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貝當路國際禮拜堂的對面,有一座白色的建築,巍峨華美,高聳入雲,周圍碧草青青,蜂飛蝶舞,終日洋溢著一種風和日麗的氛圍。那裡曾是一所美國學堂的舊址,裡面時時飄出莘莘學子的琅琅書聲,與禮拜堂的聖樂遙相呼應,繪就出一幅人間天堂的優美畫卷。
可是如今,天堂變成了煉獄,琅琅書聲換成了犯人被嚴刑拷打時發出的慘絕人寰的呼叫——日本憲兵隊挑中了這優雅的處所,把它改做施暴的刑室,在此上演一幕又一幕的現世慘劇。不知多少有志之士在這裡結束自己年輕的生命,人們談虎色變,視那裡為人間地獄,隱晦地稱它做「貝公館」。
而這年7月,貝公館又抓進了一個新的共產黨人——柯以。
柯以是在拍片現場被憲兵隊突擊逮捕的,罪名是共產黨地下組織小組領導人。
演員們亂成一團,有怕惹禍上身趕緊告病回家的,有義憤填膺拍著桌子大罵日本狗的,也有的議論紛紛說看柯導演謹小慎微的樣子,倒沒想到他會是共產黨。
但當所有的議論歸結到怎麼想辦法搭救柯以的實際問題上時,所有人就都不說話了,最後還是芳姐說了句:「不如找找黃小姐吧,黃小姐同蔡先生熟,或者可以說得上話。」一句話提醒了大家,便亂著找電話打過去,偏偏黃裳陪依凡去醫院了,是家秀接的電話,聞言吃了一驚,答應立刻想辦法。
家秀心裡其實是矛盾的,她好容易逼著黃裳答應同蔡卓文斷絕來往了,現在倒又主動要侄女兒向人家求情,真是有些說不出口。可是除此之外,又有什麼辦法可以救柯以呢?
陽光透過花架疏落地曬在她的身上,葉子遮著的一段是暗金色的,花瓣裡篩下的卻是瑩亮的嫩粉紅,她坐在那暗金粉紅的影子裡,整個人就像泥金香爐裡燃著的一點燈芯,風吹過來,柔軟的,搖動的,也像燭火的忽明忽暗。她就坐在這忽明忽暗的燈芯裡沉思默想,彷彿人神交戰。
以前許多想不明白的事,現在全都簡單明瞭了。一直覺得柯以在歐洲的身份不尷不尬,說是搞電影,並沒弄出幾部片子來,卻天天身邊集合了一班朋友高談闊論,而他的太太,又未免歐亞兩地往來得太頻了些。卻原來,他是一個地下黨,而她卻是他的助手和聯絡員。這樣說來,柯太太的病逝也頗可商榷了。也正是因為柯太太的突然撒手,柯以才失去掩護,不得不親自回到上海來主持大局的吧?那麼現在,他的身份暴露,難道也要走他太太神秘病逝的老路了嗎?
不!不可以!柯以是不能死的!家秀緊張起來,一雙手扭在胸前,把前襟的衣服都抓得皺了。
崔媽出出進進,幾次想開口又半路嚥回去。
家秀看得不耐煩,索性主動問:「崔媽你想說什麼就說吧,不要鐘擺似地在我面前晃來晃去。」
崔媽見問,先給家秀上了杯奶茶,這才湊前小心翼翼地說:「我剛才好像聽見您跟電話裡的人說,柯先生出事了,要小姐找蔡先生幫忙。我心裡便想著,既然小姐不在,為什麼三小姐您不自己給蔡先生打個電話呢?成或不成,試試總好,坐在這裡想,又不能把人給想出來。」
家秀聽她話雖粗糙,未必無理,倒也不禁沉吟,便到黃裳屋裡翻開抽屜找通訊錄,卻看到一隻造型奇特的雕花巧克力盒子,盒子呈心型,周圍用玫瑰枝纏著,異常精緻。一時好奇,便扭開機括來,只見裡面用干花瓣墊底,上面放著幾塊吃剩的巧克力糖,兩張過期電影票,一個放了氣的氣球,並幾張卡片。
家秀隨手拿起最上面的一張,只見寫著:
「我不指望你能聽到風鈴的聲音,也不敢奢求在雪上留下鴻影,
我只想做一陣風,吹動那風鈴,吹拂那雪花,吹皺那海浪,
也許只是一回眸,也許可共一盞茶,但是夠了。我只希望這個。
蔡卓文。」
蔡卓文?!家秀明白過來,這盒子,並這盒裡所有的東西,必然都與那個蔡卓文有關了,八成是記錄黃裳同蔡卓文諸次來往的紀念品,花瓣、糖果自是不消說了,是那蔡卓文送的,電影票大概也是兩人共看的,至於氣球的含義,倒是令人費解,難不成兩個人這麼大了還去商店買氣球來玩?
