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四爺的心頭大忌「祁老三祭牌坊」,在大少爺長衫的不速而歸下忽然有了急轉之下的解決辦法——盧祁聯姻。
原來,祁家有一位老小姐淑祺,已經28了,因為久居南洋,卻一心要找個有中國美德的才子做丈夫,加之她妝奩既豐厚,樣子也還端正,就難免不性子驕些,心比天高。然而南洋那地方的中國人,不是年輕苦力,就是半老紳士,稍微有點家業的,多半攜家帶口地過去,因此這淑祺小姐的婚事就一年復一年地拖了下來,成了祁三爺的一塊心病。那天一見長衫,便覺讚賞,明著以下棋為名把他拖住,暗裡便叫家丁請了小姐躲在亭子外相看。也是冤孽,小姐竟然一眼相中了長衫,只覺風度相貌談吐舉止無不合心合意,簡直是老天耽誤她這麼多年,專門就為了打造這麼一個完美人兒來送給她的。
祁三既有了聯姻之心,來盧家時自然和顏悅色,凡盧會長所說所為,無不附和贊同,反而令四爺納悶起來,心想明明是自己有求於人,怎麼反倒像祁三要巴結自己似的。而且看祁三滿面紅光,精神奕奕,哪裡像有病的樣子。分明是不想赴宴。那又何故前倨而後躬呢?
客人們走後,盧會長又特地在內書房單設一小桌,邀祁三對飲,做出一副推心置腑的樣子來,先道了敬仰之情,對牌坊的崇拜鄭重之意,然後又自我標榜一番這些年來如何修葺維護牌坊的屹立不倒,如何以牌坊的貞操來克己持家,早已把牌坊視為盧家祖德云云。
不等四爺說完,祁三已經截住話頭,說:「我剛到青桐,已經聽到了民眾關於四爺的一片讚揚之聲,說四爺每每納吉,都要新人在牌坊前跪拜行禮,這真是大家作派,古風猶存呀。」說得四爺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祁三卻又話頭一轉,提起自己的女兒來,明白地提出了聯姻的意思,並特地點出,「娶親拜牌坊,這是個好習慣啊,應該繼續下去。就是長杉和淑祺行禮的時候,也一定要去拜牌坊,如果四爺沒意見,不如把黃道吉日就安排在祭祖同一天,也是教訓下一代稟承祖訓的意思,豈不兩全其美?」
四爺聽了大喜,那明明是替他考慮,為他保面子的辦法。如果兩家一起在牌坊前行禮拜祭,青桐人們又有誰會知道這牌坊到底是盧家的還是祁家的呢?這樣子,就既讓祁家隆隆重重地祭了祖,又使盧家穩穩當當地保了密,真是一舉兩得的完美主意,焉有不允之理?當下舉杯道賀:「難得祁兄看得上小兒,那可真是我們盧家上下的顏面了。」
推杯換盞間,盧長衫的婚事便在完全不經當事人知曉的情況下排定下來,婚期迫在眉睫,就安排在兩個月後,盧四爺和祁老三從長春祝賀過皇帝的登基大典回來就舉行。
當慧慈把這一消息通知兒子的時候,長衫有種被雷擊的震盪感和無奈感。他說:「我能不答應麼?」
慧慈反問:「你說呢?」她分析給兒子聽:「這家裡,只有兩個繼承人,一個是你,一個是二少爺,你是我生的,二少爺是老葫蘆生的。雖然你是長子,又處處比人強,可是你命不濟,有個窩囊的娘,注定了你這輩子要忍讓才能過活。娘忍了一輩子,已經打算好要忍到死的了,就是死了,只怕一口氣也不敢全放出來。老爺活著一天,總有我娘倆一口飯在,老爺死了,我就只剩你一個指望。你要是爭氣,就讓娘過兩天舒心養老日子,娶了那祁家的姑娘,堂堂正正做個大少爺。那祁家財大勢大,連你爹也要敬他們三分,如果你娶了祁家的閨女,這盧家上上下下就再沒一個人敢對我娘倆大聲說話,我也活出個人樣兒來了。你要是不答應——你爹會許你不答應麼?除非我娘倆一時三刻就離開這盧家,那我也由得你,跟你要飯去便是了。」
