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言化先生,你願意與黃坤小姐結為夫妻,不論窮苦與貧賤,從此互相扶持,永不離棄嗎?」
「我願意。」
「黃坤小姐,你願意與陳言化先生結為夫妻,不論窮苦與貧賤,從此互相扶持,永不離棄嗎?」
「我願意。」
「現在交換戒指……好,我以聖父聖靈聖子的名義宣佈,陳言化先生與黃坤小姐,在此結為合法夫妻,阿門!」
聖弗朗西斯大教堂裡,一場萬人矚目的婚禮在此舉行,可是主角不是黃裳與蔡卓文,而是黃坤與陳言化。黃裳,只是伴娘。
這天的黃坤是美的,三十多歲的女人有時會有一種反常的嬌艷,像夕陽西下前的火燒雲,可以映紅整個天空。她租了照相館的婚紗來拍照,左一張右一張,搔首弄姿,俯仰做態,並不忠實地記錄著自己的一顰一笑,又喊黃裳來合影,叮囑攝影師拍得親切些。
陳言化在一旁滿意地笑著,他並不知道妻子的真實年齡,自然也不知道她曾經已婚且育有一子的歷史,在他眼中,黃坤是十全十美的,年輕,浪漫,貌美如花,只不過不大像春天的花罷了。她穿著低胸的禮服,香腴的肩完全暴露在衣服外面,泛著珍珠白,並且是新鮮珠子的瑩白,有一種豐潤的光澤,但這也許是因為汗膩的緣故,因為儘管已是初冬,可是正午的陽光這麼足,而活潑的新娘子又是這麼的好動。
他看著自己的新親戚,也感到由衷的滿意,岳丈黃家風是背景強大的商家巨賈,舅哥黃乾是留洋歸來的有為青年,黃裳是著名的才女編劇,黃帝雖然孱弱,但文質彬彬,氣度優雅,是個古代的書生,雖然聽說他並不大喜歡讀書,黃鐘要差一些,擠在他們中間,有點像雞立鶴群,但也並不失禮於人。
還有賓客,也是令他滿意的,有導演明星,有商人政客,也有小報記者,非富即貴,花團錦簇。那些記者們在到處搶著鏡頭,陳言化知道,明天那些照片會出現在報紙的娛樂新聞版,那麼,全上海的人都知道他娶了一個好太太了。
他又注意地看了一眼黃裳。為了要不要請黃裳做伴娘的事兒黃坤猶豫了好久,既想借重她的名氣,又怕她的美色搶了自己的風頭,最終還是決定要請,是因為言化說了一句結論性的話:「憑她多麼美麗著名,婚禮上的永恆女主角只能是新娘子。」現在他對自己的結論也很滿意,因為黃裳非常懂得進退,自始至終只是默默地陪在新娘旁邊,像林妹妹初進榮國府,不肯多說一句話,不願多行一步路。雖然美得透明,卻也靜得虛無,站在黃坤身邊時,她是盡職盡責錦上添花的最佳陪襯,離開了鏡頭的追逐,就立刻無聲無息了,無一絲張揚,也無一分煙火氣,似乎隨時會因為一聲歎息隨風而逝。她的眼睛裡,鎖著那麼多的心事,深得像一口古井,卻也清得像無塵的井水,又時時帶著絲隱秘的微笑,似乎沉浸在某種不為人知的快樂中陶然自得。
這時候人群中爆出一陣笑聲,原來該拋花球了。陳言化急忙站到新娘的身邊去,黃裳卻躲在了人叢中。所有的未婚女孩子站成一排,笑著,嚷著:「拋呀,這裡,拋過來!」
黃坤手捧花球擺好了姿勢,靜了有一分鐘左右,好讓記者們有足夠的時間拍照。然後「呀哈」一聲,將花球倏地拋過頭頂,向後擲去。
女孩子中間發出一陣尖叫聲,接著鼓起掌來,有節奏地連聲叫著:「黃裳!黃裳!黃裳!黃裳!」所有的鎂光燈一齊閃亮起來,穿著伴娘禮服手捧花球的黃裳在燈光的照射下美得像個天使。
黃坤防了又防,黃裳避了又避,可是防不勝防、避無可避地,在婚禮的尾聲,黃裳還是做了一回絕對女主角。
黃坤並不知道,其實這時的黃裳也已經是已婚的身份了,婚禮的舉行,比她還要早了半個多月。
家秀做的主婚人,依凡是證婚人,客人則只有崔媽一個。先是中式,拜天地拜依凡夫妻對拜,然後西式,也只是交換戒指而已,其餘的程序一概全免,因為「互相扶持永不離棄」在戰爭年代其實是一句空話。他們今天在這裡永結同心,也許明朝就天涯永隔了,誰能知道呢?
