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標會那天,我還是去了,坐在主席台上權充擺設。
玉飾展已經閉幕,模特兒的表現很出色,為宣傳出力不少。因此來參加投標的人擠滿會場,投標人一次次舉起標牌,錯落有致,最宏觀時,可以有整排人同時舉牌。
拍賣師十分興奮,因為每次成交都意味著他又得到百分之十的紅利。所以他看起來要比我開心得多。
也好,有別人緊張賣力,我樂得輕鬆,放任心猿意馬雲遊四海,東瞻西顧。
這時候正在拍賣的是一隻玉鷹。
拍賣師背熟功課,口若懸河:「這件玉鷹我們有理由認為它是商代古玉。稀世珍寶。同《紅樓夢》裡的賈寶玉相反,它是一塊絕對的『真寶玉』……」
台下有笑聲響起。
拍賣師得了鼓勵,更加起勁:「商代人認為,鷹即祖先,對鷹極為崇拜。《詩經》中說:『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就是說商是鳥的後裔。這塊玉,青黑如墨,觸手生溫,有金石之聲,油脂之潤,也許,正是《詩經》裡說的那『玄鳥』……」
笑聲更響了。
有人開始舉牌,起價三十萬,很快叫至二百三十萬,牌子猶有高舉不落之勢。
拍賣師的聲音近乎變調,叫出新價目時完全控制不住音量。
但是不會有人認為他失態。從來都是這樣,天大地大,錢的聲音最大。
也不是沒有普通點的玉器,都擺在外廳的展台,新疆的和闐玉,陝西的藍田玉,河南的獨山玉,遼寧的岫巖玉,還有緬甸、老坑等地產的新玉飾品都有,價格在幾百元至幾千元不等,雕工和質地也都上乘,但是價值當然不能與古玉相比。
凡是玩玉的人都知道,古玉留傳在人間的數量只會越來越少,而且年代越久遠的就越稀有,現在雖然可能覺得買得貴了,但是只要眼光准,頂得住,將來一定會增值。這,就是令大量的藏玉人勇往直前毫不怯價的主要原因了。說穿了,還是一個錢字。
李培亮坐在我旁邊,十分興奮,不住說:「唐老闆聽到這消息一定很開心。這次拍賣會,哪怕單是為了賣這鷹也值了。唐詩,你猜誰會最中獲勝?」
「誰錢多誰勝。」我說了一句廢話。
李培亮笑:「不愧是大小姐,視金錢如糞土,完全不計得失。」
我意識到自己的態度太過不在乎,難免給人拿大牌之感,趕緊補救:「一切只因為有你主持大局。你說呢?你認為誰會獲勝?」
「我說是左排二號那位,那是個左撇子,通常左撇子做事特別固執。」
「是嗎?怎麼我沒注意到?」
「你看他舉牌子的樣子,多突兀!人家都是右手表決,只有他,是左手舉牌。」
左撇子?我又想起宋詞。宋詞也是左撇子。如果她坐在這裡,也一定是左手舉牌,好像一排樹中量錯尺寸栽偏一棵……
咦,等一等!電光石火間,我似乎想到什麼,可是一下子牽扯不清。左撇子,左撇子和這案子有什麼關係呢?
「唐詩,你去哪裡?」身後傳來小李驚愕的聲音。
我顧不上交待,只丟下一句:「我出去打個電話。」匆匆跑出會場。
左撇子!我明白了!一直以來,我始終忽略了一個關鍵,只想到宋詞患帕金森症無力殺人,卻沒想到她同時還是一個左撇子!
