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來世的左邊等你(來不及愛你) 正文 鏡花緣
    這次我主動去找程之方醫生。

    樓前那一樹怒放的紫丁香讓我覺得親切,然而程醫生會診室門上高懸著「請勿打擾」的牌子,護士小姐彬彬有禮地請我坐在外面等。

    「裡面是什麼人?」我問護士。

    「一位女士。」

    廢話,非男即女,這裡又不是寵物醫院,難道還會是一隻狗?但是我知道為病人守秘是醫護人員第一原則,遂決定三緘其口,不再挑戰護士小姐職業操守。

    走出門,我徘徊在丁香樹下,那紫色的芬芳裡有一種甜蜜的憂鬱,讓我的心又不經意地輕輕悸痛起來。哦,以然,他還在生我的氣嗎?

    丁香花顧自地馥郁著,像一個紫色的夢。記得大學時,每當丁香花開,樹下就會擠滿了和丁香花一樣美麗如夢的女生們,她們在專注地尋找一枚五瓣丁香,因為據說找到五瓣丁香的女孩子會在這個夏天得到愛情。

    那個時候,我做過多少關於愛情的美夢哦,卻從沒想過,有一天真會遇到一個像夢境一樣美好的白馬王子。以然,就是我的五瓣丁香了,難道我還可以希企比他更優秀的男子嗎?

    這樣想著,我就又對昨晚的吵架後悔起來,而且急於找個人來說一說我這種矛盾的心境。程之方是個好談伴吧?他不僅是心理醫生,而且還是以然的老朋友,一定可以幫助我找出問題的癥結,指出求和辦法來的。

    我回到診所,時間一分鐘一分鐘過去,不知道等了多久,那無是生非的中年女病人才終於肯推開門走出來。我敵意地看著她,不明白人家都說心寬體胖,可是這老女人這麼胖的身材,為什麼還是想不開。但是轉而想到自己來找程之方的原因也是因為心理求治,便把詛咒的話嚥回肚裡去。誰能保證那老女人不是也見了鬼,或者更可怕,是她養的一隻斑點狗忽然會說話了呢。這陣子,你跟我說昨天晚上星星裡下來一個人我都不以為奇。

    程之方看到我,立刻展開溫和的笑容。雖然已經有段日子沒見面,他還是一眼認出我,態度大方自然,絲毫沒有要怪我脫診的意思。

    我放下心來,向他詳細說明我的夢。

    「我知道有一句老話叫做『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我也知道所謂夢是一部分未睡眠的腦細胞在人腦睡眠狀態下的無規律的活動,可是我想知道的不是這些,我需要幫助,我想知道夢是否可以給人帶來預示或者提示。」

    坐在那把「吱吱」叫的木搖椅上,我一下一下地晃著,一下子就把自己晃回到遙遠的過去。

    有多遠呢?

    不知道。也許,就像留聲機裡正播著的那首老歌吧:「搖啊搖,搖到外婆橋……」

    世界上所有的外婆好像都住在鄉下,門前有枯籐老樹昏鴉,門後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天涯歸人,天涯,夠遠的了吧?

    但是程之方鎮定的聲音將我帶回現實中來。

    「遇到一個太聰明的人不知道是心理醫生的幸或不幸——好,我們不要老調重彈,來說一點新鮮的:其實,對於夢的分析研究,至今科學家們也沒有成型的定論。除了所思所想之外,夢境有時的確有預示或者提示的功能,所以巫師會借夢來預言人的命運,而警察則借催眠來幫助人們回憶,這是因為生活中往往被我們忽略了的一點細節或某個人,有時候會在夢裡十分清晰地突現……」

    「你會催眠嗎?」我打斷他,「我想試試回到出事那天下午,看看是否有被我遺漏的細節。」

    程之方頗羞赧:「對不起,我只是知道一點皮毛,幫助真正的心理病人安神入眠是可以的,催眠查案可就……」

    「那算什麼好醫生?」

    「心理醫生的職業宗旨是治病,又不是破案。」程之方不滿。

    我現在發現老程的可愛處,他相當敬業,且維護自己的職業操守。有信仰的人是可敬重的,我端正態度:「對不起,我心急了,請講下去。」

    但是程之方已經大受挫折,潦草地結束夢的解析:「總之,『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這句話是可信的,因為人們對某件事的專心致志會激活一部分腦細胞,使它們在人的大腦休息後仍然加班工作,而且常常獲得意想不到的效果,進而反映出人的一些潛意識或者超能力,比如藝術家們常常自稱在夢中獲得靈感,就是這個緣故了。」

    「那麼,我的夢要提示的是什麼呢?」

    「很簡單,你懷疑鍾楚博殺害妻子許弄琴,藥水和繩索即是殺妻的工具,這便是有所思之故;你因為未能幫許弄琴報仇而內疚,所以夢見她對你凝望;至於華鍾……」他忽然想起什麼,「你看到鍾上的時間是幾點了嗎?」

    「什麼?」我一躍而起,心突突亂跳,彷彿有個什麼大秘密就在嘴邊關不住地要衝出來,卻一時想不清楚。

    「鍾上的時間,是幾點?」

    「我……我不知道。」汗細密地滲出來,腦子裡忽然間擠進許多紛亂的思維。是幾點?幾點鐘?我拚命地思索,不,我想不起是幾點鐘,我怎麼竟會想不起來呢?

