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記一個人需要多久?
忘記一個只見過兩次的人,很難嗎?
蘇慕又開始做夢了。
不再是霰雪淒迷,不再是飛絮滿天,這次的夢境比以往所有都清晰。
看得出是個大戶人家的花園,園門做月洞型,寫著「蘇園」字樣。
蘭花開成深紫色,那白衣的女子在蘭花叢中穿行,仍然是背影,但那是個多麼美好的背影,纖腰一挪,弱不勝衣。她手裡提著只小巧而翠葉紛披的柳條籃子,一路走便一路采。她的手不需要辨認選擇,但是拾到籃中的花總是園中最艷最飽滿的。
她就這樣慢慢地裝滿了她的花籃,東一下西一下,花莖有長有短,似乎不需要插到瓶中已經可以很清楚地認定它們將會組成一幅怎樣的畫面。
陽光在她披散的頭髮上鍍了一道光環,織錦的長裙上落滿了蝴蝶,當她走動,那些蝴蝶就飛起來,不知道是她的腳步還是花的露水給了蝴蝶新的生命。
然後,她回過頭來。
那女子,那白衣的女子,那永遠背向而行的夢中女子終於回過頭來,冰清玉潔的一張臉,是雪冰蟬。
蘇慕從夢中驚醒過來,莫名地又覺得了那種熟悉的心痛。
雪冰蟬,怎麼會?他整整夢了六年,猜了六年的夢女郎,竟然會是只有兩面之緣的雪冰蟬。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的巧合,還是緣訂三生天意叵測的暗示?
他買了一束玫瑰,決定自己去找答案。一路想,和小荷戀愛兩年,還不曾給她送過玫瑰花兒呢,若被她知道自己買花兒給陌生人,更不知要多生氣。
直奔了冰蟬大廈A座總經理辦公室,秘書攔在門口不讓他進去,說:「花兒我可以代轉,不過不保證雪經理會收下。請你留下卡片,如果經理願意見你,我會通知你。」
對待送花人的口吻好比打發應聘考生,顯見是每天應付上門送花者已經習慣了的。
蘇慕沒想過會吃這樣的軟釘子,有些下不來台,只得訕訕地放了花束出來。
沒有留下卡片。
留也是白留,雪冰蟬才不會給一個陌生人回電話。
在樓下廣場拐角,蘇慕看到一個女藝人在表演,剛入五月,可是那女子已經穿著極鮮艷而暴露的緊身熱裙,在跳肚皮舞。
印度樂纏綿中帶著淒厲,女人頭髮短得貼頭皮,脖頸間纏繞著一條巨蛇,蛇頭絲絲地吐著信子,驚得圍觀者不時發出尖叫,而那條蛇和它的主人一樣,彷彿以眾人的驚慌為營養,興致更加高亢,扭動也更加妖嬈。
不同面額的鈔票紛紛落進女蛇人腳下的竹簍裡,對於養尊處優的城市人,這樣新鮮的刺激是不易見的。
女蛇人結束了舞蹈,自背囊中取出一條小蛇來,往空一拋,巨蛇忽然躥起,張開血口準確地在半空中銜住,吞下,蛇七寸處驀然鼓起,迅速滑下。觀眾噓聲大作。那蛇昂然得意,對著蛇人頻頻致意,彷彿敬禮。
蘇慕忽然感到胃部一陣不適,心裡想要離開,腳下卻偏偏遲疑。若有意若無意,女蛇人在表演的當兒,不時向他瞥上一眼,竟是似曾相識。
終於,蛇人收了蛇,向蘇慕走來。
又是一陣心悸的不適感傳遍全身,猶如觸電。蘇慕有些後悔自己剛才沒有及時走開,這會兒便是想走也不好意思了。
女蛇人的眼睛是一種奇怪的藍與綠相間的顏色,好像波斯後裔。肚皮上文著條色彩斑斕的小蛇,半盤半屈,隨著她的走動呈現各種妖媚狀,極盡誘惑之能事。
蘇慕覺得心跳加快,搭訕著先開口:「這是什麼蛇?」
「竹葉青。」
「小姐貴姓?」
「竹葉青。」
她叫竹葉青。
竹葉青是個好名字。
竹葉青是一種酒的名字,很烈的酒。