家秀拿過來細細檢查,發現上面印著某某茶餐廳字樣,這才恍然大悟,必是這茶餐廳招攬顧客的小禮品,兩人在這家茶餐廳共餐時隨桌贈送的了。
令家秀最吃驚的,倒不是原來黃裳背著自己同蔡卓文有過這樣多的交往,而是黃裳保存這些東西的用心良苦。這樣看來,這蔡卓文在她心目中已經有相當重的地位,是可以做一世的懷念了。
這倒反而令家秀下定決心來,也罷,就給那蔡卓文打個電話——就算不是為了柯以,探探那姓蔡的人品,看他究竟對黃裳安著一份什麼心也好。
蔡卓文接到電話很驚訝,但一句也沒有多問,立刻答應在「黑貓」見面,並周到地問要不要派司機去接她。家秀說自己有車,謝謝了。蔡卓文似乎又有一些驚訝,但仍舊沒有多說,便掛了電話。
家秀的車剛剛在「黑貓」門口停穩,她已經透過車窗一眼看到了蔡卓文——她並沒有見過他,但是立刻可以肯定,那個身形高大穿西裝的男人,一定是他。心裡不禁暗暗說了一聲難怪——難怪黃裳!
蔡卓文也認出了家秀,禮貌地上前摘下禮帽微微點了個頭,含笑說:「您一定就是黃小姐的姑姑了,如果不是提前說明,我會以為你是她姐姐。」他注意地看了一下那白俄司機,黃裳的家庭背景原來如此顯赫,這倒是他沒有料到的,也更令他對黃裳心生敬佩,一個不張揚不誇耀的女子,是最難得的。
直到在咖啡廳裡坐定,他心裡仍在為這小秘密微微激盪著。戀愛中的男女,總會忍不住誇大自己心中愛人的每個新優點,把這當成了不起的大發現。卓文已經不年輕了,可是在戀愛中的人照例是不問年齡的,他對這次約會相當緊張,但也做好準備,隨時等待家秀開口提出:「我以姑姑的名義請求,你不要再來找黃裳了。」
這話前不久黃裳已經對他說過一次——那天他們在「大光明」看完了電影出來,黃裳說想散一會兒步,便打發了司機回去。正是黃昏,空氣裡有一種難以名狀的傷感,他們並不知要到哪裡去,只順腳沿著北四川路默默往前走著,不時有人用一種奇異的眼神打量著他們——也許只是打量黃裳的過於醒目的穿著,可是黃裳卻不耐煩了,總覺得人們是在監視著她和他。她想熄滅那些窺視的眼睛,想遠離那些人,可是不論走到哪裡都是人,走完這條路前面是個十字口,四邊的路也都是人。哪裡都有人,有路就有人。有位作家說,世上本沒有路,因為有人走過,於是就有了路。可是現在所有的路都有人走過了,也就再沒有路了——路已經走到絕處。
月亮升起來了,極細極尖的一彎,倒是碧青雪亮的,然而太細了,使足了力氣也沒有多少光照下來,黃裳穿著白色緞質的旗袍,披著滿繡帶流蘇的長披肩,就好像盛不住月光似的,那光亮落在她身上,便一路滾下去,落在地上,跌碎了。而她纖細的鞋跟敲在月亮的光上,每走一步便又踏碎了一隻月光的鈴鐺。
終於她在呂班路口停住了,望著他清清楚楚地說:「就在這兒分手吧,以後——我們不要再見面了。」他只聽到「卡」地一聲,從心底裡冷出來,彷彿那裡也有一隻鈴鐺被敲碎了,再也粘補不起。
