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告訴我爸爸和媽媽的故事。」自橫第一千次地要求著。
珊瑚園裡,明亮的太陽,依稀的花香,青蔥連綿的綠色籐被上結滿紅色的珊瑚粒,如珠如寶。這是自橫的主意,他說這就叫做綠肥紅瘦,老人多看看這兩種顏色會心情舒暢,身體健康,顯得喜慶。
然而珊瑚架下的周自橫本人,卻蒼白而憔悴,愁腸百結。他不再是那個成功集團裡剛愎自用的周董事長了,而只是周公周婆的軟弱無助的大孫子阿橫。
「橫呀,你到底哪裡不舒服?咳,奶奶給你做點心吃,咳,好不好?」周婆心疼地問著,長輩對於小輩的疼愛,好像永遠和吃食離不開。
然而自橫要求著:「奶奶,您什麼也不用做,就好好坐在這裡,給我講一講我爸爸和我媽媽當年的故事好不好?他們是怎麼愛上的?爸爸用什麼方法追到我媽的?」
「你呀。」周婆歎息,為難地看著孫子,眼神漸漸凝結。她一直希望孫子可以對感情認真,然而當真看到他為了愛情如此痛苦,卻又捨不得起來,那個叫做紅塵的女孩子,是個什麼樣的人呢?為什麼這麼好的大孫子,她竟然看不上?紅塵,多怪的名字,聽上去就有種妖妖的感覺。然而,所有的孩子都是大人心中永遠的痛,是前世的債,予取予求的。看著孫子這樣地哀求,她除了答應,還有什麼選擇呢?
在綠葉紅珠的掩映下,周婆輕輕歎息著,開始了悠悠的講述:「你爸爸小的時候,可不像你這樣野。」
在老人的眼中,十三歲和三十歲沒什麼區別,只要是孩子,就永遠都是「小的時候」。
——「你爸爸小的時候,咳,脾氣很倔,咳,不愛說話,好想個事兒,咳,主意正著哪,做什麼事兒,想定了就做,一點兒不含糊,咳,很殺伐決斷的。」
自橫心裡一動,這倒有點像紅塵的形容。
「你爸和你媽是小學同學,咳,又是中學同學。小學時他們還不怎麼樣,可到了中學,咳,他們那個班裡,就他兩個是舊同學,咳,自然覺得親近些。你媽長得漂亮,老有毛小子招惹她,在放學路上堵她,你媽膽子小,放學不敢回家。你爸就自告奮勇要送她,咳,還替她打架,有幾次,咳,打得頭破血流。一來二去的,兩個人就都有了心了,可也都還小,都沒好意思出口。直到『文革』那會兒,他們又一塊兒報名下鄉,咳,你爸這才捅破了窗戶紙,離開南京的頭一天晚上,你爸牽著你媽的手來家裡跟我說:媽,你放心吧,我和妃嫣一塊兒走,兩個人互相照應,咳,互相關心,不會有事的。我們倆一塊兒扎根鄉下,要是婚也在農村結,咳,再來看您的時候,說不定抱個孫子來見您。說得那姑娘妃嫣呀,臉紅得跟塊布似的……」老人的眼睛有點濕,「妃嫣真是個好姑娘,溫柔,文靜,能歌善舞,又漂亮,咳,可惜就是太漂亮了。人家說紅顏薄命,咳,她也就害在這漂亮上了。」
「後來呢?」自橫問,「他們在農村結婚了嗎?」
「後來……咳,後來招兵,他們一塊兒參了軍,你媽媽被文工團挑了去,你爸就當了通訊兵……咳,再後來你媽就死了,難產,留下你這個金貴種子,被奶奶嘴裡含著手心捧著地長到這麼大,好讓你惹奶奶生氣。」
「怎麼會呢,奶奶?」自橫涎著臉逗奶奶笑,「咳,您的大孫子怎麼敢呀,他敢惹您生氣,不怕您的金箍咒和雞毛撣子嗎?咳,小時候又不是沒捱過。」
終於知道爸爸媽媽的故事了,那時煙花,多麼光芒燦爛,溫柔綺麗。那樣的愛情,只能發生在那樣的年月裡吧?
日久生情,漸漸溫暖,就好像狐狸對小王子說的,一開始你不要坐在我身邊,要有一點距離,用眼睛斜斜地瞟著我,一點一點靠近……自己和紅塵,就差在這個距離上吧?