竹葉青是一種蛇的名字,很毒的蛇。
竹葉青是一個人的名字,很美的人。
女人。
像酒一樣烈,像蛇一樣毒的美麗女人。
叫竹葉青的女人肯定是很不一般的,她有兩樣絕技:第一是養蛇,第二是煉藥。
而於這兩樣上更加絕的,是她懂得看人。
她兩隻藍綠相間的眼睛,彷彿具有穿透力,可以輕易地看透人的心,透過人的表面看清他的本質。
有個傳說:
蠻荒時代,野獸成群,和睦共處。然而有一天,上帝造了人出來,成為萬物之靈。野獸們不高興了,齊齊來找上帝理論,說:眾生原本平等,憑什麼人比我們高貴?我們也要做人。上帝被纏得無奈,只好允諾:等到燈頭朝下,水往上流,你們便都可以做人了。千年百代過去,世上發明了電,發明了燈頭朝下的電燈,發明了使水往高處流的發電機,於是群獸也就都變了人。
然而竹葉青似乎有那種能力——可以透過表面看清那個人的本質到底是一種什麼野獸。
她告訴蘇慕:你是個冷血的人。你很無情,卻有一顆易感的心。那顆心本來不屬於你。它由一滴眼淚生成。
蘇慕一句也不要聽。
他懷疑她不具有正常人的思維,或者,是中國話意思表達不清。
什麼叫雖無情卻易感,什麼叫他的心不屬於他,什麼叫一滴眼淚變了心?
但是竹葉青說:你會再來找我的。想找我的時候,放出這條蛇。
她送他一根碧綠細長的竹筒。不用說,那筒裡自然是蛇。
蘇慕越發不安,卻不知為什麼,無法說出拒絕的話。
他握著那管竹筒一路走回家,感覺自己像個傻子。同時他想著竹葉青,始終覺得熟悉,他和她是認識的,在什麼時候呢?在加拿大?或者去加拿大之前?好像還要早,那麼是小時候?然而他不記得有過這樣藍綠眼睛的混血兒鄰居。
那天晚上,蘇慕又一次夢到雪冰蟬。
深閨獨坐,夜幕四合。她在燈下慢慢地擦一柄劍,用一方雪白的蠶絲帕子,輕輕地輕輕地擦拭劍的鞘,劍的柄,劍的身,劍的刃——忽然,她的手指被劍刃割了一下,有血滴下來,迅速染紅雪白的帕子。
雪冰蟬痛楚地把手指含在嘴裡,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淒楚的笑……
夢在這個時候醒了。
阿慕心頭恍惚,隱隱作痛,同時想起竹葉青的話:你是一個無情的人,卻有一顆易感的心。那顆心本來不屬於你。它由一滴眼淚生成。
此刻,那顆由眼淚生成的心彷彿躍躍欲試,一張嘴就可以吐出來似的。
蘇慕匆匆換了衣裳出門。
今天在展覽館有個小型服裝貿易洽談會,他是廠方代表。可是一路塞車,到南門時更是水洩不通,乾脆下車步行。聽到路人議論才知道,好像是某大廈有人跳樓,造成交通堵塞。
世上那麼多人,本來誰死都不與阿慕相關,可是這個人死的地方不好,阻了要道,礙了交通,耽誤了阿慕去展覽館開會。
本來對這次洽談已經做足功課勝券在握的,可是因為遲到了半小時才進場,第一時間已經給對方留下不良印象,讓競爭對手鑽了空子。
談判不成功是小事,對公司形象造成惡劣影響卻令廠領導大發雷霆,不消分說,當即下了開除令。
阿慕失魂落魄地走在路上,沮喪得只想也去跳樓。
失業或許不是自殺的好理由,但是一個衰得無可救藥的人實在沒有活下去的必要。
可是他實在懷疑,即使自己有勇氣從十八層樓頂一躍而下,是不是真的就可以痛痛快快死了?
難保不摔個半身殘廢,卻獨獨剩一口氣嚥不下去。
人家說好死不如賴活,他可是賴活容易好死難。
倒不知有什麼辦法是必死無疑,確保成功的?
買兇?要是殺手拿了錢跑了,又或者手腳不利落怎麼辦?