他看著她,這美麗嬌艷如同波切提利筆下《初生的維納斯》般的少女,冉冉自海上升起,嬌慵地立在兩片巨大的蚌殼間,皮膚潔白緊致,眼神略帶迷茫,她的臉上甚至還反射著貝殼的珠光。當她堅定地說著「分手」兩個字的時候,嘴角抿著堅決,可是眼裡卻分明寫著留戀。他從來沒有見過美得如此有靈魂的一張臉,美得令人心碎。自從他在她的生日宴上第一次見到這張臉,就感到深深的震撼。那是他自懂事起就有的一種愛情理想:在一個雲淡風清的夏日午後,在醇酒的芬芳和音樂的飛揚裡,共一個高貴冷艷的女子隔桌而坐,面前是兩杯紅如血的葡萄酒和一瓶新鮮的插花,光艷嬌媚正如對座女子絕色的華衣——那該是一個男子為之奮鬥的終身目標吧?
他做到了。可是後來他卻又不止於這希望了。他想進一步認識她,永遠地陪伴她。而她卻對他說分手,臉上流動著破碎月光般的哀淒。有什麼辦法可以讓那張臉重新綻露出燦爛笑容,而不是憂傷與絕決呢?
這段日子以來,他的心,一直徘徊在那個月光破碎的晚上,想不出一個再見她的理由。他知道她愛他愛得很辛苦,可是他愛她卻只有愛得更加艱難。她的背後,尚只是一個不贊成他們戀愛的姑姑,而他身後,卻有拉拉雜雜的一大家子人,甚至是一整個時代的人,還有他的出身、經歷、地位、立場、前途和性命。
在這個亂世裡,他們的愛情阻礙不僅僅來自通常一對不合相愛的男女所慣會遇到的門第隔閡和家族阻撓,更還有整個的時代背景所強加在他們身上的政治力量,以及立場與信仰上的尷尬。
他左右遲疑。
而這時,家秀突然找他來了。莫非這位姑姑擔心自己不肯放棄,要來當面興師問罪不成?但是家秀的第一句話卻是:「我今天來,是想請蔡先生幫一個忙。」
蔡卓文欠一欠身,將驚訝隱藏在一頷首間:「請問什麼事我可以效勞?」
家秀道:「你是認識柯先生的吧?我剛才聽說,他被憲兵隊抓走了。」
「柯以?」蔡卓文微微吃了一驚,「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就在今天下午。說他是共產黨,可是柯先生不過是個導演,剛從歐洲回來沒多久,一心搞藝術的人,我們認識這麼久,他從來沒有談過政治的,怎麼會是共產黨呢?」
蔡卓文徵求了家秀的同意,點燃一支雪茄煙,吸了兩口卻又擱下了,沉吟說:「柯先生的事我不是很清楚,但這之前也聽到點風聲,說他的確是共產黨,而且是地下組織裡一個不小的頭目,導演身份只是掩護,他真正的任務,是宣傳抗日。他們這次逮捕他,八成是獲得了較可靠的證據,只怕我也很難說得上話。」
家秀沉默了,可是不久她的咖啡杯裡落了一滴淚進去,俄頃,又是一滴。這一刻,連她自己也很震驚,沒有想到自己對柯以的關心竟是如此之切。她是愛著柯以的,現在她知道了,可是柯以卻已經身陷囹圄,讓她再沒機會告訴他她對他的愛。
蔡卓文被那無聲的眼淚軟化了,他想起了他自己同黃裳,如果有一天他犯了事,不知黃裳會不會為自己這樣流淚飲泣。他拿起那雪茄煙,因為擱了一會兒沒吸,煙已經自動滅了。他猶豫著要不要再點燃它,侍應已經跨前一步劃了火柴慇勤地遞上來,他也便就勢引燃了,深深吸了一口,小心翼翼地措著詞:「這樣吧,黃小姐,我答應您一定會盡力……我以前在南京的時候,同日本大使館的書記官池田先生有一點交情,或者可以說得上話……不過池田是文化官員,政治的事兒不一定做得主……什麼時候放人我不敢保證,但是至少,柯先生應該不致太受苦……」
