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鵝的眼淚(變成天鵝飛向你) 正文 17、睡美人
    我跟你說過我對你不是一見鍾情是嗎?

    (不,不是當面對你說的,是在信裡——當然,那些信也從沒有寄出過,就像這封信一樣。)

    可是我卻清楚地記得,第一次見你的情形。

    記得很清,忘不了。

    那是夏末的黃昏,我剛剛洗過澡,從公共浴池出來,濕漉漉地被你攔著問路。你的身材那麼高大,背對陽光站在院門口,語氣生硬而不馴,像個強盜。

    在你面前,我變得渺小,渺小而無助。所以才要和你對著幹,才不肯被你的氣勢壓倒。可是抗拒的同時,又不能不對你好奇,而且,你的樣子一次次浮現在記憶中,並不因年月日久而褪色,反因為太多次回想打磨只會更清晰。

    那記憶,憂傷而濕潤,帶著夏日黃昏特有的蒼茫。

    一直都記得,一直一直,忘不了。

    ——摘自阮丹冰《天鵝寄羽》

    夜風如剪,阿彤在月光下彈琴。

    這首《致愛麗絲》已經練了幾百幾千遍了,可是老師始終說她的琴聲裡缺乏感情。下個月就要舉行全國鋼琴大賽,她的練習卻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停滯不前了。

    教授苦口婆心地啟發她:「你要用心來彈,要彈出那種愛的情緒,花紅柳綠,鳥語鶯飛,要有一種纏綿的感覺。這不僅是一首曲子,還同時是一封信,是一封情書,他表現出了作曲家對情人那濃郁的思念,更表現出他對愛情生活的嚮往和美好描繪,那是一個色彩繽紛的美麗新世界……」

    說到「色彩繽紛」的時候,老師停住了,代以兩聲咳嗽。阿彤知道,那是老師在內疚,覺得自己的話刺傷了她。其實,她哪裡會在意呢?從小她就是盲的,被人「瞎子瞎子」地叫慣了,早已不會因為一兩個敏感字眼而刺傷。她的苦惱,只在於自己的琴藝不能提高。

    已經兩年了,兩年前她已經是出名的才女琴師,可是這兩年來,她的技藝一直停滯不前,再也沒有進步過。老師說,這是因為她的彈奏缺乏感情的緣故。看不見不要緊,如果她有了愛的經驗愛的感覺,並且悟透愛的真諦,那就等於為她開了一雙天眼,會令琴藝突飛猛進的。可是,她又從何處去理解愛的感覺呢?

    老師堆砌了一大堆的形容詞,說什麼「愛是美好的,像春天一樣美麗,陽光一樣燦爛,白雲一樣輕盈,花的容顏一樣稍縱即逝……」然而,她並不知道春天除了比夏天涼爽比冬天溫和之外,還有什麼美麗之處,而陽光又是如何燦爛,白雲是何般輕盈,更不要提什麼花朵的容顏了。她的世界,只是一片黑暗,沒有色彩,也沒有光。

    她並不是不懂得感情,孤兒院院長的恩情,老師和同學的友情,以及她對鋼琴音樂的熱愛之情,都是她的寶藏。可是,至於愛情,她就無從推測了。她沒有戀愛過,也沒有太多與男人打交道的經驗,無論如何也想像不出什麼是「纏綿」,什麼是「濃郁的思念」,而又什麼是「對愛情生活的美好描繪」。

    她只有機械地、無奈地、徒勞地一遍又一遍地彈琴,苦苦地想從中尋出一個什麼愛的答案。秋風細細,星語如歌,她一邊彈著,一邊對天祈願:如果,如果可以瞭解什麼是愛,我願意付出我的一切去交換。

    忽然間,依稀聽到一聲天鵝的鳴唳,忽起於雲霄間。她不禁抬頭,凝神聆聽,心底彷彿有什麼久遠的記憶被柔柔地觸動了,幾分辛酸,幾分苦澀,幾分愴惻,幾分纏綿。是的,纏綿,纏綿就是這樣的感覺嗎?這就是教授所說的纏綿?