一番話說得長衫兩淚縱橫,跪在地上說:「娘,我答應,一切都聽娘的便是。」
長衫吹起簫來。每當長衫開心或者不開心的時候,他就想吹簫。把所有的心事從孔孔竅竅中通過這天地之音發散出去。
簫聲傳到小蛇的院子裡,她便從繡架上抬起了頭,微微半仰著臉,晚霞的餘暉抹在她臉上,彷彿塗了一層胭脂,叫短衫看得又羨又妒。
短衫是來給小蛇送煙膏的,同時告訴小蛇大哥結親的消息,他說:「我不知道祁老三的閨女為什麼會選中了大哥而沒有選中我。真可惜那天我在外面有應酬,不然的話,我也會陪阿福去祁家的,那樣說不定今天就輪到我來做祁家的女婿了。將來盧家的勢力加上祁家的勢力,這整個青桐縣就都是咱家的了。」
他說不准小蛇到底有沒有聽他說話,從他進門起,小蛇就一直在繡花。小蛇刺繡的樣子就像一幅靜畫,永恆地半低著頭,睫毛在眼瞼下遮出半屏山巒,下面有隱隱流水。一雙手走得飛快,細碎而靈動,如行雲流水,反而更讓人覺得格外的靜。柔細的靜寂中,花兒開了,魚兒活了,鳥兒叫了,草兒綠了。
那種姿態,真令短衫著迷。他久久地盯著小蛇刺繡,覺得可以眼也不眨地這樣坐看整個下午。可是小蛇從來看不見他的存在。他知道。小蛇的人是靜的,耳朵卻在動,在聽那隔院的簫聲,大哥長衫的簫聲。
簫聲無處不在,滿滿登登的簫聲把人的心吹得空空蕩蕩的,空得可以容下整個海,空得充滿了慾望,仇恨,和毀滅的激情。
短衫忽然詭秘地一笑,說:「那天在小花園,我知道你在樹後面什麼都看見了,你不會告訴我爹的,對不?」
小蛇吃了一驚,終於回過頭來。短衫更加得意地笑:「你不敢說。你說了,你也不乾淨。告訴你吧,不僅是鳳琴,你早晚也有這一天!」他說著站起來,朝小蛇逼近一步,卻又在小蛇的注視下站住了。對於小蛇,短衫很有幾分心虛,這個小女人,不聲不響不冷不熱的,很是棘手,他同她交往,永遠想像不出她下一步會做什麼。人總是對自己未知的事物抱著某種程度的戒懼,他也一樣,於是只剩下空洞的恫嚇:「老爺子從上次給祁老三辦接風宴就累病了,我看是好不了了。等老頭子死了,這整個家,所有人,都得聽我的,你也早晚是我的人!你要是聰明,就天天求香告佛讓老頭子早點兒死,那麼你還趁著年輕享受兩天。要不乾脆現在就跟了我,免得守活寡。」他忽然嘿嘿地笑了,「我忘了你大概還是個雛兒吧?你是不知道那滋味,你要是開了苞,就知道急了。你等著瞧,早晚飛不出我掌心去。」
任憑短衫挑逗威脅,小蛇只是擰著脖子不說話。
院門卻「吱呀」一聲,聽到丫環在門外說:「老爺來了。」短衫罵了句「這老不死的」,趕緊站起來走到一邊,做出副規規矩矩的樣子來。
四爺已經挑簾子進來了,看到兒子,「唔」了一聲,擰起眉毛。短衫忙垂著手答:「我是來給六姨娘送藥的。」盧家上下,都只管萬壽膏叫「藥」不叫「煙」,聽起來堂皇些。四爺雖然不喜歡兒子抽煙,卻對姨娘抽煙並不阻止,相反還暗含著一種鼓勵的意思,因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抽煙代表著一種姿態,放棄,忍耐,逆來順受。他只是對兒子習慣性地呵斥了一句:「偏你有本事搗騰這些個東西,正經能耐又不見你有,還不滾出去呢?」一句話沒說完,倒咳了三四回。
短衫速速地「滾」了出去。四爺牽起小蛇的手說:「你的癮越來越重了,還是節制一些的好,畢竟年輕嘛。」小蛇無可無不可地「哎」了一聲,隨著四爺走向床鋪。丫環乖巧地打了洗腳水進來,小蛇便蹲下去,幫四爺挽上褲腿,褪掉鞋子。