應該一點一點地靠近她,不該太急於求成,嚇了她。她是一個古典的女孩子,自持自愛,是應該給多一點耐心和愛心,慢慢溫暖她的。不可以操之過急,更不可以輕易放棄。他要追到她,一點一點靠近,直到親密無間!
周自橫的信心再次昂揚了起來。
洛紅塵接到了周自橫委託花店專人專遞的大束天堂鳥和一封親筆信。
她有一點意外,這個年代,肯用鋼筆寫字的人已經不多見了,何況又是電腦高手,上網發個EMAIL或在網絡商城訂束花不知多簡單方便,何勞親力親為?
可見周自橫的誠意。
顏色嬌艷的大朵香花向來是她的最愛,倒不知自橫何以猜得到。
信寫在浮凸有致的雪白暗紋紙上,密密的三大張。紅塵不急著看信,卻用GOOLE搜索了一下天堂鳥的花語:愛你在心口難開的癡情男子。臉上驀然熱了起來,不會是巧合吧?自橫一定特意咨詢過花店小姐才訂了這束花的。
她將信紙覆在臉上陶醉地聞著,嗅那隱隱的花箋幽香。這是真正的情書哦,這時代,還有誰肯寫情書呢?
她把紙翻過去,對著太陽光照著,看縱橫的筆跡。他的字寫得好好,好有力,是小時練過書法的痕跡。是顏體,她小時候也練過,認得出來。
她坐下來,伏在書桌前,對著信紙做握毫沉思狀。昨夜他寫信時,便是這個樣子的吧?他一定邊想邊寫,寫一寫又停一停,是用了心的呢,寫這樣長的信,在他一定很少見吧?
她想像著他寫信的樣子,在辦公室裡,隔著玻璃窗,她悄悄觀察過他,每當他很專注地做事的時候,就喜歡上唇咬下唇,好像寫字打電腦全都需要用牙齒幫忙似的。昨晚,他也有咬嘴唇嗎?
她微笑了。終於徐徐地,徐徐地展開信紙來。
歡樂不可以一下子享盡了,她要把這歡樂延續得盡可能長一些,要慢慢地享用。實在是從小到大她所擁有的快樂太少了,少到已經習慣了悲劇,以為所有美好的事物都與她無緣。
也正是因為這一點,當那晚她從「火車頭酒吧」回到家,接到梅綺跟蹤而至的電話時,她會很痛快地答應辭職,以此避開周自橫的追求。
在電話裡,梅綺聲淚俱下,對她講述自己和周自橫三年來的交往,她為他所做的一切犧牲,她說:「洛小姐,你才23歲,可是我已經28了,不小了,再也輸不起了。我跟了周自橫三年。三年,說起來時間不算長,可是對一個年輕女人來說,三年和一輩子沒有多少差別。我不能失去自橫,我沒有你那麼堅強自立,我只是一個平凡的女人,那種依附男人而生的軟骨頭。我依附自橫慣了,早已經沒有了自我。沒有他,我會死的。你一定瞧不起我這樣的人吧?可是我的確是個沒出息的女人,你幫幫我,幫幫我好不好?」
她說得這樣真誠,這樣可憐,又這樣地周全,堵住所有的出口一滴不漏,還叫紅塵說什麼呢?如果紅塵不想趟進這渾水裡玩一場三角遊戲,那麼最好的選擇就是辭職。
梅綺還說過:「你放心,我不會讓你受損失的,你只要肯辭職,再也不和周自橫來往,我會先付你一年薪水十萬元,怎麼樣?如果你覺得不合適,還可以再商量。」
這樣赤裸裸的金錢交易,讓紅塵不怒反笑:「現代茶花女?梅小姐,你不像是周自橫的女朋友,倒像他父親。」
梅綺怔忡:「你是說我老?」
紅塵不再解釋,只淡淡說:「我會再找一份工作的。梅小姐,總之我答應你不再到『成功』去上班,也希望你不要再打擾我了。」說罷掛了電話。
在洛紅塵心目中,金錢與感情是完全掛不上鉤的兩回事,雖然,她是那樣地需要這份工作,需要這筆錢。
姥姥姥爺都已經很老了,老得可以做標本了,連守著「無針繡坊」做點小生意的能力也沒有了。去年,姥姥把繡坊交給她的時候,她就知道,姥姥已經徹底地放棄了,老到沒有任何鬥志的地步,說得殘酷一點,就是只等著大限來臨。
她一邊看店一邊張羅轉讓,「無針繡坊」關閉的那天,姥爺扶著姥姥,在夫子廟前黯然地低下了頭。沒有流淚。他們連流淚的力氣也沒有了。
按說姥爺洛長明今年67,尚不到古稀,又是退伍軍人,不該那樣不經老才對。可是他卻比同齡人更快地倒下去,早早地邁入了風燭殘年的行列,或許是因為母親的慘死和父親的瘋病吧?唉,父親的瘋病……辭職後,她該到哪裡去籌措給父親治病的那筆醫療費呢?