    廣袤的星空下,盲女的眼是一顆不亮的星星,她對著夜空起誓:「如果可以,我願意交出我的靈魂,去換取一次愛的體驗。」

    她看不到,在她話音初落之際,一顆彗星拖曳著長長的尾悠然飛過天際,電光石火之間,游離的丹冰魂恰恰飛過窗前,倏地進入了盲女的身體……

    奶奶打開門,看到一位盲女站在門前,不禁愣了一愣:「姑娘,你找誰?」

    「我叫阿彤。」丹冰藉著阿彤的口說,強忍住撲到奶奶懷中大哭一場的衝動。再次聽到奶奶的聲音,她的心是多麼激動哦,可是,她卻「看」不到她。她該怎麼告訴她自己的身份呢?說自己是還魂再來的阮丹冰,來找回自己的肉身嗎?那不要嚇壞了老人家?魂離肉身,這是只有在聊齋故事中才會發生的奇遇,怎麼能說給世人聽?

    她努力地維持著平靜,按照事先想好的借口念台詞一樣地背出來:「奶奶,你好。我叫阿彤,是鋼琴老師。我的一個學生和阮丹冰是好朋友,她告訴我,丹冰喜歡聽人彈琴。所以,我想上門來做義工。」

    於是,她「見」到了自己。當她一步步走上樓來,走進自己的房間,走向真正的自己,她的心,狂跳至幾近迸出。

    多麼突兀,一個自己走向另一個自己,她的兩個自我即將握手。這一刻,她反而慶幸自己借魂於盲人了,否則,面對面地親眼看到自己的樣子,難保她不會被刺激得昏倒過去。

    當她終於接觸到自己的身體時,激動和痛楚令她一陣暈眩,不得不扶住梳妝鏡的檯面才沒有倒下。

    她「看」著自己,有一種骨血相連的痛惜,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就這般拋與永夜長眠了嗎?

    告別自己的身體太久,幾乎生疏了。雖然看不見,可是她知道,這就是她,失去了靈魂的她的身體。她握著自己的手,辛酸地流下淚來。

    奶奶也哭了,說:「姑娘,你真是善良。如果冰冰能醒來,一定會和你成為好朋友的。」

    「如果冰冰能醒來」……丹冰苦苦地微笑,如果,如果有一天真正的自己可以醒來,以阮丹冰的本來面目與曲風相處,該有多好呀。可是,會有那一天嗎?

    病床上的丹冰,就好像舞劇中的睡美人,等待一個王子的吻。什麼時候,她可以得到那份使她復活的愛,重新站起來跳舞呢?

    丹冰決心留下來照顧自己。雖然她不能「看見」,但是可以感覺到,屋裡的一切都沒有改變,刻意地維持原樣,甚至連那一盆梔子花,都散發著依稀可聞的花香。不需要任何熟悉過程,她便可以不必扶持地在屋子裡自由走動,甚至準確無誤地取拿東西。

    奶奶覺得詫異,同時也覺感慨。不知為什麼,這盲女的到來使她寂寞的心感到安慰,當她在屋子裡走來走去,她彷彿覺得丹冰又回來了。

    曲風沒有想到,第一次見到阿彤是在丹冰家裡。

    他一直對這位盲女琴師充滿了好奇,幾次向小林提出想去拜見她,可是因為水兒的病給拖延了。後來水兒死了,小林沒了學琴的興致,和阿彤便斷了往來。曲風以為無緣,沒想到還是見到了她,卻不是通過小林的引見,而是因為丹冰。