四爺一雙腳踏進溫水裡,舒服地歎了一聲,人便也有了些溫情,怪留戀地對小蛇說:「過兩天,我就要和祁老三去長春了,恭喜溥儀爺登基大典。我昨天讓胡氏找出朝服來,都幾乎不大會穿了。等皇帝登了基,我一定會有更大的作為,到時你們就是誥命夫人,如果我死了,你們都要為我守節,要為我掙一座貞節牌坊來,真正的盧家的貞節牌坊!」
小蛇從這豪言壯語裡聽出了四爺的空虛,如果不是他已經心底裡承認了牌坊終究不是盧家物,也就不會惦記著什麼「真正的盧家牌坊」了。
接著四爺話一轉,談到祁家的種種新奇佈置擺設來,說五姨娘鳳琴屋裡的梳妝台的款式現在已經不算新鮮東西了,祁家更奇怪的家俱都還有呢,將來他也要弄這麼一套來,就放在小蛇屋子裡。又說祁家喜歡吃西餐,用刀叉吃飯,禮節多得很。最後說到祁家的園林,說祁家的花匠挺有意思,也是從南洋帶回來的,滿口新名詞兒,什麼樹都敢嫁接,還割過香蕉樹。這一段同祁家的交往,使他對園藝的興趣空前地高漲起來,並且清楚地掌握了一棵小樹長到幾歲的時候在什麼位置上割一刀最容易造就傷口,並且精研刀法的深淺與傷口形狀的必然聯繫。
四爺嘴裡不停說著的時候,手裡便漸漸動作起來,將小蛇扯上床,層層剝去衣裳,開始翻來覆去地揉她,親她,咬她,彷彿在折拗一株花樹。他曾非常熱衷地向祁家園丁學習過那些扭曲折彎的技術,那種以人力巧奪天工的病態之美令他如癡如狂,以至馳騁在小蛇身上時忍不住要將她想像成一株病樹,可以任憑自己的意志扭曲切割,他被自己的這種狂想弄得幾乎發狂,要好不容易才能忍下在小蛇那潔白如玉的皮膚上割一刀的慾望。
二
大少爺盧長衫一直記著小蛇進門來時的樣子:枯朽的窗格裡鑲著不般配的盛妝少女,是一幅異樣生動與亮艷的繡活兒,少女衣裙上的花鳥魚蟲,每一針每一線都是鮮活的。她拜牌坊,她丟了蓋頭,她落了轎走進盧家門來,一舉一動,都帶給長衫鮮明的感動與震撼,使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清楚地意識到他的家庭是一個怎樣罪惡的淵藪。
她是美的。但美色對長衫的誘惑力遠沒有他老子強,在長衫的心目中,一個新時代的女子,應該有思想有見地才真叫美麗,就像三姨娘娉婷那樣。他本來一直在心中敬慕著三姨娘的,覺得她是一個秀外慧中,剛烈聰敏的女子,甚至想過要解救她出牢籠,掙脫這個封建家族姨娘的身份,並且已經在計劃中了,計劃了很久,只差最後付諸行動,偏偏這期間發生了撞牌坊事件——那次娉婷要死要活地撞牌坊硬被老二從院門口拉回來,母親慧慈悄悄告訴長衫她親眼看見短衫趁拉扯的當兒對三姨娘動手動腳,三姨娘不但不惱,還不聲不響地替他遮掩。長衫著惱,當下對母親冷著臉說我不關心這家裡的這些髒事兒,心裡卻十分彆扭,對娉婷覺得失望,再見面時形容便有些淡淡的。
後來他又曾想過解救荷花,但冷眼旁觀,發現荷花完全是個沒腦筋的人,便解救也是無趣的。至於鳳琴,更不消說了,是妓女出身,雖說妓女也有誤入風塵出淤泥而不染的,可是對她們而言,從良已經是最好的出路,還往哪裡解救呢?
見到小蛇,卻把這解救的心又重新熱起來:十四歲,花朵兒一樣的女孩,比自己還小著一輪還多,怎麼就能被父親這封建遺老給糟蹋了呢。而且,他母親已經明裡暗裡透露給他,父親早已是不行了的,這小姨娘,根本是個幌子,只怕進府一年還未經人事呢。太殘酷了,他這個新青年,絕不允許這樣的悲劇一而再再而三地在他的眼前重複上演,他要解救這苦難的新姨娘!