她再歎一口氣,終於完全地展開了信紙……
「紅塵:
你願意聽一個故事嗎?一個孤兒的故事——
從前有一對相愛的年輕男女,他們一起上學,一起下鄉,一起參軍,一起憧憬未來幸福美滿生活。他們相愛,結合,並且有了一個男孩兒。在那個動盪的歲月裡,無法揣測他們的路是否坎坷,可是相愛是美麗的,他們的愛如此純粹而美好,他們的未來原本應該更加美好,可是那個年輕的女子,卻來不及看一眼自己剛出世的孩子,就帶著對這個世界的留戀和不甘心痛苦地離去了。
那可憐的丈夫,還完全不知道怎麼做父親,卻過早地經歷了亡妻之痛。可想而知他對那小小男嬰是多麼地拒絕和恐懼吧?他不肯抱那個孩子,極少和他說話,看他的眼神,永遠帶著慘痛和沉思。那小小男孩子在爺爺奶奶的膝下長大,渴愛的心,想你一定比誰都清楚吧?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冷淡的父親,在他七歲的時候也辭他而去了。留給他的,只是一個蒼涼得無邊無際的世界,和許多虛妄的無邊無際的幻想。
除了爺爺奶奶,沒有什麼人對他特別地好過,而他,也從未想過要對什麼人負責。但是有一天,他遇到了一個和他身世彷彿的女孩子,她就像他失散多年的妹妹一樣,在第一時間就走進他的心裡了,讓他的心生出一種說不出的疼,不顧一切地想要保護她,照顧她,陪伴她。他錯了嗎?
一個人沒有人愛是可憐的,一個人沒有人可以讓自己去愛,也很可憐吧?
他不敢有太多的奢求,只希望那女孩子不要太拒絕他的好意,允許他和她做朋友,真誠地交往。他希望她不要離開他的公司,不要像避開洪水猛獸一樣地對待他,不要不給一個理由就把他拉進黑名單,不要把他的好意一味視作別有用心,不要總是不停地對他說不不不,不要……他是不是還是太貪婪了?
……」
沒有落款,好像一個愁眉苦臉的人把話說了一半,不知道該怎樣繼續說下去。
洛紅塵看著信,先是淚水盈然,一直忍著忍著不讓自己流淚,看到最後一句,忍不住「撲哧」笑了,而眼淚也隨之振落下來。
這個周自橫呀,寫得這樣可憐,又這樣真誠,可是在那樣可憐真誠的求情之餘,還是忘不了油腔滑調一番。不要這個,不要那個的,既然自己也知道自己貪婪,又幹嘛提這麼多要求呢?
洛紅塵把信緊緊地貼在自己胸前。他真的很貪婪很貪婪呀,可是,她忍心拒絕他的那些要求,忍心再一次對他說「不」嗎?一個孤兒,一個和她一樣渴愛的人,一個真心真意只想對她好的人,不是她一直渴望著的人嗎,為什麼還要繼續拒絕他呢?
他說他父親留給他的,是「一個蒼涼得無邊無際的世界,和許多虛妄的無邊無際的幻想」。豈不知她自己,也是一模一樣的呀。一樣的蒼涼寂寞,一樣的虛妄夢幻,他們是這世上同生並蒂的兩株幼草,以彼此的呼吸製造氧氣,呼吸,交流,再製造新的氧氣贈予對方……如果他們不相憐相愛,還有什麼人會憐愛他們?
但是,就這樣回公司,就這樣答應了他,怎樣對梅綺交代?怎樣對自己的驕傲和矜持交代?已經交了辭職信,一轉身又去上班了,公司的同事會怎麼看她?
還是,等等再看吧,想一想,再想一想,好嗎?
洛紅塵在等,在想的時候,梅綺也在等,在想。只是,她怎麼也想不明白,周自橫究竟為什麼會捨她而取紅塵?
