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鳳琴懷孕了!
這消息無異於一記驚雷,再次將死氣沉沉的盧府炸了個底朝天。四爺把鳳琴捆起來關在祠堂裡跪香,不叫一個人進去,只帶著大黑狗親自拎著鞭子日審夜審。
祠堂供桌上搭著黃布幔子,供著盧家祖祖輩輩的牌位,那些牌位,每隔幾年就會刷一次新漆。今年又是該著刷漆了,但還沒到日子,所以顯得有些灰白,其中最後排卻是最顯眼的一樽,是大少爺盧長衫的。新漆的松木牌子,油黑珵亮,像只不瞑的眼睛。
那眼睛看著自己的父親,掄起那根前不久才打過小蛇的鞭子掄在鳳琴的身上,口口聲聲地問她一個奇怪的問題:「誰?到底是誰的孽種?是誰的?」
他問著她,手指一直指到她臉上去。大黑狗在一邊呼呼地喘著氣,舌頭吐得尺來長。鳳琴咬著牙,口口聲聲只說不知道。「怎麼會知道?我每天呆在這家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我是你的人,我懷了孕,你不認,我怎麼知道?」
「我的人?嘿嘿,我的人?」四爺丟了鞭子,扳過五姨娘的下巴來,臉對臉兒地問她,「你說這種子是我的?你說得出口?」
「是狗的!」鳳琴忽然指著大黑狗撒起潑來,打著滾兒哭叫,「你又不是不知道你都在我身上幹了什麼,我有孕,你說不知道,我怎麼知道?你打死我,打死我好了,我反正不想活了!」
「好,就算是狗的!」四爺忽然「嘿嘿」地笑了,暴喝:「你個賤人!我就養著你,不打你也不罵你,我讓你好好地把這崽子生下來,我倒要看看,是狗崽子還是人崽子!你要真生隻狗出來,算我虧待你,以後也把你當座牌位供起來;你要生個人種子下來,別說我冤枉你!」
祠堂的大門烏沉沉地關上了。四爺將鞭子桿做枴杖,拄著走出來,好像一會兒功夫又蒼老了許多,一邊咳著,一邊命人找二少爺來。
下人們竊竊私議,都猜測著鳳姨娘不知道招了些什麼,這二少爺和五姨娘有染是府裡公開的秘密,就只瞞著老爺和太太兩個人,如今八成是鬧開了。倒不知道老爺會怎麼處置二少爺和鳳姨娘。大少爺新喪,二少爺已經是老爺唯一的血脈,就算犯出天大的事來,料想老爺也不能拿他怎樣吧?
足足有一袋煙功夫,二少爺才從上房裡出來,一疊聲地叫人備轎子。接著,祠堂的大門再次打開,鳳琴被遍體鱗傷地抬出來,直接抬進了轎子裡,二少爺說,要親自護送她去鄉下養胎。
盧府表面上又恢復了平靜,但分明有一種等待的氣息,每個人都在等待,帶著莫名的興奮和詭秘,等著鳳姨娘瓜熟蒂落,到底生出一個怎樣的兒女來。
尤其是那些捕風捉影的下人們,嘴上不說,心裡都在暗暗算計著,再過三兩個月五姨娘就該生了,不知道到時候老爺是打落牙齒和血吞地把孩子順水推舟認下呢,還是真會把五姨娘活活打死。老爺不找別人,單單讓二少爺送她下鄉,不知是什麼意思,莫非已經猜到了是二少爺的種兒?不過也說不準,那個五姨娘成天妖妖調調的,誰知道背著老爺有過多少男人,說不定有的還是她以前做婊子時接的客沒斷來往呢,她懷了孩子,別說老爺了,只怕她自己也不清楚那孩子到底是誰的吧?要不,怎麼打死她都不說呢。
