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大唐的情人(愛上一隻唐朝鬼) 正文 香港閣樓裡的舊報紙
    琉璃廠奇遇讓黛兒十分得意:「幸虧你知道什麼朱石梅,拆穿它不是明朝真舊,白撿一個大便宜。」

    我卻只是悶悶不樂。「我也不能斷定它不是真舊。」

    「什麼?」黛兒吃驚,「你不是說包錫是清末才有的嗎?」

    「那是不錯。可是也不排除一種可能性:就是壺確實是明壺,只是後來崩損了,近人採用包鑲工藝細心補救,壺是舊壺,鑲卻是新鑲。雖然不再像整壺那麼值錢,可是畢竟是真古董。」

    「那更好了,你幾句話把一件真舊用贗品價錢買了來,還不值得高興?」

    「你是高興了。可是你想想那老闆呢,他可是在夥計面前丟盡了臉面,只怕以後都沒有自信再吃古董飯了。你看他今天巴不得我們趕緊走的樣子,就好像看到世界上最可怕的事物一樣,心裡不知難受成什麼樣子。」

    「誰叫他學藝不精,活該!」

    我看看黛兒,她有一雙最美麗靈動的眼睛,深邃如夜空,時時彷彿有靈魂在深處舞蹈。可是實際上她卻是一個沒有靈魂的女子,不懂得愛人,也不懂得尊重人。

    我張了張嘴,到底什麼也沒有說。告訴她要學會體諒別人的心意,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嗎?她不會聽進去的。

    可是我的心始終不安,越來越後悔自己逞一時口舌之快而陷他人於不義,久久不能釋懷,對黛兒也亦發疏遠。

    黛兒不明所以,只當我還在為何培意鳴不平,不久便明白地向他提出分手。

    就在宿舍裡,當著我的面,黛兒一張臉繃得緊緊的,有一種少見的嚴肅和認真,一字一句地說:「何培意,也許我早就該告訴你,但是你現在知道也還不晚——我根本不喜歡你,從來沒有喜歡過。你很好,很有前途,但我們兩個不來電。我們以後還是不要再交往了。」

    何培意的臉在那一剎變得慘白,眼中空洞洞的,彷彿什麼都沒有了似的。

    他說:「你何必要說呢?」

    多年以後,再想起這一段往事的時候,我仍然不能忘記何培意當時的神色與語氣。

    何必要說呢?

    我不禁後悔自己的多事。

    當時還以為何培意自欺欺人,愚不可及。但是也許他比我們任何人都更清醒,也都更瞭解自己的處境,只不過他不願去追究真相。他寧可固執地認為黛兒是天下最純潔高貴的女子,配得上他為她做的一切。

    當他這樣信著這樣愛著的時候,不是不快樂的。

    尤其成長後看到太多勉強湊和的婚姻後我更加不敢嘲笑何培意呆。

    為戀愛而戀愛總好過為結婚而結婚。

    但是誰在年少的時候又不是自作聰明的呢?又有誰沒做過顛倒眾生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綺夢?

    何培意走後,黛兒問我:「現在,你願意原諒我了嗎?」

    我不忍心:「沒有婉轉一點的方式嗎?」

    「結果都一樣,方式又有什麼區別。」黛兒坐下來,攬住我的肩,「艷兒,我只怕失去你這個朋友。從小到大,我身邊的男孩子多得煩人,可是知心女友,卻一個也沒有。我真的很珍惜你。」

    我看著黛兒。我知道她說的是真話。

    我想起城頭的秦鉞,想起我整個寂寞的童年。其實,我又何嘗有過什麼知己朋友?

