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宮(大清後宮) 正文 第13章 弄假成真的東宮娘娘
    天聰八年(1634年)秋,林丹汗病亡於青海打草灘。消息傳到盛京,皇太極大喜,立即下命派兵遠征,多爾袞力挽聖意,願意親征招撫,以德懷之。

    消息傳到掖庭,綺蕾動容失色,夜夜於天井焚香拜天,祈禱著察哈爾部人安然無憂,又求在西華門當差的茶房跑腿小太監福子代達聖意,求見大汗。

    皇太極還是第一次聽說綺蕾主動對他有所求,心中百感交集,卻有意狠下心來,拒絕一見。綺蕾無奈,題詩於絹,再求太監轉交。福子本不肯多事,然而因睿親王爺多爾袞幾次私賞於他,叮囑他但凡綺蕾有所求,須有求必應,遂勉為其難,覷著空兒將詩絹交與內宮太監陸連科,再侍機轉交皇太極。

    奈何那陸連科早已受了大妃哲哲的收買,拿到絹子,且不急著呈交大汗,只顧自往大妃寢宮裡來,命人叫出迎春,如此這般相告。迎春入內回稟了,哲哲驚疑,忙叫進陸連科來當面細問,又命迎春賜座。迎春掇了個小凳子來,陸連科趴在地上,磕了頭請了安才告座,徐徐地道:「這是二門外走動的小太監福子托我的,說靜妃……」說到這裡,忽聽哲哲咳了一聲,嚇得忙嚥住,想了一回才道,「不是,靜妃已經削了封貶為罪人了,小的糊塗該死。」

    哲哲款款地問:「你且別滿嘴裡跑馬急著去死,只往下撿重要的說。」

    陸連科遂道:「那罪人求見大汗,被大汗駁回,她不死心,又叫人把這絹子呈給大汗。福子求了我,我不敢隱瞞娘娘,特來稟報。」

    哲哲命迎春拿過絹子來,且不急著展讀,只問:「綺蕾求見大汗被駁回?怎麼我不知道?是哪個替她求的大汗?」

    陸連科道:「本來小的也不知道,還是福子交我這絹子時才說起的,是跟娘娘侄女兒的丫環素瑪去掖庭看那罪人時,那人當面求了她的。」

    「素瑪?」哲哲一愣,「素瑪去掖庭看綺蕾?」

    陸連科道:「就是素瑪。我聽福子說,素瑪常常去掖庭看那罪人,不只素瑪,就連娘娘侄女兒,格格本人還親去過兩次呢。」

    哲哲聽了,心裡又驚又怒,卻不便發作,只捺住性子展開絹帕來,卻是一篇曲譜,蝌蚪般文字題著宮商角徵羽之類,旁邊注著曲子詞:

    在河之洲兮水一方,

    溯洄從之兮阻且長。

    若得君王兮全素志,

    願將黃庭兮換紅妝。

    哲哲看了不懂,且命陸連科自去,不許向一個說起。自己袖了帕子往永福宮來找莊妃,摒退左右,說明緣故,方將絹子取出來,珍重出示。

    大玉兒雖然不通音律,卻將那曲詞反覆吟詠,解道:「這『在河之洲』容易,乃是她曾經住過的關睢宮名字的來歷,《詩經》裡說:『關關睢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情詩的老祖宗,大汗取名關睢宮就是為了這首詩,綺蕾提到這一句,多半是敘舊情的意思;至於『水一方』,又是另一首詩祖宗了,原句是『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說的是苦求某人而不得,綺蕾提起這句,或許是說想見大汗而不能如願吧;至於最後兩句,《黃庭》是道德經的老祖宗,這裡的意思是如果大汗肯完成她的心願,她寧可出家為尼來答謝。只是她的素志是什麼呢?若說是重為汗妃,則又不該提到出家,這樣看來,前兩句便也不該是為了訴相思愛慕。因此這詞竟不能當成一般情詩來讀,到底說的什麼意思,侄女兒也不能解,或許只有大汗可以明瞭,應該是他們兩個人中有過什麼承諾吧。」

    哲哲別的且不理論,只聽到出家一句,倒放下心來,道:「她既然說要出家,那將這帕子繳與大汗便也無妨了。」

    大玉兒笑道:「姑姑但交無妨,綺蕾已經入了冷宮,是沒什麼機會翻身了。便是姑姑寬宏大量,那幾宮的主兒也不肯的,便是大汗自己兩次被刺,也未必還念舊情。想那綺蕾自己也是看明白這一點,才提出要出家的,姑姑大可不必憂心,倒是見機行事,順坡下驢,就此將她打發了也罷。」