上吊?去哪裡吊呢?雖然滿街都是樹,難不成吊死在熱鬧的馬路邊吧?公園裡的樹陰可都是給情侶們留著的,越是看似僻靜的場所越是一對對的蜂狂蝶亂;
撞車?這是最不保險的,死個十足十還是半死不活全不由自己控制;
服毒?可哪裡來的毒藥呢?
蘇慕想起蛇人竹葉青給的那根竹筒來,不知道筒裡是不是一條毒蛇,如果是,咬自己一口就可以送自己歸天,倒是個清淨省心的辦法。
想著,已經取出竹筒來,隨手擰開筒蓋。只覺眼前一花,彷彿有道白光閃過,筒裡已經空了。剛才是不是有一條蛇躥出來,在自己眼皮底下遊走?阿慕完全沒有看清楚。
瘟疫飛出了潘多拉的匣子,潘多拉知道要有什麼事情發生嗎?
黃昏的時候有人敲門。
阿慕以為是小荷。租房子這麼久,只有兩個人進過這屋子,一個是小荷,另一個是房東。這兩個人現在阿慕都不想見,不願小荷看到他比和她在一起時更衰從而幸災樂禍,更不想被房東催租。
但是來的卻是竹葉青。
她做男裝打扮,穿西服打領帶,白襯衫的扣子一直扣到最頂一顆,除了一雙眼睛藍綠相間外,從表面上看起來,就像個大街上一抓一把的保險經紀。只是手裡沒有拿著保險單,而是捧著一隻水晶球。
蘇慕笑起來:「蛇人與水晶球?我好像進入了一個童話世界。」
「蘇慕,你找我?」
「啊?」蘇慕來不及否認自己找過他,卻好奇她怎麼知道自己的名字叫蘇慕。還有,她到底是一個她還是他?
「你是男是女?」
「有什麼所謂?」竹葉青冷冷地說,「從來只有我問別人需要,沒有人關心我的身份。」
「你不是中國人吧?」蘇慕玩世不恭地笑,「雖然你的國語說得很流利,但是不合語法,都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這是因為我談生意很少用說的,都是用看。」
「談生意?」蘇慕覺得頭大,「我有什麼生意和你談嗎?」
「你有,因為你運氣壞。」
蘇慕完全不明白這忽男忽女的竹葉青到底在說什麼,「難道你能讓我運氣好轉?」他問,「但是我又有什麼可以給你做交換條件的?」
「靈魂和永生。」
蘇慕決定閉嘴。這蛇人沒一句話是中國話,甚至不是人說的話。是,每一個字都是中國字,可是組織在一起,偏偏就莫名其妙。他沒一句可以聽懂。
竹葉青已經將水晶球擺上了桌子,並且開始輕輕轉動,嘴裡唸唸有詞。
蘇慕正想干涉,卻忽然驚異地睜大眼睛,越睜越大,幾乎不能置信——他真的從水晶球中看到了影像,就像電視劇那樣有劇情發展的影像,甚至還有動作和對白:
某年某月,風日晴和。
村頭井台邊,桃花開得很艷,荊釵布裙的農婦在井邊汲水捶衣裳,有騎士牽著馬經過,向婦人討水飲馬。婦人的心早就允了,口頭上偏不肯那麼順從,戲弄著:「好大一口井,你儘管喝,何必向我討?」
夾七夾八,無非是為了多說幾句話,將這異鄉的俊美青年看個飽。
武士卻煩了,忽然掣出劍來,將木盆一劈兩半——我不喝水,你也別再想洗衣……
蘇慕詫異:「竟有這般無理的人!且不解風情。」
蛇人妖媚地笑,只管輕輕地轉動著水晶球:「看下去呀。」
水傾盆裂,婦人們驚叫起來,圍上前牽衣扯袖地糾纏不休。武士有武士的驕傲,斷不肯對付手無寸鐵之人,一身解術使不出來,被婦人們拉扯得十分狼狽。
幸有一個白衣束髮的小丫鬟端著木盆走來,身形窈窕,面目清秀,雖衣著簡樸而不掩其端麗。巧笑嫣然地,先盛了水飲馬,又將手中的盆子賠與婦人,三言兩語,了斷一場官司。
武士施了禮,卻並不道謝,只讓馬飲飽了,就此揚長而去。
婦人們圍住小女子詢問:「你把盆子賠了我們,你家主人處可怎麼交代?」
女子收了笑容,淒然道:「明天又有賭賽,我抽籤輸了,成為賭注之一。一旦主人把我輸給賭客,我明天就要永遠離了這村子,交不交代都無所謂了。」
「賭注?」蘇慕驚訝。
他隱約想起來:前朝時有一種賭法,叫做肉棋。卻是以人為棋子。做棋子的女子艷妝,半裸,隨著弈者的行棋時進時退,贏了則起舞獻酒,輸了則賭債肉償,是一種極為「香艷」的弈賽,在前朝盛極一時。
如此說,那小丫鬟便是棋盤上的一枚肉子。卻不知那一場賽,花落誰家?
