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天池沉睡兩年後終於醒來,從一個很長很長的夢裡醒來。
夢裡是一片冰天雪地,醒來,卻是陽光滿簾。
鳥兒在窗外啁啾得清脆,有花香從飄拂的紗簾間吹進來,躡手躡腳地,彷彿怕驚著了她。
她的眼裡有很深的寒意,彷彿深潭積雪;但是她的臉上,卻帶著笑,是那種醉酒的人半夢半醒間露出的混沌未開的單純的笑。
她看著周圍熟悉又陌生的傢俱擺設——本木色上清漆的雕花衣櫃,同材質的床頭幾和貴妃榻,真皮烙花桌面玄鐵纏枝架子的梳妝台,台上同套的真皮烙花首飾盒、紙巾盒、檯燈罩,一直延伸到牆上的小小真皮烙畫掛件……她記得它們,可是它們分明又比她記憶中的來得陳舊,因而顯得不同尋常。
每件物事都這樣沉默而嚴肅,彷彿守著一個極大的秘密。
門緊閉著。
世界上最神秘的東西就是門了。
每一扇門背後,都藏著許多故事。誰也不知道,推開那扇門,會發生些什麼奇遇。
門外傳來輕微的「卡」的一聲,彷彿有人在轉動鎖匙。
這一天對於核桃,和任何一天並沒有什麼不同。
早晨八點鐘,她開始打掃房間,然後,為天池擦臉,餵食流體,九點十五分,盧琛兒的電話準時打來,對白半年如一日。
「紀姐姐好嗎?」
「她在睡覺,今天比昨天好些。」
每一天都比前一天好些,不知道是真的還是人的心希望如此。
但是天下所有的老闆都只想聽好話,所謂報喜不報憂。事實如何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核桃只能這樣回答。
因為盧琛兒是那個付工錢給她的人。
核桃不知道自己的主人到底是誰,是紀天池還是盧琛兒。不過她按照自己的理解能力把這兩個人的身份劃分得很清楚:天池是她的工作,而琛兒,是她的工作的獎賞者。
核桃在兩年前來到大連。身上穿著姐姐的舊衣裳,略大些,晃晃蕩蕩地罩在瘦小的骨架上,越發顯得人瘦——不知是她本來就比姐姐瘦呢,還是衣服越洗越松;褲子是男裝褲改出來的,屁股繃得緊緊的,褲襠卻肥肥大大,褲腿簡單地裁下來一截收了邊,於是原本磨得半破的膝蓋如今便垂到了小腿上,看著不僅侷促,而且曖昧,有種含羞帶辱的意思,不止是窮那樣簡單;內衣自然是不要想,內褲則是邊角料拼的;手上拎著的行李包也不是買的,而是用邊角料自家縫的——根本她這個人,也像是用做人的邊角料拼起來的,瘦骨伶仃,細眉細眼,手與腳都長長的,脖子也不合比例的長,說不上哪裡不和諧。
她也正是生活在人世的邊角料上,生在農家小戶,長在窮鄉僻壤,只看到眼前那麼大的世界,只看到房頂的一塊天。最重要的,她是超生的產物,益發在這世界上連一個正規的名字都沒有,沒有戶口,沒有身份證,自然也沒有一個明確的位置是屬於她的,晚上在炕頭擠一擠騰出點空隙就可以側身睡下了,早晨鋪蓋卷兒一卷就掃清痕跡,白天走路時也都小心翼翼,走在人生的邊角,不敢多說一句話,不可多行一步路,更不會奢望任何不屬於自己的人和事。
然而鄉間長大的女孩子誰又不是這樣的模本呢——童年總是很短暫,無憂無慮是因為思想還沒有長成,但凡懂了點人事,便識得家境的艱難和人生的不如意。大概齊地讀幾年書就合出來幹活了,如果不想種田,就往城裡找間紡織廠做女工,再不就是做什麼人家的保姆——就連做保姆,也多半沒什麼機會走進高門大戶,而只合給比自己強不了多少的尋常人家看孩子。雙職工的年輕夫妻,家裡沒有老人照料,又有了孩子,便花錢僱人來做「代母」,連她們自己的眼界都有限,又會待下人和氣到哪裡去呢?談工錢時自然是討價還價的,直等對方進了門也要虎視眈眈,生怕被佔了便宜去,發薪時又必定是再三躊躇,能拖便拖,實在拖不下去了,便戀戀不捨將每一張鈔票都撫得平平整整再死攥得緊緊皺皺然後故意豪聲大氣地說:拿去,這是給你的。彷彿這錢不是保姆辛辛苦苦花了一個月的心血賺來的,而是主家平白賞賜的似的。
——紀家是核桃打的第四家工。在此之前,核桃長到這麼大,並沒見過一個真正高貴的人。
然而天池,紀天池可以算得上是一個真正高貴的人嗎?