    哲哲細想一回,深以為然,復歎道:「玉兒,到底還是你與我貼心,你那姐姐,唉,枉我那麼疼她,倒肯與那賤人親密。」因提起海蘭珠常往掖庭探望綺蕾的事。

    大玉兒心裡冷笑,這哪裡是惺惺相惜,分明是明修棧道,暗渡陳倉,打的是借道伐虢的主意。然而這也提醒了她,皇太極自綺蕾和睿親王妃相繼出事後,頗有疑己之意,只是前線戰事吃緊,才沒有認真追究。本來綺蕾在永福宮住了那麼久都好好地,是搬去關睢宮後才出的事,大可推得乾乾淨淨,可是睿親王妃死於非命,連多爾袞可以猜到是自己的手腳,難保別人不會懷疑。因而這許多日子以來,大玉兒在永福宮裡提心吊膽,一直擔心有朝一日東窗事發,那可便大事不妙。可是博爾濟吉特家族的女兒是不會束手待斃的,海蘭珠的小花招讓她想到了峰迴路轉的最佳法寶,那就是順水推舟,將海蘭珠獻給皇太極,堵住宮中攸攸之口——自己既可以主動成全姐姐與大汗,便自然不會因為妒忌爭寵而害綺蕾。

    不是沒想過這種辦法無異於飲鴆止渴,引狼入室,然而已經顧不得了。她曾經嘗試過以自己的力量來挽回大汗的心,但是失敗了,皇太極那樣的男人,重的是征服的過程,自己早已經從十二歲起就徹徹底底地屬於了他,他看著自己長大,從一個女孩蛻變成一個女人,自己對他而言已經沒有半分神秘,便也就失去了男女原始的吸引。這男人需要的,是新鮮的刺激,另類的誘惑。如果想在除掉綺蕾的同時還要洗脫自己,就必須為他準備一個新而有力的對手,那個人,只能是海蘭珠。

    思想停當,大玉兒便從從容容地向哲哲道:「既如此,姑姑不如就將這絹子交給姐姐,由她送與大汗。」

    哲哲詫異:「給珠兒?那卻是為何?」

    大玉兒道:「姑姑細想,當初我嫁大汗原本就是代姐成婚,濫竽充數的,如今正主兒來了,還不該讓位於賢,成其好事麼?」

    哲哲聽了,更加驚詫:「你的意思是說……要讓你姐姐嫁給大汗?」

    大玉兒笑道:「姐姐自小花容月貌,琴棋書畫無不精通,所以竟把天下人都看不進眼去,這才耽擱至今,一心要找個數一無二的才肯嫁。想這滿天下的男人,除了大汗,又哪裡有第二個配得上娶姐姐?姑姑一直疼姐姐,說要替姐姐尋一門好親事,怎麼眼面前的倒想不到呢?再說那兩宮一心一意同咱們對著來,咱博爾濟吉特和她們阿巴亥在宮裡的勢力是二比二平,如果加進姐姐來,咱們豈非穩操勝券?」

    哲哲遲疑:「你說的也有道理。只是不知道珠兒怎麼想,大汗又會怎麼說。」

    大玉兒笑道:「這越發不消姑姑操心。天下男人都一樣,恨不得娶上一千一萬個才好,何況咱們大汗;至於姐姐,我看那意思多半也是願意的,不然,又在咱們宮裡一住半年可是為的什麼呢?又最肯與那綺蕾親厚,真是她們兩個投契麼?依侄女兒看來倒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哲哲細想一回,果然覺得有七八分意思,便點頭應允:「還是你想得周全,如此,就讓珠兒去吧。」

    大玉兒道:「且慢,我們還得找姐姐來當面囑咐幾句,是人情總得做在表面上,不然還只當我們都是傻子呢。」復又附耳細訴,哲哲無不應允,但覺舉宮之內,就只有這個侄女兒最為貼心可意,因此言聽計從,當即派人找了海蘭珠來當面道喜。

    不料海蘭珠聽了,卻低頭含胸,默不作聲。哲哲只道她是女兒家不好意思,笑道:「你在宮裡住這些日子,我冷眼旁觀,真正和大汗是人中龍鳳,天生地設,我做姑姑的不替你做主,難道倒等著你自己開口不成?這件事包在我身上,只要我提出來,大汗斷無不應之理。」