而其中最為緊張的,就要屬四姨娘荷花了。她在鳳琴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生怕因為鳳琴的事牽扯出自己來,偏偏二少爺又不在,無從商量,這就更使她心驚肉跳,惶惶不可終日了。
有時候獨自坐著,她會很懷念以前的那些日子。雖然姨娘間總有些勾心鬥角的事兒,但總算還相處得來,閒時湊一桌麻將,幾個人親親熱熱,和和氣氣的,就是鬥鬥嘴也很有趣。但是現在呢,二姨娘是自打大少爺死了後就閉門不出,只差沒有落髮為尼了,三姨娘每天也瘋瘋傻傻的,四姨娘鳳琴走了,六姨娘小蛇更不消說,就不算個人。偌大的盧府,滿園錦繡,衣香鬢影,卻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頭腦簡單的荷花,第一次有了葉落知秋的傷感,兔死狐悲起來。她想,如果老爺死了,少爺又不要她,那麼她也只有死了。
便在這個時候,丫環來報,說二少爺從鄉下回來了。
荷花只覺一顆心撲撲跳,從來沒有這麼緊張過,也不知是想念還是害怕,一溜煙地跑出去,來不及思想就冒失失闖進廳裡去,歡天喜地地說:「是二少爺回來了麼?」
短衫正對著胡氏報告鄉下見聞,原本就心裡有鬼,看見荷花進來,更是心虛,滿腹狐疑地,竟一時看著她愣住。
胡氏將兩個人的神情盡看在眼底,心裡惱怒,卻不便發作,只陰陰地「咳」了一聲,說:「四姨娘,你的消息倒靈通,少爺剛進門,你已經準備接待了。」
荷花一驚,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忘形,趕緊斂眉低額地說:「我也是剛聽說,正要來給太太請安,進門時才聽丫環議論說少爺回來了。」
「是嗎?」胡氏淡淡地一揚眉,「現在你安也請了,人也見了,我和少爺還有事要談,你出去吧。」
荷花有些不捨,卻不能違抗,只得下死眼地將短衫深深看了兩眼,這才退了出去。短衫眼看著荷花背影都走得遠了,心中慄慄不安。
胡氏一一看在眼裡,恨恨地想:這幾個賤婢,沒一個好東西,這會兒先顧不得理你,等我閒下來,一個一個地剝你們的皮。因接著向兒子:「你剛才說到哪兒來著?」
「正說五姨娘呢。」短衫恭敬地答。
胡氏「呸」地一聲:「什麼五姨娘?你只管呼賤人就是了,又什麼勞什子姨娘?」
短衫笑一笑,恭順地說:「……那賤人剛到半路,就發了疹子,我替他請大夫煎參湯的,花了不少銀子,可是沒什麼用,只吃了三副藥就死了。」
胡氏點了點頭,鳳琴客死途中的消息她是在二少爺趕回來前已經聽說了的,如今不過是想聽兒子再說一遍。自那日四爺關起祠堂門來鞭審鳳琴,她便一直在擔著心事。雖然處罰鳳琴使她覺得開心,但是兒子到底與這件事有沒有干係呢,連她自己也說不清。現在好了,那賤人一死百了,總算拔了一根心頭刺。這樣想著,臉上便不自禁地露出幾分笑意來,說:「你去向你父親請了安來沒有?」
短衫答:「剛進門,聽阿福說父親病了,急著來向母親稟報,還沒來得及去看父親。不知父親怎麼樣了?」
胡氏皺眉說:「正要等你回來商量,看情形,還是早做準備的好。」
短衫微微吃驚,沉吟一下,慢慢地說:「兒子這就去看望父親。」躬身退出。
二
