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風從窗外吹進來,有人輕輕喚我:「琛兒,再見了。」
我看出去,窗外的高樓大廈都不見了,換作青山秀水,柳綠花紅,有一對憨但是很俊的少男少女站在山前對著我笑,人與景都秀麗可親,似曾相識。
是誰?我暗暗驚疑,咱家並沒有這樣的鄉下親戚,這兩個孩子是誰?
那女孩兒嗔我:「真是的,這麼快就把我們忘了。」
突然腦中靈光一閃,我明白過來,是許弄琴和鍾楚博。是年輕時代的許弄琴和鍾楚博。是許弄琴和鍾楚博一生中最好的時光。
如果時間可以倒流,如果做過的錯事可以更改,我想他們一定會希望回到無憂無慮的少年時代,重新做回一對單純相愛的兄妹鳥兒,而遠離那後來發生的一切貪婪,罪惡,以及彼此仇恨與殺戮。
就在這個時候,我突然想起,今天距離弄琴之死,已經整整八十一天,到了今晚子時,就是她最終告別人世的時刻,從此,她將魂飛魄散,不可以再羈留陽間,纏綿不去。
那麼,剛才,他們是在向我道別吧?可是,為什麼鍾楚博也向我告別呢?他們兩個怎麼會在一起?難道,是弄琴魂要在自己銷魂之際,孤注一擲將他帶走?
我詫異,我竟然想念鍾楚博呢。不由自主地牽掛他,關心他。我第一次發現,想念一個人原來是這樣的,這樣的熱切而又絕望。我不知道他現在會在什麼地方,在做什麼,是否安全,甚至,是不是還活著。完全無從猜測。
誰能告訴我?告訴我他還好嗎?有沒有在林中遇到危險?如果他病了或者受傷,有誰來照顧他?他是繼續逃亡還是找到了一處棲身之所?
忽然之間,我想起夢中的場景,猛地驚跳起來,豁然開朗——那是秦嶺!他在秦嶺!他一直都在秦嶺,沒有離開過!
以他的邏輯,最危險的地方才最安全,人人都知道他逃走了,所以警察只會例行公事簡單搜索,絕對想不到他居然膽大包天留在秦嶺沒有走。而潛伏一兩天躲開警察的搜捕,對鍾楚博而言是易如反掌,只等搜山之後,他便會再回到洞房,與野兔小鳥做伴。
思想不受控制地飛出去,忽然想起逃亡那日在高速路上看過的夕陽。
這世上,有的人喜歡看日出,有的人喜歡看日落。
我屬於後者。
日出與日落都是一剎那,都壯觀炫目美不勝收。但旭日初升給人帶來希望的同時也似乎在說來日方長不必著急,夕陽西下卻是最後的告別,燃燒得越熱烈也就消失得越徹底,彩霞滿天之後緊隨著無邊黑暗,無可挽回的悵恨。
鍾楚博的愛,就是天際的一抹夕陽吧?
我有種感覺,他不肯離開秦嶺,除了因為那裡相對安全之外,還有一層心思,就是他希望我有一天還會再回去,他在等我!
他在等我!鍾楚博在等我!
忽然之間,我無法自抑,迫不及待,決定要在這一刻、即時、馬上、立刻去見他。
是的,我要見他,我要回去,回到秦嶺,回到洞房,回到我夢開始的地方。
我驀地跳起,拉開門,卻看到以然站在門前,說:「醒了?」
原來,這整個下午,他竟一直沒有走,守在客廳裡等我醒來。
他臉上有種極不自然的笑,而隨後的解釋讓我明白了那不自然的原因是什麼,他說:「我聽茶館服務員說,你早晨去過那裡,可是沒見無憂。」
我覺得黯然,覺得有許許多多的話想對他說,可是這會兒都顧不得了,只是抱歉地看著他:
「以然,對不起,我急著要出去一趟。」
他攔在門口,彷彿沒聽到我的話,只是順著自己的思路說:「我不知道你都聽到些什麼,但是我保證,結婚後我一定會對你忠誠,永遠不變心。」
「NEVERSAYNO!」
以然一愣。
我溫和地解釋:「永遠不說不。以然,永遠是件很長久的事,在『永遠』這段時間裡,許多事情都是難以把握的,所以,不要輕易說不,也不要輕易說永遠。」
在我被營救之前,他沒有做到「永遠」對我忠誠;在我被營救之後,他也沒有做到「永遠」對無憂忠誠。那麼,我又憑什麼相信,結婚後,他會當真給我一個「永遠」呢?