    海蘭珠這方抬起頭來,眼中含淚,緩緩地道:「姑姑說的,自是金玉良言,又是一心替我著想。侄女兒感戴不盡。只是宮裡剛剛出了這樣大事,前線又打得緊,姑姑這會子上趕著提親,大汗雖面上不好推拒,心裡未必情願。我便是嫁了也沒意思,倒叫宮裡的人看笑話,說我們科爾沁巴不得地往宮裡送人。」

    哲哲聽了這話,心灰了半截,原本滿心以為只要自己一開口,海蘭珠必歡喜感激千依百順的,沒想到她卻不領情,不禁又是失望又是怨恨,冷笑道:「你年紀也不小了,既千里迢迢地投奔了我來,我若不替你操心這人生大事,你父親難保不怪我做姑姑的不替侄女兒著想,只是將你留在宮中,白耽誤了你青春,況你哥哥原本送你來時,便托了我的;如今我好心替你做主,籌劃這門親事,把你許給大汗,何等尊貴?我不在意讓半個丈夫與你,你倒嫌不夠排場,莫非要我把自己的位子讓給你,才算滿意嗎?」越說越氣,拉下臉來。大玉兒聽著漸不是話,暗暗著急,料想必要說到死胡同裡去,只是不敢打斷姑姑。

    再看海蘭珠,早已眼圈通紅,滿面是淚,跪下來哭道:「姑姑說這話,侄女兒真死無葬身之地,既然見疑於姑姑,侄女兒也不便再呆在宮裡,況來盛京已久,這幾日很是想家,這便告別姑姑,侄女兒明日起程,回科爾沁陪伴老父吧。」

    哲哲再想不到海蘭珠竟會出這釜底抽薪的主意,倒覺驚詫佩服,後悔不迭,忙拉起海蘭珠來,滿口自責道:「快別這麼著,我不過是一句玩笑話,你也當真麼?是不是怪姑姑了?」

    海蘭珠道:「姑姑說哪裡的話?我來宮裡這麼些日子,姑姑怎樣疼我來著?我若是怪姑姑,叫我天誅地滅。只是我出來這麼久,每每念及老父年邁,很是不安,早想回稟姑姑辭京探父,總不成在親戚家住一輩子不成?」竟是去意已決,死活不肯留下。

    哲哲無法,只是拿眼看著大玉兒,意思要她出來打圓場。大玉兒暗氣姑姑不會說話,只得勉強擠出笑臉來,抱住海蘭珠一隻臂膀,將臉捱在肩上,親親熱熱地叫聲「姐姐」,說道:「若說想家,我來盛京快十年了,才真是想家呢。每天站在鳳凰樓上,望酸了眼睛也望不到草原的一邊角兒,那才真是淒惶。日盼夜盼,好容易盼得姐姐來了,才略解我思鄉之苦,倒又急著回去。小時候在科爾沁,我們姐妹是怎樣親密,如今大了,倒生分了?難道是我照顧姐姐不周嗎?或是姐姐已經厭倦和我住在一起,不要我這個妹妹了嗎?」說著拿了絹子拭淚。

    海蘭珠聽了,不好答應,只得道:「妹妹言重了,我怎麼會不願意和妹妹一起?」

    大玉兒見她語氣中已有緩和之意,遂又抱住胳膊緩緩地進言:「可是天下無不散的筵席,有什麼法子可以讓我們姐妹長長久久地在一起,永遠也不分開呢?就只除了一條:就是我們一塊兒嫁給大汗。只有這樣,咱們才能姐妹一心,互相照顧,天長地久地在一塊兒。」

    海蘭珠仍然搖頭,堅辭不允。大玉兒察言觀色,試探道:「如果是大汗親自提親呢?姐姐莫非也要拒婚麼?」海蘭珠這方不說話了。

    大玉兒心知肚明,遂不復多勸,只向哲哲打個眼色。哲哲不知何意,只得先含含糊糊地道:「還是你妹妹會說話,不然你明兒個哭哭啼啼地回科爾沁,我這當姑姑的可怎麼安心?快別再說這要走的話了,好歹在宮裡多陪我兩天,就是你真心體貼姑姑了。」也不好再提詩絹的事,只得和顏悅色打發了海蘭珠回宮。

