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為什麼,我很想同張楚討論一下宋詞和元歌。
她們是我在大陸交到的僅有的兩位女友,我對她們的感情,是一樣地珍惜看重。她們兩個也許都有這樣那樣的缺點,可是誰又是完美的呢?即使不是有那麼多的巧合發生,我也仍然會由衷地願意親近她們兩個,並且只願看到她們性情中的真與善,日趨一日地穩固著我們的友情。
人們喜歡用花朵來比喻美麗的女孩子,而她們則比所有的女孩都更像花。如果宋詞是艷壓群芳的牡丹,那麼元歌便是一枝獨秀的玫瑰;如果宋詞是鬱金香,元歌便是紅罌粟;宋詞是櫻花,元歌便是茉莉;宋詞是月夜幽曇,元歌就是香水百合;同樣開在露水未稀的早晨,宋詞是向日葵,元歌便是牽牛花;開在深山,宋詞是君子蘭,元歌便是映山紅;開在水中,宋詞是荷花,元歌便是水仙;即便同樣是菊花,宋詞是孤標傲世偕誰隱,元歌卻是我花開後百花殺;同樣是梅,宋詞是疏影橫斜水清淺,元歌便是暗香浮動月黃昏;宋詞是接天蓮葉無窮碧,元歌便是映日荷花別樣紅;她們可以和諧地並存於任何一個季節一種環境,卻又以絕然不同的兩種姿態怒放。誰也奪不去誰的艷麗,誰也壓不住誰的芬芳。
可是,為什麼一定要去爭奪呢?其實她們兩個完全可以井水不犯河水,如果一定要犯,那麼與其衝浪不如合流,井水有源,河水有渠,豈不比戰爭要好?可是想不通同樣美麗與聰慧的兩個女孩子,為什麼偏偏在這件事上如此狷介纏不清?
而且,最痛苦的是夾在中間做餅餡的我,當我同她們之間任何一個人單獨相處時,氣氛都融洽和諧,可是只要她們兩個同時出現,就必會硝煙四起,口角不斷。我真希望她們兩個可以成為朋友而不是敵人,可是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一個化干戈為玉帛的好辦法。
化干戈為玉帛。在古代,這件事好像要容易些,即使是兩國動兵那麼大的事兒,只要互相交換玉璜絲綢,就可以平息戰亂。但是到了今天,人們錢糧充足,衣食無憂,所以都不在乎玉。
有時候,我真要懷疑兩個人是前世結了不解冤仇,移到這一世來還的。
我給張楚打電話,請他幫忙借幾本有關清代服飾的資料。他欣然同意了。
「又見面了。」他說,態度一如既往地溫和,彬彬有禮,同時將手中的書交給我,「這是你要的資料。」
「謝謝。沒想到你這麼快就找齊了。」我由衷地開心,不僅僅因為那些書。
「接到你的電話我就開始找了,要求很明確,並不難查。」他說,可是不知為什麼,眼中殊無喜悅,反而帶一點點苦惱似的。
我們並肩走在校園的林蔭路上,不時有學生同他打招呼,並對著我好奇地打量。他溫和地點頭,從容自若。我不禁想:在他的學生眼中,一定把我當作是他的女朋友了吧?這種猜測讓我覺得有種隱秘的無來由的歡喜,忽然想到一個詞:儷影雙雙。
我不敢轉頭看他,卻偷偷地注視著他投在地上的身影,走在校園中,他身上那種書卷的味道更濃了,而他溫和的聲音,有如天籟,每一句,都直抵我的心。這一刻,我更加清楚地知道了:我愛他。愛他的聲音,愛他的樣子,愛他的舉止,愛他走路的姿勢,愛他一切的一切,愛他這整個人!可是,我該怎樣讓他知道呢?