    黛兒是第一個主動走近我的同性,雖然淺薄,但是熱情率真,透明如水晶。無論是在她之前還是在她之後,我再也沒有見過如她活得那麼真實燦爛豐富多彩的女郎。

    有時候我想,我之所以那麼愛黛兒,就是因為她可以做一切我不敢做的事情。抽煙,喝酒,和隨時遇到的任意一個男子調情,而毫不擔心後果……這些,都是我做不到的。我的身世與成長環境不容我放肆。我的整個童年充滿的,是克制、幻想、寂寞、和各種古董資料,同這個時代完全脫節。

    我從來沒有小過。一生下來就是一個千年的妖精,委身於一個童年的軀殼,度過恆久寂寞的生涯。

    我看著自己的雙臂,想像它蛇一樣糾纏著某個男人的情形。

    應該柔軟如綿,還是輕靈如風呢?

    對著鏡子,我扭捏地站起來,款擺腰肢,頻拋媚眼,做風情萬種狀。

    然而做來做去做不像,倒是有幾分賊眉賊眼的味道。最後只得放棄。

    不得不承認黛兒的風情是天賦異稟。

    這樣的尤物,要求她專一地愛一個人也許真是不大公平。

    而且,漂亮是上帝送給有緣人的第一件禮物,別人如何羨慕得來?我服了。

    到這個時候和黛兒才算真正言歸於好。

    暑假臨近時,黛兒提意:「今天假期你不要再接家教了,我們去香港旅遊怎麼樣?我有門路,七日游才幾千塊,便宜得很。」

    我搖頭:「便不便宜看對誰而言,要我看,1000塊已是天文數字。」

    「又不是要你自己拿,我請客好了。」

    黛兒大方得很,無奈我承受不起。

    「古語說得好,無功不受祿,人窮志不窮,貧賤不能移,自尊不可售……」

    不待我慷慨激昂地說完,黛兒已不耐煩:「行了行了,誰要收買你那點可憐的自尊了?你也算不得無功受祿,你的任務是陪我嘛。伴遊聽說過沒?跟家教也差不多,都是替人家帶孩子。」

    「有你這麼大個的麻煩孩子嗎?」我忍不住笑了,「你還用得著我陪?裙下三千臣子巴不得一聲兒,只怕不但不用你出機票,連你的機票也一塊兒出了還說不定呢。」

    「我就是不想看見他們才要躲到香港去的。」黛兒耷拉著眼睛,吞吞吐吐地,這才道出實情,「阿倫上個月不知哪根筋不對,突然跑到我們家跟我爸媽提起親來,我媽打電話給我,我當然不同意。我媽就跟他講道理,說我還小,不打算考慮這回事兒。沒想到,那混小子當晚回去就吞了安眠藥,現在還在醫院裡躺著呢。」

    「呀!」我大吃一驚,「救過來了沒有?沒什麼後遺症吧?」

    「哪會有什麼後遺症?統共吞了十幾片,還沒睡過去就後悔了,自個兒把他爹媽叫醒讓呼120把他送醫院洗胃去了。其實醫生說根本用不著洗胃,可是他們家就這一根獨苗兒,寶貝得什麼似的,哪裡肯聽?反正有錢,扛折騰唄。洗了胃,還賴在醫院不走,非說要觀察幾天,又天天上門找我爸媽閒磨牙,是我媽讓我出去玩幾天,說可以去香港看看爺爺奶奶,順便避避風頭的。」

    我愣愣地看著她,倒有些替她叫冤。雖然黛兒朝三暮四遊戲感情的確不對,可是畢竟也沒有對誰許諾過什麼,阿倫居然會演出這幕自殺鬧劇來,未免小題大做。

    我由衷地說:「這次怪不得你,是他們無理。」

    黛兒點起一支煙,手腕上細細的銀鐲子互相撞擊出丁冬的脆響,伴著她的無病呻吟:「世上男人與女人戀愛結合,大抵不會超過三種結果:一是種瓜得瓜,種豆得豆,自然心滿意足;二是種瓜得豆,種豆得瓜,也未必沒有意外之喜;最慘就是我這種,是種瓜也得草,種豆也得草,左右都是錯。」

