻,她根本就是一個瑞蓓卡。」
核桃好奇:「什麼是瑞蓓卡?」
琛兒簡單地解釋:「瑞蓓卡是一個女人,她希望得到全天下男人的愛,自己卻不愛任何人。」
核桃瞠目:「那有多好。」她很佩服裴玲瓏,穿得那麼漂亮,出手那麼大方,尤其她推出來的那隻大蛋糕,天啊,核桃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麼大這麼精美的蛋糕,眼睛死死地盯著,恨不得整個人撲進去,只差沒流出口水來:「乖乖,這麼大的蛋糕,別說吃,我見也沒見過。」
逗得琛兒不禁笑起來,對她說:「告訴廚房,吃不完的全替你打包帶回家去,讓你慢慢吃好不好?」
天池握著刀子,只覺得自己已經千瘡百孔,連同她那段不為人知的隱忍愛情血淋淋地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
那種疼痛太熟悉了,以至於閃電劃破夜空一般,就在刀子切開蛋糕的瞬間,清晰而利落地割開包裹在她記憶之核外的堅殼,使她完全地記起來了——是的,這同吳舟婚禮上的蛋糕是一模一樣的。
她記起來,記起來了。記起自己和吳舟之間發生過的每一個細節,每一段往事,每句話,每個眼神,記起所有的愛,與所有的痛。她忍不住低低申吟一聲。
那聲音如此細弱,卻仍然被程之方所捕捉,立刻緊張地問:「天池,你還好嗎?」
天池愴然回顧,她的眼神裡,寫著那麼沉重的痛與絕望,冷如深潭。程之方忍不住為之一慟,他知道,她已經想起來了,全部想起來了,她又成了那個受傷的冰封百年的紀天池。
記得當年盧越對他談起天池時,曾經說過,不喜歡她的名字——「太冷寂,太驕傲,完全地不屑與世俗為伍,行不通嘛。」
然而那的確是紀天池,孤傲而冷艷,遺世獨立。她壓抑著自己的感情不肯宣諸於口,封鎖著自己的喜怒不使形之於色,除了琛兒,對任何人都關閉自己,以一個睥暱的表情不變應萬變,將滾滾紅塵擋於眼界之外。卻不知,正是她那個過於凜冽過於防忌的眼神出賣了她,讓他得以窺破她的寂寞與渴望——渴望瞭解,渴望愛。
程之方覺得悲哀,身為心理醫生和准男友的雙重悲哀:他猜得到她的傷心,卻得不到她的歡心。既如是,倒不如全然不知的好。他上前一步,握住天池的手,在她耳邊輕輕地安撫地說:「想起來就好,想起來就好。」
他的聲音如此溫柔而親暱,令得天池一陣傷神。她回眸看他,眼神恍惚迷離。她曾經為吳舟做過的一切,便是如今程之方所為她做的。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她還記得吳舟曾經給她帶來的傷心嗎?
她想到的,裴玲瓏倒先替她說出來了,說得更煽情,更誇張,更激進:「程醫生,我們又見面了。我看過報道,天池可以重新醒過來,屬你居功至偉。你們已經成為本世紀的都市神話,這麼偉大的愛情,簡直驚天地泣鬼神,難怪可以製造奇跡。真讓我們這些普通人感動。喜事打算什麼時候辦?定了日子,一定要通知我呀。」
天池益發被動,忍不住輕輕後退一步,彷彿在躲避那無形的刀劍相逼。又是一柄裹在蛋糕裡的糖衣炮彈啊,她簡直防不勝防,避無可避。
盧家父母的眼光齊齊射向程之方,同仇敵愾之情溢於言表:「你們要結婚嗎?」
「這……」程之方語塞。
便在這時,人群中忽然起一陣小小的騷動,原來是吳舟推門而進,排眾而出,看也不看裴玲瓏,逕直向天池走來。
天池在眼風與他接觸的第一個瞬間便被電光擊中了,他們的目光在空中相撞,撞得金星亂冒,火花四濺。她看著他,過去的和現在的他的影像交錯疊現,一時不辨真假,不識悲喜。
他們還沒有來得及說一句話,然而他們之間那一種震動的空氣使周圍所有的人都知道有大事發生了。
「天池,我來帶你走。」他耳語般地說,彷彿怕驚到了沉睡的白雪公主。
「吳舟哥哥……」天池立刻哽咽了,淚水湧上來,淹沒她後面的話。那個在昏迷期間糾纏了自己許久的夢忽然湧上心頭,夢裡,有個男人對她說:「我跟你去,我們死在一塊兒。」
我們死在一塊兒。那個「我們」,是指自己和吳舟嗎?