以然急了:「琛兒,我想我們之間有些誤會,必須馬上解釋清楚。」
「應該聽你解釋的人是無憂。」我溫和地打斷他,「以然,我都瞭解的,無憂是個好女孩兒,如果我是男人,我也會愛上她。」
以然的表情驀地凝住,眼神瞬息萬變,深不可測。
我凝視他,說得更明白些:「在我半夢半醒的時候,我曾經聽到過你同無憂商量感情的去向。」
他們說:「我們不能對不起她。」
「她傷得這麼重,這麼孤獨,正是最需要幫助的時候,我們不能再傷害她。」
「我以為等我們終於安全地解救了她,就不再虧欠她什麼了。可是看到她我才知道,我做不到,我不能傷害她。她比我更需要你。」
好心的,好心的無憂啊。其實,在那個時候我就應該想到為他們讓路的,可是對以然和無憂的信任讓我忽視了愛情的不由自主,我悔恨自己覺醒得太遲。許久以來,我只沉浸在自己的傷痛中,卻忘記了,無憂所承受的愛的折磨可能比我更深更重。
在那個陰雨的午後,她曾經給我講過她的愛情故事,她說:「第三次,我終於遇到一個值得我愛而他也愛我的人,可是又相遇得太遲,從一出現就注定了沒有結果,是錯誤的。」
那時,我就應該知道,那第三個人,是以然,是以然呀!
無憂的愛情太苦太苦,一次又一次,與她生命中的最愛失之交臂,這一次,我不可以再讓她錯過以然!
我望著以然,更加誠懇地說:「我說的是真的,以然,無憂那麼美好善良,又那麼愛你,甚至可以愛到為了愛而放棄愛的程度。而我相信,你也一樣地愛她,因為沒有人可以同無憂朝夕相處而不愛上她。你開始選擇了我,不過是因為我出現得比她早一步。但是現在改正還來得及,以然,不要被面子和責任束縛,而放棄你心中的真愛。世上沒有什麼事會比得到自己真正愛的人更幸福的了。」
媽媽尖叫起來:「琛兒,你在說什麼鬼話?你是不是發燒了?以然,你千萬別聽她的……」
我不再耽擱,撥開以然的胳膊走了出去。
以然沒有留我,也許,他要好好想一想,重新去體味自己和他人的感情。
媽媽也沒有叫我,她在忙著安撫以然。
我趁機走出了家門,在路邊提款機取了錢,毫不遲疑地打車來到機場。
奇怪,一旦決定了從此放棄對以然的愛,一直愴然的心卻反而平靜下來,再也不覺得那綿時已久的隱隱作痛了。
以然是個醫生,可是他從來治不了我的心病,他也不能使用一把解剖刀來解剖愛情。現在,我決定告別這個醫生,我的心痛卻無醫自愈了。也許,我同以然,真的自始至終只是一個誤會。
一小時後,我已經坐在飛往西安的客機上。
然後下飛機、轉長途客車、換出租車、然後步行一段路……夜幕降臨時,我終於到達秦嶺山腳,這才發現,山上山下竟然到處都是警察。
我拉住一個看熱鬧的人:「這裡出了什麼事?」
「有個逃犯被包圍了,他抓了一家五口做人質,正和警察談條件呢。」
我只覺腦子「嗡」地一聲,幾乎停止思想,要想很久才能反應過來:「警察是誰帶隊?」
「刑警隊胡隊長。」
我立刻就近請求一位刑警:「麻煩您通報胡隊長,說盧琛兒來了,想見他。」
那位刑警用對講機講了幾句,然後驚訝地看著我:「胡隊長請你過去。」
我排眾而上,走到包圍圈的最裡層,方一走近,已經聞到濃濃的福爾馬林味,比我以往經歷的任何一次都更濃郁強烈。弄琴魂,她果然已經來了。
見到我,胡隊長立刻迎上來:「盧琛兒,你怎麼來了?」
我不及敘話,問他:「鍾楚博在哪裡?」