灞河邊,堆土為丘,畫地為界,插木為樁,佈置成「博局」的樣子。
是真正的梅花樁。那一株株新木,是正在茁發的梅樹主幹,頂上削平了,枝杈還在,每一條都抽出灼灼的花來,綵帶飄搖,金鈴隨風,隨著女子的舞動鏗鏘作響。
女子們都只在十三四歲年齡,束髮纏腰,雖是冰天雪地,身上卻只著一件鮮艷的絲綢褻衣,赤足纏金鈴,於梅樁上翩然起舞。
中間最美的一個,束金冠,著白衣,正是井台邊的女子。即使穿著如此單薄暴露,卻仍不給人一絲一毫不潔的感覺。她纖弱地舞在梅花樁間,身形楚楚,恍若天人,彷彿隨時隨地,都會乘風歸去,回到彩雲間。
台下設四足青銅博局,局面陰刻十二曲道紋和方框,朱漆繪四個圓點,局側深挖一線,內置碧綠竹箸六根,水晶棋子十二枚。兩旁錦褥繡墩,佳餚美酒,群俠分坐其間,左手握酒樽,右手執棋子,屏神靜氣,進行著無聲的廝殺。
——這是一場六博之賽,又叫「大博」。六箸十二子,每人六子,一大五小,大為梟棋,小為散棋。棋依曲道而行,行棋過程中,時遇爭道,雙方都可吃掉對方的棋子。吃掉對方的梟棋,即可取勝。
樁上的舞女,隨著弈者的行棋做出同樣的進退。每當有子被吃掉,代替棋子的舞女便自梅花樁上飛舞而下,奉金盃向贏方獻酒。
而那白衣的女子,便為梟,總是由棋局中最美貌的女子擔當。贏了,便可以將她帶走;輸了,則要付出代價,乃至生命。
賭者不知道博局的輸贏,舞者不知道自身的歸屬。同為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這一場賭賽的贏家,是那個飲馬的武士。
然而他指著充當梟棋的白衣女子說:「你飲飽了我的馬,我決定報答你,你自由了。」
女子喜極而泣,一張臉驀然變得晶瑩,她說:「不,主人,我願意追隨你。」
「我不喜歡讓女人跟著我,」他皺眉,不為所動,「我家上上下下,沒有一個女人。你還是走吧。」
然而她求他:「不要趕走我,你贏了我,我的命就是你的。我願永遠聽從你,為奴為婢,為你飲馬,拭劍,釀酒,洗衣裳。」
「你會造酒?」他有了一點興趣,「會造什麼酒?」
「米酒,藥酒,蛇酒,蠶酒……我會調十八種酒,會選米,淘米,蒸飯,攤涼,下曲,候熟,下水,容器,壓液,封甕,會辨五齊三酒之名,會下曲釀醴,並且懂得分辨選什麼杯子喝什麼酒可以不醉,還有十八種醒酒的方法。」
「那麼可以到酒坊幫忙。」武士終於緩緩地點頭,「跟上吧。」
他牽上馬,走了。
她尾隨其後,亦步亦趨。這一走,便是一生。
「這武士,就是你。」竹葉青一字一句地說,「這白衣女子,就是雪冰蟬。」
武士,白衣女子,雪冰蟬?
這句話蘇慕倒是明明白白地聽懂了,卻只有更加迷茫。然而迷茫中,又有一絲陽光穿過雲隙,照進他蒙昧的心。他的心,本來不屬於他自己,由一滴眼淚化成。
竹葉青說:那滴眼淚,來自雪冰蟬。
臨走時,她留下一小瓶酒,羊脂白玉的瓶子,盛著碧綠黏稠的汁液,酒香清冽,中人欲醉。
她說:「如果想知道得更多,就喝了這瓶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