    我忍俊不禁:「黛兒我真是愛你。」

    「這世上也只得你一個人是真愛我罷了。」黛兒繼續長吁短歎,「雖說弱水三千也只需一瓢飲,無奈你卻不是我的那一瓢水。」

    我更加噴飯。

    黛兒的的確確是天下第一妙人兒。

    私心裡我並不覺得黛兒的濫交是錯,她只是運氣不大好,也許正如她自己說的,沉迷慾海萬丈,卻偏偏找不到她的那一瓢水罷了。

    我的做人宗旨從來都是:我是對的,我的朋友是對的,我是好的,我的朋友是好的。你對我不好,你就是壞的,你的朋友說你好,你的朋友就是壞的。

    如此而已,十分簡單。所以黛兒是好的,黛兒做什麼都是對的。

    包括濫交。

    但這不等於我自己也濫交。

    恰恰相反,我大學四年沒有過一次完整的戀愛經歷,統統蜻蜓點水,無疾而終。

    無他,我也沒有找到自己那一瓢水。

    在這一點上,我同黛兒的方法截然不同。她是有水先喝,淹死無悔,找得到更好,找不到就一直喝下去,好女不吃眼前渴,江河湖海聊勝無;我卻不然,雖未經滄海,卻先不飲泉水,未上巫山,早看不到凡雲。換言之,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有一次校際聯歡上認識一位體育健將,曾經數度約會。他比賽的時候,我替他拿著衣裳;細雨如絲的黃昏,打花樹下一道走過,他摘一朵玉蘭簪在我發角。香味依稀之際,頗覺心動。

    然而一日他到宿舍來找我,見到黛兒大吃一驚,原本已經很擅談,這時更加話多十倍。我在一旁微笑地聽著,不動聲色。下次他再約我時便推托要趕功課婉拒了。

    那男生還不明白,又碰了三四次軟釘子才終於灰心。

    其實理智上我並不怪他,沒有男人可以不為黛兒的美色所動。

    可是,我總希望會有一個男子為了我而不同。

    所有的玫瑰都有刺,所有的愛情都是自私的,說穿了我和黛兒一樣,都希望對方無論是汪洋大海亦或只有一滴水,總要悉數地屬於自己。

    許多年後,我已經不復記得那男生姓甚名誰,但是玉蘭花的香氣卻記憶猶新。

    從沒有為自己的選擇後悔過。因為如果同他繼續交往下去,只怕連香花的記憶也一同抹煞。

    暑假一天天近了,為了去香港的事,黛兒幾乎同我翻臉:「你到底肯不肯陪我?」

    不等我否決,已換了笑臉走過來,雙臂如蛇,纏住我的脖子,軟硬兼失,「好艷兒,大千世界,就你一個乾淨人兒,好歹可憐我孤魂兒野鬼吧,你要再不陪我,真就沒人理我了。」

    虧了黛兒,天天這麼著三不著兩的,居然也將《紅樓夢》看了個熟透翻爛,隔三差五用些半文半白的紅樓式對話降服於我,百試不爽。

    我想了一夜,終於想出一個讓自己心裡比較好過的辦法。

    回西安辦手續時,便同養母商量,想拿一隻鐲子出來送人。

    周女士的臉上忽然現出一絲忸怩,悶了會兒才說:「你的東西,自然你想怎麼著便怎麼著。只是,這幾年你哥哥生意不景氣,把你的鐲子拿去押了款子,還沒來得及贖回來。只怕現在剩得不多,禁不起再送人了。」

    說著開了箱子,一層層取出大紅繡花毛氅,真絲棉襖褲,小紅鞋兒,最後才是三隻黃燦燦纏股金鐲子。

    我不由得一愣:「怎麼只有三隻了?」但立刻改口笑道,「真巧,還是媽知道我心意,這三隻是我最喜歡的了。」一抬頭看到媽的臉「噌」地紅了,才覺出自己越描越黑,倒像有意諷刺,索性清心直說,「媽,這些鐲子是你們撿的,本來就是你的,留下三隻給我做紀念已經很好了。其實哥哥真要急用,這三隻拿去也,也……」