    素瑪早已從迎春處得了消息,只當不負所願,婚事有望,俟海蘭珠回來,便要趕上前道喜,忽見她臉上氣色不好,依稀有淚痕,倒嚇了一跳,賀喜的話便不敢出口,只小心服侍她睡下,才在枕邊悄悄兒地打聽消息,問:「娘娘巴巴兒地叫您過去,是有什麼大事吧?」

    海蘭珠道:「她要我嫁給大汗。」

    素瑪笑道:「這是好事兒呀,素瑪一直替格格盼著這一天呢,格格怎麼倒好像不大高興似的?」

    海蘭珠歎道:「你懂得什麼?」

    素瑪抿嘴兒道:「我是不懂,就因為不懂才要格格教著我呀。格格倒是說說看,嫁給大汗有什麼不好?先前咱們還說,這件事非得娘娘出面才妥當,如今難得娘娘親自提起,是天上掉下來的好事兒,素瑪恨不得替格格鳴炮慶祝才好,格格自己怎麼倒不願意呢?」

    海蘭珠起先咬著被角兒不答,素瑪也不敢催問,只眼巴巴等著。海蘭珠思忖半晌,轉眼看到素瑪那一臉癡相,不禁撲哧一笑,問:「你看什麼呢?」

    素瑪愣愣地道:「我在等格格自己想通了好來教我呀。」

    海蘭珠又笑起來,這方慢慢地向素瑪道:「傻丫頭,你想想看,我已經來宮裡半年了,姑姑要真想成全我,早該替我籌劃這件事。但她早不說,晚不說,偏偏趕在這個多事之秋來說,分明是另有緣故;再者說了,大汗心裡只有綺蕾,現在綺蕾剛剛出事,我就趁虛而入,倒顯得以往我對她的情份也都是假的了,那和乘火打劫有什麼不同?便嫁了大汗,他因為得到的容易,也不會真心敬重我,我在宮裡也沒意思,倒白落了笑柄。到時候,你想想那阿巴垓的兩位主兒,還有東西側宮那許多妃子,會是些什麼嘴臉?」

    素瑪聽了笑道:「說到底,原來格格的意思是想著要大汗親口提親的才肯呀。」

    且說哲哲見海蘭珠心意堅定,拒婚不嫁,便也將聯姻的心給冷了,仍將詩絹交還陸連科,只裝自己不知道,倒要看看大汗是何反應。另一邊,則得閒向大玉兒抱怨道:「又說你姐姐在宮裡一住半年,醉翁之意不在酒。現在可怎麼樣?猴子吃麻花——滿擰。她一竿子回絕得乾乾淨淨,還滿口裡嚷著要回草原。若是給她這樣子負氣去了,向你父親一陣撒嬌,倒讓我為難。」

    大玉兒笑道:「姑姑別擔心,我姐姐才不捨得走,要走也不在這一時半日。她若當真想家要去,又怎會大半年一字未提,姑姑剛說要她嫁大汗,她便說要回家了呢?依我說,姐姐這一番矯情,不為別的,為的只是個面子上抹不開。姑姑細想姐姐昨日那番話,口口聲聲說要回家,可是從頭至尾並不曾說過一句不嫁。她呀,是不肯擔這送上門的名兒,行的是欲擒故縱之招,想要先回了科爾沁,再等大汗前去提親,風風光光地出嫁呢。」

    哲哲聽了不信:「這丫頭糊塗。科爾沁山長水遠,說回去就回去,說回來就回來的?可不是捨近求遠。況且真給她回去了,若是大汗不娶,那便又怎樣?她白守在科爾沁等一輩子不成?」

    大玉兒歎道:「姑姑還不知道我姐姐的脾氣嗎?她若肯事事想得周全,又怎會耽在家裡一直到今天老大未嫁?當初姑姑送信去科爾沁要聯姻,她還不是一樣回絕了?為的就是提親是姑姑自己的主意,不是大汗親自求婚。姐姐自恃貌美,把滿天下的人都看得輕了,把自己當成了月裡的嫦娥,總要男人三催四請才肯下凡的。」

