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顏?」令正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亭亭玉立在人群之外的,那檸檬黃的俏生生的身影,真的是無顏嗎?
人群滔滔地湧向肇事地點,簇擁著他,碰撞著他,而他卻用力地推開那些人,向相反方向衝去,朝無顏奔跑過來,急切叫道:「無顏,真的是你?真的是你!」
他確定了,那是無顏,那真的是無顏。不是幻覺,不是想像,是他真的見到無顏了,活生生的、真真實實的無顏。他幾乎落淚,緊緊地握住無顏的手,興奮得不可置信,至於語無倫次,「無顏,你怎麼會在這兒?我到處找你!」接著,他發現了更大的驚喜,「你的眼睛?你的眼睛能看見了!」
「是的,我能看見你了!」無顏欣喜地看著他,眼裡充滿著那麼豐富的感情。她剛剛看得見,還沒有學會讓眼睛說謊,儘管生前她百般掩藏自己的感情,然而此刻,她的眼睛卻出賣了她。
令正在那雙多情的眼眸中醉倒,只覺歡喜如狂潮般排山倒海而來,太多的驚喜,太多的意外,讓他一時無法反應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麼:地鐵站有人自殺!無顏出現了!無顏沒有死!無顏看得見了!無顏和他在一起——面對面!
「無顏,你看得見了,看得見了!」他喊著,一遍又一遍,彷彿在對自己重複一個荒謬的謊言,好騙自己相信。
無顏微笑,她的眼中有著同樣的歡喜,和不同的哀傷。無論她表現得多麼快樂,為了這得見天日,為了這久別重逢,然而她的眼神裡,那歡樂底下,卻總有揮之不去的哀感傷絕——那是死亡的陰影,她只有二十五天!而二十五天後,她將帶著令正的靈魂,同歸地府。如果做得到,她便要殺了他;如果做不到,她則將魂飛魄散,永不超生。
那地獄的規矩,那不喝孟婆湯的決定,那終於可以親眼看到令正、再次與令正攜手的代價!
她看著他,深情地近乎貪婪地看著他,像要把他的影子釘在眼睛裡、印進腦海裡、珍藏在心底,哪怕粉身碎骨,哪怕魂飛魄散,在她靈肉的每一片碎屑、每一縷煙絲裡珍藏的,依然是令正的影像、令正的氣息。
「令正,」她輕輕地呼喚他的名字,哽咽著,「我終於看到了你的樣子。」
「無顏,你好嗎?」令正握著無顏的手,心中有種失而復得的狂喜,有一百個問題要問,「你到哪裡去了?你的眼睛治好了?你知道我一直在找你嗎?」
「我知道。謝謝你,令正。」無顏溫柔地微笑,溫柔地回答,雙眼濡濕,淚光盈盈,「我媽媽接我去美國療傷,幸虧那一撞,我的眼睛竟然復明瞭。」
這大概是世界上最美麗的謊言。然而它是個好消息,而人們總是樂於相信好消息的。令正完全沒有懷疑,他立刻接受了這個荒謬絕倫又美好無比的說法,說:「真的?你的傷全好了,眼睛也好了,太神奇了!」
他想起來,以前好像在報上也看過類似的報導的,說是某人失明多年,突然間的一撞或者一摔,把腦子裡某團淤血塊給撞開了,結果眼睛就看得見了——大千世界無奇不有,連植物人都有南柯夢醒一朝重生的,何況復明?好運降臨在好朋友的身上,令正覺得由衷欣喜。他並不曾察覺,在他們對望的瞬間,有什麼事情已經在他們不知道的時候,悄悄地發生了。
「無顏,我們得好好慶祝一下,慶祝你的得見光明,還有我們的重逢。」
「去哪裡呢?」
「你決定。」
「『綺夢』。」無顏說,「我們去綺夢咖啡館。」
令正愣了一愣,問:「『綺夢』,為什麼?」
無顏的笑容黯了一黯,輕輕說:「我們分手前的最後一面,是在十九路車站,現在又見面了,如果在原地開始,是不是更有意義些呢?」其實,她沒有說出口的是:她回到陽世要做的第一件事,應該是拾起她前生的最後一個腳印,而那重疊雜沓的足跡,是印在十九路車牌下的無盡的等待。
她在那裡守候了太久,等待得太長,現在,她終於要回到那裡,等到她的結果了。有淚從心底湧出,可是她哭不出來,她望著令正,癡癡地望著他道:「我先去,然後,你乘十九路車來,在那裡下車,讓我等到你,好不好?」