    「也」了兩句,到底捨不得,只好把下半截話吞了回去。

    母親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半晌才說:「艷兒,話不是這麼說,這些東西是你親生父母給你留下的,原該是你的,怎麼用,都得由你自己做主。就是你哥哥拿了,也是你自己同意的,並不是我們給他的。再說,他也不是拿去不還,是暫時借來押點現金周轉,將來是要還你的。不過,做生意的事誰也說不得准,我也怕有個閃失,所以雖然你哥哥說你已經答應把金子借給他了,我還是堅持留下這三隻你小時候最愛拿著玩兒的,一旦有個什麼事,這些也好給你留個紀念,說不定,將來你還要指望它認回你親生……」

    我知道媽已經多了心,不等她把話說完,趕緊截了回去:「媽,你就是我媽,我還認誰去?你都把我養了這麼大了,我還再找個媽去不成?就算這些東西是我親生的媽留下的,也是留給那撿我的人養我用的,哥哥別說是借,就是拿去打水漂玩兒了,我也不會有一個字不願意的。我把哥哥當親哥哥,媽媽倒要把我們生分了嗎?」

    媽媽聽我說得懇切,這才面色稍霽,苦苦一笑,說:「艷兒,你真是懂事,總算媽沒有白養你一場。」

    換言之,如果我不是深明大義慷慨割愛,她就是白養了我了。

    我笑一笑,低下頭,心裡一陣陣地疼。世上沒有免費午餐,更沒有一種恩惠是完全無條件、不要回報的。而我對父母的回報還遠遠不夠。在報恩的路上,我甚至還不曾起步,也許,到死我也還不清那筆債。

    只是不明白,為什麼有的人生來就是為了討債,有足夠的資本揮霍享受,像黛兒;而有的人卻注定一出世便要負債纍纍,償還不清,像我。

    城牆上,我問秦鉞:「我們之間,是否也有一筆債?」

    城牆不語,只有城頭的旗子在風中訕訕地笑。是笑我的可憐亦或可悲?

    在廣州同黛兒會齊,我取出一隻鵲踏枝的纏絲鐲子來,正色說:「你的機票是送我的,可不是買我給你做伴遊的。禮尚往來,我也送你一樣禮物,我們扯平。」

    黛兒是個識貨的,一把搶過金鐲子,只看了兩眼,便大叫起來:「哈,我佔了便宜了!我佔大便宜了!艷兒,你這只鐲子要拿去拍賣,說不定能賣這個數!」說著豎起一隻手指來,忽又扳下,一本正經地說,「是你說的,這只鐲子是你送我的,將來可不能又要回去,把我這裡當當鋪!」

    「當鋪?」我不解。

    「是呀。機票才值幾個錢,你一畢業工作,馬上就可以攢足了,到時候可別後悔了,拿著機票錢說要把鐲子贖回去。」

    我笑起來:「說過是禮物了,又有什麼贖不贖的?其實看你那麼喜歡搜集古董首飾,我早就想送你一樣東西了。可是這鐲子由我媽收著,一直不好意思開口跟她要。」

    說著取出我自己留的兩隻給黛兒看,一隻是雙龍戲珠,兩隻金龍尾部糾纏,龍嘴相對,中間有個珠子可以撥進撥出,以為開合的機關;另一隻說不出是什麼形狀,由七八股極細金絲條扭在一起,橫向又有極精緻的花紋,匯合處卻是鏤空的雲破月來,那雲絲絲縷縷,斷而不絕,那月一彎如鉤,纖細玲瓏,拿在手上,有種顫顫微微的心疼感,總怕稍一用力便擰斷了金線,可是雕功設計又分明科學得很,相輔相成,十分堅實。