拜父母的時候,崔媽哭了。依凡卻只是平靜地笑著接受了他們的磕頭,彷彿一個聖母在接受信徒的膜拜。家秀則因為自己在這場婚禮中多少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心上十分不安,一再勸黃裳三思而後行。
但是黃裳已經鐵了心,如果她有一天的時間,她就要同蔡卓文好好地做一天的夫妻;如果她只有一分鐘,她也要將這一分鐘用來獻給她的愛。
她那種飛蛾撲火的果決懾住了家秀,終於也只得點頭答應為她主婚。然而婚禮前夜,家秀忍不住再一次同黃裳做最後的交涉,提醒她:「婚姻是一輩子的事,這樣匆忙決定,未免欠周到。」
黃裳沉默,不甚贊同,卻也不肯反駁。家秀以為她在想,便又說:「一步走錯了,就是一生。」黃裳抬頭,脫口而出:「孤獨的貞潔,也是一生。」
家秀彷彿被重拳擊中似的,猛地後退一步,要扶著桌角才沒有跌倒。
她被徹底打敗了,臉色慘白,久久說不出話來。她是貞潔的,也是孤獨的,孤獨貞潔地過了半輩子,並且還要這樣孤獨貞潔地過下去,也許一生就交付給這兩個詞:孤獨,和貞潔。
她根本就是一個失敗的典型,還有什麼資格教訓黃裳?
黃裳看著姑姑驟然失血的臉,心裡有些後悔話說得太重了,可是卻不肯認錯。錯?那麼什麼是對呢?如果愛他是錯,那也是自己的選擇。今天不錯,明天就沒機會了。一輩子不做錯,還算什麼人生?
她錯得義無反顧。
「阿裳,你長大了,要怎樣便怎樣吧。」家秀最終說,「我和你母親,一個結婚又離婚,一個孤獨了一輩子,都沒為你做出好榜樣,也就沒什麼道理可以教你,你的路,只好自己走罷。」
但是她仍然提出了一個要求,就是婚禮不要張揚。恰好這也是卓文的想法,於是整個婚事的進行秘密而簡單,除了至親之外,不叫一個人知道。
婚後他們到杭州玩了三天,算是度蜜月。
選擇杭州,是黃裳的意思。她說,當年許仙和白娘子就是在西湖邊成就的一段佳話,他們人蛇相戀,為法理所不容,天上地下,苦無立身之處,最終弄得水漫金山,風雲變色,一座雷峰塔壓住了千年白蛇,了結了一段孽緣。
在世人眼中,她與卓文,也是一段孽緣吧?
他們的戀愛,也同人蛇相愛差不多,不能為世人所理解。所以,今天她要來西湖祭拜白蛇,向天地表示,她待卓文的心,也正如白娘子之於許仙,生死追隨,永不分離。
他們沿著當年許仙遊湖的路線,也一般地買了香燭黃紙,換了新衣,「入壽安坊,花市街,過井亭橋,往清河街後錢塘門,行石函橋,過放生碑,逕到保叔塔寺」,再「離寺迤邐閒走,過西寧橋、孤山路、四聖觀,來看林和靖墳,到六一泉閒走……」
只是《警世通言》中的許多地名今日已都不可考,只不過估摸著走個大概罷了。
等在瘦西湖租船坐定,已是夜半時分。他們雙雙泛舟湖上,槳聲燈影依稀如夢,天上和水中各自有一個月亮,但是兩個月亮都是一樣的可望而不可及。
黃裳淘氣地做一個萬福,捏著嗓子問:「敢問官人,高姓尊諱?宅上何處?」
卓文笑答:「在下姓許名仙,排行第一,家住……」一時想不出許仙住在何處,順口胡謅,「家住花果山水簾洞,人稱『齊天大聖』是也。」
黃裳大笑:「錯了!錯了!」
卓文道:「沒錯,我若不是孫悟空,如何偷得天仙下界?」
黃裳依偎著他,滿眼都是笑:「孫悟空偷的可不是天仙……卓文,我真想讓全天下人知道我的快樂,可是……」她明知道他們的婚禮不可能讓更多的人知道,但仍是孩子氣地忍不住要問:「如果有人問起你結婚的感受,你會怎麼說呢?」
卓文說:「喔,那要看是誰來問了。」
黃裳驚訝:「這有什麼分別?」