但是究竟如何實施解救計劃呢,這卻不是說做就做的事。首先得有錢,不然新姨娘逃出盧府後如何生活?若她有能力獨自生存也不需要嫁進盧府做妾了。可是自己是沒錢的,為了躲開父親,他已經在省城做職業學生做了近十年,雖然後來終於謀了個教書的職位算是工作了,可那幾個錢養活自己也不夠,如何再承擔得了別人。要不是沒能力,他最該第一個接出盧府的,不是別人,而應該是自己的親生母親慧姨娘呀。要離開骯髒的封建家庭,就首先得從封建家庭裡把父親搜刮民脂民膏的骯髒錢淘澄出來,然後再教自己做個乾淨人兒。
想到這點讓長衫覺得歎息,但是他仍然一刻都沒有放棄要解救小蛇的打算。他帶著這打算離開家回了省城,足足打算了一年寒暑,又帶著這打算重新在花開時候回到家來。回家的路上,他一直還在想著那鮮花兒一樣嬌艷的小姨娘和她那身隆重的鮮亮繡衣。
然而他再見小蛇時,無端地覺得她是一個舊了的人,渾身上下從裡到外都流露著一種舊了的氣息,那衣裳,那針線,那花色,那眉眼,那神情,甚至連臉上的胭脂水粉,都晦暗而不新鮮。
她染上了煙癮。狹長的渴睡的眼,只有在點燃鴉片時才會流露出一點精神,而她本人身上也散發著這種鴉片般渴睡而迷離的魅惑。
這是盧四爺走後的第二天,大少爺在晨會上沒見到小蛇,母親說她病了。長衫因為一向覺得自己行得正,從不知避什麼嫌疑,大大方方地來探小蛇的病。她躺在床上,小小的蒼白的臉露在被子外,灑花的緞子被面上潑出一大把烏黑的頭發來,黑得昏天暗地。剛用完的煙具散落在一邊,十分刺眼。
他覺得困惑,「小蛇,」他叫她,她實在太小了,小到讓他只能叫她的名字,而無論如何不能開口喊一聲「六姨娘」,她的單純,美麗,玉潔冰清,都和「六姨娘」距離得太遠了,使他覺得這稱呼於她是一種傷害,他寧可叫她小蛇。「小蛇,你今年,有十五歲了吧?」他詢問的神情,絕對不像一個兒子對繼母,反而是兄長對妹妹,帶點憐惜,帶點關切。「怎麼就抽上這個了呢?」
「煙有好處哦。」小蛇很坦白地看著他,眼神渙散而誠懇,彷彿不覺得自己所訴說的事實有多麼驚心動魄,她說,「吃了煙,再捱打時就可以不覺得疼。」
長衫的心一下子就疼得揪緊了,他以為自己看到了地獄,在這個美麗得跟女神一樣的還是個孩子的小蛇面前,他看到了煉獄的火,在吞噬她的青春,她的鮮亮,她的熱情,她的真誠。他能替她擋過那火焰的襲來麼?
「小蛇,我帶你走吧。」一句話便這樣脫口而出了。雖然計劃了那麼久,但是他從來沒想過出口時真會這麼輕易,他計劃著這之前是要進行很長久很深入的交談和討論,然後才漸漸涉及這事物核心的。可是此刻,他卻一點餘地不留,衝口而出,「小蛇,走吧,離開盧家,我幫你!」
當這句話說出的時候,很多東西都在瞬間被改變了,很多人的命運都被顛覆了,可是他們自己不知道。那一刻,他們之間充滿了風雨欲來的悸動,所有的聲音都靜寂,所有的色彩都窒息。而這聲音和色彩的中心,小蛇,她的恆久寂艷的臉上,第一次表現出深深的動容,然而她說:「大少爺,以後別再說這樣的話了。」
三
盧四爺不在家的日子裡,短衫提前實現了一家之主的權力和威嚴,當然是在盧胡氏的幫助下。
長衫要和祁家小姐淑祺結婚的喜訊,對於盧胡氏來說,可並不像盧四爺那麼單純地感到高興——雖然盧家加上祁家的財勢無異於與虎添翼,但是這結親的人是長衫而非短衫,那麼就代表著二房的勢力將隨之強大起來,被自己欺壓了半輩子的慧慈姨娘將升格為婆婆,而且是祁大小姐的婆婆,這豈非是在挑戰胡氏的至高無上的威嚴麼?