我緊張地想著該怎樣對他開口表白,但是話到嘴邊,卻本能地換成了宋詞和元歌。「我真希望她們可以成為朋友,不要再鬥下去。每次看到她們吵架,我都有一種不安,覺得再這樣下去,說不定會發生不幸的事情。」
張楚停步,望著我,溫和卻是肯定地說:「她們一定會成為朋友,因為,她們有你這樣一個共同的難得的朋友。」
他的誇獎使我的臉忽然燒燙起來,不禁低了頭,輕輕說:「你相信有前世今生嗎?有時候我真想回到上輩子看一看,我和……宋詞、元歌,是不是前世有緣?」
其實我真正想說的,是「我真想知道,我們倆是不是前世有緣?」
不知他是不是聽懂了,但是他卻沒有正面回答,只是說:「朝菌不知朔晦,蟪蛄不知春秋。對他們而言,人生在世七十年已經是天長地久,你卻要追尋前世今生,會不會太固執了一些?」
哈,居然同我談莊子呢,我笑起來,好,就以子之矛還子之盾:「子非魚,安知魚知樂?你怎麼知道今春的蟋蟀不是去年那一隻?」
他被我問住了,先愣一愣,接著哈哈大笑起來:「好好,我說不過你。」他感歎,「這麼聰明的人,卻偏偏執著倔強,只怕會傷了自己。」
我的心驀地一動,只覺他好像話裡有話,在提醒我什麼。可是,為什麼我聽不懂?
他已經又轉了話題:「對於前世的話題,很多專家都做過專門論述,但最終還是歸於玄學一類,被世人視為神秘,無法論證。」
「那麼,你對神秘怎樣看呢?你相信人有前世嗎?」我說,「我是信的,從小就信。因為,媽媽說,在我很小的時候,已經常常有一些有異常人的言談,會突然說一些很奇怪的話,像我的家不在這裡呀,高跟鞋的跟應該在鞋底中間而不是後跟呀什麼的,但是後來長大了,我就漸漸地不再說這些了,也記不住自己說過的話。我猜,那應該是我前世的記憶。」
張楚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眼睛望向遠方,也許,是望向不可見的神秘世界。遠處,太陽正轟隆隆地滾下山去,天邊燒得一片通紅,是拚死一搏的那種紅,紅得人的心都跟著熱起來了。張楚就站在那一片紅光的籠罩裡,輕輕說:「第一個看到鏡子的人視之為神秘,沒見過孩子出生的人也想像那是一種神秘,甚至至今有些荒蠻地方的人仍認為攝影是一種收魂術。其實,神秘的不是世界,是人的眼光。對於人眼睛熟悉的神秘,便是尋常。」
我再一次被打敗了。徹底地降服。就是他了。沒有人可以比他更智慧可親,沒有人會像他這樣真正理解我之所思所想,沒有人可以把話說得這樣直叩我的內心,填補我所有的想像空間,佔領我整個的情感世界。沒有人。我已經不能期待得更多,不能指望這世上會出現比他更可愛的人。也許,他並不是最聰明最偉大的,但是,我要的只是這麼多。我只要他。我只愛他。他,就是我的信仰,我的神!
我停下腳步,看著他,彷彿有一千句話要衝口而出,只是不知道該怎樣表達。
但是,就在這時,他輕輕說:「關於神秘的話題,其實人們每天都在談著,愛情,就是人間最神秘最不可解釋的情感了。我同我太太也常討論這個問題。」
我太太!他說他有太太!
耳朵忽然就失聰了。
世界靜止,萬籟俱寂。天地在剎時間變得無比擁擠,擁擠得沒有一個容我立足的方寸之地,而使我的存在顯得這樣難堪而多餘!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站在這裡,不知道為什麼會突然這樣地多餘,不知道活著的目的是什麼。我愕然地看著張楚,同樣地,也不知道他的眼神為什麼會在瞬間變得那樣痛苦,焦慮。
夕陽轟轟烈烈地燒著,將宇宙燒作一堆灰燼,將我的心燒熔燒焦,化為輕煙,隨風飄散。心中千萬般渴望,千萬縷思念,俱在燃燒中灰飛煙滅,卻惟有手中一縷,固結不散。
我望著他,望著他,像要把這燃燒世界裡最後的景象望進永恆。然後,我漸漸地清醒過來。是了,他是存心的。他存心這樣漫不經心地說起他的家庭,他的妻子,他的婚姻。他已婚!他的隨意,其實恰恰是一種精心的刻意,為了讓我在沒有來得及表白愛情之前就明白這愛的不可能,並以此來成全我的自尊與驕傲。可是,何必呢?如果愛情沒有了,驕傲於我有何用?
