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家麒的親妹子、趙依凡的密友、三小姐黃家秀來訪的時候,二爺和二奶奶還沒升帳。
傭人眨著眼小聲說:「昨晚又吵了,睡得好晚。」
家秀皺皺眉,想說什麼,可是犯不著對個下人抱怨,末了只略點點頭,揮手叫進去通報一聲,自己且順腳兒拐到西院私塾外站一站。
黃裳和黃帝已經吃過水滾蛋在上早課了,正同先生匯報功課,齊齊背誦著:「清商隨風發,中曲正徘徊。一彈再三歎,慷慨有餘哀。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願為雙鴻鵠,奮翅起高飛。」
姐弟倆同聲同氣,可一個朗朗上口,一個含混其辭,彷彿大弦小弦嘈嘈切切錯雜彈。
不用說,那口齒清晰的是黃裳,濫竽充數的自然是黃帝。
老先生扶著眼鏡點頭歎著:「黃裳,你要是個男孩子,擱在過去是可以中狀元的。」
可是黃裳不是男孩子,現在也沒有狀元。太多的如果,構成了這時代與個人命運的不可能。家秀聽著,忍不住就歎了一口氣。
黃裳被驚動了,抬起頭來驚喜地叫一聲「姑姑」,飛跑過來,將頭偎在家秀的胳膊上。
家秀愛憐地撫著侄女的頭,誇獎說:「已經背到《古詩十九首》了,真能幹。」
「姑姑聽見了?」
「聽見了。先生說你會中女狀元。」
黃裳並不羞澀,仰起臉來微笑,眼裡有小小的星在閃亮:「我不想中狀元,只想上學堂,當女學生。」
家秀點點頭,她今天來,正是應依凡之邀,與哥哥談判黃裳的求學問題的。可是黃家麒一向堅持私塾教育的,肯拿出這筆錢讓女兒上學堂嗎?她的心裡可是一點把握也沒有。
黃裳已經一心把她當救星,滿臉渴望,熱切地望著她。她自小就同這個姑姑親,尤其因為姑姑和媽媽是一同去留學,又一同回來的,就更讓她有一種錯覺,好像姑姑是媽媽的一部分,是又一個媽媽。
黃帝卻只將一隻手指含在嘴裡,向這邊張望著,猶豫著要不要走過來。
姐弟倆只差了一歲,可是智商好像隔了十年。家秀搖搖頭,她一直不大喜歡這個侄子。事實上,她沒有喜歡過黃家的任何一個男丁,包括她的父親和哥哥。
據說爺爺曾經倒是個人物,否則也掙不下黃家這偌大家業。可是那也只存在於傳說中。黃家秀還沒出生的時候,爺爺已經做了古。而從她落地起,眼中所見到的黃姓男人,不是花天酒地的紈褲子,就是錙銖必較的守財奴。就好像她的大哥和二哥,同父異母,性情各異,然而沒出息倒是如出一轍的。只不過表現在一個一味斂財,而另一個揮金如土罷了。
爺爺死後,因為家麒和家秀兄妹倆年齡尚小,母親又去得早,家產都把握在大哥黃家風和大媽黃陳秀鳳手上,一角一毫的用度都要畢恭畢敬向大房申請。直到家麒結婚,他們才正式分了家。但是黃家風仍扣住一大堆祖宗翎毛冠戴不放,說服飾既不是田地也不是貨幣,不能算做家產。但是那時候舊命服已經相當值錢,尤其五品以上冠戴翎毛的價值超過一般的明清古董瓷器,送到當鋪子裡是可以做鎮店之寶的。家麒和家秀自然不允,最後鬧到打官司。訴訟本來是對自己這方有利的,可是後來卻不知怎麼的,家麒私下裡同大房做了妥協,答應不追究了。他畢竟是男丁,又是二房長子,既然他出面具結撤銷告訴,家秀也就沒理由再堅持下去。為了這件事,家秀同二哥幾乎翻臉,最後乾脆連同嫂子離家出走,雙雙遠洋留學去。
說起來,家秀還是家麒的原媒。那時候,交際貧乏而生性浪漫的富家少女常常會有一種可愛的模糊的同性戀情結,家秀對依凡就是這樣,認為這惟一的朋友學問好性情好相貌好,總之無處不好。女孩子對待心愛的東西總是忍不住要佔有,自己無法佔有,就借助親戚兄弟來幫忙——依凡其實是家秀先介紹給哥哥,雙方點頭同意了,其後才由兩家長輩出面談判,邀媒換帖。所以黃家麒和趙依凡的婚姻是帶一點自由戀愛的味道的,過程雖然遵循老式婚姻的規矩,序曲卻是開放而文明的。