電話打給蘇君。
「蘇先生,宋詞是左撇子!」
「唐小姐,是你?」蘇君的聲音充滿喜悅,我一聽即知道宋詞已經甦醒。「唐詩,我看到報紙,知道今天是你的大日子,祝你成功。」
「宋詞是左撇子!左撇子!」我翻來覆去,只會說這一句。
「是,我知道宋詞是左撇子,那又怎麼樣?」
「姓秦的是被人從腦後用酒瓶子先砸昏,再用絲襪勒死的。可是宋詞是左撇子……」
蘇君立刻明白了:「你的意思是,如果是宋詞殺人,一定是左手握酒瓶,那麼傷口一定在死者左腦;如果傷處在右腦,則可以證明不是宋詞干的。」
「是呀!是呀!」
「對,我怎麼沒想到?我們立刻去警察局。」
「不,你守著宋詞,我去。」
「不,我跟律師去比較好,你來看宋詞。」
宋詞躺在病床上,已經換了便服,還略施了一層脂粉,與前兩天判若兩人。看到我,立刻說:「唐詩,這段日子,多謝你。」
「應該的。」我握住她雙手,辛酸得幾乎落淚。
「唐詩,能交到你這樣一個好朋友,真讓我覺得痛快,連蘇某都對我刮目相看,想重新發掘我優點。」
我笑:「他是真關心你。同他相比,我做的其實不算什麼。」
宋詞仍然感慨:「患難見真情。」
「其實關心你的人很多。還有,想不想見見爸爸媽媽?」
「不,不要。怕丟臉。」
「哦,不是因為怕他們擔心嗎?」
「他們才不會擔心。如果我父親出面,三兩下手勢,一定可以脫我罪名。可是他會因為我給他帶來這樣多不便深感厭惡。」
我忽覺不是滋味。原來自己苦心孤詣,所做的一切都只是虛幌。宋詞心中早有主張,賭定案子遲早會水落石出,還她清白。即使不,也會在最後關頭使出殺手鑭,搬老爸出來救駕。我做不做,其實都無足輕重,不會影響大局。而我還以為自己客串包青天,救她於水深火熱。
「唐詩,謝謝你。」宋詞再次說。
我咧一咧嘴,知道她這麼說也不過是感於情面。「怎麼會突然昏倒的?」
「悶,氣,急,就昏了。一切都不用想,多好!」宋詞歎息,「在裡面,我都想過長眠不醒。」
「別胡說。」
「真的,不用替生命負責最輕鬆,反正統共也沒有幾個人關心我。」
「你忘了自己是怎麼來到這個世界上的?還有,你當我和蘇君是透明?」我真心生氣,這個宋詞有時真是討厭,埃塞俄比亞不知多少饑民掙扎在死亡線上,每日靠一片麵包一杯水維生,她錦衣玉食應有盡有卻偏偏厭世,真是活得不耐煩了。
「聽著,如果你自己不珍惜生命,我不會勸你自重。沒有人可以替別人的生命負責,除了你自己。」說到這裡我幾乎聲嚴色厲。
宋詞驚訝:「唐詩,你態度惡劣。」
「太多人看你臉色行事了,稍受挫折就抱怨頹廢,憑什麼要人尊重你?難怪蘇君那樣好的男人會離開你,實在你這個性也不配得到上天最好賞賜。」
「喂,你不瞭解內情不要亂說話好不好?」宋詞不高興了,大聲抗議,「你知不知道當初提出離婚的人是他耶!」
「那你有沒有想一想他為什麼要離婚?還不是因為你這副天下無人惟我獨尊的臭脾氣!別人為你做什麼都是應該,稍微怠慢一點就罪大惡極。全世界只有你的貢獻最偉大,只有你的遭遇最可憐,只有你的心情最重要,憑什麼?你有沒有替別人想過?你給過別人多少關心?連自己的父母都不信任,你還會信誰?」
我越罵越起勁,這兩天積了太多怨氣無處發洩,反正宋詞已經康復,正好讓我罵兩句洩氣,也算為這兩天的焦頭爛額找回一點補來。
宋詞被我罵得頭昏腦漲,瞪大了眼睛不知道應對,滿臉都是委屈意外。
我自覺過分,正不知如何轉圜,手機響了,是李培亮向我報告拍賣成績,問我:「你跑到哪裡去了?急著向你報告好消息,還指望你請大家吃一頓呢。」
我歉然:「你替我好好慰勞大家,賬從公司走,告訴大家,改天我再請一次,還有,本月獎金雙倍。」
小李打個忽哨。
我接著說:「小李,我也有好消息要告訴你,宋詞大約可以沒事了。」
小李一愣:「你在宋詞那裡?」接著感慨,「唐詩,我沒想到你真的把別人的事看得比自己重。」
我反而詫異:「這可不是一般的事啊。有關一個人的清白。當然比拍賣會重要。」
「唐詩,同你相比,我覺得慚愧。」
這樣的吹捧,真讓我承受不起,趕緊把馬屁拍回去:「小李,要不是有你大力幫忙,我也沒那麼空閒可以兼顧其他,說起來,全虧了你。」