甚至,天池可以算是一個真正的人嗎?
她不吃飯,不說話,不走路,不發脾氣,幾乎除了睡覺之外,她不做任何事。
通常人們管這種人叫做「植物人」。然而植物人,也還是人吧?或者,像植物更多些?
核桃第一次看到天池時,驚得幾乎說不出話來。事實上,她本來就不是一個喜歡說話的人,以前的主人,常常因為她的寡言少語而對她頗有微辭,覺得自己花了錢卻不能看到好臉色。商業社會,誰不希望自己的投資物超所值?請保姆,收買她的勞動之餘,當然也希望收買她的笑容。核桃做了兩年保姆,打了三家工,卻沒有加過一次工資,就是輸在臉色上。
所以當她發現自己的新工作是侍候一個不會說話的植物人的時候,不僅不覺得辛苦,反而有些歡喜,因為工作性質單純多了。何況,盧琛兒還給了她一份不菲的薪水。
從來沒見過像盧琛兒對朋友那麼好的人。核桃最初看到琛兒對天池的那份無微不至的時候,還以為她們是親姐妹,後來才知道,她們只是舊同學,好朋友。琛兒告訴核桃,紀天池在兩年前游泳時淹了水,大難不死,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已經兩年了。她說只要核桃照顧得好,她就會給她加工資。她對核桃的工作很滿意,總是誇獎多過叮囑,她說核桃是現今不多見的溫順女孩,不多嘴多舌,不亂打聽是非,又很會照顧人,總之以前僱主指責核桃的錯處在琛兒那裡都成了優點。
核桃也的確很會照顧人,無論是沒有自理能力的老人還是襁褓之中的嬰兒。在她眼中,天池其實和嬰兒差不多,而且不會鬧人。她比任何一個主顧都乖,琛兒也比任何一個老闆都大方。核桃慶幸自己找到了好工作。
當她從菜市場買菜回來,用鑰匙打開防盜門的時候,心裡還這樣地在為自己慶幸著。
接著,她聽到一聲申吟,彷彿有人問:「誰?」
「誰?」核桃大吃一驚,渾身的寒毛直豎,更大聲地回問了一句,接著衝進房去。
然後,她看到一個女子半坐在床上,瞪大眼睛望著自己。她的臉,自己已經看了一百多個日夜,不知道有多麼熟悉,然而這一刻,當她睜開眼來,與自己四目交投,卻顯得如此陌生,觸目驚心。
核桃尖叫起來,蔬菜撒了一地。
天池驚訝地看著面前的女孩子,一時還沒有從夢中回過魂來。
那些鬼魂。
那些鬼魂從街道的不同拐角里走出來,或哭,或笑,或歌,或舞,都神情迷茫,腳步飄搖。她們迷了路,攔住每一個經過她們身邊的人問路或邀舞,可是每個人連自己在哪裡都不清楚,又如何給別人答案。天池穿過她們中間,同樣地尋尋覓覓,同樣地淒淒惶惶。
然而她堅信自己不屬於她們,她不向任何人求助,只是匆匆地趕著自己的路。
冥冥中,她覺得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做。不,是一個重要的人,她有一個重要的人要救。她向她奔去,穿著冰雪的鎧甲,舉步惟艱。
很多年後她會明白,在夢中,紀天池最想營救的人,其實是紀天池自己。
這兩年中,她一直有做夢的跡象,到了上個月,夢境突然清晰,眼珠在眼皮底下頻繁轉動,心率加快,再後來甚至開始囈語,手腳微有伸曲,並且偶爾會睜開眼睛,茫然地轉一周又重新闔上,蒙頭睡去。
那時醫生們已經斷定她會醒來。兩年的等待和努力即將有結果,每個人都很興奮,心理醫生程之方甚至已經開始準備「植物人起死回生」這一醫學奇跡的報告講稿。
但是偏偏,天池真正清醒的這一刻,身邊陪伴的,卻只有小保姆方核桃。
「你是誰?」天池張開口來,發現自己的聲音有些啞。