可惜的是,金童玉女的外表最終抵不了同床異夢的侵蝕。大概是青年時代錢財被大哥扣得太緊了,一旦結了婚分了家,黃家麒有了自由調度金錢的權力,就立刻揮霍無度起來。不上三年,提籠遛鳥,熬鷹賭馬,乃至捧戲子逛窯子擲骰子吸泡子,凡敗家的玩藝兒黃二爺可謂無所不會,無所不精。先是將家生子兒的丫環楚紅收房做了小,接著八大胡同的頭牌姑娘兒賽嫦娥也領進了門。
結果,是家秀將嫂子帶進家門,最終卻也是由家秀陪著嫂子離開了中國。留洋六年中,家秀未嘗沒有幾分後悔,畢竟血濃於水,一方面她認為好友依凡天生就應該是萬綠叢中一點紅,是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的;可另一方面,每當嫂子接受新男朋友邀請出門赴約,雖然往往由她同行,確證並無逾規之舉,心下卻仍不免對哥哥有幾分歉意。所以依凡剛剛流露出幾分想回國探望兒女的口風,她已迫不及待地催促成行。在她,始終是抱著生活會更好的念頭,以為哥哥到上海後,多少會比在北京時好一些的,會改掉舊毛病。
可是沒想到,「薔薇薔薇處處開」的滬上,處處開放的,不只是薔薇,還有種種比之北京更加絢麗更加多彩的誘惑。黃二爺的舊毛病沒改,新毛病倒又添了許多,最大的不同,只不過是從過去的捧戲子變成了今天的捧交際花罷了。女明星卻是碰不到邊的。上海的女演員同北京的女戲子不同。戲子再出色,也只是名伶,不是明星,始終娼優並舉,提不高身價。女明星卻不同,大多女學生出身,色藝俱佳,學貫中西,非「財」貌雙全人士不容問津,一般的名商富賈也都還不放在眼中。像黃二爺,雖然有錢也還不多,又賦閒在家,手上沒有實權,他想巴結女明星,女明星卻還看不上他呢。
這一度成為了黃二爺心頭最大的一根梗刺和最勇的一項抱負,為了雪恥,他甚至曾經約同幾個玩友計劃弄電影,可是一無經驗二無背景三無能力,弄了半天,錢賠進去許多,電影的影子一點沒見著,諸般花錢費時的玩藝兒倒是學全了。
有時候家秀簡直要佩服自己的二哥,有本事私下買通時間大神,在上海的洋租界裡一模一樣打造出一個北京的大宅門兒來,過著完全與時代脫節的遺少生活;另一面打開門時,又可以嚴絲合縫地融入上海的軟紅十丈,毫不被動地捲進聲色犬馬中去依舊做個城市的寵兒。
門裡是北京,門外是上海,絲毫不亂。
而無論是北京還是上海,黃二爺的社會活動永遠晚於社會半個節拍,可是娛樂交際,卻又永遠舞蹈在時代浪潮的最高峰,是頂尖兒上的那一朵浪花。可也不過是一朵浪花兒罷了,家秀知道哥哥是翻不出什麼真正的波濤來的。
這樣想著,家秀忍不住又歎了口氣,一路穿過花園繞回到正樓後門去,正看到二姨太楚紅坐在門檻上剝杏仁。蒼白的手浸在早春涼寒的水中,倒有了一點血色,映著已經薄薄蓋住碗底的剝好的杏仁,粉嫩得透明。
楚紅是黃家老僕的家生女兒,打小兒侍候過家秀的,家秀對她多少有幾分同情,便走過去打個招呼。楚紅看到她,露出慣常的謙卑笑容,細聲招呼:「姑奶奶來了,姑奶奶好早。」又掇過小板凳兒讓坐。
家秀哪裡肯坐,只擺擺手說:「你也早……這麼早就做茶?」
楚紅點點頭:「不知怎麼的,今年的杏仁兒特別澀,前夜泡上,到了早晨皮還緊著,很不容易剝下來。」
「為什麼不用開水燙一下?那樣就容易剝得多了。」
楚紅笑著:「您不知道,二爺說,開水泡會傷了杏仁的藥性,只有用冷水,才又能去苦又保得住杏仁的原味兒。」