    「是不是十一點三十五分?」程之方繼續問。

    「不,不是。」我囁嚅,但立刻肯定起來,「不是十一點三十五分,我不知道是幾點,但,絕對不是十一點三十五。」

    那天照相前,我經過華表時曾經無意識地抬頭看了一眼的,沒想到,那一刻的印象竟然在夢中重現。雖然不能重新清楚地記起上面的時間,但不會是十一點三十五。這個時間已經印入腦海,刻骨銘心,如果是,我不會不記得。但夢裡的鐘,的確不是,不是十一點三十五。那個時間,才應該是我們合影的正確時間,那,到底是幾點鐘?

    我抱住頭,幾乎呻吟起來:「我不記得,我怎麼會不記得這麼重要的事。這是最關鍵的一個細節,程醫生,你幫我,你幫我催眠好不好,讓我記起來,那是幾點鐘,那到底是幾點鐘?!」

    「好,我幫你,我幫你。」程之方溫和地安慰,「你先平靜下來,聽我給你分析,其實這不是多麼奇怪的事情,在生活中我們常常會遇到這樣的情況。人的記憶分為有意注意與無意注意兩種,有意注意很簡單,就是人們存心去記憶一些事情,比如約會時間考試題目等等,因為想記,所以很注意很關心,就記住了;可是大多時候,我們都處於無意注意狀態,比如你出門前無意識地抬手看了一眼表,但是旁邊的人立刻問你現在幾點了,你會低頭重新去看表。再比如你每天回家經過同一條街道,但是如果我問你家巷口左手第三間的門頭是什麼樣子,你未必會清楚。這就叫無意注意。你說你經過華表時曾經抬頭看過表的,可是當時鐘楚博恰好在同你說話,這就分散了你的注意力,所以雖然看了時間,可是沒有記住,將有意注意變成無意注意了,現在我們要做的,是想辦法把你那天經歷的事清晰地回憶起來,將無意注意重新轉化為有意注意……」

    「程之方,拜託,你不要有意注意無意注意地說個沒完行不行?」我告起饒來,「我不要你給我上課,我要你給我幫忙啊!」

    「我當然要幫忙,但是也要先冷靜下來做做分析才行啊……喂,盧琛兒,我們現在所探討的問題已經超越心理治療的範疇,我看,是不是找以然一起來討論?」

    他終於提到以然了,我本來一直等著他主動提起以然的,可是他真這樣說了,我卻又猶豫起來:「不好,不要找他。」

    「你們吵架了?」

    我低下頭,默認。

    程之方歎息:「多情人情重愈斟情,真是不知珍惜。其實就要拜堂成親了,有什麼可吵的?」

    「還不是為了這案子?他不喜歡我查案。」

    「也難怪他,每天在局裡搞得血淋淋的,好不容易下了班,還要跟著你查案,夠累的。你是偶爾為之,所以當成天大的一樁事來操心。可是他呢,查案根本是本職工作,不知道有多煩,天天面對那些屍體,硬逼著死人說話,想從血肉模糊裡找出蛛絲馬跡來,壓力的確很大,怎麼能怪他沒心情呢?」

    咦,我怎麼從來沒有從這個角度想問題呢?我想了又想,不得不承認老程說的有理。到底是心理醫生,三言兩語就說到問題的關鍵上來了。

    「程之方,你說得真好,謝謝你,但是我還是不想給他打電話,就像你說的,他的壓力已經夠大,我不想再給他添煩。剛好相反,我要給他買一瓶好的紅酒,再親自下廚做一桌好菜,然後才請他來……向他道歉!」

    「呵,說得人羨慕死了。」程之方笑起來,「案子雖然沒破,但是幫到你們和好,也算是意外之喜,功德無量。這回的診療費我要向柯以然雙倍收費。」

    告別程之方,我覺得心情輕快許多,先到超市買了牛排紅酒,這才大包小卷地往家走。

    我並不是一個烹飪的高手,但是我想以然一定不會挑剔我的手藝吧?就算我煎焦了牛排,調出的紅酒色既不美香亦不冽,他也一定會甘之如飴的吧?

    晚上,我將點起那套購自新友誼商場的法式燭台,鋪上那條繡花的鏤空桌布,當然,還得有音樂。哪首曲子最合適呢?總不能是《搖啊搖,搖到外婆橋》吧?對了,得想個辦法讓老爸老媽出去轉一轉,二人世界有蠟燭照明已經足夠,可不需要兩隻高倍燈泡。怎麼跟他們說呢?是找個借口給他們買兩張電影票還是實話實說?他們會笑我的吧?