盧四爺自知病入膏肓,時日不久。這日,將短衫叫到眼前,欲佈置後事。待見短衫進來,看他衣衫不整,神情委頓,眼神飄忽不定,不禁又想起大兒子長衫舉止有度,氣宇軒昂,心下深為痛惜。
足足將短衫看了半晌,方緩緩歎氣說:「我只有你這一個兒子。短衫,你那幾個姨娘對不起我,這也不消說了,但是你媽,她一輩子含辛茹苦,守婦道,講祖禮,沒半分差錯。我一生有兩大憾事:第一個就是沒一座皇帝獎賞的盧家牌坊。如今這朝代,又不打仗,又不科舉,想請座軍政功德牌坊,科甲功名牌坊,那都是不大可能的了。若說忠正名節牌坊,官宦名門牌坊,也離題太遠,最多,也就是座貞婦節女牌坊了。皇上登基,我捐了不少錢,簡公公來青桐時,我們沒少禮遇他,我死後,你可托簡公公向皇上請求,賜一座貞節牌坊給你媽。如果我們盧家終於有一座自己的貞節牌坊,我在天之靈也覺安慰。」
短衫點頭答應,問:「那第二件呢?」
四爺歎一口氣,並不回答,卻說:「短衫,你給鳳琴請的大夫是哪裡人?」
短衫大驚:「父親問這個做什麼?」
四爺道:「我要請他給我開一副藥,不過,可不能三副才死人,要一副奏效才行。」
短衫嚇得「撲通」一聲跪下,不住磕頭,卻不知該說什麼。
四爺親手挽起,喘著氣說:「我不是要責怪你。你只要替我弄來這副藥,我不僅不怪你,還會獎賞你。除了藥之外,你再替我請個道士,書符畫押……」如此這般地叮囑了一番,再問,「你可聽明白了?」
短衫擦去冷汗,偷眼看父親和顏悅色,並不像動怒的樣子,這才小心翼翼地答:「兒子都記下了。父親放心,兒子一定辦得妥妥當當。」
四爺「哼」了一聲:「我當然放心。叫你做正事不行,這些個事,你不會找不到人的。」揮揮手說,「我累了,你出去找你媽來,我有話要囑咐她。」
短衫答應著,去母親房裡傳了話,便順腳兒往三姨娘娉婷屋裡來。耀武揚威地,把郎腿翹得高高地,捏著嗓子說:「這些日子,我事務煩忙,也沒顧上來看望三姨娘,三姨娘別怪罪。」
娉婷冷笑一聲,說:「原不勞二少爺惦記,只怕你少來兩趟,我還活得自在些。」
短衫窩火,陰陽怪氣地說:「三姨娘果然艷如桃李,冷若冰霜,我想不惦記,還真不捨得。剛才我去看父親,已經是不中用了,將來這整個家,所有的人,還不都得我操心嗎?到了那時候,難道三姨娘也還是這麼著?」
娉婷火了,霍地站起,指著門說:「那更不勞二少心操心!老爺死了,我自己上吊抹脖子,跟了他去便了。你爹不是口口聲聲惦記一塊貞節牌坊嗎?我替他掙來就是。」
短衫又怒又窘,脹得臉通紅,說:「三姨娘好烈性。但願三姨娘說到做到。」一甩袖子,悻悻出門。
走在小花園裡,還是滿心惱火,咬著牙想:叫你這會兒嘴硬,趕明兒老頭子死了,才叫你知道我的厲害。一路低頭走著,一眼看到那排倒伏的花叢,驀然想起這是大哥長衫出事的地方,心裡發虛,忍不住便停了腳步。忽又思及父親方才說的兩件憾事,原一直猜不透那另一件究竟指的什麼,看到花牆,才猛然明白過來,八成指的是娶了六姨娘回來卻不能如願的事吧。
想著,忽聽身後隱隱有聲響,「空空」地又悶又急,像是有誰在敲梆子。短衫心中慄慄,記起下人們關於長衫陰靈不遠的議論來,不禁有些七上八下的墜墜不安,卻看著頭頂的太陽自己勸自己:大青天白日的哪裡有什麼鬼神,說不定是有賊吧?壯起膽子,伏低身子一路悄悄地掩過去,隔著花叢一看,卻是四姨娘荷花在玩指甲花兒。
