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鵝的眼淚(變成天鵝飛向你) 正文 12、珍妮的畫像
    這是一首我抄來的詩,我把它送給你,代表我最真的心願:

    「讓我,讓我做你的新娘吧

    讓我無論是誰的故事誰的情節

    讓我無論走過多遠會不會回轉經過多少峰迴路轉

    也仍舊,仍舊是你的新娘吧

    當最初的青梅枯萎當最後的竹馬逝去

    當蘭田的玉化煙消散歲月都滄桑成年輪依稀

    我仍然是你紅蓋頭裡揮灑不去的緣分

    還是那五百年前重複上演的失之交臂的那一幕

    還是燭光剪影裡不斷憔悴

    縱使淚盡也不肯消逝的綿綿相思

    總有一種心情是惟一的吧

    總有新娘的羞澀是惟一的吧

    總有走不完的輪迴是惟一的吧

    當你牽起夢與真實的騫帷

    那盈盈淺笑的那脈脈相望的

    是我,是你惟一的、惟一的新娘

    哦,想當新娘的女孩渴望長大

    讓我,讓我做你的新娘吧!」

    ——摘自阮丹冰《天鵝寄羽》

    曲風在夢中重現了那夜火災的現場:

    在夢中,他的天鵝變成了鳳凰,積香木自焚重生的火鳳凰。熊熊烈焰在她身後瑰麗地燃燒著,她引亢高歌,張開羽翼優美地盤旋,在烈焰中冉冉飛昇,高貴、無懼、神聖而憂傷。

    那情形,簡直是壯觀的。

    曲風心安了,知道他的天鵝已經升入天堂,並在涅中重生。

    他不再尋找天鵝,而把更多的時間放在了水兒身上。

    醫院的病人們常常看到那樣一種情景:

    一個二十多歲的大男人牽著個比他小了十多歲的小女孩在花叢中慢慢地散步,聊天,樣子很親密,既不像父女也不像兄妹,可是很漂亮——男人高大英俊,瀟灑得有一點點邪氣;女孩嬌艷欲滴,然而眉梢眼角帶著種不屬於她年齡的妖媚,走路時腳跟一點一點的,像鳥,彷彿隨時會張臂飛去。如果在月光很好的晚上看到他們,你會錯覺是遇到了花仙。

    但是這段日子是曲風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無所顧忌地愛,無保留地給予,無用心地付出真情——那樣子不計代價不問將來的傾情,曲風從來都不曾嘗試。

    教會他真心去愛的,竟是個十二歲的小女孩。

    女孩子走在風裡,裙裾飄搖,背上的蝴蝶結翩然欲飛。她的腳步輕盈跳脫,不時輕輕一躍,迅捷如小鹿。

    在花叢深處,她站住了,驀地回首一笑,燦若春花。

    她向他招手,心無城府地呼喚:「追我呀,追上我我就嫁給你。」

    他的心忍不住「怦」地一跳,腳步反而停了。

    她渾然不覺,猶自對他揮著手:「來呀,追我呀!」眼睛裡光亮一閃一閃的,有種說不出的嬌媚。

    他忽然覺得腳步有幾千斤重,不過是幾步路,卻像走了很久,竟有點不敢正視她的臉。

    小女孩的賣弄風情是不自知的,因此亦發挑逗。她問他:「你到底要不要追我,要不要娶我?」

    他雙手插褲袋裡,微微地笑:「你還小呢,就這麼急著嫁?」

    她手托著腮,斜睨他:「等我長大了,你娶不娶我?」

    他抬頭,驚訝地看她,她竟是認真的呢。清麗的小臉繃得緊緊的,神情冰冷。

    慢著,這副神情在什麼時候見過的?