遠遠地,樂隊奏響了一隻爵士樂曲,舞池裡有零星的幾對情侶在跳華爾茲,飛揚的青春,飛揚的裙。
家秀低著頭,重新抬起的時候,她的眼睛亮亮的,但是已經沒有了淚水,笑容堅定,截口說:「多謝您費心。柯先生出獄後,我想請蔡先生到家裡來用茶點,希望您能賞光。」口吻中有種異常果決爽利的味道,似不容商榷,略帶催促,不知是在催促蔡卓文加緊辦事,還是在催促自己快下決心,生怕過一刻便會後悔似的。
卓文一震,看不出這清秀斯文的女子討價還價起來,竟有這般胸襟手段。她話裡的意思,分明在暗示自己,如果可以救得柯以出獄,便從此獲得與她侄女兒自由交往的權力。他微微瞇細了眼睛看著家秀,這個高貴的女士竟然瞬息萬變,看她剛才無語落淚的樣子,你會以為她是楚楚柔弱無主見的,可是錯了,她談條件的時候,是比男人更果斷,更直截,更切中要害的。這是一盤交易呢,分方已經開出價碼,他要不要接手?
雖然有蔡卓文的鼎力相助,柯以卻還是關足了一個月才給放出來,好在沒有受拷訓。他走出貝公館的時候,看到家秀站在對面教堂門前的小廣場等她。
陽光很明媚,照得她渾身像一個發光體,周圍有鴿子在盤旋地舞,襯著背後教堂高高的尖頂,看著就像拉菲爾筆下的西斯廷聖母。她平靜地笑著,彷彿這裡不是憲兵隊,柯以不是剛從獄中出來,而是剛自歐洲雲遊回國,她到飛機場來接他。她那種溫和的微笑使柯以忽然有了一種回家的感覺,十分心動。
他同她一同坐在汽車上,含笑地說著一些關於天氣和鴿子的閒話,她沒有問起「公館」裡的情況,他便也不提起,明明是驚濤駭浪的劫後重生,可是他們兩人的樣子,卻只像風平浪靜的小別重逢。直到分手前的一刻,她才含著笑,不經意地提起,明天下午在家裡有一個茶會,希望他能參加。他問她都請了誰,她仍然笑著,笑容卻有些不自然,答說只有一位蔡先生。他全明白了,心中湧起一股說不清的酸澀。
可是到了第二天,柯以提了一籃水果準時准點地來赴約,家秀卻說蔡先生昨日回了老家,不來了。於是柯以成了惟一的客人,主人倒有三位,分別是依凡、家秀和黃裳。
茶座設在陽台上,黑鐵的雕花茶几上鋪著手繡的餐巾,與之配套的雕花椅子,旁邊推車上一格格放著茶、咖啡壺、新鮮橘汁、冰塊、糖盒和奶盅,點心只有幾樣,但是很精,最上層是一隻大花籃,裡面怒放著幾枝五色天堂鳥,周圍一圈風鈴草,顏色分明。
依凡穿著白色縐錦短袖旗袍坐在茶几旁,是一尊安靜的石像,見到柯以,只是微笑,並不招呼。柯以歎息,她是每見一次更比前一次呆了。
黃裳珍惜地把花籃抱進臥室,茶宴也就開始了,家秀因為看到柯以注意地看著那花籃,解釋說:「是蔡先生送的,他昨晚來道別。」
柯以問:「黃裳和蔡卓文……真的是在戀愛嗎?」
家秀在這件事上是多少有點心虛的,聞言低了頭,說:「也不能那麼說……普通朋友就是了。我本來也不贊成他們來往,可是……」
柯以斬釘截鐵地說:「這件事要盡快阻止。蔡卓文的背景不簡單,黃裳同他來往,會毀了自己,說不定要背上一世罵名。你對他禮讓,小心會引狼入室哦。」