    黛兒看一隻便叫一聲,翻來覆去看不夠,聽說我原有十八隻之多,又羨又歎,又連呼可惜,又忙著細問另外十五隻各自是什麼樣子的,只覺一張嘴不夠她忙的。說得我也後悔起來,倒有些心疼那些鐲子的下落。

    當晚,便整夜夢裡都是金光燦燦的鐲子在飄,整得一夜沒有睡好。

    第二天我們便隨隊出發了。

    大概是看了太多香港錄相,踏足香港時,倒並沒感到陌生興奮,加上無心購物,就更沒興致。但為了陪黛兒,我還是打起精神跟她一家店一家店地逛著。她又極貪吃,從豆漿油條粢飯到天九翅要一一嘗遍。

    坐在露天咖啡座裡,黛兒陶醉地品著一杯花式冰淇淋,臉上露出嬰兒般貪婪滿足,十分可愛。

    陽光暖暖地照在身上,有蝴蝶在花間捉對兒蹁躚,我瞇著眼欣賞著黛兒的吃相,只覺難怪有那麼多男人為了她前仆後繼,對著這樣一張臉,哪怕什麼也不做,單是時時看著已是享受。

    秀色可餐,大概就指這個意思。

    不時有男人過來搭訕,問可不可以在一旁就座。黛兒指著我笑答:「怕我的愛人不願意呢。」

    來人看看我,先是一愣,繼爾恍然,再以惋惜,終則悵然離去。

    黛兒奇招奏效,不禁哈哈大笑,笑到一半,忽然指指我身後細聲說:「看那個人。」

    我回頭。「一大群人,你要我看哪個?」

    但是不等她回答我已經明白過來,是個子最高的那一個,穿白衣白褲,相貌有如雷昂納多,可是又遠比雷氏成熟帥氣,英俊得簡直不像真人。

    黛兒貪婪地看著他,神態一如吃冰淇淋。「天,怎麼會有這麼漂亮的人?」

    我晃晃手指,「嘁,剛才還裝同性戀,這會子又成花癡。小心眼珠子掉下來!」

    黛兒卻一把抓住我的手,手心裡全都是汗。「艷兒,幫幫我,想想怎麼能讓他注意到我。」

    相識數年,我還是第一次看到老友如此緊張,不禁心裡一動。這時那年輕人已經引著一干人邊說邊走近來,我不及多想,順手扯起黛兒,就在他經過我們座位的一剎那,猛地腳下一絆,黛兒整個人仆倒下去。

    叫聲未停,那年輕人已眼疾手快地軟玉溫香抱了滿懷。

    黛兒軟綿綿倚在他懷中,媚眼如絲,嬌喘細細:「真要謝謝你!」

    年輕人看清黛兒相貌,大概也沒想到竟救得如此佳人,愣了一愣才說:「不謝,應該的。」

    黛兒站直身來,臉上飛起紅雲,欲說不說,竟好像傻了一樣。

    幫人幫到底,我遂滿面含笑站起身來:「聽先生口音,好像不是香港人,也是來旅遊?」

    「是導遊。」年輕人微笑,大大方方伸出手來,「我姓高,是西安飛天旅遊社的。」

    「我們是同鄉呢。」我換了西安話,自自然然地說,「家父學校最近要組織一次旅遊,不知可不可以向高先生拿一點資料。」

    「求之不得。」他取出名片來。

    我向黛兒做一個「OK」的手勢。可是慧紫鵑變成了傻大姐,那丫頭平時叫得響亮,這時候卻只如一塊木頭,呆呆看著人走遠了,連一句「再見」也不懂得說。

    我詫異:「你也有今天!」

    黛兒這才回過頭來,猶自臉紅紅的,手撫著胸口說:「艷兒,真多虧你。」

    我揮一揮手中法寶:「這頓茶你買單。」

    「那還用說?」她搶過名片來,喃喃念,「高子期,陝西飛天旅遊社經理。」如獲至寶地在胸前摁了一摁,才小心翼翼收進手袋。動作語速都較平時慢半拍,眼神略見迷茫。

    我暗暗納罕。莫非真命天子到了也?