    他不自主地恍惚。

    十二歲的未諳世事的天真女孩,她的世界原該充滿芳菲,然而癌細胞過早奪去了她的嬌艷,小臉開始枯乾,頭髮因為做化療而大把大把地脫落,讓他想起已經變成植物人的丹冰,衷心哀痛。

    然而她還不知道前面等待她的將是什麼,仍然一心計劃著長大後的將來,要長大,要嫁他,要做他的新娘。

    病孩子的世界也是芳菲的。

    女孩在催問:「娶不娶呢?」

    間不由發。他毫無阻礙地回答:「娶。」

    因是回答一個僅只十二歲的小女孩,答得斬釘截鐵。

    女孩滿意了,卻又伸出一隻手指:「那麼,你起個誓。」

    他握住她的小手,拇指對拇指,對抵著蓋一個戳。

    她的手,冷而香,有種異常的嬌軟。

    他又一次恍惚。

    整個晚上,他都在反思自己的恍惚。不,他是一個正常的男人,而且生活中絕對不缺女人。他不是色情狂,更沒有戀童癖。可是為什麼,竟會對一個十二歲的小女孩產生難以言喻的情感?

    而且,他看得出,這女孩對他的愛意不是一時興起,不是孩子氣的好玩,更不是兒戲,當她要他立誓,她的神情幾乎是莊嚴而聖潔的呢。是的,她在要求他發誓,要求他誠意,要求他專一。

    哈,專一?這是他從未想過的一個詞,也是他從不具備的一種操守,現在,居然由一個十二歲的女孩子來要求於他了。可是,他竟然答得那樣心甘情願。當時,也許只因為對方是個小女孩,所以才會那般乾脆。可是現在回想起來,那種脆快中,不是也有一種感動在裡面嗎?那回答,不是敷衍,不是應付,而且的確,是一種承諾!

    生平第一次,曲風因為「愛情」而失眠了,為了一個,十二歲女孩子的愛情。

    水兒一可以下地行走,便表現出對跳舞的狂熱的愛好。

    她對舞蹈的那種熱誠和學識讓曲風不止一次地驚歎。他清楚地記得第一次見她時,給她彈《胡桃夾子》時的情形,也還記得她那笨拙的稚樸的舞步。但是現在,她雖然趔趄,姿勢可是中規中矩,儼然久經訓練的樣子。

    有一次在電視裡看到楊麗萍跳孔雀,水兒很在行地評論:「楊麗萍的舞和別人不一樣,她跳孔雀,最美的不是足尖,是手。她的手是有表情的,可以在一靜一動間將孔雀的乍驚乍喜表現得很到位,很形象。有種孤寂美。」看到一半,興致忽發,對曲風說:「看著,我給你扮天鵝。」

    她站起來,雙腿不甚動作,只將一雙手如穿花蝴蝶般翩然舞動,時而舉過頭頂,時而繞身盤旋,時而又雙臂交叉對折,柔媚婉轉,充滿表情。

    曲風驚奇地看著,看慣了足尖舞的他,還是第一次注意到一雙手也可以舞出這麼豐富的感情。他看得出了神。而水兒已經氣喘吁吁地停下來,天真地問:「我好看嗎?」

    「好看,從沒有比你更好看的小姑娘了。」曲風笑,覺得自己像白雪公主後母的那面鏡子。

    可是水兒卻並不滿足,低下頭委屈地說:「你卻從不肯好好地看著我。」

    「誰說的?」曲風無辜地辯解,「你這麼漂亮,誰看了你都要多看兩眼呢。」

    水兒搖頭,沉思地說:「只在跳舞的時候你才會看我。」一句話未完,她的思想卻又跑遠了,說,「曲風,我真想聽你彈琴,好久都沒有聽你彈琴了,好想呀。你什麼時候再彈琴給我聽呢?」

    曲風有些驚訝,女孩的心思瞬息萬變,忽嗔忽喜,沒一點兒定性。她,的確有點不大像過去那個乖巧可愛但略微遲鈍的小水兒,美色和靈氣都太過了些。

    她原本已清麗嬌艷,而重生之後更有一種非凡的迷離光采:眼波流動,每一次凝眸或睇視都會流露出新的嫵媚;臉色仍然蒼白,但時時泛起淡淡紅暈,使她耀亮驚艷如彗星;舉手投足都平添淑女味道,連腳尖都有表情似的,輕輕一個轉身或者跳躍,流光溢彩,婀娜多姿,不說一句話,已經千嬌百媚。