只見荷花穿著一襲滾邊旗袍,頭髮半干,顯見是剛洗過澡。撩起裙擺坐在樹墩子上,露出穿著透明絲襪的雪白大腿,膝蓋上頂著一隻瓷碗,正將鳳仙花兌著明礬倒在碗裡用力地舂呢。那「空空」的聲響,便是杵子舂碗的動靜,倒叫短衫虛驚一場。
那荷花已經舂了半碗汁子了,還有許多花沒用上,散落在腳下四周。她擱了碗,心滿意足地歎息一聲,開始細細地染起指甲來。那刻意而專注的神情,彷彿在完成一件藝術品。染甲的一刻,誰能說她不是幸福而滿足的呢?然後,她張開五指讓鮮紅的鳳仙汁在陽光下曬乾,同時向指尖輕輕地吹著氣,那撮起的唇豐厚而圓潤,簡直是純稚的。
短衫看著看著,身上就潮起來,忍不住從花叢底下鑽出來,幾乎一句話都來不及說,就直接將荷花扯倒在地,毫無前戲地壓在她身上操作起來。
荷花吃了一驚,卻沉默地順從著,既無反抗,也無激情。她的眼睛,仍然在輪流察看著自己的十隻紅指甲,它們在陽光下發出異樣的反光,紅得像結子的石榴。
他將她的身體推搡著,和花草的汁液揉搓在一起,一股不明的腥味泛起,他便加倍地興奮起來。荷花問:「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
「遇上的。」短衫笑,「你個小妖精,明知道我專門喜歡在花園裡辦事,是到這兒來等著我呢吧?」
荷花不答,卻問:「打算怎麼處置我?」
「什麼怎麼處置你?」
「別以為我不知道,鳳琴死得冤,這事兒和你有關係。現在你把她弄死了,打算怎麼對付我呢?」
「怎麼對付你?當然是好好疼你,愛你,寶貝你了。」短衫笑嘻嘻說著,重新又猴上身來。
荷花用力推開,歎氣說:「我本來是個佃戶的女兒,雖然沒什麼知識,可也知道好女不事二夫的道理。可是現在,不乾不淨,不人不鬼的,老是覺得心裡發慌。二少爺,你給我個准話,如果老爺死了,你肯不肯放我回鄉下去?」
「我怎麼捨得放你走呢?」短衫湊在她的耳邊呼著氣說,「你生是盧家人,死是盧家鬼,我不會放你走的。」
荷花心裡一驚,激零零打了個寒顫。
盧四爺躺了幾天,這日晚間,忽然精神起來,讓人扶著,口口聲聲找六姨娘來。
大太太懊惱,雖不敢勸,卻低低嘟噥著說:「剩下半條命了,還惦著那狐狸精。」大夫卻明白就裡,將她拉到一邊委婉地說:「老爺這怕是心願未了,迴光返照,太太還是準備一下吧。」盧胡氏這才著起忙來,急急找了兒子短衫來佈置。短衫一拍大腿,說:「原來是這件事,怎麼我竟沒想到呢?」盧胡氏詫異:「什麼事?」短衫「嘿嘿」一笑:「我爹的兩件心事。」盧胡氏不悅,「都這時候了,你倒笑得出。」
說話間,小蛇已經被兩個丫環扶著,搖搖晃晃地來了。這些日子裡,她飲食俱減,夜無寧覺,連走路的力氣也沒有,遊魂一般,見到四爺,只如沒看見,口中喃喃著,反反覆覆只是一句話:「長衫,我跟你走。」
四爺看著小蛇,他不明白,為什麼這個小女子已經如此頹廢蒼白,卻仍然讓他感覺到一種驚心動魄的艷麗。她的眉眼並不見得多麼秀美,身體也早已為自己所熟悉,便是那對最讓人叫絕的玲瓏小腳,亦是玩弄了百千萬回,不復新鮮,卻為什麼,仍然叫他不能釋懷呢?到底是種什麼力量,使他們盧府上下,父子三人,都對這個女子頂禮膜拜,為之傾倒?