她坐在「火車裡酒吧」裡想,一邊喝酒一邊想。
想不明白,於是讓阿青陪她一起想:「你覺得洛紅塵比我漂亮嗎?」
「沒有。」阿青痛快地回答,認真地看看梅綺,更加肯定地說,「你比她漂亮。」
「那麼,她比我溫柔,善解情趣?」
「未見得。她那天只來了三分鐘就走了,還和自橫吵了一架。」
「那自橫到底為什麼會喜歡她?喜歡一個瘋子的女兒!」
「瘋子的女兒?」阿青吃了一驚,「你是說洛紅塵?」
「當然是說洛紅塵。這半天我們還在說誰?」梅綺不耐煩地發著脾氣,帶著醉酒的人特有的暴躁和狠勁兒,「那個瘋子的女兒,殺人犯的女兒,他為什麼會喜歡她?是獵奇嗎?你說,他是因為獵奇嗎?」
「也許……是吧。」阿青有些發暈,「瘋子」、「殺人犯」,是真的嗎?會不會梅綺喝醉了亂說話?他不知道該怎麼安慰梅綺才好,「也許過幾天,自橫新鮮勁兒過了,就會回到你身邊的。他以前不是也和你鬧過幾次小彆扭嗎?後來還不是和好了?」
「可這次不會了。」梅綺絕望地叫,「以前他沒有逼我辭職!」
「自橫逼你辭職?」阿青又吃一驚,「他為什麼逼你辭職?」
「他說我把私人感情帶進了工作裡,可是他自己呢,還不是大張旗鼓地追求洛紅塵,鬧得滿公司盡人皆知,連你也知道了。」梅綺哭起來,「洛紅塵辭了職,他就跟瘋了一樣,還封鎖消息呢,不讓人知道,說她是感冒了,過幾天就會來上班。一個小助理感冒了,需要老闆親自對員工做解釋嗎?他還以為別人不知道他的花花心呢!」
「周自橫來真的?」阿青也不由得重視了起來,如果只是暫時和梅綺分居,他還可以理解,但是竟鬧到要逼梅綺辭職,那麼看來周自橫這次是下定決心,再也不為這段情留一點餘地了。
梅綺恨恨地說:「他不仁,我不義!一次性給我三年的工資,就想踢走我?沒那麼容易!我才不會讓他們倆順心得意!」
「你想怎麼樣?」衛青微微蹙眉。一次性給足三年工資,那可不是遣散費,是分手費。
「我現在還不知道。」梅綺再倒一杯酒,「不過我會知道的,我一定會想出辦法的。」
阿青擔心地蓋住杯子,勸她:「別再喝了,你會醉的。」
「我想醉。」梅綺忽然又哭了,「阿青,你記得嗎?上次自橫在你這裡喝醉了,你把我叫來,讓我領他回去;如果我醉了,你會替我找自橫嗎?他會領我回去嗎?」
不等阿青回答,梅綺又哭著自問自答:「不,不會的。我知道周自橫那個人,做事最絕了,他說了要和我分手,又逼我辭職,就絕不會再在乎我的死活。別說我醉在這裡,就算我死在這裡,他也不會來看一眼的。那個天殺的該死的沒人性的周自橫!」
梅綺哭著,罵著,詛咒著。阿青勸不了,又走不開,想了又想,到底還是決定給周自橫打個電話。
他忍不住地想幫助梅綺,為她多做一點事,為她抹去哀傷。
然而電話結果果然和梅綺猜的一模一樣。周自橫的回答十分冷酷,語氣裡沒半分餘情:「她在什麼地方喝醉了,為什麼喝醉,都和我沒一點關係了。」他甚至很輕佻地開了句玩笑,「老兄,你可別趁機又把她送到什麼人的床上去呀。不過要真是那麼做了,也不關我的事。」
阿青氣炸了肺,大罵一句:「周自橫你個混蛋!」隨手摔了電話。梅綺真沒說錯:天殺的該死的沒人性的周自橫!
看著醉得一塌糊塗的梅綺,阿青忍不住深深歎息:弄到誰的床上去?除了是她自己的家,她自己的床!
他不禁有些感慨,是怎麼一頭撞進周自橫的感情漩渦裡去的呢?原本他才真是事不關己的局外人呀。可是現在,真正當事人都輕鬆得要命,他倒沾一手麻頭理不清,簡直自尋煩惱!