讓我等到你。
令正的心一下子就軟了,整個人都化成一陣煙,彷彿風一吹便將散開。身為一個男人,如何能承擔這樣的深情?他有一種感覺,無顏彷彿轉世重生,來指責他前世的薄情與辜負,而他,必須還她的情、她的債。他義無反顧、義不容辭地要滿足她所有的要求,遵從她所有的意志。
讓我等到你,好不好?好!怎麼能不好?我一定會讓你等到我,我一定要讓你等到我,我必須讓你等到我!無顏已經等了他太久了,每一個星期五的下午五點鐘,當他坐在「綺夢」裡看著對面的無顏,他多麼想立時三刻離開那座位,走出咖啡館,走到對面,握著無顏,抱著無顏,說,你看,我來了。
但是他沒有。他真是殘忍,真是冷酷,真是愚蠢。他一次又一次地讓她空等,以為只有冷漠才代表善良,只有辜負無顏才對得起瑞秋。
然而他和瑞秋,最終仍是分手。
他越來越頻繁地去「綺夢」呆坐,不再限於每個星期五,也不限於黃昏五點鐘,而是一有時間就去。他有種感覺,如果一直這樣等下去,也許他就會等到她。他想無顏等了他那麼久,現在他要把一切等待都還給她,如果他的等待等同於她的等待,也許他就能等到她,也就等於讓她等到了他。
現在,他終於等到她了。而她對他提出的第一個請求就是:去「綺夢」。
她說:「我會在十九路站牌下等你,讓我等到你,好嗎?」
好。當然好。她將等到他,當她的等待有了結果,也就是讓他自己的等待有了結果。
令正坐在十九路車上,心想,每行一步路就是在向無顏接近一分,他終於可以問心無愧地去赴無顏的約會了。他終於可以讓無顏等到他,讓她的願望成真,也讓自己的願望實現了。他想她等了他多久啊,而他又等了她多久啊,簡直就像那首《枉凝眉》的歌裡唱的:「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禁得春流到冬,秋流到夏?」
公交車走得太慢了,不住地塞車、啟動、突突冒氣,令正變得焦躁,而且恐慌,他簡直要懷疑:自己真的會安全抵達車站嗎?無顏真的會在那裡等他嗎?他會不會錯過這場約會?
剛才地鐵站裡的一切變得恍然若夢,他忽然感到一陣莫名的心悸,剛才的一切是真實的發生還是自己的幻覺?如果抵達目的地,下車,無顏卻不在那裡該怎麼辦?他會不會再次失去她的蹤影,她的消息?
他幾乎要窒息了,如果車到站,而他看不到她,他一定會瘋掉的。到這時他才明白,一個人期待另一個人時是多麼痛苦,多麼難過。
短短的兩站車程,幾乎走盡裴令正的一生,他在那兩站路裡為自己作了一個決定,一個承諾:他要用盡所有的愛去善待無顏,如果可以讓他重新遇到她,他一定會將她抓緊,再也不讓自己與她分開。其實,剛才在地鐵站,他握住無顏手的那一刻就明白了,這才是自己夢寐以求的一雙手,才是自己要相攜相握走過一生的手。當他握著她的手,那雙手好像本來就長在那裡似的,那麼溫柔,那麼親切,那麼比翼連枝水乳交融的熟稔。他不該放開她的,他不能再放開她!
公交車搖搖晃晃地進站了,遠遠地,令正已經看到無顏檸檬黃的身影立在站牌下,他幾乎要歡呼跪倒,感謝上帝,讓他終於見到她。她站在那裡,彷彿一幅畫,彷彿一尊雕像。她在那裡等了多久?幾個世紀?幾次人生?他怎麼可以來得這樣遲?
令正有種深深的懺悔,自己多麼蠢啊!為什麼要到今天,在失去之後再得到,才知道自己真正愛的人應該是無顏?他真是浪費了太多的時間,走過了太多的彎路。他幾乎是從車上衝下來、急不可待地衝到無顏面前的,一把將她抱在懷中,抱得那麼緊那麼緊,彷彿怕有人把她從他懷中奪走似的,眼淚從他的眼中湧出來,他幾乎哽咽著發誓:「無顏,再也不要離開我!」
無顏的耳邊似乎聽到一聲歎息,那是來自自己的心底,也許是來自老鬼二郎。她看不到二郎,不知道他此刻是不是在自己身邊,但是他們都明白,她成功了。
她真的得到了令正的愛——在她回到人世的第一天第一站。她沒有白來!
她再也不是有心無力的少女雲,她終於可以看見他、聽見他,也同時讓他可以看見她、聽見她了!