家秀「哼」了一聲,正想再說,忽然一回,看到三姨太賽嫦娥穿花拂柳地來了,腳步輕悄地,一隻手猶捏著蘭花指,這卻是家秀生平最厭的一個人,不想照面,趕緊一轉身,逕自繞過主樓向客廳走去。
黃家的大客廳在主樓一層,藍椅套配著紅地毯,暗花的壁紙上懸著銀質的燈具,輕紗窗簾,落地檯燈,一架巨大的鋼琴靠牆擺放,上面插著時令鮮花,與對面的木質壁爐相映成趣,整個擺設充滿歐洲風情。
家秀剛剛坐定,已經聽到哥哥的咳嗽聲。她並沒有站起問候。打小兒她對這個哥哥就有幾分輕視,現在更看不上他的種種行徑。她不禁又想起自己的一對侄兒侄女。黃家的孩子,好像都生錯了性別。女孩個個優秀,男子卻多半無能。
是黃家麒先露面,可是他身後的二奶奶趙依凡先出聲招呼:「家秀,好早。」
家秀也含笑招呼:「依凡,早。」她們是朋友,一直名字相稱,除非年節家會,向來不慣「小姑」、「嫂子」那一套,認為俗而老土。家秀對依凡的青春秀麗一直是羨慕不已的,可是今天,她驚異地發現,數天不見,好友憔悴許多,似乎把在歐洲偷到的那幾年青春都在上海加倍地償還了回去——真應了那句話:一日不見,如隔三秋。而最讓她震驚到難以置信的,是依凡的眼角竟有一團淤青!
家秀的眼光電一樣地射向哥哥。
黃家麒的神情卻只是淡然:「你來了。怎麼也不叫他們倒茶?」
家秀不悅:「我可不是來喝茶的。」
「那就是來吵架的了?」黃二爺蹺起一條腿,先發制人:「我勸你,我們家的事你少管,女孩子家東奔西跑的,有家不回,偏鬧著在外面租房子住,小心做壞了名聲,一輩子都不要想嫁出去。」
「如果嫁人的結果是像依凡這樣,一輩子不嫁也罷。」家秀反唇相譏。
「喲,這是怎麼說的?三小姐怎麼一大早就這麼大火氣呀?」人未至而聲先到,不消說,這是那位著名的三姨奶奶來了。流蘇長裙,掐金坎肩,滿頭珠翠插得好像隨時要登台做戲,才只四月天,她已經忙不迭將一柄羽毛團扇在胸前搖來蕩去,「三小姐,你哥哥身體不好,生不得氣,你可……」
黃家秀不待她說完,早已戟手指住她發作起來:「你給我閉嘴!你算什麼東西?也敢來教訓我?」
「管她什麼東西,你也得叫一聲嫂子!」黃家麒冷冷地打斷,「家秀,打狗也要看主人。這怎麼說也是我的家,三姨太也是我的人,這屋裡有你站的地方,就有她站的地方,她想說什麼,你可擋不住。」
家秀氣得臉都白了:「我說你怎麼長本事學會動手了,原來是這個東西調唆的。好,我今天就當著你這個主人打回狗給你看一看。」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
眼看著就要動起手來,趙依凡忙上前按住小姑:「家秀,這不是吵架的事,今天要你來,本來是說你侄女的事兒。可是現在我想告訴你,咱們有做朋友的交情,可是沒有做親戚的緣分,我已經決定了,要同你哥哥離婚。」
「離婚?你想都不要想!」黃家麒咆哮,「你鬧出國,鬧留學,鬧了多少笑話?我沒有同你計較,你倒得意起來了,越發不知天高地厚,想離婚?哼,我不簽字,看你怎麼離,你就算離得了這個家,也一輩子給我背著黃太太的名義,別想再嫁!」
黃家秀不認識地看著哥哥,想不出這當年出了名的風流才子怎可以淪落至此,口角態度一如市井無賴。
再看趙依凡,她似乎對此種無賴行徑早已司空見慣,只是猛回頭,冷冷地望住丈夫,一字一句從牙縫裡擠出:「你不簽字,我就告你!」
無論黃二爺怎麼樣的不情願,婚還是照離了,因為依凡請的是一位留英律師,不僅有最好的口才,還有極高的地位。他對二爺說:根據趙依凡臉上的青傷和黃家秀的佐證,二爺的行為已經構成犯罪。如果他不肯簽字離婚,那麼就要當庭為自己虐待婦女的罪責進行答辯求恕。