    那天,他按時來到丹冰家彈琴,可是一進門,已聽到一陣流暢的琴聲傳自樓上。奶奶坐在樓下沉思,看到他來,笑嘻嘻地說:「小曲,你來晚了,有人代了你的位置。」

    「是嗎?」曲風見奶奶有精神開玩笑,知道她心情大好,聞言立即說:「是誰搶我飯碗?」

    奶奶孩子一樣地神秘地笑:「是個盲姑娘。」

    「哦?」曲風心裡一動。

    奶奶接著說:「她說她是在孤兒院長大的,所以有心報效社會,聽說了冰冰的事,就主動上門來要做義工。我看她自己都是盲的,本來不想麻煩她,可是她態度很誠懇,又說就算她幫不了別的什麼,至少可以給冰冰彈琴……」

    「阿彤。」曲風有些怔忡,「奶奶,她的名字是不是叫阿彤?」

    「就是呀,你認識她?」

    「不認識,不過會彈琴的盲姑娘,我就聽說過這麼一位,所以隨便猜猜的。沒想到真會是她。」曲風感慨,「這世界真是小。」

    「不單小,而且巧。說來也怪,我和這姑娘挺投緣的,她對我也很好,一口一個『奶奶』叫得甜甜的,和冰冰的腔調一模一樣,你要是光聽聲不見人,還以為是冰冰回來了呢……」奶奶頓了頓,臉上露出寂寞的苦笑,「唉,我太想冰冰了,恨不得把所有的姑娘都當作她。其實,她又怎麼可能是冰冰呢?不過,她每次來都陪我聊天彈琴,做東做西,真是幫了不少忙……小曲,你可是有日子沒來了。」

    曲風臉上掠過一個黯淡的笑容:「我的一位朋友亡故,所以……」他歎口氣,把話題轉回來,「幸虧有阿彤來代我班,不過,她的眼睛……」

    「她眼睛雖然看不見,心眼可靈著呢,比明眼人強。」奶奶很護短地搶過來說,「你可不要瞧不起她。」

    曲風忍不住笑了:「怎麼會呢,奶奶?我對這位阿彤姑娘聞名已久,一直很敬重的。」

    「是嗎?那你上樓跟她談談。」

    曲風拾級而上,小心地不想驚動了阿彤的彈奏。

    上樓的時候,他忽然有一種強烈的預感,好像自己要去見的,不是陌生人,而是一個相識經年的老朋友。越往上走,這種感覺就越強烈。

    還在樓梯口,他已經看到一位白衣的少女背對著他坐在小客廳鋼琴前醉心地彈奏著,她的一頭長髮隨著彈琴的動作一蕩一蕩的,腰肢纖細,背部挺直,身形窈窕美好,完全看不出是一個盲人。

    彈的是一曲《致愛麗絲》,情人的呼喚流傳在風中,一聲聲,一遍遍,用心渴望著一個真情的回答,好似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曲風忍不住深深迷惑,此情此景,此人此樂,都讓他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水兒之死帶給他的悲痛在這一刻忽然變得沉靜,如塵埃落定,水靜河飛。小林和教授不是都說過阿彤不瞭解愛情嗎?可是,此刻聽著這曲子,琴聲裡分明充滿了感情,這阿彤非但懂得愛情,而且比一般人都要瞭解得更深更切呢。

    一曲終了,少女回過身來,輕輕問:「曲風?」她的聲音低沉柔和,微帶磁性,有種說不出的魅力。

    曲風一愣:「你怎麼知道是我?」

    少女笑了:「奶奶說,每個星期的今天下午,你就會來。而且,除了你,誰會這樣懂得尊重別人的彈奏,可以忍得住在聽琴時一言不發?」

    曲風更加迷惑了,他想起奶奶剛才的話:「她眼睛雖然看不見,心眼可靈著呢,比明眼人強。」頓時,他對這位初次見面的盲女充滿了好感。她的琴奏,她的談吐,她的高貴氣度,都給他留下了極深的印象。而且,女孩說:「除了你,誰會這樣懂得尊重別人的彈奏,可以忍得住在聽琴時一言不發?」這句話也令他心動,他們彷彿不是第一次見面,而她,似乎對他相當非常瞭解呢。

    他驚愕地望著阿彤,她臉上瞬息萬變的神情讓他迷惑而震動,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了,強烈得他幾乎張開口就可以喊出她的名字,可是,那名字,卻不是「阿彤」。是誰呢?丹冰嗎?天鵝嗎?水兒嗎?