    那天之後黛兒便有了心事,不論走到哪裡都東張西望地若有所尋。

    旅遊團的節目排得很緊,每天趕場似從一個景點換到另一個景點,大家打伙兒搶劫一樣地買衣服首飾家用電器乃至攝影器材,彷彿不買就吃了大虧似。黛兒卻失魂落魄般,做什麼都懶懶的,跟她說話,也總是答非所問。

    我暗暗好笑,知道她是在找高子期,但是並不拆穿。

    轉眼一周過去。離港前一天,黛兒想起大事,還沒有來得及拜見祖父母。

    好在最後一天團裡安排自由活動,我便陪黛兒上門拜壽去。

    黛兒的祖父母的確已經很老了,但是穿著打扮仍然很講究,頭髮上不知搽了什麼,梳得一絲不亂,舉手投足間隱隱散出古龍水的香氣。用著一個上海廚娘,也已經很老了,說是解放前從大陸一起跟過來的,做得一手好滬菜。

    我微笑,精於享受原來是黛兒的家傳特色。

    不知為什麼,黛兒一直口口聲聲喊祖母為「小奶奶」。我看陳祖母年紀的確比祖父要小著一截,猜想或許是填房,可是黛兒又說不是,還說爺爺奶奶去年才慶祝金婚,絕對是百分百的原配夫妻。

    「金婚!」我感歎,「想想看,五十年攜手共度,豈止水乳交融,簡直血脈相連了。」

    那頓午飯我吃得很多也很飽,不住聲地誇獎菜式精美,又奉承兩位老人鶴髮童顏,總算應酬得賓主盡歡。

    黛兒笑我:「你這傢伙,看不出這麼會拍馬屁。」

    我笑笑,要知道,曲意迎合一向是我拿手好戲,打小兒訓練有素的。

    吃過午飯,小祖母慣例要午睡,祖父原有約會,出門前再三叮囑我們不要走,他很快回來,祖孫倆好好敘敘舊。

    閒極無聊,我同黛兒跑到閣樓上去翻看舊雜誌。下午的陽光透過窗欞一格格照在樟木箱上,有細細的塵粒在光柱裡飛舞,忽然黛兒輕聲叫起來:「咦,是外公的照片!」

    我接過來,原來報上記載的,竟是陳家60年前的家族秘史。

    那時的小報記者最喜歡打聽豪門艷事,何況當年陳大小姐的葬禮那樣轟動,正適合他們一支傷金悼玉的生花妙筆,駢四驪六,鴛鴦蝴蝶,雖然稍嫌陳腐,確是感人至深,竟寫得驚天地,泣鬼神,正是古往今來第一件至情至性的生死戀歌。

    報上說,祖父當年與陳門長女相愛,可是陳小姐紅顏薄命,暴病猝死。祖父其時正在外地經商,聽到消息後一路哭號趕回奔喪,一進靈堂便長跪不起,大放悲聲,一路膝行前進,磕頭搗地有聲,直將青磚地面磕出一路血痕,在場人士無不落淚。後來曾祖父感念祖父癡心,遂命小女兒代姐完婚,將祖父招贅陳家,成就一段佳話。這陳二小姐,自然便是我們今天見到的小祖母了。

    放下報紙,黛兒喃喃感歎:「好美,好傷感。」

    而我深深震盪,整個心神受到強烈困擾,幾乎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今夕何昔,一時說不出話來。

    我一直比較喜歡三四十年代的老故事,那時的人感情豐富細膩,有強烈而純粹的愛和恨,像林黛玉和賈寶玉,梁山伯與祝英台,也許沒那麼老,但總好過現代人的粗枝大葉。

    現代的男女,有誰耐煩再去撫箏問月,海誓山盟,都恨不得將愛情編成程序輸入電腦,按部就班,從簡處理,一步到位,又喜歡假灑脫之名頻頻移情,朝秦暮楚。像祖父與陳大小姐這樣的生死相戀,於今天已成神話;便是祖父與小祖母的半世攜手,共度金婚,又何嘗不是現代傳奇?