而核桃,分明比她更加沙啞而驚訝:「你醒了!天啊,你醒了!」她連聲地驚歎著,愣愣地重複著,要向天池奔過來,卻又忽然意識到一地的菜,本能地蹲下去撿拾,可是心思分明不在此,便又走來要攙扶天池坐起,看到自己手上的菜,又忙拋下,呵呵傻笑著,手足無措。
天池很抱歉自己嚇到了這個看來只有十六七歲的女孩子,盡力把聲音放得溫和,「慢慢說。」
事實上,她自己才真正是慢慢說。極慢極慢,每一個字都咬得字正腔圓,好像對說話這件事看得極鄭重,又似乎一個呀呀學語的孩子在裝大人。
「慢慢說,慢慢說。」核桃拚命地點著頭,幾乎要手舞足蹈。她第一次對自己的訥於言辭感到生氣。這一刻,她多希望自己可以滔滔不絕,繪聲繪色,像那些能說會道的人一樣,對天池詳詳細細地說一說發生在這半年間的所有事情啊。
所有事情,其實,她自己又知道多少呢?她知道的一切,也不過就是盧琛兒告訴她的那些罷了。
盧琛兒。好吧,就從盧琛兒說起吧。
琛兒和許峰駛在路上,和往常一樣,琛兒一邊開車,一邊同許峰討論著今天新接的一單生意,算來算去,總覺得收支難以平衡,一個月已經過去大半,員工的工資還不知道在哪裡,更遑論利潤,心下頗為煩惱。
許峰看著窗外不息的車流人流,隨口安慰:「急也沒法子,過一天算一天罷了。」
琛兒不悅:「你就會說沒法子,沒法子就不能想法子?整天坐在公司裡不動,就會有生意自己從天上掉下來?」
許峰也煩了:「我現在不正在跟著你到處跑嗎?你還要怎麼樣?那些客戶點著名非要跟你談,我除了當保鏢,還能怎麼辦?要不我去做個變性手術,當人妖賺錢去?」
琛兒惱怒:「你這不是抬槓嗎?你說的是人話嗎?」
貧賤夫妻百事哀。然而志大「財」疏的小康夫妻,卻只有更加捉襟見肘,因為壓力比平常人大,空間卻比有錢人少,掙扎在生活的夾縫裡,處處碰壁,簡直窒息。
他們兩夫妻共同經營「雪霓虹電腦製版公司」,看在局外人的眼中,是一對標準的經典鴛鴦,舉案齊眉,患難與共。
然而實際上,卻全不是那麼回事。
的確有舉案齊眉,也的確是共同進退,可是,可是沒有彼此欣賞,體諒,寬容,和理解。
即使他們每天都做著同一件事,一起上班,一起下班,形影不離,如膠似漆,可是,他們並不想這樣,並不願意這樣。
他們只是偶然地或者是刻意地搭乘了同一輛車子,就好比眼前駕駛著的這台小麵包車吧,既然已經上路,便只有跑到終點。馬路中間不可以違規停車,也不可以隨意上下客,除了同心同德,同車共濟,他們還能怎麼樣呢?
紅燈亮起,琛兒踩了一腳急剎車,許峰差點碰了額頭,更加不滿:「為什麼不早點停車?」
「我以為可以闖過去的嘛。」
「你總是搶這麼一分半秒的,被警察扣了分就不搶了。」
「我一個人願等行嗎?我等,後面的人不願等,還不是要罵人?」
於是新一輪的鬥嘴開始。在紅燈亮起的這一分鐘裡,兩個人都不看對方,而只是注視著時間表的倒計時,誰也沒有意識到,此刻在前方亮起的,不僅僅是行車的紅燈。
手機在這個時候響起來。
核桃掛斷電話,報告說:「盧小姐說晚上和許大哥一起回來吃飯。」
天池微笑點頭。是她不許核桃告訴琛兒自己已經醒來的消息的,想給好朋友一個驚喜,也想給自己一點時間清醒。游泳淹水?睡了兩年?多麼像一場天方夜譚。如果不是核桃打開電視讓她看新聞,她真要懷疑這一刻才是在做夢,自己現在還在夢中。而核桃,是夢裡的人物。
但是琛兒。琛兒的名字一旦想起,就如此清晰。想起自己和琛兒在大學裡的往事,只覺就像昨天一樣。核桃說琛兒已經結婚了,她到底還是嫁給了許峰。天池還清楚地記得,琛兒和許峰的愛情是如何曲折離合的,他們中間分手不只一次,如今到底走在一起,可真值得祝福。當初,還是她一直為他們牽針引線的呢。