    一路合計著,經過巷子口時,忽然想起老程的話,於是一時興起,又特意多走幾步路,繞過去看一下左手第三間到底是個什麼建築。

    卻原來是一間鏡子店,店名很詩意,叫做「鏡花緣」。

    我不禁笑了,站在櫥窗前照了又照,照了又照。

    老闆出來招呼:「小姐,買鏡子不?進來看看。」

    我不好意思起來,只得進門去隨便挑只化妝鏡敷衍一下。

    從來沒看過這麼多鏡子,大大小小足有上百面,或坐或立,有方有圓,都澄明清楚,光怪陸離。當我走進去,店裡就有了無數個盧琛兒,舉手投足,輕顰淺笑,與我同時做著整齊劃一的動作。我低頭,她們也都低頭,我站住,她們也都站住,我取錢,她們也都取錢……

    慢著!就在我選中一枚雕花小圓鏡準備付錢的時候,我的動作忽然靜止下來,店中鏡子裡所有的盧琛兒也都一齊停下來。

    我望向她們,她們也望向我,表情愕然而震驚。是了!我知道為什麼同時會有兩個鍾楚博了!

    因為鏡子!

    是鏡子搗的鬼!鏡子製作了兩個鍾楚博!鏡子偷走了時間,讓鍾楚博分身成功,瞞天過海!是鏡子!

    老闆催促:「哎,小姐,你到底買不買?」

    「買!買!」我拋下錢轉身便走。

    老闆在身後喊:「喂,你的東西沒拿!還有鏡子!鏡子!」

    我轉身胡亂地抓過東西,又接著向外跑,出門的時候,在門框上撞了一下。一陣脆響,塑料袋裡刷地流出紅色的液體來,像血。

    老闆忙走過來扶起我:「幹嘛慌慌張張的?快看看,是什麼東西打了?」

    不用看我也知道,是酒,是那瓶買來與以然共進燭光晚餐的紅酒。但是現在我已經顧不得。

    鏡子!鏡子!是的,我要去找出鏡子的真相!作案和拍照,究竟哪個是本身,哪個才是鏡中人?

    照片上的時間是十一點三十五,那麼鏡中的時間呢?左右相反,應該是十二點二十五。兩者之間,整整相差了五十分鐘,鍾楚博做什麼都夠了!他用這偷來的五十分鐘時間回家殺死了許弄琴,然後再趕回海灘來陪我。這,就是案件的真相!

    我們一直被迷惑於華表的時間,十一點三十五,成了鍾楚博不在作案現場的有力時間物證,但事實上,恰恰這才是最大的謊言,因為當時華表上的真正時間並不是十一點三十五,而是十二點二十五!鍾楚博利用鏡像原理反洗了照片,使相中事物左右反轉,於是偷天換日,十一點三十五變成了十二點二十五!

    難怪他要脫掉西裝只穿T恤,難怪他要我披上混淆服裝標誌的披肩,難怪他托辭焦距不准同我交換位置拍了兩張合影,這所有的一切佈置,都是為了一件事,顛倒是非,扭轉乾坤!

    可是,可是我如何能夠證明這一切?我怎樣才能戳穿他的陰謀,找出證據證明時間的真相?

    我逼迫自己靜下來,千百次細細回憶那天從茶館到海灘的點點滴滴。

    有風吹過,風裡殘存著槐花的香味兒,谷雨一過,花便落了大半。那天,是槐花催我入眠的,當手機聲將我叫醒的時候,我還在為了沒有來得及將夢中的槐花點心吃到口而惆悵。手機!

    我悚然而驚。是的,手機!我還記得那是一個海南來的長途,電話局一定會有記錄的。只要找出鍾楚博四月份的通話單,就可以查出那個海南長途的正確通話時間。那,也就是我們在海邊談判的真正時間。電話局作不了偽,那將是真相,是真正的時間物證!

    一輛出租車經過,我招手截住:「請送我去最近的電話局!」

    車子駛入鬧市區,在最大的一間郵電局門口停下了。

    我推開門,發現大廳裡排滿了繳費的人,時值月末,正是交費高峰期。

    從來沒有覺得郵電局的生意有這麼好,密匝匝的隊伍好像永遠也排不到頭。我莫名地覺得心悸,額上漸漸滲出汗來。忽然前面有人吵起架來,好像在爭論自己家的電話費不可能有這麼高,統共兩口人,哪裡打得到一百多塊,逼著電話局調查測試。

    吵了又吵,等待的人都不耐煩起來。我幾乎恨不得說一百多塊我替你交了,不要再耽擱時間了行不行。一邊急得不住拭汗。

    終於電話局裡領導出面調節,那人被請到一邊去,隊伍重新縮短。當我終於流利地報出鍾楚博的手機號碼及密碼,並拿到那張四月通話明細單的時候,電話局下班時間也快到了。

    我拿了單子走出門,顧不得叫車,邊走邊看,急著要找出那個珠海打來的救命的電話。

    0756,是這個了!

    就在這時,我迎面撞進一個人的懷裡。

    「對不起!對不起!」我急匆匆抬起頭來,忽然目瞪口呆,那個人竟是——鍾楚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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