在夢裡,她的回答是:「我愛你。我願為你死一千次。」
她的確已經為吳舟死過一次了,現在,他終於向她走來,願意和她同生共死,她終於等來了自己盼望了十幾年的答案,她還猶豫什麼呢?她順從地將自己的手遞給吳舟,如中蠱惑,如聽神旨,從今往後,更願意如影隨形,如膠似漆,天涯海角,永不回頭!
然而來自現實世界的一聲斷喝驚醒她的夢:「不能走!」
是裴玲瓏,她艷麗的盛妝掩不去受傷的慘痛,鐵青著臉望著自己的丈夫,也望著這個「奪愛」的小妹,近乎於咬牙切齒:「天池,你要去哪裡?」
「我不知道……」天池恍恍惚惚地說,迷茫地望著吳舟,等待他的指引。
「天池,跟我走。」吳舟拉著天池的手便走。
程之方本能地跟進一步,卻頹然放棄。他沒有資格阻止吳舟,能夠決定去從的,惟有天池自己。她想起了過去,她便獲得自由,他再不能以她的心理醫生與保護人自居。
而天池,又怎會不從?這是她的吳舟哥哥,她自小頂禮膜拜的神,她曾用自己的生命換取他的甦醒,永生永世,她只聽命於他,只要他願意帶她走,便誰也不能阻止她的腳步。
但是裴玲瓏要阻止,她不能眼睜睜地看著紀天池奪走自己的丈夫。她從英國趕回來打這一場婚姻保衛戰,是抱定了寧死不敗的決心的。紀天池,這個陰魂不散的鄰家小妹,從她第一天見到她起,便認定這是一個不簡單的女孩。但是她從沒把她看成對手,她沒有自己的美麗聰慧,沒有自己的身家學位,更沒有自己的心機手段,她不過是個不曾盛開的花苞,未見世面的小丫頭而已。
直到那年她從英國回來同吳舟補行婚禮,才第一次正視天池,意識到她對於吳舟的份量再不像從前那樣普通平凡。吳舟並不知道這一年裡天池對他的照顧,但是裴玲瓏卻知道,她每次打越洋長途回國,都是由天池接聽。她早已知道天池對吳舟不簡單,卻偏偏請天池做自己的伴娘,見證自己的婚姻,就是要她令行禁止,知難而退。她打了非常漂亮的一仗,成功地與吳舟雙宿雙飛,一直飛到了英國去。
原以為天池總會一天天長大,總會有自己的婚姻與家庭,總會忘記初戀的青澀。卻沒有想到,一場陰差陽錯的大病,竟然令她在甦醒之後又變回了當年的鄰家小妹,而擁有了比小妹時代更加任性的資格與吸引。
當吳舟提出離婚時,玲瓏忍著怒氣沒有發作,卻安靜地提出,希望在他與天池會面之前,自己可以先和天池見一面。吳舟答應了,但是他不會想到妻子安排的「見面」會是如此隆重,幾乎昭告天下;而玲瓏,也怎麼都沒有想到丈夫竟會尾隨而來,破壞她精心導演的這一齣好戲。
裴玲瓏因憤怒而失態,因恐懼而失色,她忍不住伸手將天池猛地一扯,從吳舟的身邊拉扯開來,尖叫:「不把話說清楚,誰也別想走!」
天池驚惶,突如其來的記憶和瞬息萬變的現實令她如同迷路的孩童般失措,扎撒著手本能地對著吳舟叫了一聲:「吳舟哥哥……」
「紀天池,你別再偽裝了!」裴玲瓏自己先撕去了所有的偽裝,撕去高雅斯文的談吐和雍容華貴的態度,氣急敗壞地罵道,「紀天池,你少在這裡裝瘋賣傻!從小你就會裝可憐兒,纏著吳舟哥哥長哥哥短地扮可愛;現在你還是這麼無恥,自己的老公看不住,就去搶人家老公!你還要不要臉?」
「裴玲瓏,你住口!」吳舟拽過妻子,猛地揮起掌來,卻終不忍心打下去。打老婆,是最沒出息的男人才會做的事情,是為他所不恥的行徑。然而他面對撒潑的妻子,除了打之外,竟無技可施。
而玲瓏已經滿臉是淚,哭得稀里嘩啦:「你打我?你想打我?吳舟,你還有沒有良心?你死過去一年,是誰天長水遠地給你寄錢寄藥?好容易你醒過來了,什麼本事也沒有,我還不是巴巴地從英國趕回來跟你完婚?你倒好,三心兩意,把個沒人要的私生子當寶貝!她算什麼東西?從小沒爹沒娘,來路不正,長大了又搞東搞西,已經結了婚,沒過三天又離婚,躺在病床上也不安份,還要搭上一個心理醫生為她跑前跑後,你以為她是純情少女嗎?她根本就是狐狸精……」
「啪」的一聲,裴玲瓏亂七八糟的哭罵聲被打斷了。吳舟終究還是出手,終究還是重重摑出這一掌。裴玲瓏整個人翻倒在蛋糕車上,帶動了乒乒乓乓一陣亂響,更驚動了大廳裡的一片唏噓驚叫聲。
吳舟父母臉色大變,齊齊搶過來一左一右抓住兒子雙臂,喝道:「不要打人!」
琛兒和程之方則一左一右護住天池,指著裴玲瓏喊:「不要罵人!」
而天池早已呆了,自己結過婚?是人家的老婆?她是誰的老婆?又為什麼離婚?