然而,就是這個女子,口口聲聲地念著「我是長衫的人,我要和他一起走」,這真是不可饒恕。
這個女子,自己娶進門來已經近兩年了,卻從來沒有真正得到過她。既沒有得到她的身子,更沒有得到她的心。現在,他的日子不長了。他死之後,這女子不會為他守節的。她心裡夢裡,都沒有他這個名義上的丈夫。這件事,就是想一想也要讓他火冒三丈。不,不可以!不管死活,他絕不會放過這個百里挑一選進府裡的六姨娘。就算死,她也必須做他永遠的六姨娘!
四爺想著,親手倒了一杯酒遞給小蛇:「喝了吧。」
小蛇並不問為什麼,接過來一飲而盡。四爺再倒,她便再喝。臉漸漸地紅了,現出罕見的血色,但很快又變得更加慘白。她的眼神漸漸迷離,嘴角滲出血沫來。她說:「酒裡有毒……」
四爺嘿嘿地笑了,忽然撲上來抱住她拚命親吻起來。小蛇努力要躲開,卻使不出力氣來,只哀哀地瞪著他,無限怨楚。然而因了她削尖的臉龐,益顯得眼睛大大,眸子漆黑,便是怨楚,也是動人的。
大黑狗忽然吠了一聲。小蛇拚力一掙,眼中最後的神采也散了。一滴淚凝結在她的眼角,在眼光散去的一剎那,四爺依稀看到她似乎笑了一笑,平靜的殉道般的一種笑容。同時他聽見她說:「好了,長衫,我來了。」
月亮自房簷移到了屋頂,月光冷冷地穿進窗子,灑在床鋪上。
四爺摟抱著小蛇已經冰冷了的身體,心滿意足。現在她徹底地屬於她了,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他還要請道士打一個醮,讓她的魂兒也屬於他,不得自由。
做了鬼,去到陰間,他還是要享用她。把這輩子看著吃不著的甜頭囫圇兒吞下去,渣也不吐。
他撫摸著那屍體,太完美了,像冰雕,肌理尚未僵硬,摸上去似乎還有彈性。這麼完美的身體,只能摸不能用,真是浪費,到了陰間,說什麼也要玩個夠本。他取出預先準備好的符,蘸了口水,端端正正地貼在她心口上,封住雙耳,蓋住雙眼,口押也都用法物封了,現在,她連身子帶魂兒都歸了他了,再也逃不脫。
他笑起來,啞啞的。
大黑狗瞪著眼睛,白亮。
三
祠堂的門大開著,佈置成了靈堂。
四爺和小蛇的棺材雙雙抬了進去,並頭齊腳地,叫盧胡氏心裡不知是哀是痛,急火攻心,便也病倒了。好在四爺的後事是早已備下了的,並不至忙亂。正和短衫商量訃告,丫環秋月急匆匆跑進來,「呼呼」地喘著氣叫喊:「太太少爺,不好了,三姨娘上吊了,就在小花園的後牆根兒底下……」
盧胡氏和短衫俱吃了一驚,不待答言,阿福也屁滾尿流地跑了進來,嚷著:「不好了不好了,三姨娘上吊了,就在小花園的後牆根兒底下……」
盧胡氏喝罵:「有話站定了再說,什麼不好了不好了的,成何體統?」
一個沒罵完,又有幾個家人跑來,仍是嚷著:「不好了,不好了……」鸚鵡學舌樣將秋月和阿福的話再重複了幾遍。
胡氏惱怒起來,罵道:「一個一個站直了,慢慢說!」
說來說去,卻仍然只是那一句話:「三姨娘上吊了,就在小花園的後牆根兒底下。」
胡氏瞪著阿福:「就這?完了?」