家秀聽他說得嚴重,臉色大變。更欲再說,黃裳已經回轉來,邊走邊笑著說:「我說怎麼這兩天總是聽到鳥叫呢,姑姑猜怎麼著?我的後窗台底下,燕子在那裡築了一個巢,還養了一窩小燕子呢。」
柯以同家秀的談話就此打住了,他注意地打量著黃裳,這個女孩的眼中明顯有了許多心事。她以前的眼睛是清澈如水的,如今卻深得像一潭古井,鎖著千年的秘密,只等待夢中的王子來開啟。她的王子,是蔡卓文吧?正想旁敲側擊地點她幾句,崔媽進來說:「大爺府上的坤小姐來了。」柯以忙站起相迎。
黃坤已經一陣風地進來,笑容滿面地招呼:「姑姑,好久不見,你這陣子氣色愈發好了;阿裳,我不來找你,你從來也不知道找我,可想死我了;柯老師也在這兒,這可真是相請不如偶遇。你們可真是,喝下午茶這麼好的節目也不叫上我,就不許我這俗人也沾幾分雅氣麼?」
家秀笑道:「瞧你這張嘴,一會兒功夫,倒把人人誇了個遍也埋怨了個遍。你說的,相請不如偶遇,既然這樣,快坐下來喝杯茶吧。」
崔媽也上來侍侯,問坤小姐要什麼飲料,有無特殊口味。原來,在「水無憂」裡,雖然廚子、女傭各有安排,但是每每來了黃家的親戚,還是老僕崔媽招呼,顯得親切。
黃坤坐下來,緩緩地說明來意。原來,陳言化借人家的小會議廳搞了個畫展,願意提攜黃坤,撥出一角來讓她也拿出部分畫稿參展。黃坤想著,自己學粉彩畫的時間尚淺,還不懂得塗炭精粉,筆下的美人個個呆口呆面,遠遠比不上老師的活色生香。畫作並排,高下立見,沒的丟人現眼。倒不如拿些速寫美人出來,雖則稚拙,然而線條誇張,有意趣,說不定倒可以出奇制勝呢。打定了主意,她便興頭頭地,又趕著畫了幾十幅速寫,總標題《上海女人》,一併拿過來請黃裳幫忙配幾行文字。這開畫展本來就是為了軋熱鬧、出風頭,如果上海第一美女的畫配上上海第一才女的文,豈非相得益彰,大有噱頭,簡直金蘋果掉進銀網兜裡一樣醒目漂亮呢。
黃裳笑著,並沒有追問她誰是金蘋果,而誰是銀網兜。只是拿起畫稿來一張張翻著,果然有幾分意思,倒也技癢,隨手便題了十幾幅畫。
黃坤大喜,她以自己的心思揣度,總以為女人都是天生的敵人,漂亮的女人尤其如此,而漂亮又有名氣的女人之間,簡直就是不共戴天。她本來準備了一大堆的奉承話和種種優厚條件來交換黃裳的幫忙,沒想到竟然全用不上。黃裳如此痛快地就答應了。
她看著那些配文,在一個穿著極單薄的透明衣裳跳卻爾斯登舞的時髦女郎圖旁,黃裳寫著:
女人有時是為了跳某種舞而換衣裳,有時卻是為了穿某件衣裳而選跳舞——戀愛和婚姻的關係也是如此;
一個置身於九位女士的虎視眈眈之下的西裝青年的圖旁寫:
鶴立雞群是一種姿態,孤獨,而高傲;鵝立鴨群(準確數目字是4500只鴨子)卻是一種酷刑,非但孤獨,簡直殘忍。
對拋媚眼的女郎的評價是:
秋波的意思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而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意思,則是瞄準;