    一句話,她以前只是美色,如今卻是絕色。

    這樣的女孩,天生是屬於音樂與舞蹈的,是藝術的精靈。以前,只不過是疾病把她的天性壓抑住了,如今一旦被喚醒,她便表現出比常人高明十倍的聰穎和悟性,就像眠著的蛹破繭而出,化為蝴蝶。如果有一天她走上舞台,曲風擔保,她或者會成為第二個阮丹冰的。

    「等你再好一點,我就替你向醫生請假,帶你去我們劇團玩。」曲風承諾她:「我帶你去排練廳,給你彈琴伴奏,讓你換上我們團裡演員們的練功服和跳舞鞋好好盡一次興。」

    「真的?」水兒的眼睛倏地亮了起來,「你要帶我去劇團?我很久沒有回劇團了!」

    「回劇團?」曲風詫異,正要再問,小林進來了,舉著一串香蕉笑著說:「到處找你們,原來躲在這裡看電視。」

    水兒立刻扭開頭,看也不願意看小阿姨一眼,懶懶地坐在輪椅上,露出疲憊的樣子。曲風想她大概跳舞跳得累了,並不在意,剝了只香蕉遞給她,便和小林推著她並肩走出休息室,邊走邊問:「怎麼今天來得這麼晚?」

    小林笑:「剛下班嘛。你以為是你,大牌音樂家,沒有演出就可以愛去不去,我是個實習生,要按班按點的,到時候還等著劇團給我寫推薦書呢。」

    曲風忽然想起一件事:「我好像聽誰說,團長有意把你留在劇院了,是嗎?」

    「聽說?聽誰說的?」小林立刻上了心。

    曲風支吾:「忘記了,總之聽過那麼一耳朵吧。」

    輪椅上安安靜靜吃香蕉的水兒忽然「嗤」地一聲笑:「聽誰說?聽團長本人說的唄。曲風又不是一個八卦的人,小道消息,他永遠最後一個知道,如果他能聽說,你早就聽說了,除非……是團長本人跟他提起,才會這麼神秘呢。」

    「真的?」小林大喜,盯著曲風問:「是這樣的嗎?團長跟你說的?都說了什麼?」她一向敏感,可是這一回,只因關心則亂,只想著問自己的工作大計,卻沒有想到,為什麼水兒會知道得這麼多,料事竟然比她還準確。

    但是一向粗疏的曲風卻驚奇了,水兒那句「曲風不是一個八卦的人」令他頗有一種知己之感,同時也隱隱地遺憾小林同他走得這樣近,卻不能夠瞭解他的為人。

    小林仍在追問:「團長都跟你說了什麼?依你看,我留下來有幾成的把握?」

    「你很想留在劇團嗎?」曲風笑,「待遇也不是很好呢。」

    「可是牌子正呀。如果能留在劇團,以後不論想去哪兒,調動起來都會容易些。工作分配,最關鍵就是起點一定要高。以我的條件來看,現在能找到的最高起點,就是留在劇團了。」小林實事求是地分析著。

    曲風認真地看著她,想了很久,才終於點點頭,卻答非所問:「如果你這麼想留下,我一定會幫忙。」

    水兒又是「嗤」地一聲笑,隨手將香蕉皮準確地投進走廊一角的果皮箱。

    小林蹙眉:「水兒,你的笑聲好不難聽。」

    水兒愕然,抬起頭來:「你又說我笑得難聽。」

    小林反而一愣:「又?我以前有說過你笑聲難聽嗎?」

    「你忘了嗎?」水兒怨毒地看著她,眼中幾乎有種凶狠的意味,「就在不久以前,你才說過我笑得難聽,還想焚琴煮鶴呢!」

    小林想起來,那是第一次帶水兒去曲風家做客,那時候,天鵝還活著,處處同她搗亂,她曾罵過那只天鵝,恐嚇它要把它煮了吃。可是,這關水兒什麼事呢?她忍耐著解釋:「我是說那只天鵝笑得難聽,可沒說你。」

    水兒將頭扭到一邊,恨恨地說:「哼,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這次,連曲風也覺得過分,忍不住說:「水兒,怎麼這麼跟你阿姨說話?」