天池問核桃:「我病的時候,還有誰來看過我?」
「還有程醫生啊,他是心理醫生,叫程之方,也每天來的,不過都是上午來。今天上午也來過的,給你讀了半小時報紙才走。真可惜,走得早了一點,沒看到你醒過來,不然一定樂瘋了。」
程醫生?程醫生是誰?似乎很熟悉,卻又不大想得起來。
天池努力地搜索著記憶深處,卻發現腦子裡彷彿是空的,除了琛兒之外,什麼也記不起。
「還有呢?還有誰來過?我以前是做什麼工作的?」
她急於記起更多人,更多事,自己還有什麼親朋故友,在睡著之前,自己的世界有多大,都經歷過些什麼樣的故事。
然而核桃覺得抱歉:「再沒什麼人了,也許以前有過,不過我不認識。我來到這裡只有半年多。」
半年多。也就是說,至少兩百個日子以前,她已經被社會拋棄,守候在她身邊的,不過是琛兒夫婦及心理醫生程之方而已。
天池覺得心裡發空,按住太陽穴,感到那裡隱隱作痛,兩年,七百多個日子呢,不暈才怪。她終於相信自己聽到的一切,不禁虛弱地對著核桃笑一笑,卻不知從何說起。
兩年,已經兩年沒有說話了嗎?
「不不,說過話的,夢話。」核桃靦腆地笑,「您常常說夢話。」
天池也笑了。幸虧如此,不然一定失音。她活動一下手腳,嘗試著想坐起來。核桃忙過來攙扶。在她睡著的這些日子,琛兒和核桃一直有替她按摩,使她四肢不至僵化。然而在核桃的攙扶下努力地站起來,仍然覺得腳步虛浮,彷彿雙腳已不足以支撐這部軀體,彷彿不是用自己的腳在走路,又彷彿她忘記了走路是怎麼一回事。
當她累出一頭一身的大汗,終於兩手撐著窗台成功地獨自站立時,不禁笑了。
核桃也笑:「你自己活動一下,我去放洗澡水。」
天池點頭,回轉身,向窗外看出去。
是春天呢。有風,細細地吹進來,柳葉清新,丁香縹緲,天池貪婪地深呼吸,極目望出去,遠遠地可以看到一帶海的影子,那是星海,煙波浩渺,依稀還有帆船。由遠及近,是會展中心的廣場,人家的屋簷,街道,街道上的車,臨街的小區,小區的花園,電線桿,電線桿下的男人。
咦,那個男人,那個男人。天池微微發愣,小區甬道的電線桿子下,筆直地站著一個瘦削的男子,彷彿要跟電線桿子比比誰更執著似的,一動不動。看不清他的相貌,可是身形蕭索,連背影都是那麼憂傷。
天池看著他,心上莫名地有一絲觸痛感。他是誰?自己認識嗎?他看起來十分熟悉,可是一時想不起來。天池發現,自己好像想不起很多事情。
紅燈換了綠燈,車子開始駛動。
琛兒和許峰仍在吵架,為了另一個話題,駛在另一條路上,但是仍在吵架。這一次鬥嘴和中午那次已經隔了三四個小時,中午為什麼吵已經忘了,甚至現在為什麼吵也並不分明,但是仍然在吵,好像沒有停止過。
從結婚到現在,一直都沒有停止過。
忽然之間,兩個人都累了,一齊住了口。半晌,是琛兒先說話,很疲憊地說話:「許峰,我們離婚吧。」
許峰看著正前方,不說話,彷彿沒聽見。或者,是因為聽見太多次,卻仍然不知道該怎樣回答。
離婚?他茫然地想。從五歲起愛上琛兒,追求她十幾年,當她是夢中的小公主,得到她是自己從小到大的理想,後來理想成真,卻發現並不是想像中的快樂。所有的童話故事都只講到王子和公主結婚為止,後面的大綱,便只剩下一句「從此過著幸福的生活」,至於細節,沒人知。但是現實生活裡的王子和公主,結婚卻只是故事的開始,幸福只是小說的封面,內中的情節呢,柴米油鹽,雞毛蒜皮,這些,是童話家不知道的,還是刻意忽略的?