而二爺是絕不肯拋頭露面丟人現眼的,於是只有答應簽訂分居手續,但正式離婚,是一直拖到三四年後才辦理完畢,成為黃家家族史上的第一次離婚壯舉。
對於這件事,二爺其後的自嘲說法是:「算什麼呢?已經這樣了,拖下去大家沒意思。再說,溥儀爺不是也同文繡娘娘離婚了嗎?」好像他的離婚是一種配合,是上行下效,對前朝的最後一次跟進。
他既然把離婚提升到了一個這樣的高度,別人自然也就不好再說什麼了。留在北京的大伯黃家風同太太黃李氏每每議論起這件事來,便悻悻道:「說老二荒唐,還屬這次最出圈兒,倒是幸虧分了家,不然連我面上也不好看。」
不過這些都已經是後話。在當時,黃家風卻是強烈反對的,激烈的程度甚至比黃家麒還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將北京碩果僅存的所有黃姓家族的人都召集起來,連七十多歲的太叔公也不放過,又專程派人到上海接了黃家麒一家來,全部都安排住在黃府老宅,寧可賠上吃喝也要把這件事審理清楚。
黃裳姐弟當年離京的時候只有三四歲,都還是不知好歹的年紀,如今隔了四年再回到自己的出生地,只感覺似是而非,印象十分含糊,好像隔了一春再來的燕子,覺如初次見,卻是舊相識。
老宅裡的亭台樓閣統統飛簷斗角,雕樑畫棟,因其雕刻精緻華美如繡花,本地人送個雅號叫做「繡花樓」。以前黃二爺住在這裡的時候,常喜歡在家裡叫堂會,到今天黃裳一踏進這繡花樓來,耳邊彷彿還聽到那一陣緊似一陣的鼓點子聲。
但自分家後,多處庭院空置,閒草叢生,盛況已不復當年,多了分荒涼衰敗的意味,過去園中種滿玉蘭、海棠、牡丹,取其「玉堂富貴」之意,黃裳四歲的時候已經懂得為牡丹剪枝捉蟲,然而如今只存活了玉蘭,開著一樹碩大無葉的白花,只有更見寂寞。黃帝還在草叢裡發現一隻野兔,大呼小叫地追了許久,直追得黃家風的臉色也不好看起來。
舊時黃二爺一家居住的後跨院被重新收拾出來,但只得兩間主臥室,一間給二爺,一間給依凡和家秀。黃裳姐弟,則跟著黃老大的孩子住。
黃家風共有三個兒女,大兒子黃乾是庶出,由姨太太在小公館裡生了抱回黃家來養的,自小跟著黃李氏喊娘,對自己的親娘反而陌生,現正留洋日本,擇定明年回國,要娶肅親王側妃的十七格格過門,連黃道吉日也定下了,就是明年春節;大女兒黃坤、小女兒黃鐘都是大太太黃李氏所生,今年一個十八歲,一個十歲,也都訂了娃娃親,只等在家養到一定年月,便嫁去婆家的。黃坤的婆家姓陶,祖上和黃家老爺子同殿稱臣的,現居大連,同黃坤訂親的是陶家老五,現和黃乾一起去了日本,約好明年一道回來成親的;黃鐘的婆家姓畢,開綢緞莊的,雖然名頭沒另外兩家響亮,卻是殷實人家。
故而黃家風躊躇滿志,逢人說起他的三個兒女便道:「《紅樓夢》裡有四大家族,可是空架子,良莠不齊,不作數的;我這三個兒女他日結了親,個個非富則貴,四家子的力量團結起來,才真是呼風得風喚雨得雨,才是真正的四大家族了。」好像兒女都是自己的一盤高利貸賬目,只等他日放出去,不愁不連本帶利收回來,包賺不賠。
反觀二弟黃家麒的子女,黃裳是個女孩子,雖然聰明,卻生性倔強,又疏於母親管教,養成一種自行其是的怪脾氣;而黃帝天生的少爺坯子,病病歪歪,唯唯諾諾,看著就不像有什麼大出息的樣子。因此黃家風越發覺得自己對二弟有責任,離婚與否,關乎黃家氣數大事,不可輕忽的。
照黃李氏的安排,原說黃鐘住到黃坤的房間去,黃裳領著弟弟住在黃鐘的屋裡。可是到了晚上,黃鐘怎麼也不肯回房,鬧著說要給黃帝講故事,要講足「一千零一夜」,於是只好臨時安排黃裳跟黃坤睡了。