「分別大了——如果是你問我呢,我自然回答說甜蜜無比;如果是別人問,我就會告訴他,苦不堪言。」
黃裳佯怒:「你這樣虛偽!」
卓文笑:「這不是虛偽,是自衛——那,你知道有一句話,叫做『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那當然是為了自我安慰;可是我問你,那吃到了葡萄也說葡萄酸的人呢,卻是為了什麼?」
「大概……是他的確吃到了酸葡萄吧。」黃裳繼續淘著氣。
卓文笑起來:「不是的,是他害怕別人嫉妒,有意要安慰別人的。所以,這葡萄只能是酸的,永遠是酸的了。」
兩個人一齊揚聲大笑起來,笑聲驚碎了水中的月亮,圓了又散,散了又圓。
船漸漸開至雷峰塔的舊址,黃裳輕輕誦起當年法海建塔鎮妖的偈語:「雷峰塔倒,西湖水干,江潮不起,白蛇出世。」
雷峰塔鎮妖千年,如今也終於倒了,白蛇應已出世,卻不知涅槃重生之後,可否已修成人形,重結良緣?隔岸有人遠遠地唱著:「頓然間鴛鴦折頸,奴薄命孤鸞照鏡。好教我心頭暗哽,怎知他西湖多薄倖……心腸鐵做成,怎不教人淚雨零。奔投無處形憐影,細想前情氣怎平?淒清,竟不念山海盟;傷情,更說甚共和鳴。」正是雷峰塔《斷橋》一段。
歌聲踏了水波漾漾地傳來,格外有種蕩氣迴腸之感。黃裳細細地聽罷,歎道:「所有寫白娘子的故事裡,我最喜歡的是《警世通言》,最恨的也是《警世通言》,為的是『通言』裡的白蛇最親切,可是許仙卻最無情。記得小時候,每次讀到法海用金缽收了白蛇那一段,看到白娘子現了原形,化做一條三尺長白蛇,卻仍然昂頭不住地向許仙望著,我就想大哭一場。可恨那許仙,不但不感到慚愧憐惜,還要親自化緣搬磚,砌成七層寶塔來鎮住她——天下怎麼竟有這麼無情的男子!阿彌陀佛,總算現在雷峰塔倒掉了。」
卓文笑著說:「你只記得白蛇待許仙的好,卻不記得她的狠,且不說她偷東西連累他坐牢,就說她要挾他的話罷——『若生外心,教你滿城皆為血水,人人手攀洪浪,腳踏渾波,皆死於非命』,太狠了些。就算男子負心,卻也罪不至此,何苦這樣相逼?」
黃裳沉吟:「說起這個,倒和佛經八部裡的阿修羅有一比——佛經上說,阿修羅性子剛烈執拗,能力很大,然而喜怒無常,與他接觸,若讓他喜歡便罷了,若是令他不悅,便必遭他報復,蒙受災難。」
卓文笑:「性子剛烈執拗,喜怒無常……這倒是有些像你。我若得罪了你,你會怎麼樣呢?」
黃裳也笑,故意說:「那當然是要水漫金山,血洗全城啦!」然而隔了一會兒,她又歎了口氣說,「你如果然負心,我也不會怪你,只會遠遠地離開你。可是我會以一生一世的眼淚來懲罰你,教你不安……或者,只是懲罰我自己罷了。」
卓文收斂了笑容,握住黃裳的手,誠懇地說:「阿裳,今生今世,我絕不會負你,也絕不教你為我流一滴眼淚。你不必問我結婚的感受。你說過,要同我天上地下,生死與共;而我對你,也是水裡火裡,永不言悔。不論你想我為你做什麼,只要你一句話,我便是刀山火海,也必定笑著去了。」
黃裳心中激盪,緊緊地擁抱著丈夫,喃喃說:「卓文,你說,兩個人到底可以有多近?」
卓文握著黃裳的手,讓彼此十指交叉,問她:「你現在能不能分清哪只手指是你的,哪一隻是我的?」
黃裳低頭沉吟。卓文微笑著,可是眼裡全是淚,他說:「阿裳,我要你知道,我們已經彼此穿越,密不可分。」他又抽出手來,將他們的手心互抵,「最近,是可以貼心。如果將來有一天我們不得不暫時分開,但是我們的心還會在一起,彼此相印,密不可分。」