「黑咖啡免奶免糖,是嗎?」令正瞭解地問,並招來服務員叫了兩杯曼特寧。
無顏恍惚地坐在咖啡座裡,仍不能相信自己的美夢已然成真。她不曾奢望,真的可以有這樣一天,她和他,面對面地坐在「綺夢」裡,享受一杯純正的曼特寧黑咖啡。
咖啡的苦香是她熟悉的,咖啡的面目卻是初見,原來不僅僅是黑,還要黑得透亮,真像是夜色。海格雷骨瓷的杯子也是初見,外公從英國留學歸來,一直都保持著喝英式下午茶的習慣,家裡所有的茶杯與咖啡杯具都是骨瓷,她早就知道它們「薄如紙,聲如罄」,但如今才真正領略它的「白如玉,明如鏡」。
不僅僅咖啡與咖啡杯,人生的每一點每一滴,也都是初次相識——「綺夢」明亮的玻璃窗、吧檯上倒吊著的杯子、桌布上的印花,還有自己的檸檬黃的衣裙……她一直都知道自己的衣裳是檸檬的黃,卻不知道原來檸檬黃就是這樣的。
她等不及咖啡涼下來,舉起骨瓷的杯子一飲而盡,然後說:「請再來一杯。」
令正驚愕地看著她,這並不是他第一次看無顏喝咖啡,根本他對咖啡的鍾愛就是受到無顏的影響。可是,他卻是第一次見到無顏這樣毫不斯文地「牛飲」,她那樣子,就像是幾輩子沒喝過水似的。而以前瑞秋曾經說過,無顏幾乎是只喝咖啡不喝水的。
但是無顏實在是太渴了。
她沒有喝那碗孟婆湯,為了還魂,為了重逢,她走了那麼久的路,從生到死,又從死到生,直到現在,才終於喝到一杯咖啡。她怎麼能不渴望呢?而且,一下子看到那麼多的色彩,她真有些目不暇接、手足無措呢。
就在等第二杯咖啡磨煮上桌的當兒,無顏已經又接連幹掉了幾杯水。然後,在第二杯咖啡送上來的時候,她終於滿足地歎息了一聲,可以靜下來好好品嚐了——重逢,到這會兒才有了一點兒從容的意味。
隔著窗子,對面的十九路車站牌下,是自己佇守了一生的地方。現在,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了嗎?無顏收回目光,看著面前的令正,他將陪伴在她身邊,與她一起開始新的嘗試。
只可惜,只有二十五天,甚至更短。
「瑞秋,好嗎?」無顏終於艱難地問出口。即使只是一個擁有二十五天生命的還魂鬼,她也仍舊不能迴避這二十五天裡的現實。
「我們分手了。」令正答,接著驚訝地反問,「你不知道嗎?她跟你外公一起出國了。」
「她跟我外公?」無顏愣了愣,不知道對這個分手的消息應該覺得慶幸還是震驚,接著她意識到,當前最要緊是自圓其說,「哦,我剛從美國回來,還沒來得及回家,就遇見你了。」
一句謊言出口,接下來往往需要成千上百個謊話來圓滿它。幸好令正不是一個較真的人,只要給了他一個解釋,他多半便不會再往深裡去想:比如一個剛從美國回來的人為什麼會出現在地鐵站?又怎麼會一件行李都沒有?況且無顏即使身在美國,和自己的外公也會保持電話聯絡的吧,怎麼會連回國這樣的大事都沒有提前告知?