她站在大庭廣眾之下,卻覺得彷彿是月夜走在叢林裡,耳邊是風聲樹聲,四周黑黝黝,每一個奇形怪狀的突起後面都藏著某種暗示和預兆,有無盡的可能性。
她的生命的過去,也便是這樣,有著無盡的可能性的。她渴望把它們一一照亮,看清楚,卻又覺得害怕,擔心所看到的自己不是所自以為的這個自己。說不定她是個壞女孩,以前殺過人,或者做過什麼別的錯事,所以才被父母拋棄了,又被丈夫遺棄,又或者她有過情人,甚至孩子……誰知道呢?
她剛剛甦醒過來的心智又被這接二連三的打擊在瞬間擊毀了,淚眼朦朧中,她看不到任何的色彩,聽不到任何的聲音,只是麻木地感到有人抓住了她的手,似乎要帶她走。是的,走吧,走得越遠越好,遠離開這些人這些事,再也不要回來。
拉住天池的人是吳舟,他昂然地對每一個人宣佈:「我要帶天池走,再不讓她受任何的傷害!誰也別想阻攔我們!」
琛兒和程之方本來想攔在前面的,聽到這話,都不由自主地後退一步,讓了開去。在琛兒是衷心感動,紀姐姐愛了吳舟幾乎半輩子,如今他終於願意承擔她,陪伴她,讓她如願,自己又怎忍阻攔?
在程之方卻是相形見絀,他與吳舟並不熟,見面的次數加在一起也不超過五次,但是不知怎地,只要吳舟一出現,他就覺得自己是個局外人,忽然和天池離得好遠好遠,遠到了天邊兒上。而且天池見到吳舟時,那一種忽然煥發出來的光彩也令他自慚形穢——現在他是雙重地自卑了,他且為自己找到一個充分的理由:吳舟和天池是一塊長大的,他佔據了她整個的心靈與夢境,他說要帶她走,他如何攔,又怎麼攔得住?
要攔的人,仍然是裴玲瓏。玲瓏是不肯放棄的,在裴氏字典裡,絕沒有「輸」這個字。縱然魚死網破,玉石俱焚,她都不會讓自己退出,看別人勝利。
「吳舟,你敢走出一步,我死給你看!」裴玲瓏從蛋糕堆裡狼狽地爬起來,右手握著切蛋糕的刀子,搭在左腕上用力壓下去,有血微微滲出,一滴一滴地滴落在潔白的蛋糕上,迅速被奶油吸收了。
「玲瓏,不要!」吳伯母禁不住這種刺激,尖叫起來,畢竟,這是自己的兒媳婦兒,畢竟,她叫了自己這麼多年的媽。她抱著媳婦,臉卻朝著兒子,哭著喊:「舟呀,你要逼死你媳婦兒,還是要逼死你老媽?」
這一聲喊,卻把天池喊醒了,她渾身一震,看著吳伯母老淚縱橫的臉,心念模糊而雜沓,吳媽媽為什麼哭?裴玲瓏拿刀子做什麼?她要自殺嗎?因為自己搶了她的老公?自己的老公是誰?父母又是誰?自己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女孩?為何會眾叛親離至斯?
她恨自己想不起那些過去,更恨自己可以記起的那些過去。過去宛如巨獸,想起得越多,便把自己吞噬得越多,等到記憶完全復甦,也許自己會屍骨無存。胸口疼得撕裂一般,腦子裡更似有千軍萬馬在踏。她茫然地看著屋子中的每個人,不,她不能跟吳舟哥哥走,他是人家的兒子,別人的老公,他是個好人,不可以和自己這個壞女人攪在一起。這屋子裡,每個人和每個人都有千絲萬縷的關係,只有自己才是多餘的,多餘的,是個棄兒,是被這個世界摒棄的,父母遺棄了自己,丈夫拋棄了自己,甚至連自己都曾一度放棄自己,沉睡兩年!
早知如此,何必醒來?何必醒來!
混亂中,她聽到裴玲瓏向她飛來更加犀利的一刀:「紀天池,當著你公公婆婆的面,當著程醫生的面,當著我的面,你都敢勾引吳舟,你還要不要臉?……」
公公婆婆?自己不但有丈夫,還有公婆?