可是一個人總是欠另一個人的債——自橫欠了紅塵的,梅綺欠了自橫的,而他,欠了梅綺的。
短短幾天之內,阿青倒來了「梅園」兩次,簡直輕車熟路了。
正如那日梅綺為自橫做的一樣,衛青一路將梅綺扶上樓,在她手袋裡找到鑰匙開了門,扶她上床,脫去鞋子,解開衣服扣子使她舒服些,又洗了手巾來替她擦臉。
梅綺半醉半醒,猶自惦記著:「我不能睡,我還要餵我的蟲,我的蟲……」
「什麼蟲?」衛青不解。這是他第二次聽梅綺說到她的蟲,那是什麼意思?
然而梅綺卻不再說話,轉了個身,沉沉睡去。
衛青走過去拉上窗簾。
這是他第二回來梅綺的家,可是上次來去匆匆,竟沒有注意到那綴滿了琳琅飾物的一簾幽夢:有開笑臉的小葵花,跳天鵝湖的舞女玩偶,中國結,金紙鶴,紅纓絡……還有那三隻精緻香艷的繡花鞋。
為什麼是三隻呢?而且每隻都不一樣,每隻都不成對。
衛青捉住其中一隻紫色絲絨繡鞋細細端詳,發現鞋底原來還繡著一首詩:
「金刀剪紫絨,與郎作鞋履。
願化雙仙鳧,飛來入閨裡。」
那是唐代詩人姚月華的《制履贈楊達》,大意是說自己用金剪刀剪開紫色絲絨,給情郎做了一雙鞋子,願它們化作兩隻仙鳧,帶著愛人飛回到自己的閨閣來相會。
那麼精緻的針線,那麼纏綿的心思,那麼香艷的詞句,真令人愛不釋手。衛青如被蠱惑,身不由己,解下繡鞋揣進兜裡——收藏妥當,才忽然醒覺:這不是偷嗎?
然而叫他重新把鞋子取出來系回窗簾上去,卻無論如何不捨得。
捨不得繡鞋,也捨不得離去。可是已經再沒有耽擱的理由,不走,還有什麼可做的呢?
衛青不知如何,竟順手拿起拖把來拖起地來,就好像已經做過許多次似的。
可是,他心甘情願。
世上所有的情孽糾纏,也無非就是這四個字:心甘情願。
忽然一聲輕響,似乎拖把撞到了什麼。衛青跪下來,掀開床帷,看到一隻橫倒的瓶子——瓶子裡有只蟲,柔軟無骨,鮮紅欲滴,扭著身子,仰著脖子,似乎十分飢渴,說不出的妖異弔詭。
衛青心如鹿撞,忍不住輕輕旋開瓶蓋,想看得仔細些。不料蓋子僕開,那蟲忽然一躥,猛地噬住衛青的手指,渴命吮吸——
衛青一驚,大力摔落,本能地一腳踏去,將蟲踏作模糊的一團。屋子中忽然有刺鼻的血腥氣猛地漫開——想不到那樣小小的一隻蟲,竟然有那麼多那麼重的血腥,流了又流,淌了又淌,片刻間流了滿地。
梅綺被驚醒了,看到一地的血,尖叫起來,接著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披頭散髮地跳下床,連聲驚叫:「你殺了我的蟲!你殺了我的蟲!我要死了!我活不了了——」
衛青見她胡言亂語,狀若瘋狂,只得用力抱住,在她耳邊大叫:「你冷靜一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跟我好好說,出了什麼事?不過是一隻蟲子罷了——那到底是什麼蟲?」
「那是我的命,是我的命……」梅綺嚎啕大哭起來,「我活不成了……」
洛紅塵等了七天,想了七天,同時一直在報紙和網絡上關注著「成功」的消息:
「金陵十二釵」海選已經結束,一百零八名紅樓佳麗的電視競賽正式拉開序幕,每天載歌載舞熱鬧非凡。然而與此同時報上卻稱成功企業宣傳部經理梅綺辭職。那麼,現在的選美宣傳工作由誰負責呢?網頁製作和論壇管理本來是自己的事,現在她這個總經理助理也躲回了家,自橫的壓力豈非很大?他辭退梅綺當然是為了自己,而自己又不領情,他心裡一定很不好過吧?