然而他太快樂了。快樂的人多半單純而盲目輕信的。他簡單地告訴無顏:「鍾教授要去瑞士講學,邀請了瑞秋做他的助手。大概要幾個月後才回來。瑞秋在走之前,決定跟我分手。」
無顏茫然地聽著,一時有些理不清頭緒。令正跟瑞秋分手,瑞秋和外公出國,自己跟令正重逢,令正終於向自己示愛……
她空洞地微笑道:「是的,瑞士。外公一直很喜歡瑞士,他說那是一個中立的國度,那裡的人對感情很平淡,但是會一夫一妻白頭偕老,婚姻穩定,就像鐘錶那樣忠誠。他們每天喝熱巧克力,然後上班,優哉游哉,自得其樂……」然後她漸漸想到這也許是件好事,這樣,她就不必面對外公和瑞秋了。尤其是外公,她是不可以面對他的,他是早就知道了自己死亡真相的,才不會相信什麼療傷歸來的鬼話。
天意。也許一切都是天意。是天意要成全自己的這一段兩世情緣,是天意將外公和瑞秋遣走,不教他們打擾自己的還魂,以及和令正短暫的相聚。
二十五天,她將有二十五天的時間和令正在一起,只是他們兩個,沒有人打擾。只有二十五天,或者更短。
她仰頭喝乾了那杯咖啡,笑容清晰起來,說:「令正,我有一個請求,你能答應我嗎?」
「當然。」令正不假思索地回答,不管無顏提出什麼樣的要求,他都會說好的,他決定以後只對無顏說「好」,決不讓她再傷心失望。接著,他才想起來問,「什麼事?」
「我這次回來,只是暫時,很快還要離開。」無顏低聲歎息,這一次,她說的是真話,「在這幾天裡,你能多陪陪我嗎?」
「你還要離開?」令正大驚,「你要去哪兒?」
「過幾天再告訴你好嗎?在這幾天裡,我希望你能多一點兒時間陪我,我不會麻煩你太久的,也許,只有一星期。」
她的時間,將以每天等於一年的時間向回追溯,她的樣子,將一天比一天年輕,開始或許還不覺得,但是一星期後,她會回到十八歲。到那時,謊言一定瞞不住,而如果令正知道了她是一隻鬼,還會願意和她在一起嗎?
無顏淒然欲泣,這場以靈魂為押金的豪賭,使不喝孟婆湯換來的重逢蒙上了濃郁的陰影。此刻越快樂,分手就越傷心,那是一場已經注定了結局的悲劇,然而大幕一旦拉開,就只得演下去,她竟然不能要求退場。
「令正,你會多一點兒時間陪我嗎?」
「當然。我工作後從沒休過假,這次可以向公司拿個大假,你要我陪多長時間我就陪多長時間。」
其實令正心裡更想說的話是:我願意陪你一生一世,永不分開。可是這樣赤裸裸的表白,在初見面時總有些說不出口。而無顏的話又是什麼意思呢?這預言彷彿兜頭一盆冷水,令他有些茫然失措。剛才,他已經對她說過了「無顏,再也不要離開我!」而她沒有回答,卻只是要求「多一點兒時間陪我」,她的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呢?難道,她已經不再愛他了?或者,不像以前那樣毫無保留地愛他了嗎?
令正的心裡有一點兒鬱悶,卻不好再問下去,只是無聲地喝掉杯中漸冷的咖啡,好苦。
無顏終於走進了鍾家花園。
是陳嫂開的門。她雖然不認識無顏,可是看過她的照片,聽過她的大名,也知道她的身份,卻偏偏不知道她車禍死去的事實。老主人出國,偌大的鍾家花園只剩下她一個人照料,雖然輕閒,卻很不是滋味,看到小主人回來,而且是這樣年輕漂亮又隨和的一位小姐,打心眼兒裡高興,那慇勤勁兒倒不全是裝出來的。
「怎麼來之前也不先打個電話?也好讓我多做作些準備,好歹給小姐接個風,現在這樣子,可真是叫小姐笑話了。」她一疊聲地招呼著,又要忙著歡迎小姐,又要忙著自責自艾,又要忙著招呼客人——令正送無顏回來,並且被盛情邀請留宿——自然是住在客房——也就是瑞秋以前的房間,是否有些諷刺的意味呢?
「這位是裴先生,我的同學。」無顏介紹著,接過茶來一氣喝乾,只這一會兒功夫,她好像又變得很渴。然而便是這樣,也還沒忘了叮囑陳嫂,「如果外公來電話,先別告訴他我回來了,免得他惦記我,急著回來,難得出去一次,讓外公好好在瑞士多玩些日子吧。」
「小姐真是孝順呀。」陳嫂樂顛顛地應道。沏了茶又去弄點心,不知道該怎樣巴結才好。老主人已經風燭殘年,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位小主人才是正牌主子——自己真正的衣食所歸。如果她對自己的表現滿意,說不定這鍾家就是自己安身立命之處了,不見那位前任吳奶奶的風光退休嗎?鍾家對下人分明是很寬宏大方的,離了這裡,到哪兒再去找這麼好的東家?