阿福以為還需要補充,想了想說:「大家都說,是大少爺死得冤,魂兒還在園子裡,勾人的魂呢,先勾了六姨娘的魂走,現在又勾了三姨娘,接下來還不定……」
胡氏一拍案板:「胡說!」
阿福嚇得急忙跪下,案上眾牌位一陣顫抖,也差點倒了。胡氏連忙扶住,向祖宗請了罪,才回轉身慢慢說:「既然死了,隨便找口棺材來裝了就是。阿福,交給你去辦。」
阿福彎身答應了。短衫卻說:「慢。」他豎起一根手根,望空搖著說:「這事兒沒這麼簡單,三姨娘對我父親忠心不二,以死相殉,是烈女啊!她和小姨娘兩個,都是我們盧家的好長輩,好表率,必得厚葬。而且,一口棺材未必夠,怎麼也得……」他回身看一眼母親,說,「這事兒您別管了,交我吧。訃告的事兒,也先停停,別急著向親友報喪,我另有道理。」示意阿福跟出來商量。
短衫和阿福出去,忙到下午才回,又買了一大兩小三口棺材來,都是陳年的紫檀木,十分貴重,齊齊擺在祠堂裡,四爺的棺旁。卻並不急著通知一個親戚故舊。
盧胡氏有些不捨得,問兒子:「兩個賤人,隨便買兩塊杉木板也就算了,用得著這麼破費嗎?」
短衫鄭重其事地說:「省不得。爹留了話,說最大的心願就是為他掙一塊貞節牌坊回來,這兩位姨娘死得好,這樣剛烈貞節,以死殉夫,還不該重禮厚葬嗎?不但要用最好的棺木,還要用最好的樂隊,要辦得隆重其事,大操大辦,讓全青桐的人都看見。我已經送了厚禮快信去給簡公公,讓他代求皇上嘉獎。要說,這還是三姨娘提醒了我,我倒沒想到,這三姨娘真還說到做到,父親剛死,她就吊了頸,以往倒是我看錯了她了。」
胡氏「哼」一聲:「她吊頸,好好地去哪裡吊不好?跑到小花園牆根兒底下,鬧得園子裡又說三道四的。你還要為她請牌坊?你爹不是早就讓你寫好奏折,為我請牌坊嗎?」
短衫說:「父親糊塗了。他才剛死,您又沒死,請什麼牌坊呢?歷朝歷代,只有大臣死後追封妻子做誥命夫人的,哪有好好地給活人頒牌坊的?所以兒子想了這條妙計,要用父親的妻妾們的剛烈殉夫,為盧家請一座貞節牌坊。」
胡氏半信半疑,點頭說:「你父親故了,你便是一家之主,你怎麼說怎麼是吧。」
短衫點頭出來,便命人請了二姨娘慧慈同四姨娘荷花到祠堂來,關上門,只留了管家阿福和兩個心腹家丁,自己跪在父親靈前磕了頭,站起來沉著聲音慢慢地說:「三姨娘以死殉夫的事,兩位姨娘都聽說了吧?三姨娘為人,真是可歌可泣,可欽可敬。我父親死前,曾經留下話來,說希望各位姨娘能夠齊心一致,為盧家掙一座貞節牌坊。如今三姨娘已經走在前面了,兩位姨娘怎麼說?」
荷花嚇得癱倒在地上,鼻涕眼淚糊了一臉,問:「二少爺,你真的叫我死?」
短衫盯著荷花說:「我早同你說過,你生是盧家人,死是盧家鬼。我父親生前待你不薄,現在是你報答他的時候,莫非你不肯?」
荷花磕下頭去,哭著哀求:「二少爺,我不想死呀。雅佩還小,求求你放過我吧,我願為二少爺做牛做馬,你不看在我和老爺夫妻一場的情份上,也要看在我和你的情份上呀……」
短衫不願聽她說出更多的事來,喝命手下:「還不服侍兩位姨娘喝藥?」