這期間,周自橫每天一束鮮花,一封情書,攻勢一天比一天猛烈,措辭一天比一天深沉。
收到第八束大麗菊的時候,紅塵終於動搖了。
自橫在信中寫著:
「你知道我最近在讀什麼書嗎?《鞋子圖話》。原來,鞋子在古代是被泛稱『足衣』的。古人茹毛飲血,『食其肉而寢其皮』,連腳也用獸皮包裹;漢代以後,鞋始稱為『履』,有布帛、草葛、皮甲三種;唐代流行『翹頭履』,多以羅帛、紋錦、草籐、麻葛為面料,此外還有『重台履』、『高牆履』、『勾履』、『芴頭履』;還有『屐』,南朝詩人謝靈運發明『謝公屐』,詩裡也學過的;還有『舄』,是古代鞋子中最為貴的,只有朝覲、祭祀時穿用;還有『靴』,花頭也很多,有『鵝頭靴』、『雲頭靴』、『花靴』、『革翁靴』、『高麗靴』;當然,還有『旗鞋』,就是電視裡常見的清朝花盆底鞋——我才知道,原來花盆底和現在的高跟鞋不一樣,高跟是在鞋中央的,那走路可有多麻煩……」
紅塵看著,笑了又笑,自橫說的這些,自己有知道的,也有不知道的。她在看《雪宦繡譜》的時候,他卻在讀《鞋子圖話》。他們兩個讀的書合起來,可不就是一部繡花鞋?她當然明白自橫為什麼會去研究鞋子史話,那是因為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正是結緣於三隻繡花鞋。
這才是真正的大男人,泰山崩於頂而面不改色。公司裡十萬火急,他卻仍然同自己談風論月,一句不提公事。他是不願給自己製造壓力,也是不願讓工作和感情混為一談。他這樣地體諒自己,自己難道不可以體諒他嗎?
她接著讀下去——
「神農嘗百草,發明了茶;黃道婆發明了紡車;倉頡造字,鬼夜哭;蔡倫造了紙——可是,你知道鞋子最早的發明是什麼人嗎?告訴你吧,是大禹。
「傳說大禹在長江治水,搗毀了作惡為患的黑龍的老窩,黑龍恨之入骨,就把毒汁噴在長江裡,讓人雙腳潰爛,企圖阻止大禹治水。大禹於是劈石作履,使毒液不能沾腳,這才制服了黑龍——這就是鞋子的起源。看來,鞋子一誕生,就是和祛毒避凶緊密相關的。
「你來公司以前,我有一次去夫子廟找你,沒有遇到,卻撿到了一隻繡花鞋。『金陵十二釵』選美計劃就是在那一刻想到的。我視那繡花鞋為吉祥物。那麼,你不就是我的保護神嗎?」
原來還有這樣一回事,這倒是紅塵沒想到的。他竟然說她是他的保護神呢。那麼,在他最需要幫助的時候,她這個保護神,怎麼可以不在他的身邊呢?
紅塵想了又想,想出一個試探的點子:自己辭職後,一直再沒有去過公司。為什麼不藉口收拾用品回去探探風聲呢?
然而待到進了「成功」大樓,每個同事見到她都親熱地問:洛小姐好些了嗎?紅塵這才知道,周自橫壓根沒有向員工透露過她辭職的事。
他看準了她會回來。
紅塵有幾分悻悻地打開電腦準備處理幾天來積壓的公事。然而熒屏一亮她就呆住了——電腦的頁面,居然是一隻花盆底鞋裡插著一束怒放的大麗菊,流動字幕緩緩地滑過去:紅塵,我在等你回來;紅塵,我在等你回來;紅塵,我在等你回來……
多麼奇怪的搭配,多麼趣致的心思。這個周自橫,總是給人這樣多的意外,花樣翻新,層出不窮。
紅塵搖搖頭,回車,上網,彈出QQ,果然上面又有自橫的留言:
「我在綠波廊留了位,可以一起吃午餐嗎?如果不可以,可以一起去旋轉餐廳吃晚餐嗎?如果不可以,可以去火車頭一起宵夜嗎?如果不可以……不可以再說不可以了,不可以那麼殘忍!」
紅塵忍不住又笑了。這個霸道熱情的周自橫呀。他提要求的時候,總是這麼可憐又蠻橫嗎?你簡直不知道他這是太認真還是太油滑,是小心翼翼還是大言不慚。
可是如果一直說不可以,他就會一直求下去求下去的,到了最後,自己還是會說可以的吧?那麼,又何必捨近求遠呢,就答應了他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