那真摯的誓言,無論什麼時候想起,都令黃裳激動萬分。有兩個月亮為她做證,不管將來自己會為了所愛承擔多少痛苦災難,經歷多少猶疑折磨,但是只要他們有過今夜,有過這一刻的肝膽相照,日後便是千錘百煉,壓在雷峰塔下永世不得翻身,也是心甘情願,絕不言悔。
回到上海後,黃裳仍然住在姑姑家,也仍然做姑娘打扮。蔡卓文自暗殺事件後,便注意深居簡出,行蹤隱秘,並且千叮萬囑不要黃裳去他的住處。而「水無憂」,因為已經被人注意到了,他也很少登門。
他們已經是夫妻了,可是只能租國際飯店的房間相會。卓文又隔三差五地要往南京開會,同黃裳見面的機會就更少。
有限歡愉,無限辛酸。
但是因為難得,格外可貴。每一次都是「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而不相見的日子裡,黃裳便靠回憶那短暫的相會來度日,把她的相思之樹種得更深,培得更茂。黃坤盛情地邀請她做自己的伴娘時,她因為苦於找不出推辭的理由,也只有答應了。如今看著場面隆重的婚禮,她心裡想著的,卻只是自己的婚禮。
她並不感到相形見絀,相反,比起黃坤喧囂熱鬧的華麗緣,她更覺得自己沉默的愛情神聖而偉大,有一種悲劇的美,是生命之樂的又一個重低音。
她躲在自己那隱秘的快樂之中,忍不住又微笑了。
戒指交換儀式後是盛大的家宴,宴後並有舞會,就在黃家花園裡舉行。
第一支舞按例是由黃坤和陳言化領跳,然後其餘的人紛紛下場,男女青年們藉著這個機會彼此認識,年齡相當,又多半門當戶對,打著燈籠也難找的好機會。
黃裳坐在太陽傘底下,喝著加了冰塊的凍檸汁,在人群裡找她的弟弟。黃帝正在和一個女孩子跳舞,那女孩秀麗得出奇,有一股子形容不出的溫柔婉媚,一看就是那種典型的在上海特有的弄堂房子裡長大的女孩子,家境也許貧肅,但必定環境清白,教導謹慎,是養在白石子琉璃盞裡的一盆水仙花兒。黃裳記得剛才在婚禮上,黃帝一直地向她身上灑紅綠紙屑的,那專注愛慕的神情,同他以往的散淡厭倦大不相同,這女孩在他心目中必然佔有不輕的份量,或者,就是他嘴裡常常提及的那個護士小姐韓可弟吧?
正自猜測著,黃乾和黃鐘兄妹雙雙走了過來,招呼著:「裳妹妹,為什麼不下去跳舞呢?」
黃裳笑答:「跳舞哪有看舞的樂趣多呢?」
黃乾替黃鐘拉開椅子,自己就隨便地倚在桌邊,隨手取了一枚葡萄,邊吃邊說:「難怪裳妹妹會成為大編劇,為人處事果然和別人不一樣。」但是他自己似乎也很喜歡觀舞,眼神裡有一種奇特的專注。
黃裳順著他的眼神望過去,發現他看的也是黃帝和韓可弟,心裡不由一動。
黃鐘也注意到了,問:「哥,你覺得韓小姐漂亮嗎?」
「漂亮?當然!」黃乾打了個忽哨,「這是個當代中國已經絕跡了的小家碧玉,可是又沒有一點小家子氣,難得的極品呢!我們在國外留學的時候,有一次大家議論起來,說想娶個什麼樣的太太,說來說去,都覺得中國的姑娘比外國的好。可是回來之後才發現,我們心裡的中國姑娘,和現實裡的中國姑娘,完全不是一回事兒。看到這韓小姐,我倒又想起當時我們的那些議論來了,原來理想中人真是有的,只是難得一遇罷了。」
「現在給你遇到了,可惜別人已經捷足先登。」黃坤酸溜溜地說,「小帝幾乎一分鐘也離不開她呢。」
「是嗎?」黃乾含著笑,不置可否,一雙眼睛在韓可弟身上流連著,毫不掩飾他的好感。他吃完了葡萄,就勢在桌布上蹭了蹭手,便一路踩著舞點子自顧自旋了幾個圈兒,恰好旋到黃帝身邊停下,一彎腰做個請的姿勢,笑著說:「小帝,這支舞讓給我好不好?」