黃坤是個漂亮的女子,因為知道自己要嫁的是留洋學生,便格外注意自己的言表是否夠時髦夠文明。她一直覺得自己一家和二叔調錯了位置,應該他們留在北京而自己去上海的。上海,那是一個多麼絢麗的城市啊,一切最撩人的誘惑都集中在那裡了:長著四隻腳的浴盆,留聲機,上色照片,穿旗袍的舞女,舞女的電燙卷髮,賽璐珞的梳子,生髮水,冰淇淋和奶油蛋糕,還有比京城名旦還要紅的電影明星……聽說那裡的男人也是擦著香水的,女人的妝也不像京裡那樣一味的紅,而是擦得雪白,白裡又透著粉,眉毛描得細細的,彎在眼睛上,像兩隻月牙兒……卸妝梳頭的時候,黃坤對黃裳說:「你媽媽的頭型挺漂亮的。」言下十分羨慕。
黃裳原本同這個堂姐很隔閡,但是聽到她稱讚自己的母親,便不由地親近起來,驕傲地說:「她彈鋼琴的樣子才好看。」
於是兩人攀談起來,主題一直扣著穿戴打扮不放。黃裳一個八歲的女孩子,於這些本不在意的,可是因為談的是自己母親,觀察格外仔細,興致便也盎然,從母親的香水手帕到她常用的英文字眼,一一細細地說給堂姐。
黃坤聽得十分仔細,時不時打斷話頭詢問一兩個細節,諸如那香水是什麼牌子的,「馬愛疙瘩」(MYGOD)是什麼意思等等。為了表示回報的意思,也為了增加談興,她翻出了許多零食,攛掇著黃裳邊吃邊說;又帶黃裳溜進父親的書房,偷了一大摞黃裳想要的書籍出來,有本據說專門寫來影射官場人物的小說《孽海花》,說是黃家的祖先也在裡面,黃裳如獲至寶,只恨自己所知不多,不能對贈書恩人傾心以報。
而另一間,黃鐘和黃帝玩得也是熱火朝天。黃鐘在家裡年齡最小,比哥哥姐姐差了十來歲,平時寂寞得很。如今平空多了一個小三歲的弟弟出來,又長得大眼睛小嘴巴,畫片裡洋娃娃一樣,簡直不知道該怎麼疼愛他才好。又見這位弟弟年齡雖小,見識卻多,常常在上海大醫院裡出出進進的,連外國大夫也見過,更覺驚奇,便向他學習醫生聽診、護士打針這些學問,兩個人一個裝病人一個裝大夫玩起看病遊戲來,只覺比過家家好玩一百倍。
可是到了家審這天,那種祥和友愛的氣氛突然就不見了。
家審安排在祠堂進行。烏黑雕花的松木八仙桌上,排列著數不清的牌位,都是黃家的列祖列宗,人死了,靈位還在,像一隻隻冷眼,監視著活著的人——自己的路已經到了頭,可是後輩的路還長,但終點不過是這祠堂,遠兜遠轉,總得走回來,跑不了。
一排排的靈位前面,坐著已經半死的黃家老太太黃陳秀鳳,原本是極厲害的一個人物,可是前幾年得了一場中風,如今已經半身不遂,人的魂兒是早已歸位到祠堂中來了,肉體卻還賴在世上,給兒子虛張聲勢地助著威。
黃老太太旁邊,坐著太叔公,也已經年逾古稀的人了,從一坐下便「卡卡」地咳,捧著一隻泥金紫砂茶壺,嘴對嘴兒呼嚕著,喝一口便咳幾聲,人嘴和壺嘴卻始終沒離開過,使得看著的人堵心,究竟不知道那是一隻茶壺還是痰盂。
再下面,便是男左女右、黑鴉鴉或站或坐一屋子的黃家人,連黃鐘黃帝幾個小孩子也各有位置,單命趙依凡跪在地中央。
依凡昂然不肯下跪,鐵青著臉說:「要審我,除非法庭上見,你們沒有資格私設公堂。」
黃家風的妻子黃李氏先叫起來:「老太太,太叔公,你們聽聽,聽聽這說的是什麼話?連黃家的祖宗也不認了!這裡可供著先人的牌位啊,她頭也不磕一個,禮也不行一個,進了祠堂門還這麼趾高氣揚的,我倒不懂了,這是誰家的規矩?咱們黃家媳婦兒裡面,可沒有一個這樣的。」
老太太黃陳秀鳳自然是不會說話的,太叔公也只是對著壺嘴兒嗚嚕著不知是咳是吐,到底聽沒聽清誰也說不上,而黃李氏卻已經拿腔作勢地叫起來:「太叔公,您說啥?叫家風做主?也是,他是咱們黃家長門長孫,現在這裡除了您和婆婆就是他,他也該跟老輩人學著當家主事兒了。要是他說得不對做得不妥,你們再在一旁指點著。」