    水兒大怒,猛地站起來:「你幫她?」滿眼怒火,轉身便跑。然而畢竟大病未癒,跑得急了,拐角處轉彎不及,一個趔趄重重地摔倒在地。疼得「絲」地一聲,渾身冷汗。卻仍然掙扎著站起,還要再跑。

    曲風早已疾奔過去扶起,心疼得聲帶都發緊了,連連問:「水兒,怎麼啦?摔疼沒有?讓我看看,摔到哪裡了?」

    「不要你管!」水兒用力拂開他的手,「你欺負我!你幫她!不幫我!」

    「都是我不好,我向你道歉行不行?」曲風抱著她,拍哄著:「我再也不敢罵你了,以後都對你好好的,別生氣了,好不好?」

    水兒「哇」地哭起來,摟住曲風的脖子,抽抽噎噎地哽咽著:「曲風,你不可以再這樣對待我!你不要對我發脾氣!不要罵我!」

    「不罵,不罵。」曲風應著,心裡說不出地酸楚。小女孩委屈的哭聲深深刺痛了他的心,讓他覺得自責,這個嬌艷如花而又柔弱如風的女孩兒,如此依賴他親近他,他怎麼忍心違逆她讓她傷心哭泣呢?他緊緊地擁抱著她,彷彿怕誰把她從懷中搶走。為了這個小女孩,他願意做一切的事,付出所有代價,即使是犧牲生命也在所不惜。

    每個人的心底裡都有一個感情的海洋,只是有些人外露而有些人內斂,還有一些人,他的海洋下有座休眠的死火山,非得等到適當的時機才會爆發。如果一直沒有觸動它,它就始終沉睡,讓人誤會這是一個冷血的人。然而一旦爆發,他的感情卻是比誰都強烈都深沉的。

    曲風的心底,便是這樣一片感情的海洋,而海下面,是深埋的火山。水兒,便是那個潛海爆破的情源!他抱著水兒,鄭重地發誓:「水兒,以後我都不再罵你,如果我惹你生氣,我就是烏龜王八蛋!」

    水兒破啼為笑:「你自己說的,可不許賴皮!」她發夠了脾氣,累了,柔弱地倚在他懷裡,嬌喘微微,而寒香細細,小小聲地說:「你發脾氣的樣子,好醜!」

    小林震撼地看著這一幕,看著水兒絕美的臉,她的美中有股子絕望的妖氣,不染紅塵的,飄泊而脆弱。此刻,那臉上掛著淚珠,像極一朵帶露的桃花,艷麗而淒涼。

    她忽然想起有一次和曲風談論水兒,曲風曾經說:「她就像珍妮。」

    「珍妮?珍妮是誰?」

    「是一個著名電影的主人公,片名叫《珍妮的畫像》,那電影的插曲很特別。」曲風回答,並輕輕哼唱起來,「我從哪裡來,沒有人知道,我去的地方,沒有人明瞭,風呼呼地吹,海嘩嘩地流,我去的地方……」記不清歌詞的地方,他就用吹口哨代替,那曲子陰鬱,感傷,而沒有人氣。

    她摀住耳朵叫起來:「多可怕的曲子,陰森森跟鬼樂似的,聽得人發冷。」

    「不錯,那的確是一個很鬼氣的片子,故事很美,很淒艷,主人公叫珍妮,長得和水兒有幾分像。珍妮其實不是一個真的人,而是畫家的靈感,她第一次遇到畫家的時候,還只是個小女孩,可是她告訴他,你等一等,我轉三圈,就會長大。她真地轉了三圈。後來,她再次見到畫家時,已經是少女……」

    「你在說些什麼鬼話?」記得當時自己曾經這樣問他:「曲風,你很渴望水兒長大嗎?」

    「我不知道。不過,的確從沒有一個女孩能像水兒那真正地樣打動我。」

    當時,她並未在意,現在,她終於明白,曲風是認真的,他真心地在等待水兒長大,把她當作他的珍妮。他抱著她的樣子,就像抱著他自己的心,世界上再也沒有比這更脆弱更珍貴更值得他用生命來保護的了。

    小林的心中,忽然充滿了深深的挫敗感,認真較量起來,她竟然,不是小女孩的對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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