黃帝這會兒也有些累了,又礙著黃乾是哥哥,不好計較,向可弟點了點頭,便將她的手交到了黃乾手上。
黃乾笑道:「榮幸之至。」就勢摟著可弟猛轉了幾個圈子,話音沒停,人已經遠了。
黃帝踽踽地走到姐姐這邊來,黃鐘立刻站起把自己的座位讓給他,又緊著問:「累了吧?喝點什麼?我去給你拿。」黃帝看了黃裳的凍檸汁一眼,隨口說:「就是它吧。」
黃鐘皺了眉,彷彿在思索一個天大的問題:「檸檬水?人家都稱這做『初戀的滋味』呢。可是,這是凍的,喝太凍的對你身體不好,不過,天這麼熱,也難怪你想喝冷的……也罷,我叫他們少放幾塊冰好了。」問題得到解決,她「啪」地一拍手,轉身跑遠了。
黃裳搖頭,對這個過分溫柔的小堂姐充滿了同情。黃鐘的無微不至的關懷就像一杯放了過量糖和奶昔卻獨獨忘了放咖啡粉的咖啡,令人乏味不已。然而,她有什麼錯呢?她最大的錯誤,不過是愛黃帝多於黃帝愛她。黃裳委婉地勸弟弟:「黃鐘也是你姐姐呢,別老把人當下人使喚。」
黃帝似不願意就這個話題談下去,抬頭問:「媽媽怎麼樣?」語氣裡帶著恰如其分的淡淡的憂傷。
黃裳不以為然:「你既然關心媽媽,為什麼不去看她?」
黃帝無限煩惱似地歎了一口氣,眼睛望向遠方,彷彿誰知寸心苦,唯有托明月。他今天被派的任務是向新郎新娘拋灑米粒和紅綠紙屑。他喜歡這鮮艷飄揚、略帶一點悵惘意味的工作,漫天花雨從他的指尖傾瀉出去,如天女散花,施福人間。他有意地側一側身,讓那紙屑也落到可弟的頭上,彷彿灑給誰誰便得到了幸福。他希望自己可以有這種魔力。他相信穿白色禮服灑紙屑的自己是很美的,美得可以照樣子打一尊石膏的天使像來。可是這會兒屬於他的戲份已經完了,他未免有些惆悵,不由要藉著思念母親的因由把這種情緒充分地表現出來。
黃裳只覺越來越受不了這個弟弟,一舉手一投足都像演戲,而且是京腔戲,在這一點上他倒是完全承繼了黃二爺的遺傳。她正想再說句什麼,一位西裝革履的男青年走過來,向她彎腰做出請的姿勢來:「黃小姐,新郎新娘已經在跳舞了,伴郎伴娘是不是也應該共舞一曲呢?」不等黃裳拒絕,已經一連串地自報家門,「我姓徐,是新郎陳老師的學生,我父親是銀行家……」
這時候黃鐘也舉著飲料回來了,邊走邊笑著:「小帝快接著,冰死我了……」
話未說完,忽聽一聲槍響,人群中忽然竄出幾條大漢來,對著黃家風直撲過去,其中一個和黃鐘撞了個滿懷,隨手一推,將她推翻在地,仍然跨過她向黃家風奔去。
女客們尖叫起來,男客慌著找地方避難,黃鐘嚇得倒在地上不敢爬起,黃帝和那個姓徐的伴郎彼此抓扭著抖成一團。保安持著槍衝進來,一邊開槍一邊喊:「趴下,沒事的人快趴下。」
人群正亂著,聞言立刻臥倒,那沒反應過來仍然亂跑亂撞的,少不得絆在趴下的人身上,也跟著摔倒了。剛才還是歡歌笑語的繁華地,轉眼便成了血流成河的修羅場。刺殺的人佔了先機,已經抓住了黃家風,可是保安也已經跑上來,團團圍住。
眼看是跑不脫了,那開頭一槍的人將槍口對準了黃家風的頭,向保安喊話:「你們也是中國人,怎麼可以給這個漢奸狗賣命,當狗的狗?我們已經有可靠證據,上次毛巾廠的事件,幕後策劃人就是這個人面獸心的狗漢奸,害死了我們工人弟兄幾十條人命。今天我們幾個拼著死,也一定要他為我們的兄弟抵命。你們不讓開,是想給這個狗漢奸殉葬嗎?」邊說邊逼著黃家風向後退去。
黃裳這時候仍然端坐在太陽傘下,既沒臥倒,也沒跑開。眼前的一切,不知為什麼讓她有一種宿命的感覺,似乎在什麼地方發生過,或者,就是不久的將來即會發生。抗日分子對保安們喊的話,就好像是對著她說的。狗的狗,何等尖刻?