到了這會兒黃家秀才明白,原來黃老大處理老二離婚案是虛,要藉著這個由頭重振家威、爭族長的名頭才是實。前幾年,因為苛扣古書、分家不公的事,族裡人傳得沸沸揚揚,說他欺負幼弟,逼使離家,於大房名上頗不好聽,如今,黃家風是專門報這一箭之仇,順便向人們表白一番,他這個當大哥的,並非一心為了自己,族裡有事,他還是熱心參與,主持公道的。
家秀忍不住就冷笑了一聲,閒閒地問:「那麼大哥說說,這件事兒您倒要怎樣處理呀?」
黃家風見問,先不慌不忙地撣撣袍膝,又端起八寶蓋碗茶來,用茶蓋逼著杯沿抿了口水,再吐出茶葉,這才緩緩說:「三妹這樣問,自然是有意見,倒不妨先說說看,你覺得應該怎麼處理?」
「怎麼處理也都是別人家的事兒,是二哥和二嫂兩口子的事兒,依我說,不論是我還是大哥,都是外人,沒什麼理由對人家夫妻倆說三道四。大哥看呢?」
黃家風想不到家秀居然這樣立場分明,一時倒不好駁回,只「哼哼」兩聲,卻拿眼睛看著周圍人。
又是黃李氏先得了令,趕緊聲援:「妹子這話說得不妥了,怎麼是攙和人家的事兒呢?這可是黃家的事。是黃家的事,就要由黃家人來做主,這裡坐著的,都是黃家人,不是外人,如果二弟他們小倆口關起門來吵吵鬧鬧呢,只要不出了格兒,都算他們自己家的事兒,我們是犯不著說三道四;可是現在他們鬧到要離婚啊,離婚?咱們黃家祖祖輩輩誰聽說過?這趙家的姑娘進了黃家的門兒,就是黃家的媳婦兒,生是黃家人死是黃家鬼,怎麼竟要離婚呢?可不要把先人的臉都丟盡了?」
黃李氏這裡囉囉嗦嗦只管說了一車的話,那裡趙依凡早已忍無可忍,忽然抬起頭來冷冷地說:「我沒有丟任何人的臉,丟臉的,是那些抽大煙、逛窯子、當日本狗、賺無良錢、沒心沒肺沒廉恥沒原則的敗家子兒。」
黃家風的臉猛地煞白了,頃刻轉為血紅。這抽大鴉、逛窯子還好說,旗人子弟哪個沒有點花草癖好?可是這當日本狗、賺無良錢,卻避無可避、明白無誤,獨獨指的是他一個了,因為前不久他剛剛接了差使,在日本駐京大使館裡做個文官兒,負責翻譯聯絡之務。那時距離1931年的「九一八」事變還差著三年,全民抗日尚未開始,但日本人對中國的侵略企圖已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作為清貴後裔,因抱著「不食周粟」之心,便在民國政府出任官職也不情願的,更何況給日本人做事?說什麼也要被人瞧不起。趙依凡的話,可謂正中要害,黃家風猛地一拍桌子:「什麼話?反了!反了!家麒,你怎麼說?」
黃家麒無所謂地看著這場鬧劇,雖然他才該是劇目的男主角,可是在他心中,卻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彷彿一切與他無關。無論離不離都好,他只希望人們趕緊放開他,讓他去抽一筒。這個早晨已經在祠堂耽得太久了,他實在想念那煙燈那煙榻,只有在那其中,才有他所要的安逸舒適。另一面,他自小受這個大哥管制,如今看他當眾擺足了威風,卻又丟足了面子,心裡未嘗沒有一種痛快的感覺。因此只模稜兩可地說:「大哥說,大哥看吧。」
而黃帝已經被那驚堂木般的一拍嚇住了,忽然「哇」一聲啼哭起來,林媽忙忙摀住他嘴:「少爺別哭,小帝別哭,大人說事兒呢。」黃帝卻已經奔跑過來拉住媽媽:「媽媽我怕,我們走吧,我想吃松子糖。」
於是這場氣氛莊嚴的家審便在小少爺黃帝關於松子糖的哭鬧聲中虎頭蛇尾地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