「在那個農房裡。原來他一直沒有離開秦嶺,與我們捉了一個月的藏貓貓。直到最近農民傳言山裡鬧鬼,聯合起來驅鬼,這才發現他的蹤跡,我們一接到報警就趕來了,可是還是晚一步,他已經先下手綁架了一家老少五口做人質,剛才提出條件,說讓我們在兩小時內提供一輛運鈔車來,不然,就每隔十分鐘殺一個人質。」
「你們打算怎麼做?」
「先照他說的辦,慢慢尋找機會下手。盧琛兒,你來了就最好,你和他相處那麼久他都沒有傷害你,或者你可以勸他自首。」
這時候一位刑警走來報告:「胡隊長,運鈔車已經到了。」
「很好。」胡隊長略作思索,立刻有了主意,「盧琛兒,你會不會開車?」
「會。怎麼?」
「我想,如果你來做司機,會比較容易得到他的信任,也比別人做司機更安全些。等他交出人質,你就向他勸降。」
「好,只要能救出那一家五口,我願意幫忙。」
「謝謝,你很勇敢。」
其實他錯了,我不是勇敢,我只是想幫助鍾楚博。我不願意看到他再作惡。
胡隊長舉起手中的話筒,大聲喊:「鍾楚博,你聽著,現在運鈔車就停在你門外,你可以釋放人質了。」
「誰知道你們的車裡是不是有埋伏?」
是鍾楚博的聲音。聽到他的聲音,我的心忽然狂跳起來。
胡隊長高喊:「我向你保證,車裡只有一位女司機,絕沒有警察。」
「把車開過來,我要檢查,如果你們耍花樣,我就殺人質。」
我奇怪胡隊長為什麼不直接說明車裡的人是我,但是來不及想太多,依照他的手勢緩緩將車開近。
鍾楚博的身影出現在院門口,前前後後,瑟縮地站著老老小小五個人,個個身上都綁著一個小型炸彈,而引線握在鍾楚博的手中。
看到他,我再也忍不住,拉開門跳下車:「鍾楚博,不要再殺人了。」
「琛兒?」鍾楚博一呆,鬆開手將面前的人猛地推開,不可置信地瞪著我,「琛兒,是你嗎?」
「是我,我來看你。」我迎著他奔過去。
這一刻,我什麼都忘了,眼中所見,惟有他高大的身體,挺立於天地之間,除此之外,我再也看不到其他,想不到其他。
而他,也正迎著我奔過來,奔過來。
「琛兒,真的是你!」
槍響了!
我驀地站住,腦中一片空白。
槍聲密集地響起,我眼睜睜、眼睜睜地看著鍾楚博對著我倒下來,血流披面。
可是他努力地瞪大眼睛,彷彿想最後一次清楚地看著我,將我印在他的心裡。
他看著我,那眼神,那眼神就好像他已經忘記世上所有的一切,不在乎所有的一切,在生命最後時刻,惟一的渴念只是看清楚我,記清楚我,好到來世的時候不會錯過。
他,鍾楚博,這個心思縝密、舉止從容、天地崩於面前而不變色的殺手,在這一刻,在這間不容髮的一瞬間,忘記了所有的防備,放棄了所有的心機,趕著出來見我一面。
他說過,一個殺手,一個亡命之徒,不可以有哪怕一秒鐘的鬆懈,不可以有任何的牽絆和羈累,否則,就是他生命結束的時刻。
而我,我就是他冷酷生命的終結者。
我握著他的手,被帶得倒下來,跪在地上,他的血流過額頭,淌在我的手上,腥紅而黏稠,鼓著白泡沫。我本能地用手去堵那傷口,可是堵不住,血只是不停地湧出來,湧出來,溫熱急促,勢不可擋。
他笑了,眼睛還是定定地望著我,低聲說:「琛兒,你哭了,我真高興,你會關心我……」
我哭了,是的,我的淚比他的血更加洶湧而不受阻礙地流下來,哽咽地喊:「鍾楚博,你不要死,不要死……」
「我能在死前再看到你,已經很高興,我真高興可以再見到你……」他的聲音弱下來。
我叫著:「鍾楚博!鍾楚博!」
「琛兒,這輩子我做錯……許多事,但有一件事我……我沒做錯……那就是……就是……」
「鍾楚博!鍾楚博!」
「愛……上……你!」他的頭歪倒下來。他死了。
他——死——了!