    久違了的深情款款,相思深深,宛如一座美麗的蜃樓,半明半隱於煙雲之間。而我渴望走進那海市,細問故事的究竟。

    黛兒與我心意相通,立刻拿了報紙走下閣樓去問小祖母。

    小祖母剛剛睡醒,看到報紙臉上十分悻悻,半個多世紀的舊債,至今提起還耿耿不能釋懷。

    黛兒全無顧忌地追問:「小奶奶的姐姐美不美?爺爺現在還會想念她嗎?當年嫁給爺爺是您自己的意思還是奉父母之命?」

    小祖母臉上微紅,尷尬地說:「你這孩子,二十大幾的人了,還這麼口沒遮攔。」

    黛兒只是撒嬌:「說嘛,說給我聽聽嘛!」

    小祖母不耐煩:「有什麼可說?男人還不都是一樣,總是得不到的才是好的,失去了的才最珍貴。你爺爺一生到處留情,害的何止我姐姐一個人?便是婚後,他的女朋友也是幾個月一換,從沒停過。他原本就樣子好嘴頭活,在女人面前最有手段的,娶我後手上有錢了,還不更胡天花地沒個饜足?就是現在也還……」

    說到這,小祖母可能覺得到底不便在我們小輩面前過多抱怨,冷哼一聲停了口。

    我十分意外,一時接受不來,莫非他們白頭偕老的美滿姻緣竟是貌合神離?我囁嚅地:「您就不後悔?」

    小祖母黯然一笑:「我們那年月,講究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後悔又怎樣?我和父母鬧翻了臉要跟他,錯也錯了,有什麼可悔,只得好好過日子罷了。」

    我肅然起敬,這樣的無怨無悔,也是現世流失了的品性吧?要有怎樣濃烈的愛,才肯嫁一個明知不愛自己的人並伴他終生?原來報紙上說得有誤,陳曾祖父嫁女並不是出自本心,而是受女兒要脅的無奈之舉。

    我想像哭靈受傷的祖父躺在病榻上,陳二小姐慇勤看護,柔情繾綣,祖父只是置之不理,但二小姐還是感於他對姐姐的一往情深,寧願以身相許,以一生的情來感化他,撫慰他。

    怎樣的愛?怎樣的愛?!

    整個下午,我和黛兒都沉浸在自己的想像中久久不能平靜。

    好容易等到入夜祖父才扶醉歸來,但是興致倒好,聽我們講起小祖母的委屈,他不以為然地微笑:「是那樣的嗎?」不知為什麼,我覺得陳祖父的笑裡有一種陰森。

    然後他便沉默了,可是他的眼光漸漸柔和下來,用囈語般的語調輕輕地說:「她是美的,很貪玩,很浪漫,也很癡情。大戶人家的小姐,卻總喜歡打扮成農家女孩兒的模樣從後花園溜出來到處逛,專逛那些賣小玩意兒的巷子。那次她忘了帶錢,我偷偷跟上了她,看她在小攤前徘徊把玩,一副戀戀不捨的樣子,又三番幾次地回顧。我把那些玩意兒一一買下,有荷包兒,有繡樣兒,還有籐草編的蟈蟈草蟲兒,都是孩子玩藝兒,不貴……我跟著她,一直走出集市,追上去把東西送給她,她很驚訝,睜大眼睛看著我,整張臉都漲紅了,那時候太陽快要下山,到處都是紅色一片,她那樣子,那樣子……」