眼看雙方陷入僵持,她款款站起來,手裡仍然端著一杯凍檸汁,緩緩走向黃家風。她的心情十分平靜,臉上甚至還帶著笑,她並不關心這個曾經苛待為難過她母親的大伯,也並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些什麼事,她只是筆直地向彈火的中心走過去,彷彿迎著蔡卓文走過去。
矮著半截的人群中間,黃乾護著韓可弟就蹲在黃家風身後不足兩米處。看到黃裳走過來,他低低地向可弟耳邊說了聲:「別怕,別出聲。」自己則趁著人們不備悄悄向黃家風掩近。
領頭的抗日分子喝命:「站住,別過來,幹什麼?」
黃裳恍若不聞,仍然微笑著走近,輕鬆地說:「我是黃裳,你看過我的電影嗎?要不要喝杯水?」說著將杯子遞過去。
領頭人不耐煩地用手槍撥開杯子:「走開,搞什麼名堂?」
一語未了,黃裳整杯水已經潑灑在他臉上,而黃乾大喝一聲撲上來將家風護在身下,頓時槍聲大作,兩派人對著射擊起來,領頭人見良機已失,喊一聲「快撤」邊開槍邊向後退,保安衝上前將黃家父子圍在中央,對著他們撤退的方向一通亂槍掃射。
險情解除了,女客們重新站起來,一邊忙著整理花容,一邊用手拍著胸口喊「我的上帝」扮小鳥依人;先生們這時候個個成了勇士,趁機將他們久已心儀的女子摟在懷中表現紳士風度,口裡安慰著:「別怕,我在這裡。」那位伴郎仍然留在原地發著抖,似乎還沒弄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黃鐘一頭汗一頭淚一頭泥,卻只顧緊著問黃帝:「你沒事吧?嚇壞沒有?摔到哪裡了?」黃帝卻亂著在人群中找韓可弟,找了半晌,發現原來她正幫著黃乾給黃家風包紮傷口。
黃家風胸上中了一槍,傷得不輕,卻仍用最後一分力氣,望著黃裳,重重點頭:「多謝你!」
黃裳戲劇化地替黃家風解了圍,自己卻像一個沒有入戲的看客,心上一陣陣地茫然。保安和抗日分子雙方都有人受傷,其中兩個抗日分子,一人傷了左腿,一人傷了右腿,不能及時逃走,被保安抓住了。黃家風吩咐先押到柴房,派專人24小時看守,不得放鬆。
黃裳目送著那兩人被抬走,心知他們要被審訊了,黃公館的刑罰未必比「貝公館」輕,如果這回死了人,那麼她就是劊子手,至少也是幫兇。她竟幫了她一向厭惡的大伯一回,為什麼?
在剛才的電光石火之間,她似乎把他當成了他,潛意識中只覺得,如果自己今天救得了黃家風,他日也必救得了蔡卓文。在自己心目中,原來蔡卓文同黃家風其實是一樣的人麼?儘管不關心政治,但她畢竟是個中國人,和所有的中國人一樣痛恨日本人,也因此從來不肯相信蔡卓文是漢奸,可是為什麼當人們罵黃家風漢奸時,她會有這麼大的反應以至於捨身相救呢?
她忽然想起十幾年前在北京黃家祠堂裡母親痛斥黃家風的一幕來,「我沒有丟任何人的臉,丟臉的,是那些抽大煙、逛窯子、當日本狗、賺無良錢、沒心沒肺沒廉恥沒原則的敗家子兒。」
當時她對母親的勇敢正直是多麼欽佩呵,可是今天,她竟然捨身相救那個母親口中「沒廉恥沒原則」的「日本狗」、「敗家子兒」!她和她的母親,一個愛上了英勇的反法西斯戰士,另一個卻嫁給親日政府的高級官員,同樣是為了愛情,可是她的愛,卻是如此地辛苦哦!
那領頭的抗日分子剛才的話又響在了耳邊:「你們也是中國人,怎麼可以給這個漢奸狗賣命,當狗的狗?」
狗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