    他啞口無言,好像在想起的一刻突然忘記了什麼,又似乎忘記的許許多多在這一刻被重新拾起,可是,那些記憶,究竟是什麼呢?

    屋子裡一片死寂。阿彤和曲風面對面站著,都是一言不發。

    變成了阿彤的阮丹冰在承襲阿彤的身體和琴藝的同時,也承襲了她那固有的盲女的自卑與自傲。這段日子,她一直在等待著,等待再一次與曲風相見。

    此刻,他終於來了,可是,她卻看不見他!

    她站在他面前,心中不知是悲是喜,有種隔世相逢的滄桑。彷彿進入時間隧道,天上只一天,人間已一年。從阮丹冰而天鵝而水兒而阿彤,對曲風而言,不過是一個夏天的故事,對她,卻已經三次輪迴。如今,他們又相遇了,這一次,卻又有怎樣的緣合?

    那一天,她飛離了水兒的身體,清楚地看到曲風流淚的眼,她想迎上去,擁抱他,安慰他,可是身不由己,隨著一陣風飄搖而去。迷迷糊糊,縹縹緲緲,不知道自己的歸宿在何方。懵懂中,依稀聽到一陣琴聲,便蜿蜒而去……恰逢阿彤正自對月祈禱:「我願意交出我的靈魂,去換取一次愛的經驗。」

    那願望是如此的強烈,強烈到可以與丹冰對曲風的無與倫比的愛情相媲美,以至於她們的靈魂在這一刻忽然投契,合二為一。於是,她佔據了阿彤的軀殼,取代了阿彤的靈魂,教會她一次真愛體驗。

    然而,這場交易又能維持多久呢?她總還是要把這身體還給她的吧?她要在再次輪迴前告訴曲風自己的真實身份嗎?要對他說出天鵝和水兒的秘密嗎?要在這難得的再世重逢中焚心似火,與他熱烈相愛嗎?

    以往的經驗告訴她,無論她借助什麼樣的形式存在,她都不會是她完整的自己,而或多或少會擁有一些那形式本身的特性。畢竟,她只是過客不是歸人,無論誰的身體,都不可能長久地收留她,她最終,還是要離去。

    然而,在這世界上,誰又是長生不死的呢?一天和一年有多少分別?一生和一次又有什麼不同?她只想,抓住每一次機會,多愛他一天,多愛他一次,多愛他一點。

    可是,她又覺得怯弱,是盲眼人對於明眼人本能的那種怯弱。

    她找到了他,聽到了他,可是,她卻再也不能「看」到他。這使她不能不有一種強烈的自卑感。一個不能看的人,如何去愛?

    兩人默默相對著,只有剛才那裊裊的琴音依然迴盪在空氣中,彷彿情人的呼喚,一遍遍,一聲聲,週而復始,無止無息……

    是奶奶的上樓打破了這沉寂,她看到兩個年輕人面對面地站著不說話,十分好笑,問:「怎麼?不好意思?都是年輕人,說說笑笑很容易熟悉的,怎麼倒比我還害羞?」

    阿彤驚醒過來,低頭微笑:「我給你倒水去。」

    「還是我來吧。」曲風正想阻止,卻看到阿彤毫無障礙地繞過鋼琴徑直走向房間一角的飲水機,從櫃子裡取了紙杯出來接水,不僅暗暗驚奇:她對這屋子的佈局熟悉得就像在自己家裡一樣,如果不正視她的眼睛,簡直看不出這是個盲人呢。然而,她側耳傾聽水流的樣子,又分明是盲的。

    阿彤已經取了水過來,雙手端著說:「曲風,請喝水。」

    她喊「曲風」的語調,十分熟悉。曲風不禁再次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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