紀天池歎息一聲,忽然仰倒下來,在眾人的驚呼聲中,昏倒過去。
大廳裡,驀然充滿了一種死亡的氣息……
無邊的原野,無主的孤魂,無數的聲音。
天池第一次醒來的時候,屋子裡擠得密密麻麻的都是人,然而她只是說了一句:「我好想睡。」便又閉上了眼睛。
夢中有無數人影走馬燈一樣在她面前晃來晃去,有些與她有關,有些與她無關。更有一個英俊男士對牢她侃侃而談:「我是一個正常的男人,也有心,有感情,有衝動,我還年輕,怎能不為美色所迷?那些模特兒,個個高大健美,穿得又少,又激情奔放,又懂得浪漫,哪個攝影師沒玩過一兩次羅曼史?有些人都老了,幾十歲了,還演一出廊橋遺夢呢,還不是被奉為經典?憑什麼我犯一點錯就被指責十惡不赦?這世上誰又是純情少男無知少女了?你還不是對姓吳的一往情深,難道對我就公平嗎?」
彷彿有海水漫上來,將她重重捲裹。天池頭痛欲裂,輾轉反側。
沒有什麼比遺忘更輕鬆,沒有什麼比記起更痛苦。
海浪,無邊無際的海浪;狂風,鋪天蓋地的狂風;有一個女人領著一個小男孩走在大海中,向天池輕輕地招手,天池不由要走過去,一直走到海裡去……
天池在夢裡不住申吟。再醒來已經是黃昏,人們各自散去,只有琛兒守在身邊。她剛一轉動,琛兒便醒了,翻身爬起,關切地問:「好點了沒有?要不要喝水?」滿臉焦慮擔心。
天池虛弱地一笑,說:「你是不是怕我又一睡不起?」
琛兒笑著說:「怎麼會?」然而很明顯地長吁了一口氣。
天池閉一閉眼睛,記憶一點點浮起,慶祝宴,蛋糕,裴玲瓏,吳舟哥哥,刀……
玲瓏的話真像一把把飛刀:「她算什麼東西?從小沒爹沒娘,來路不正,長大了又搞東搞西,已經結了婚,沒過三天又離婚,躺在病床上也不安份,還要搭上一個心理醫生為她跑前跑後,你以為她是純情少女嗎?她根本就是狐狸精……」
狐狸精。裴玲瓏居然送給自己這樣一個稱呼。傳說中的狐狸精不都是千嬌百媚,法力無邊的嗎?有誰像她這樣笨拙無用?非但不能未卜先知,甚至連自己的過去都不清楚。
天池歎息:「琛兒,我結過婚,我結過一次婚的。是嗎?」
琛兒要深吸一口氣,才敢回答:「是的,紀姐姐,你結過婚。」
「他是誰?那個做過我丈夫的人,我有再見過他嗎?他為什麼不來找我?」
「是我哥哥。」
「你哥?」
「對,就是那個每天在咱們樓下站崗的燈柱男人,他就是我哥哥。你們領了結婚證,還拍了婚紗照,我做伴娘,程之方做伴郎,連新房都裝修好了,可是,婚禮沒來得及舉行,就被延期了,後來,發生了一系列的事,你們,就又離了婚。」
結婚,離婚,天池捧住頭,覺得裡面打雷一樣陣陣作痛,琛兒的哥哥,那不就是盧越?難怪每次看到他會覺得心痛,難怪握他的手裡有如觸電,原來他們曾經肌膚相親,心靈相通。她一直覺得自己和他有過去,卻怎麼也沒有想到,竟會是這樣的過去!她竟然和他結過婚,拍了婚紗照,還裝修了新房。但是,他們又離了婚。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婚姻會如此短促?到底發生了什麼樣可怕的往事?
她本來以為自己的過去就只是吳舟一個人,她的前半生因為暗戀而錯過,故而在夢中一直苦苦地渴望醒來,渴望一場真正的愛情。是這種熱望使她清醒的。卻原來,她不僅實實在在地戀愛過,還結了婚又離了婚。她不僅是棄兒,更是棄婦。她到底是一個怎麼樣可怕的女人?她究竟還有多少過去?
天池痛哭起來,抱住肩膀縮成一團,嚶嚶地哭著。
琛兒慌了,她刺激了天池嗎?她是不是做了什麼錯事?會有什麼後果?
她手忙腳亂地給程之方撥電話,語無倫次:「老程,你快來,紀姐姐醒了,我,我跟她說了,說了她結過婚的事,她,她……」
程之方這一驚非同小可,緊著喊:「盧琛兒,你慢慢說,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天池怎麼了?」
「她在哭,哭得很凶,你快回來。」
程之方鬆一口氣,又忍不住歎一口氣,該穿幫的到底穿幫了,最壞的事已經發生,還有什麼可怕的呢?現在,是他面對天池,面對現實的時候了。
他沒有急著過去,卻拿起手機,撥給了盧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