而我仍握著他的手,抱著他的頭,彷彿也隨他一同死去。
至少,我身體中的某一部分隨他死了。
腦中轟轟做響,似有千軍萬馬紛至沓來,又似乎空無一物。所有的聲響與躁動都消失了,惟有鍾楚博最後的笑成了天地間惟一的定格。我的眼裡就只有他,我的心裡也就只有他。可是,可是他就要離我而去,去到一個我無法企及的世界。
他死了!從此再也不能對我笑對我發火對我訴說他愛我。
在山中說過的那些話忽然響起在耳邊:
「又在想什麼?」
「想怎麼樣才可以把你送上絞刑架。」
「哼,如果真有那麼一天,我一定申請讓你做我的行刑人,看你是不是下得了手。你肯定自己真的很想讓我死嗎?」
「不,我尊重所有的生命,不願意看到任何人死。可是我相信人間自有公道,你做的壞事太多了,一定會有報應。」
……
「不在乎輸贏,自然就不會輸。一個人,只有在非常緊張一件事的時候,才會容易出錯,才會失敗。所以我也相信,警察找不到我們,因為,我同樣也並不在乎死。不在乎死,自然就死不了。」
「這世上,真的就沒有讓你在乎的人或者事嗎?」
「有啊,就是你嘍。」
……
如今,我終於真地親手將他送上了絞刑架,讓他為自己的一切罪惡付出代價了。可是,我的心卻是這樣地痛,痛不可抑。因為我知道,我所憑借的武器,並不僅僅是正義,是善良,而是他對我的愛。
是的,是愛。就像他自己所說的,因為他太在乎我,所以對我的愛就成了他的致命死門,令他失敗,令他步入死亡。
要到這一刻,我才知道他的愛對我有多麼重要,要到這一刻,我才知道我失去的是什麼,要到這一刻,我才終於明白,其實這世界上最愛我的人不是柯以然而是鍾楚博。
而我,我也同樣地深愛著他。
是的,我愛鍾楚博。當我握著他的手親眼看到他在我懷抱中死去,當我明白從此以後我將再也見不到他,我終於承認,其實我早已愛上他!愛上一個殺人犯!
從我知道許弄琴冤死的那一天,我就無時無刻不在想把他繩之於法,以命抵命。如今,他終於死在我的懷中,當他的血漸漸流盡,當他的身體分分秒秒地冷卻,我卻絕望地知道,我愛他!
我愛他!在他生命結束的最後時刻。
可是,我再也沒有機會告訴他……
我嚎啕起來,五內俱焚,肝腸寸斷。
身後的人圍上來,但是我不肯放開鍾楚博。似乎有人拉住我的胳膊,似乎有人在我耳邊勸說,我聽不到,也感覺不到。我只是死死地抱著他,不許任何人將我們分開。
這時候有一陣風吹過,天地間忽然起了一陣濃濃的霧,遮蔽了一切,包括那月光。清冷的風迴盪在山林之間,我清晰地聽到許弄琴的笑,她終於報了仇了。
懷中鍾楚博的身體迅速冷卻下來,彷彿輕了許多。我知道,許弄琴來帶他走了,他們的靈魂將在另一個世界終於會面。他們之間,有一筆未完的賬,關於愛,關於恨,但是現在,他們的愛恨應當都已結束,他們的故事也該完結了。
如果有來世,我將祝福他們,永遠地祝福。
霧散去,月亮重新灑下冷冷清輝,一陣瑟瑟風聲在林梢響過,那股福爾馬林的氣味忽然便消散了,我彷彿看到,少年時代的鍾楚博與許弄琴手牽著手,遠遠地飛上梢頭,像一對恩恩愛愛的兄妹鳥兒,越飛越高,越飛越遠,漸至那月光的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