    哲哲冷笑道:「既這樣,我也算白疼她了,也沒心思再管她的事。留她住幾日,便打發她回家去吧,我倒要看看,她終究嫁個什麼后羿吳廣。她便在家守一輩子,也不關我的事。」

    大玉兒陪笑道:「姑姑這說的可也是氣話。姑姑心裡是疼姐姐的,若是因為姐姐幾句不懂事的孩子話,便推開不理,倒不是姑姑待姐姐的一片心意了。姑姑細想,那日既然已將許婚的話說出了口,現在倒又撂開不管,若姐姐真格回科爾沁白守著,可不耽誤了一生。姑姑一番好心,倒把姐姐害了不成?」

    哲哲聽了煩惱道:「許她婚事,她矯情不允;不管她,你又說耽誤了;正是理也不是不理也不是,依你說現在卻怎麼辦?難道真如她想的,讓她回科爾沁,咱們再大張旗鼓地去草原迎她回來不成?可不是一番夢話?」

    大玉兒笑道:「依侄女兒想來,只要大汗肯親口求婚,姐姐的面上有光,多半也就允了,倒未必真是堅持要回科爾沁待嫁。」

    哲哲想了半晌,猶疑道:「若是我出面向大汗提親,事情八九是成功的;若要大汗自己提親,這卻由不得你我。前些日子我聽說麟趾宮那位也有意思要把阿巴垓的一個什麼十六歲的格格許給大汗,因為前線吃緊,耽擱下了,後來也不見再提,娜木鍾還嘀咕了好些日子。如今倒想大汗主動給新妃,只怕癡心妄想。」

    大玉兒道:「那也未必不成功,只要我們見機行事,機會都是找出來的。姐姐雖說在宮裡住著,其實與大汗接觸並不多,如果我們多製造點機會使他兩人相處,日久生情,屆時姑姑再敲敲邊鼓兒,大汗又不是柳下惠關雲長,還怕不向姑姑提親不成?」

    哲哲聽了深以為是。恰好過得兩日便是哲哲生日,因前朝政事吃緊,又不是整壽,便不事張揚,只命迎春在清寧宮裡擺下茶桌,自己同皇太極對坐吃酒。

    皇太極心內不安,向哲哲道:「這也未免太過簡略,虧待福晉了。就算福晉自己節儉克己,不事奢華,娜木鍾大玉兒她們也該替你安排張羅,怎麼連禮數也不知道了?」

    哲哲笑道:「如今前線戰火連天,八旗將士出生入死,我還只管在宮裡設宴慶生,豈不讓官兵心冷?況且一早各宮已經來磕過頭了,大汗不見外邊炕桌上擺那許多壽禮,她們本來還要出花樣兒好好熱鬧一番,是我嫌勞煩,不許她們借我的生日做由頭大吃大喝的。難得大汗得暇,肯撥冗與我慶祝,已經是叨天之恩,意外之喜了。」

    皇太極聞言大喜,點頭讚道:「還是你識大體,最知我心,無愧於中宮正妃。」遂挽了哲哲的手一同出至堂中,炕桌上果然擺滿各色禮物玩器,胭脂花粉,皇太極一一撿在手中細玩,竟有大半不認識,詫異道:「這些玩物,絕非我們滿人所用,竟也不是你們蒙古人的習俗,卻不知她們從何處淘來?」

    哲哲笑道:「自然是向漢人女子學來,別說大汗是堂堂鬚眉,就是我這個做妃子的,也竟不懂得那些釵環珮飾到底叫個什麼名堂呢。不止這些,往日裡她們孝敬的還多著,我都叫迎春收在炕櫃裡,留著逢節過禮的好賞人,自己卻是不大敢用,只怕穿錯戴錯,惹人笑話。」

    皇太極也笑起來:「你不會用,還不會問麼?就算那些妃子們也不曉得,宮裡許多老太監都從北京宮裡過來,什麼沒看過聽過,問他們就是了。你就是怕費事,萬事圖省儉。其實你身為大妃,便鋪張些也是應當。就好比今兒個,雖說不是整壽,終也不能太簡便了,就不驚動整個後宮,至少也要御膳房多加幾味菜,請你兩個侄女兒一同過來,我們四個人為你慶生,如何?」

    哲哲見所有對答竟然都被大玉兒料中,倒有些暗暗驚心,當下默不作聲,只任皇太極傳令下去。迎春等聽說要吃酒,知道必有賞賜的,都欣喜雀躍,忙忙地分頭去傳令邀請。

    稍頃大玉兒攜著海蘭珠盛妝來到,先給皇太極見了禮,又向哲哲拜壽。皇太極見兩人一個英氣勃勃,一個楚楚動人,大覺開懷,都招呼來炕上坐下,道:「今天我們四個人為你姑姑做壽,只論親情,不論宮禮,都要放開量好好喝一回,不許藏私的。」便請哲哲坐首席。哲哲自是不肯,皇太極勸道:「你今兒個是壽星,況且我們是家宴,你要再扭捏,是存心不叫我盡興了。」