我忽然笑了:「張老師,我今天來,本來是想告訴你:我喜歡你。但是現在,不用說了,是嗎?」
他結舌,愣愣地看著我,不知應對。
我深深鞠一躬,就像一個學生對老師那樣。如果我不能夠愛他,至少,我可以欣賞他,尊重他,而且,因為他的體諒與磊落,而感激他。
我轉身,他不安地隨上:「唐詩,我送你。」
「不必了,我認得路。」我茫茫然地說,在眼淚流下前匆匆走開。
不,我不要他看見我的淚,既然他那樣刻意地維持我的自尊,不願意讓我受傷,我又怎麼忍心使他自責呢?他沒有錯,他那麼優秀而正直,我沒有道理讓自己的失態來打擾他的安寧。可是,可是我該走向哪裡呢?我不想回酒店,我不能面對那種天空野闊的孤寂。我也不想見任何人,沒有人可以瞭解我此刻的悵惘與絕望。
我又變成了那個六歲的小女孩,又回到了那低矮的籬笆牆邊,我的小夥伴張國力走了,雪燈籠從此熄滅。孤獨和失落將我包圍,我扎煞著兩手,不知所措地站在家門前看著大客車漸行漸遠,終於駛出我的視線,少女的心第一次知道了什麼叫離別,什麼叫思念,什麼叫相見無期。
張國力,張國力,如果你在這裡,或者可以安慰我的失敗,可以重新點燃一個雪燈籠令我解頤歡笑,可以帶我走進童話世界而忘掉現世的煩惱。張國力,你到底在哪裡呀?你說過十二年後會來娶我,可是十七年過去了,為什麼你還沒有出現?台北的冬天沒有雪,我也沒有了雪燈籠,我什麼都沒有了,只有一個關於雪燈籠的夢和一個關於木燈籠的誓約,張國力,你為什麼還沒有出現呢?
我茫然地走在街上,那麼多擦肩而過的行人,都不與我相關。他們不認得我,我也不認得他們,可是,我還是走在他們之間,為什麼?
酒吧門前有小女孩在兜售玫瑰花兒,賤賣的愛情,三塊錢一枝。酒吧裡傳出吉他伴唱的歌聲:「給我一杯忘情水,讓我一生不流淚……」
有嗎?忘情水?真的有那樣的人間極品嗎?可以讓我在一杯過後,忘記四合院的相遇,忘記黃葉村的重逢,忘記剛才的談話,忘記張楚這個人。
我走進去,對著酒保傻傻地笑。
那是一個頭髮染得翠綠的英俊少年,他響亮地打個忽哨,走上前來招呼我:「美女,喝點什麼?」
「忘情水。」我回答。
少年笑了:「那簡單,紅酒加白酒加果酒,保證一杯即醉,一醉萬事休!」
「可以嗎?」
「當然。」那少年故作驚訝地反問,「你不知道忘情水的別名叫酒精嗎?」
我在角落裡找個單人的位子坐下,掏出鈔票,「請歌手把這首歌重複十遍。」
「那可不行。其他客人會不高興的。」
「那麼,我請所有的客人喝酒。」
少年再吹一聲口哨,大聲問:「有人反對以重複聽十遍歌的代價來交換一杯酒嗎?」
人們鼓噪起來,有人回答:「如果是黑方我就同意。」
「我要藍帶馬爹利!」
「一份卡布奇諾!」
「紅粉佳人!」
我勝利地笑了,不等喝酒,已經醉態可掬:「看,他們都沒有意見。」
「但是,你肯定可以付得起賬嗎?」
我取出錢袋:「給我留十塊錢打車就好。」
酒保清點一下,再吹哨,然後說:「給你留二十塊。」接著,遞上那杯「紅酒加白酒加果酒」的莫名其妙酒:「你的忘情水。」
我接過,一飲而盡,大聲說:「再來一杯!」
從小到大,我是家族企業的繼承人,我是孤僻內向的小女孩,我是斯文守禮的大家閨秀。可是現在,我不想再顧忌一切的禮儀,規矩,禁忌,只想放浪形骸,只想一醉方休,只想長歌當哭,只想就此長眠。讓我喝,讓我唱,讓我盡情盡性地醉一回!