荷花自知無幸,大哭起來:「二少爺,你真是沒良心啊……」接過碗,一咬牙喝了,「當郎」摔個粉碎,不管不顧地大喊大罵起來,「你們盧家上下,老老小小,沒一個是人,我給你們盧家養兒育女,被你們老的小的欺負,我做鬼也不放過你……」
短衫不再理會,轉向慧慈說:「二姨娘,輪到你了。」
慧慈冷冷地看著他,說:「我自己有兒子,不用你來喊娘。」
短衫不以為忤,壞笑著說:「就是,我大哥也死了,您活著也是沒什麼意思,不如就到地下同我爹和我大哥做伴去吧。您還是把這碗藥喝了吧。」
慧慈擋開家丁的手說:「你們別碰我。你說得不錯,從長衫去後,我就再不想活了。雖然你們不許我落髮,但我心裡,早就不把自己當成你們盧家的人啦。我已經入了佛門,就是死,也不是為盧家死,也不會做盧家鬼。什麼盧家的貞節牌坊,都與我無關,你們盧家,又什麼時候有過半個貞節烈女了?」
短衫早有準備,當下並不惱怒,只輕笑兩聲說:「二姨娘說得真痛快,是個明白人。我還聽說,二姨娘也是個賭品特別好的人,願賭服輸,絕不賴賬的。那麼,咱們不妨就來賭一局,我輸了,二姨娘請便,出家也好,在家也行,都隨你的意;我贏了,二姨娘怎麼說?」
「我喝了這藥便是。」慧慈冷冷一笑,「就我們兩個?」
「當然不是。」短衫一指阿福和家丁,「我知道二姨娘最愛的是打牌,既然是生死之賭,當然要來二姨娘最喜歡的玩意。咱們痛痛快快打八圈。」
慧慈笑起來:「也好。我忍你家的氣忍了大半輩子,每次打牌都是偷偷摸摸的,臨死也痛快一回。」
就在盧四爺的棺槨之旁,就在娉婷和小蛇的屍體之間,麻將桌子被支起來了。而隨著砌牌敲牌的聲音越來越響,荷花姨娘哭叫的聲音卻越來越弱,漸漸嘶啞,終至無聲。
下人湊過來報告:「二少爺,四姨娘斷氣了。」短衫手裡不停,命令說:「那就裝殮吧。」隨手打出一張牌,催促著:「二姨娘,到你了。」腳底下將阿福的腳輕輕踩了兩下,拋個眼色。
過了一會兒,下人再報:「已經抬進那口大棺材了,可是她不閉眼。」短衫笑笑對慧慈說:「等你呢。」同時從桌子底下悄悄同阿福掉了一張牌。慧慈毫無察覺,只看著自己手裡的牌冷笑:「是看著你吧。」
這一場賭,從午夜直到天明。四個人的臉上俱汪著亮亮的一層油,打足八圈,結算下來,慧慈約輸了幾十塊。短衫笑著說:「二姨娘牌技果然是好,賭品當然也是不錯的。」
慧慈踢翻椅子站起來說:「少廢話,拿藥來我喝了便是。」接過碗來,卻又停下,看著短衫說,「我臨死的人,想提個要求。二少爺答應不答應?」
短衫問:「是什麼?」
「把那條大黑狗殺了。」
短衫愣了一愣,臉上泛起幾絲紅暈來,揮手說:「我答應你就是。」
「那我謝謝二少爺了。」慧慈舉起碗來一飲而盡,逕直走到最後一具空棺旁,便要自行進入。
短衫卻說:「慢。」
慧慈停下,不耐煩地問:「你又有什麼事?」
短衫笑笑說:「因為是臨時訂的棺材,一時棺材店裡缺貨,少了一具,所以只得訂了一具特大棺材,足夠兩個人用。您和四姨娘生前交好,姐妹情深,就睡一口棺材如何?」
慧慈詫異起來:「難道這口棺材不是我的?那放在這裡給誰備著?你自己用不成?」
短衫嫌晦氣,「呸」了一口方道:「那是給我媽留的。」