    哲哲只得依言坐了首席,皇太極與大玉兒打橫相陪,海蘭珠對桌。四人坐畢,海蘭珠便要執酒來敬,大玉兒勸阻道:「既是祝壽,免不了敬酒,只是這樣子一路喝下去,倒俗了,也無趣。不如行個令兒,也喝了,也玩了,也熱鬧些,可好?」

    皇太極率先叫好,哲哲只得隨聲附和,海蘭珠自然更沒異意。大玉兒遂宣令道:「擲骰子猜對家,對了點的一個出令一個接令,出令的說一句詩,須提到眼面前有的一樣東西,同時又藏著一件屋裡有可是句子裡沒有的東西,那接令的也要說一句詩,卻要把出令的句子裡藏的那樣東西點明出來,意思要吉利,還要應景,說的是眼面前兒的一件事,山南海北地可不成。對了令的一杯酒,錯了的三杯,如何?」

    哲哲先笑道:「好不囉嗦,只怕太難些。」

    皇太極本不慣詩詞,卻也不在意,道:「這是存心要我喝酒呢,也罷,就醉一回讓你們姑侄笑話。」

    大玉兒道:「誰敢笑話大汗?況且也未必輸。」便先擲了一個三點,皇太極、哲哲、海蘭珠也都擲過,四人並無相同點數,按令共飲一杯,重新擲過,這次是海蘭珠與皇太極同點。

    海蘭珠怕皇太極對不上令來面上無光,不敢為難,有意出個簡單的,滿桌上看了一回,遂吟道:「暗香浮動月黃昏。」

    皇太極聽是如此熟極而流的一首詩,自然明白海蘭珠是有意相讓,倒覺感激,便指著瓶中供梅應道:「格格這詩是《詠梅》,『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表面上提著句暗香,實裡句句說的都是梅花,可是並不提一個梅字,確是好詩。這便就還一句:『與梅並作十分春』,幸不辱令。」

    哲哲大玉兒齊聲贊喝,道:「果然是一室春色,吉利得很。」海蘭珠親自為皇太極斟了酒,兩人一飲而盡,互相照杯對笑。

    接下一輪,是大玉兒同海蘭珠對點,卻是大玉兒出令,早胸有成竹,笑道:「這可要好好想個難一點兒的出來,不然怎麼給姐姐出題目呢?」故意沉吟一下方道,「有了,就是『香稻啄余鸚鵡粒』吧。請姐姐還令。」

    海蘭珠一愣,心道這句「香稻啄余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出令詩句裡隱著的乃是「鳳凰」二字,倒不難應對。可是自己若是應了令,豈不自命鳳凰?且有思嫁之意?遂支支吾吾,勉強笑道:「妹妹的令兒果然難對,我認輸就是。」說著要喝酒。