我說的是真心話,畢竟,物質是生活的基礎,對於一個在拍賣會上可以一次賺入上千萬的人來說,高談精神價值其實是沒有什麼實在意義的,因為物質過於豐富了,自然有理由甚至有責任道義為先。但是如果我處在高高在上的位置要求每一位朋友都這樣做,那麼我會失去他們,就像,當年的宋詞,最終失去身邊每一個人。
宋詞聽清我說的每一句話,驚訝地說:「唐詩,我不知道今天是拍賣會……真對不起。」她似乎頗為震動,「我沒有想到,你真的會拋下整個拍賣會,趕來看我。」
「可能,這是因為我是敗家子吧。」我笑著自嘲。
「不是,我看得出來,你對金錢不在乎,不是因為不缺,而是你更注重對感情和心靈境界的追求。」
我看著她,在這一刻,我們之間有著最徹底的瞭解。
友誼的溫馨重新回到我們中間。我問她:「出院後,想沒想過同蘇君重新開始?」
宋詞低下頭:「我不知道。」
「這段日子,他很關心你,為你到處奔波。」
「我看得出,他憔悴很多。但是……我們兩個,不是一個男人同一個女人那樣簡單。」
「我不明白。」
「我們的關係,是某某人的女兒同某某人的兒子。」宋詞深深歎息。「我不會一直像今天這樣楚楚可憐。」
這次我明白了她的意思。這也正是我所擔心的,擔心蘇君對她的短暫疼惜只是因為同情,一旦她恢復官家小姐的身份,他即時又為大男人自尊所縛累,重新做回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的冷面小生。
宋詞幽幽地說:「人們一直誤會我離婚是因為不肯遷就。其實,不是我不忍他,是他不忍我。想起來,結婚那三個月全不像真的,我們一見鍾情,可是新婚當天就發現自己選擇錯誤。
所有來道賀的親友都恭喜他小登科,娶得官家之女。他覺得傷了自尊,整晚鬱鬱不樂,遷怒於我,態度十分冷淡。我更生氣,諷刺他缺乏自信,不像男人。我們吵了三個月,最終只得分手。」
我想起吳應熊。他與恪純的新婚之夜也不歡而散。莫非,這真是命中注定?
「原來你並不喜歡做官小姐。」
「誰會喜歡?」宋詞臉上忽然現出深深寂寞,「從小到大,我一直努力讀書,門門功課拿滿分,可是仍然不能讓人在誇讚我的同時不提到我老爸,老師們對人介紹我時,總是說『哪,這就是聰明的宋詞,她的父親是某某某。』於是人家就露出釋然的笑容,說『原來這樣,真是虎父無犬子』。他們不明白,我考試得第一同我是誰的女兒並沒有關係。」
「是,千萬富翁的兒子往往憊懶。」我表示贊成,「其實你做你自己已經很優秀。」
「可是優秀又怎樣?大學畢業後,我一直想憑自己的能力有所表現。可是不行,整個北京就是一個關係網絡,沒有後台,找一份合心意的工作難比登天。我到處應聘,碰得頭破血流,所有有可能性的單位一見我都會問,你的社會關係怎麼樣,有什麼把握替公司爭取客戶?
既然反正都要問關係,不如簡單從事,由我老爸出面,安排我到王朝任製作部經理。我痛恨這種連帶關係,可是又喜歡這份工作,猶猶豫豫,一拖就拖了這麼多年,一直活在我爸爸的傘蔭下,那是一種庇護也是一種陰影。這次我出事,一直不想通知爸爸,就是因為爸爸已經為我做了太多,我不想再聽到他那副『你看,沒有我你什麼都不行』的腔調。」
我這才明白,原來她繞了這半天,還是為了我罵她不肯體會父母心思,在轉著圈兒向我解釋。這讓我反而不過意起來:「剛才是我態度不好,你別放在心上。」
「不,你說得很好,長這麼大,還沒有人這麼罵過我呢。」宋詞莞爾,「你剛才的樣子可真兇。」
我立刻說:「是我錯,我向你道歉。」
「得啦。咱們兩個總是這樣你好謝謝對不起,算什麼?相敬如賓?」
我微微一震,「相敬如賓」,這是專指夫妻間的情形,雖然她只是隨口一句玩笑,卻未必沒有玄機。
宋詞忽然想起一事:「對了,說這半天話,忘了告訴你一件怪事:今天上午,有個怪客來看我。」
「怪客?是外星人還是敲鐘人加西摩多?」我心「怦怦」跳,莫不是吳應熊?他大白天也有本事來找前妻敘舊?
宋詞說:「哪裡是加西摩多,那男人不知多英俊,彬彬有禮的,他說是你的朋友,特意來看看我有什麼需要他幫忙的,喂,怎麼我從沒聽你說過有這樣一位漂亮朋友?」
原來是他,張楚!他雖然沒有辦法再同我直接聯絡,卻仍然關注我以及我的朋友。不過,也不只是我的朋友吧?他也是吳應熊的轉世,而且是陽性的那一半,也可以說,是宋詞的半個丈夫。
我忽覺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