慧慈轟然大笑,連說了幾個好字:「好,好,好,你媽生了你這個好兒子,死也閉眼了。」
短衫訕訕說:「委屈姨娘了。」
「算了,擠擠就擠擠吧。」慧慈無所謂地說,走到大棺材旁,一邊抬腿邁進去,一邊帶著笑對已經死透了的四姨娘說,「喂,一個人占那麼大地方幹嘛?往旁邊讓讓。」
沒有人看清楚那一刻到底發生了什麼,好像天地間起了一場小小的震動,又像是時間大神忽然走快了一步,每個人只覺得心頭突突地一陣狂跳,還沒有清楚意識到底發生了什麼,一切已經塵埃落定了。
二姨娘慧慈沉重地倒下去,緊挨著四姨娘荷花躺了下來,她的眼睛閉上了,嘴角有絲絲血跡,沒有人看清是不是真的四姨娘自己給她讓了位子,但是卻都清楚地看到結果--四姨娘的眼睛閉上了。
事隔多年之後,盧家人每次講起這一幕就有些犯迷糊,忍不住要彼此印證,餵你看清了嗎?到底慧姨娘是怎麼躺下去的?是她把四姨娘搬開的還是四姨娘自己騰的地方?四姨娘的眼睛是誰幫忙給閉上的?
問題有很多,答案也有很多,於是等於沒有。
短衫回到母親房中,吩咐丫頭:「擰把熱手巾來。」抱怨著,「累死了,一宿沒睡。」
盧胡氏心急地問:「她兩個怎樣了?」
短衫輕鬆地說:「死了。」
「死了?」盧胡氏有點心慌慌的,說不清什麼滋味。自己同這幾個姨娘斗了大半輩子,如今忽然之間,五個人腳跟腳地去了,先是鳳琴莫名其妙地客死途中,接著小蛇和老爺雙雙在床上嚥氣,不到半天功夫,又傳出娉婷上吊的消息,現在,慧慈和荷花也死了。人的命,竟是這樣賤的麼?就為了一座貞節牌坊?
她忽然對自己半世的信仰動搖起來。愣愣地問兒子:「這麼著,皇上該答應賞賜牌坊了吧?」
「應該會吧。」短衫得意地說,「順治七年,有位安徽吳黃氏『絕粒殉夫』,賞了座『黃氏孝烈門坊』;嘉慶二十五年,有個叫許俊業的死了,皇上獎賞他的一妻一妾『雙節坊』;現在咱們盧家六房妻妾,同日殉夫,這是多麼剛烈的壯舉,簡直驚天地泣鬼神,怎麼不也得賞座『六節坊』?」
「六房妻妾?」盧胡氏一時不懂,「哪來的六房妻妾?」
「慧姨娘,娉婷姨娘,荷花姨娘,小蛇,加上虛報忌辰的鳳姨娘,再加上您,不剛好是六位嗎?」短衫彈彈衣襟,「媽,現在可就差您了。」
「什麼?」盧胡氏大驚坐起,「你連媽也不放過?你竟敢要我死?我不死!我不死!我不死!」
短衫收了笑容,一拍桌子站起來:「由不得你!」回身命令,「阿福,動手!」
阿福答應著,拿著繩子,卻瑟縮著不敢動手。對大太太的畏懼已經是根深蒂固的思想,讓他親手勒死大太太,這在以前是想也不敢想的事。如今雖是二少爺當家,可太太餘威猶在,如何下得了手?
短衫一腳踢開阿福,親自拿了繩子跳上床,按住母親將繩環套進脖子,用力拉扯起來,一邊怒罵:「阿福,還不來幫忙!」
阿福抖索索爬起來,磕磕絆絆地過來,拉住繩子另一頭,同短衫兩個,一邊一個,兩下裡一較勁,只聽盧胡氏喉嚨裡咯咯一陣響,嘴角流出血來,眼睛翻開,舌頭吐出,慢慢地不再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