不,他不想離婚。他愛琛兒。即使現在的愛已經遠不是少年時那樣純粹熱烈,但他仍然愛她,無庸置疑,除她之外他並沒有愛過第二個人。她美麗、善良、聰慧、獨立,同她離婚,他不可能再找到第二個比她更好的,那又為什麼要離。然而像現在這樣生活下去,週而復始地吵架,沒完沒了地煩惱,終究,又有什麼樂趣與幸福可言?
許峰只有沉默。
紀天池看著窗外。
遠遠的星海的影子,帆船,會展中心的廣場,人家的屋簷,街道,街道上的車,臨街的小區,小區的花園,空空的電線桿——電線桿下的男人已經不見了。
洗過澡的天池神清氣爽,終於切實地有了種魂兮歸來的真實感。水如此溫柔地包裹著她,如真如幻,使她覺得安全,彷彿又回到夢中了一樣。
兩年,自己竟然昏睡了整整七百多天,是怎麼過來的?身體留在人世間,精神卻走入時間隧道,不過是片刻的貪玩,一回頭,卻已經兩年過去了,是這樣嗎?兩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兩年中,又錯過了多少事?
門鈴響了。核桃歡呼:「盧小姐來了。」奔跑著去迎接,急不可待要看到那戲劇性的一幕。
琛兒挽著許峰走進來,看到天池,因為意想不到一時沒有認出,禮貌地招呼:「您是來看紀姐姐的?有心了。」
天池背靠窗子轉過身來,木木的不知道招呼,只望著琛兒出神。兩年「不見」,琛兒成熟了,也滄桑了,她還是那麼甜美俏麗,可是眉宇間明顯地帶著一絲煩惱之色,彷彿不勝重荷。而以前,琛兒的臉上是陽光的,清明的,如晴空萬里無雲。而且,她穿著的是一套剪裁得體質地優良的職業裝,這也和以前不同,以前琛兒是從來不喜歡穿套裝的,覺得呆板。
天池忽然發現,自己記得琛兒的事情好像比自己的還多,且鉅細靡遺,印象深刻。
而琛兒已經走到床前去,看到空床,一呆。許峰卻已經先反應過來,望著天池試探地叫一聲:「天池?」
天池清醒過來,含笑點頭:「小峰,恭喜。」
「啊——」琛兒忽然驚天動地尖叫起來,驚得天池和許峰都是一個趔趄,而她早已衝過來抱住天池,又跳又叫:「紀姐姐?你是紀姐姐?紀姐姐!」她抱緊天池,彷彿怕她飛跑了一樣,緊緊地抱著,淚流滿面,「紀姐姐,你醒了,你終於醒了,紀姐姐,紀姐姐,你終於醒了,你醒了……」忽然站立不住,身子癱軟下來。許峰忙一把抱住,連拖帶抱地把她扶到床上來。
琛兒又哭又笑,只是死死拉著天池不鬆手。天池只好跟到床邊坐下,含笑撫著她的臉,柔聲勸:「我醒了,沒事了。」一時間,倒彷彿她是訪客,琛兒倒成病人了。
兩年,在琛兒是七百多個日日夜夜,是數千次的祈禱和眼淚,對天池,卻只是南柯一夢。她很難把自己的頻道調至與琛兒相同,卻也感動於她的真情流露。「琛兒,沒事了,我醒了。」她想說得更多,但言語有障礙,翻來覆去就這一句,「我醒了,沒事了。」
妙就妙在琛兒也只會這一句:「你醒了你醒了你醒了……」
許峰看著這感人的一幕,也心情激盪,不住地望著天花板眨眼睛。他是個男人,總不好意思當眾流淚,卻不知道怎樣表達自己的開心才好,忽然想起來,搓著手說:「對了,程之方,我這就打電話給老程,請他一起來慶祝。程之方早就等著這一天哪。」
「程之方是誰?」天池望著琛兒,慢吞吞地問,「核桃說,這半年來,除了你們,就屬程醫生最關心我。」
「你不記得老程了?」琛兒驚訝,「他不僅是你的醫生,也是你的好朋友呀。他做你的心理醫生,是自願的,免費的,是義工。他還是我哥哥的同學呢,你竟不記得他?」
天池深深抱歉:「大概我睡得太久,很多事都想不起來了。」
「你,忘了?」琛兒狐疑地看著她,「那,你,記得我哥哥嗎?」
「你哥哥?」天池更加抱歉,「對不起,你有個哥哥嗎?」
「你連我哥也忘了?」琛兒茫然,呆呆地盯著天池半晌,忽然又驚天動地地大叫起來,「我明白了,你失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