    皇太極卻阻止道:「這有何難對?不如你喝一杯,我替你接了令就是。」遂指著莊妃與大妃笑道:「這句令得罪大妃,你可別惱,就是『雛鳳清於老鳳聲』。」

    哲哲要想一想才聽明白,笑道:「我原本老了,哪抵得上兩個侄女兒青春當年,花容月貌。」海蘭珠與大玉兒俱忙陪笑說:「姑姑過謙,這是大汗說笑,折煞我們姐妹了。」

    大玉兒便向大汗不依道:「大汗這句詩雖然不錯,意思也吉利,可是越俎代皰,太也偏心。難怪姑姑不樂意。大汗還不該罰酒三杯麼?若是不罰,今後我的令也都是大汗代了吧。」

    皇太極笑辯道:「我替格格接令,原是因為你這個令出得好,所謂『有鳳來儀』,若是廢了,未免可惜。你倒不領情麼?」

    大玉兒道:「大汗要人領情又有何難?替誰接的令,自然有誰來領這份情。卻是與我無干的。」說罷笑吟吟地將絹子向著海蘭珠一飛。

    海蘭珠只裝聽不見,扭轉了臉,指著門外鳳凰樓道:「我這會子卻有了,是『鳳闕龍樓連宵漢』,如何?」

    大玉兒讚道:「好詩,且吉利。不過已經遲了,這酒還是躲不過的。」奪過壺來,連斟六杯,逼著皇太極與海蘭珠對飲了。

    兩人無奈,只得一遞一杯地飲了。接下來又是大玉兒與皇太極對點,大玉兒有意刁難,出題道:「有了,是一句『和煙和露一叢花』,請大汗接令。」

    皇太極連這句詩也沒聽過,卻哪裡接得下?只得認輸道:「好不生僻。我這杯酒又躲不過了。」

    大玉兒卻向海蘭珠笑道:「大汗方才替姐姐解圍,姐姐難道不要投桃報李?」

    海蘭珠含羞,答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滿面飛紅,掩唇而笑。

    皇太極見她靨生紅雲,壓賽桃花,哪裡把持得住?便借酒蓋臉,深施了一禮道:「便請海蘭珠格格救我一救。」說得眾人都笑了。

    海蘭珠無法,只得應道:「姐姐這句詩出自吳融《賣花翁》,原詩是『和煙和露一叢花,擔入宮城許史家。惆悵東風無處說,不教閒地著春花。』大汗只往這『宮城』、『春花』裡來想便是。」

    皇太極一想果然不錯,笑道:「謝格格指點。」遂回了一句:「有了,便是『春城無處不飛花』。我是得格格指點自己對的,可不是格格替我答的,不算違令吧?」

    大玉兒點頭笑道:「不算違令。」

    四人喝了酒,如是又聯得幾輪,面上已俱有酒意,哲哲先告了饒,道:「這令雖好,酒量卻不足,不如換個罰規,輸了的人隨對家出個題目,歌也好,舞也好,總之有命必從如何?」

    眾人俱無異議。於是再擲過骰子,卻是哲哲與皇太極對點,皇太極見哲哲滿面桃花,目餳口滯,知她已不勝酒令,便欲出個淺顯的容她過關,遂道:「牧童遙指杏花村。」

    哲哲明知暗藏的令核是酒,一時腦裡有無數詩句湧過,什麼『金樽清酒斗十千』,『勸君更盡一杯酒』,『蘭陵美酒鬱金香』,意思雖對,卻都不應景,不由語塞。

    大玉兒有意打岔,笑道:「大汗錯了,這屋裡哪裡有什麼牧童?又哪裡來的杏花?除非您給清寧宮換個名兒叫『杏花村』。便是明天就改,今天這酒可還是要喝的。」

    皇太極笑道:「這你可說錯了。杏花村雖然沒有,牧童這裡卻現成兒的有一個。」

    大玉兒聽了更加笑道:「在哪裡呢?在哪裡呢?」說著故意滿屋亂看。

    皇太極咳嗽一聲道:「不就是大汗我了?我們草原上長大的巴圖魯,哪個沒有放過牧,騎過馬?就叫一聲牧童也不為過吧?」說得眾人越發笑起來,連地下侍候的丫環宮女也都笑成一片。

    皇太極得意道:「這下你沒得說了?還不替你姑姑喝三杯呢?」

    不料大玉兒早趁亂在哲哲耳邊提了一句,哲哲一愣,心想明明無酒,豈不錯了?但見大玉兒暗地裡猛使眼色命她照說,只得笑道:「急什麼?我都還沒認輸呢。」遂舉起酒杯來,吟道:「欲飲琵琶馬上催。」

    皇太極果然叫道:「錯了!我的令原出自『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杏花村是酒家,故而這裡的謎底藏著一個『酒』字,你的『欲飲琵琶馬上催』雖然有喝酒的意思,可是沒有點明『酒』字,況且也不應景兒。」

    大玉兒笑著辯道:「大汗自己剛才說過了,『牧童遙指杏花村』,您騎過馬放過牧,所以是牧童,那麼這句詩也可以說是藏著個『馬』字,姑姑對了這句『欲飲琵琶馬上催』,詩裡有馬,豈不是對了?」

    皇太極喝了聲彩,笑道:「是你辯得有理。我認罰便是。不過那不應景又怎麼說?」

    大玉兒笑道:「若論戰事緊張,大汗日夜牽繫前線,連喝酒吃宴也不能安心,姑姑這句接令倒也不算不應景,只是意思談不上大吉大利而已;不如這樣,大汗錯了,罰酒三杯;姑姑半錯,出個節目抵酒可好?」說著向哲哲大打手勢。哲哲會意,笑道:「都是這句『欲飲琵琶』的錯兒,也罷,就是珠兒給我們彈一曲琵琶罷了。」