然而無顏並不習慣別人過分熱情的服侍,吳奶奶打小兒就把她看成自家人,對她說話並不客氣,三分像對小姐,七分倒像是對孫女兒。尤其現在,令正就站在旁邊,這就更讓她覺得窘,好像自己在擺排場耍威風似的。她只有比陳嫂更加客氣地笑著,打發她:「陳嫂,把茶水放在這裡就好了,您先回去歇著吧。要您幫忙的時候,我自會去麻煩您的。」一口一個「您」,又是「幫忙」又是「麻煩」,幾乎沒把主僕身份顛倒來做。
令正暗自好笑,只袖著手背過身去看四壁的掛軸。都是些古代的珍品,他雖不很懂,也知道每一幅都價值不菲。然而他最關注的,還是客廳正壁上的一張結婚照——男人穿禮服,女人披婚紗,兩人手上的鑽戒很大很醒目。那照片如果上了色,也就和今天的婚紗照差不多,可在那時卻是身份的象徵——尋常人家沒什麼機會擁有的。
自己和瑞秋也是早早就照過婚紗照的。其實他們早就是未婚夫妻,只差沒有領證。然而結婚就像是兩個人在賽跑,雖然同時起步,可是很難同時抵達終點。期間,一方中途退場也有可能,還有的跑到一半摔了一跤便賴著不起來,讓另一半拉他扶他等他,畢竟一生那麼漫長,要多大的耐心和什麼樣的毅力才可以堅持到底啊?!也有終於跑到尾的,可是已經氣喘吁吁、痛不欲生、生不如死,回頭看著一圈圈的跑道不知自己為什麼要跑,跑到終點又有什麼意義。很少人可以領獎,可以自己為自己慶祝、驕傲,並以為圓滿。瑞秋是剛剛起步就喊累,跑到隔壁跑道上去了;而自己,則已經站在另一條起跑線上,牽住了無顏的手。他和無顏,有機會跑到終點嗎?
不知道什麼時候,陳嫂已經退了出去。而無顏,也終於喝夠了水,放下手中的杯子,屏息地站在令正身後,也在打量著那幅照片。
她知道這就是外公和外婆了,也就是鍾自明和小翠。即使只是黑白照片,而且已經經歷了漫長的六十年,畫中女子的眼神依然妙曼,彷彿可以穿透半個多世紀的滄桑一直望到今天,望進人的心裡去。那可真是一雙妙目,擁有這樣美麗眼睛的人,才不枉了叫做美女。
這美女和鍾自明曾經一同站在婚姻的起跑線上,披了婚紗,拍了照片,生了女兒,卻又愛上了武生二郎。於是她跑著跑著就跑離了原跑道,不知跑到哪裡去了,誰也找不到她。鍾自明沒有了伴侶,卻仍然一個人堅持著要把後面的路跑完——他一直沒有再婚,仍然戴著他們的結婚鑽戒,自從在紅地毯上起跑後就沒有停止。也許他就要到終點了,會有獎品等他拿嗎?自己好想和令正牽手奔跑,一同起步,比翼雙飛,隨花飛到天盡頭。可是她卻只有二十五天,二十五天後她就要獨自跑開去,把他一個人孤單單地丟在跑道上。叫她怎麼忍心?如果可以握住他的手,再不鬆開,直到終點,就算讓她死一千次一萬次,又有什麼不可以呢?
他們同時輕輕地歎了一口氣,轉過身來,四目交投,泫然以對。無顏看著令正,忽然很正色地說:「令正,你要答應我一件事:如果有一天我再次失蹤,你一定,要好好地愛自己。」
令正心中一震,只覺得被重物撞擊那樣的疼痛,他不明白無顏為什麼會在這難得的重逢時刻說出這樣的話來,幾乎有些交待遺言的意味。這時候他才發覺,這次見面後,無顏和以前好像有些不同了。不只是她眼睛看得見那麼簡單,她的言語態度都改變了許多,彷彿經歷了很多事,幾乎是生死那樣的大事。
他看著無顏站在那張古老的結婚照下面,又一次有種強烈的不真實的感覺,這重逢、這場景、這對白,都是這樣地恍惚,像一個夢、一場魘。他忍不住上前握住無顏的手,憑著這真實的握手來確定這真實的重逢。
「無顏,我們不會再分開的。」
「令正,我是說,如果我離開……」
「我不會讓你再離開我的。」他猛地抱住她,用嘴唇堵住她未說完的話。
他們擁吻在一起,唇緊緊地貼著,吻得那樣深切,那樣綿密,連天地也為之色變。她在他的懷中發著抖,她抖得越激烈,他吻得越熱烈,他不會再放開她的,不會再離開她的,他想他會和她在一起,他們將結婚、生子,白頭偕老,一生一世。這一次,他說什麼都不會再讓自己錯過她了。
在這個晚上,他們彼此再也沒有說過一句多餘的話,可是他們的心卻是相通的,想到了一處去。
如果一個人一生中能有這樣的一刻,和另一個人完全心領神會,息息相通,也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