    開始我還以為他說的是小祖母,但這時已明白其實是指陳大小姐。陳祖父情動於中,滿眼都是溫柔,我聽到他輕輕歎息,頓覺迴腸蕩氣。

    眼前彷彿徐徐展開一幅圖畫:夕陽如火,照紅了滿山的花樹,也照紅了樹下比花猶嬌的女子。而那女子臉上的一抹羞紅,卻是比夕陽更要艷美照人的,她低垂著臉,但是眼波蕩漾,寫滿了愛意纏綿,閃爍著兩顆星於天際碰撞那樣燦爛明亮的光芒。她打扮成樸素的鄉下女子的模樣,可是麗質天生,欲語還休之際早已流露出一個千金小姐的高貴嫵媚。她手上拿著外祖父贈送的小玩意兒,不知是接還是不接,要謝還是不謝,那一點點彷徨失措,一點點驚喜躊躇,一點點羞怯窘迫,不僅完全無損於她的矜持端麗,反而更增添了一個花季女子特有的羞澀之美,當此佳人,誰又能不為之心動呢?這就是關關睢鳩為之吟唱不已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啊!於是愛情一如參差荇菜的瘋長,在那個彩霞滿天的黃昏誕生蓬勃,令情竇初開的良人君子溯洄從之,左右采之,心嚮往之,寤寐求之……

    那個時代的愛情哦,竟有這樣的緋惻纏綿!

    黛兒忍不住插嘴:「原來她也喜歡小玩意兒,這倒有點像我。」

    陳祖父撫著黛兒的頭髮,癡癡地說:「不光這一點像,你長得也和她很像,像極了。我認識她的時候,她也就你這麼大,一朵花兒的年紀……她是為我死的,這麼多年來,想起這個就讓我心疼。」

    他的眼角微微溫潤,而我和黛兒早已聽得呆去。

    可是陳祖父的神情卻在這時一變而為冷厲,恨恨地說:「你小奶奶一直想取代她姐姐,怎麼可能呢?她哪裡會有她姐姐那份真情?所以,我一開始就定了規矩:先奉你大奶奶的靈位成親,然後才續娶你小奶奶,上下家人都只能喊她二夫人,永遠把正室夫人的位子留給她姐姐,讓她永遠越不過她姐姐的頭上去!」

    陳祖父說最後幾句話時,竟有幾分咬牙切齒的味道。我聽得不寒而慄。身份名位,在我們的時代尚不能處之淡然,何況他們的時代?小祖母以處女之身,下嫁於祖父,卻一上來就擔個續絃的名頭,豈不冤枉?然而,誰又能責怪祖父對陳大小姐的一番癡心?

    黛兒不以為然:「可是小奶奶對你也很好呀。你們已經一塊兒過了半輩子了,沒有感情,怎麼會共度金婚?再說,陳大小姐再好,也是過去的人了,真正陪你同甘共苦的,還是小奶奶呀!」

    陳祖父不屑地冷哼了一聲,一臉厭惡:「她?她有她的心思。她肯嫁我,不過是為了要我幫她對付自己的親哥哥!共度金婚?呵呵,共度金婚……」他呵呵笑起來,笑聲中充滿蒼涼無奈,令我不忍卒聽。五十年,整整半個世紀,難道用五十年歲月累積的,竟然不是愛,而是恨麼?

    我們還想再問,像陳大小姐到底得的是什麼病,祖父又為什麼會突然遠離,還有,祖父究竟是怎麼樣被小祖母的柔情打動的,陳曾祖父又為什麼要反對祖父與祖母的婚姻等等等等。可是祖父的酒勁卻已翻了上來,口齒漸不清楚,黛兒只得喚上海廚娘來伏侍他睡下。

    時已午夜,我和黛兒儘管不捨,卻不得不回賓館了。

    晚上,我做了夢。

    朦朧中,看到有女子懷抱嬰兒走近,面目模糊,但感覺得出十分清麗。我問:「你可是陳大小姐?」

    這時候電話鈴聲響起,導遊說:「要出發了。」

    嘿,如此剎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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