    皇太極一心要熱鬧,自然滿口說好,道:「這個有趣。」

    海蘭珠為難道:「是姑姑輸了,怎麼倒要罰我?況且這裡也沒有琵琶。」

    哲哲笑道:「這個不難,關睢宮裡不是白放著一付琵琶?就叫迎春去取了來。」

    皇太極聽得「關睢宮」三個字,微微一愣,頓時感慨起來,原已有了三分酒,當下更不用人勸,便自斟自飲地,登時將三杯酒一一飲盡,長歎一聲,半晌無語。

    哲哲不安,正欲相勸,卻見大玉兒給自己使眼色不許,也不知她是何意思,只得別轉了面孔假裝不見。

    須臾迎春取了琵琶來,海蘭珠調柱撥弦,定一定神,便彈奏起來。她所學之歌,原本俱是綺蕾口傳身教,如今懷抱琵琶,扣弦而歌,活脫脫就是又一個綺蕾。

    皇太極癡癡相望,那海蘭珠眉目間原本就有三分像綺蕾的,再看她抱著綺蕾的琵琶唱著綺蕾的歌,哪裡還把持得住?不禁恍惚癡迷,心旌動盪,一時間勾起多少舊事來。不知不覺,將一壺酒喝了大半壺下去。

    海蘭珠一曲唱罷,抬起頭來,鶯聲嚦嚦地道:「粗鄙之音,有辱聖聽。」說著緩緩跪拜下去。皇太極心頭恍惚,酒氣上湧,癡癡地伸手出去,親自扶起來,脫口道:「愛妃請起。」

    一言即出,眾人俱是一驚。海蘭珠驚愕抬頭,與皇太極四目交投,一時愣住。大玉兒早翻身下炕,跪下稟道:「恭喜大汗,賀喜大汗。謝大汗恩寵,納我姐姐為妃,大玉兒代姐姐叩謝龍恩。」竟將皇太極一句醉語坐實。

    海蘭珠起先見大玉兒每句話都似有深意,又每每以出令暗示自己,早已猜到三分,如今見她以訛傳訛,弄假成真,頓時羞得滿面通紅,低了頭一言不發。

    哲哲隨即也反應過來,一邊心內暗讚大玉兒心智迅敏,見機得快,另一邊卻也不由驚心,此時方知她叫自己念起「欲飲琵琶馬上催」的深意,竟是伏線千里,如此佈局巧妙,算無遺策,倒也叫人心寒。然而箭在弦上,已不得不發,遂也只得隨之向皇太極與海蘭珠道喜。底下人見狀,也都不知所措,見莊妃跪了,便也都隨著跪下來,滿口亂喊著恭喜祝福的話來。

    皇太極被這一番動作言語,早驚得酒醒過來,自思金口玉牙,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原無抵賴之理;且看著海蘭珠眉聚春山,眼橫秋水,滿臉都是情意,慶幸尚不及,又哪裡有一絲半毫抵賴的意思。遂順水推舟,嘿然笑道:「大妃賢德,此為後宮之事,就請大妃代為籌措吧。」

    附註:

    史有傳聞,皇太極於天聰六年(1632年)曾娶過一位東宮娘娘,而且是自己親選的,到了天聰八年,又娶了宸妃海蘭珠後,這位前東宮娘娘被逐出宮門,而由海蘭珠取而代之。這是清初宮闈之中頗具戲劇性的一段婚姻,也算是奇聞軼事了,無奈詳情無處可查。惟《滿文老檔》真實地記述了當年皇太極親自選美的戲劇性活動,並述娶此女時陣勢頗隆,但於天聰九年產後被逐,原因不詳。今筆者因此女經歷與綺蕾多有吻合處,故大膽猜測,將二人合為一人。

    至於海蘭珠何以二十六歲始嫁皇太極,考諸史料文獻均無記載。雖有軼史稱其此前實曾出嫁,因夫早亡而改嫁皇太極,但不能為據。另關於貴妃娜木鍾、淑妃巴特瑪來歷,史聞亦有諸多傳言,其中最常見的一種說法是此二人皆是察哈爾林丹汗之妃,歸降後為皇太極所納。於此種種,今皆不取,只當四宮早已歸屬皇太極,免去一一敘述大婚情景,重複描寫之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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