緘口不言的女郎卻是:
用嘴巴說話的女子,再能言善道也是本色演員;用眼睛說話的,才是演技派。
黃坤看得笑起來,睜著一雙風情萬種的眼睛問:「那麼,在人生舞台上,我算是第幾段呢?」
黃裳笑著恭維:「你是一個有演技的本色演員。」
柯以指著「鵝立鴨群」的那一張,大惑不解:「意思倒也機智,可是4500只鴨子是怎麼回事?」
黃坤大笑:「你沒聽人家說過:一個女人等於500只鴨子嗎?」
家秀皺眉道:「太刻薄了,物傷其類,相煎何太急呢?」
黃裳垂手領教。黃坤卻慣例聽不進這些老姑婆理論的,只管催著黃裳往下寫。這一個下午,便在黃坤的「妙筆」生花和黃裳的「妙語」如珠中度過了。
柯以走後,家秀一直記著他說的卓文身份曖昧的話,宛轉地探問起黃裳的心意,都被黃裳三言兩語岔開了。無奈只得挑明了話直說:「我答應你同蔡卓文來往,是覺得他不像一個壞人,可他的身份畢竟太特殊了。政治的事我不懂,但他結過婚,這總不能不計較。你還是問清楚的好。」
其實黃裳心裡未必不焦急,然而叫她如何開口去問呢?他並沒有向她求愛,連稍微明白點的暗示都沒有。他非常在意把握同她在一起的機會,可是難得他們在一起了,他卻又多半表現得心不在焉,彷彿有幾座山壓著似的。她完全不知道他心裡的想法,只是覺得,每次見到他她就很想哭,這好像是從他們初次相識就開始的,每次面對他,她都有一種流淚的感覺,悲哀地,感到世事的無法掌握。
最初姑姑明令禁止他們來往時,她儘管不捨,但也下定決心不再理睬他了。可是後來為了柯以的事禁令解除了,就好像歇了一冬的溪水重新解凍開流,是再也止不住的了。當她見到他,她就滿心滿眼裡只有他,而當他不在面前,就好像全世界都落空了,一切都沒有意義。以前她總覺得只要她給他打電話,他便一定會出現,所以從來沒有想過要主動去電話。可是現在她明知道找不到他了,卻反而將他的號碼背得爛熟。一次次地打過去又掛斷,在那「嘟嘟」的電流聲裡體味著一種絕望的思念。
如果相思可以像樹種一樣播種,那麼現在她一定已經擁有一片相當茂密的森林。如果是那樣,或許她的心會好過些,比較不那麼無望,會為他執著地守護著她的林子,等他歸來。
但是不,相思完全是一種虛幻,沉甸甸卻又空落落的,是一廂情願的鏡花水月,打撈不起,也俯拾不得,相思越沉重心就會越空虛。
那夜,也不知是不是真的,睡到一半,聽到電話鈴響,拾起來,對面卻沒有聲音。她忽然就有一種強烈的感覺:是他!一定是他。彼端傳來極其壓抑的哭聲,混著風雷隱隱,似近還遠。
她望向窗外,月亮像一隻倒扣的油碗,碗底滲出油來,把印藍的桌布暈染得濛濛的,但是並沒有雨。那麼,對方不是在上海了。他並沒有回來。還在酆都吧?
她握著電話,也不追問,就那樣靜靜地坐著,任淚水紛紛灑灑地落下來,心底一片清涼。
過了一會兒,聽得「卡」地一聲響,對方掛了機。可是她仍然不肯放下聽筒。就那樣坐至天明。
天一點點地亮了,太陽升起來,隔著窗紗照在她臉上,都是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