「給我一杯忘情水,讓我一生不流淚……」歌手一遍遍唱著,我跟著唱,酒吧所有的人都跟著唱。這是一個瘋狂的夜晚。給我一杯忘情水,讓我一生不流淚。多麼多麼想擁有那樣的一杯水,多麼多麼想不要這樣傷心這樣無奈這樣疼痛這樣無休無止地流淚。
我流著淚,笑著,唱著,拉住酒吧裡每一個人問:「你知道張國力嗎?告訴他,我在等他。」
酒保走過來說:「美女,你醉了。」
「這是忘情水的功能。」我指著他,「我要投訴你賣假藥,你的忘情水只會讓人醉,不會讓人忘情。」我又問他,「你認識張國力嗎?你會做雪燈籠嗎?」
「張國力,是你的男朋友?」
「他是我的未婚夫。」我幸福地傻笑著,胸腔內一陣陣地疼,不知道對張國力的期待與對張楚的失望哪一個更令我痛楚。我像一個溺水的人,抓著信念中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在對天求祈,我的稻草,叫張國力!只有張國力可以救我!只有雪燈籠可將我安慰!當所有的期待落空,只有一個關於百年的盟約還可以令我充實,或者,將我欺騙。
「你認識張國力嗎?你知道雪燈籠嗎?」我問酒吧裡每一個人,他們對我搖頭,對我笑,對我敬酒,吹口哨。我來者不拒,一杯接一杯喝下去,然後,我抓住角落裡最後一個客人,問他:「你知道嗎?知道雪燈籠嗎?」
他扶住我,痛苦地說:「唐詩,我送你回去吧!」
他的聲音溫和而寬厚,我忽然流下淚來,他是張楚!
張楚!他竟一直跟在我身後,我所有的窘態都落到他眼裡去了。
淚水不受控制地直流下來,我用手背去擦,可是擦不完,總是手一離開,就又有新的淚湧出。我不知道該怎樣掩飾自己的失敗和落寞,但是,不必掩飾了,沒有用的,我在他面前,整個人都是透明,沒有能力進攻,沒有能力抵擋,更沒有能力還擊。我只是被動地,做錯事一樣地小聲解釋:「對不起,我不是喝醉了,只不過……」
「該我說對不起。」他扶我坐下,遞給我一方手帕,大大的,疊得整整齊齊,這年代用手帕的男人很少,很難得,可以說是一種奢侈了。他擁有這樣奢侈的習慣,得益於他的妻子吧?!
他說:「我想早一點把事實告訴你,會使你好過些,可是沒有想到,你會這樣受傷……」
「我也沒有想到。」眼淚擦了又擦,我無限懊惱,怎麼可以這樣無能,讓人看輕?我將手帕掩在臉上,手帕迅速浸濕了,「你不要笑我,我只認識了你那麼短的日子,就算愛上你,也應該不會太深,可是,在我心裡,總覺得,我認識你已經很久……」
他忽然歎息:「的確很久了,已經整整十七年了。」
「什麼?」我抬起頭。
張楚深深地望著我,充滿著那樣深刻的矛盾的痛苦:「還有一件事,我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你?」
我屏息,只覺空氣中有一種隱隱的風雷欲動的氛圍,忽然有種不祥的恐懼,預感到自己將聽到今生最重要最可怕最具毀滅性的一句話,我想阻止他,想在他的話出口之前請求他不要說,想轉身逃掉永遠不要知道故事的真相,可是,我卻什麼也沒有做,只是呆呆地望著他,聽由他打出那致命一擊,並任那一擊將我的心在瞬間炸得粉碎。
他說:「我小時候有另外一個名字,叫張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