不,不能讓長衫因為娶了祁家小姐而坐上盧家掌門人的位子,唯一的辦法,就是未雨綢繆,先下手為強。趁著老爺不在家的這段時間,先把短衫當家人的地位穩定下來,等到既成事實,形成一個相對穩定的局面,那麼就算四爺干涉,也不便再多說什麼了。
慶幸的是大少爺長衫雖然讀了那麼多書,卻是個十足十的呆子,就好像完全查覺不出胡氏母子的想法似的,任他們暗地佈置,緊鑼密鼓地召集管家賬房開會謀劃,並且不動聲色地改變了早請安的格局,長衫卻只是安之若素,一點反響都沒有,心甘情願地每天早晨站在母親慧慈姨娘的黃花梨木椅子座後,而眼睜睜看著弟弟短衫大模大樣坐在父親的紫檀雕花椅子的座位上。
短衫躊躇滿志地看著滿府的人在他座下,坐著,站著,或者,跪著。當長衫對著盧胡氏請安行禮的時候,也就等於對著他在請安行禮;當小蛇給盧胡氏屈膝的時候,也就是在給他屈膝。這整個盧府,都在他的掌握中了,這所有的人,都攥在他的手中。他幾乎有點飄飄然了,於是覺得自己應該說點什麼,除了參與母親老調重彈的查賬訓話之外,還要再做點什麼驚世之舉出來證明一下自己的權威。
他看了一眼低頭坐著的小蛇,忽發奇想地提出:「六姨娘,你今天怎麼沒有穿褂裙呀?」小蛇一驚抬頭,不知道該做何回答。短衫又說:「父親說你穿褂裙的樣子最好看,最有大家氣派,最能顯出咱家的禮教來,那你就天天穿麼,怎麼又脫了?」
小蛇求助地看著大太太,眼露乞求。胡氏對兒子的這個提議頗覺意外,不過只要是姨娘們受辱她就高興的,反正如今這個盧府裡她最大,就算兒子失禮些,又有誰敢說什麼?便不聞不問地,由著短衫胡鬧。
短衫見母親不說話,更加得意,命令道:「六姨娘,你現在就回去把衣裳換了吧,記得把首飾都戴上,別穿得一身素,好像咱家裡多寒酸,苛刻了姨娘似的。」
長衫看不過去了,上前一步說:「二弟,姨娘們到底是長輩,喜歡穿什麼戴什麼,該由得她們自主,不是我們做小輩的該管的。再說,今天又不是什麼大日子,無緣無故地穿禮服做什麼?」
短衫辭窮,盧胡氏惱起來,這正是為兒子樹立威信的時候,焉能讓大少爺攪了局?當下板了臉說道:「誰說今天不是大日子?二少爺讓六姨娘穿褂裙,自然有讓她穿褂裙的道理。你既然說小輩管不了長輩的事,怎麼又胡亂插嘴呢?」不等長衫辯白,又轉向小蛇喝道:「還不快去呢?」
小蛇害怕長衫為自己受連累,不敢反駁,急忙起身匆匆去了。
胡氏又瞪著慧慈道:「這便是你教的好兒子?」長衫剛說了一句:「不關我媽的事……」早被慧慈死死拉住,搶在頭裡說,「是我沒教好他,我回去一定好好說他,太太千萬別為這個生氣,小心身子。」
盧胡氏自知無理,也不願多做糾纏,既見小蛇和慧慈都服了軟,也就見好便收,裝模作樣地咳了幾聲說:「這些日子我和老爺都有些受涼,真是沒精神同你們生這些閒氣。這便散了吧。」
小蛇換褂裙的時候,聽到窗外隆隆地雷響,就要下雨了。她回轉頭,看到五姨娘鳳琴不知什麼時候來了,正倚在門邊笑瞇瞇地嗑瓜子兒。小蛇看到鳳琴嗑瓜子的樣子,就想起她的出身來了。在傳說裡,妓女和瓜子彷彿是不可分的,永遠是那麼斜斜地倚著門框,斜斜地吊著眼睛,一隻手用手絹托著新熟的瓜子,另一隻手翹起了紅紅的小指去拈,而源源不斷的瓜子皮兒便伴著蕩笑飄了出來,如天花亂墜,美不勝收。
然而這會兒她並無心去欣賞五姨娘嗑瓜子的媚態,發窘地說:「姐姐來了,我竟不知道。」
鳳琴抿嘴兒笑著說:「你正忙著換衣裳呢,哪裡聽得見動靜?這套禮服這麼繁瑣,成套地穿戴起來,比抬轎子還累,二少爺也真會想辦法折磨人。」
小蛇低了頭,滿面羞紅,說不出話。鳳琴又道:「你這是穿戴了要再去前廳裡給他奚落?算了,別去了,他安的什麼心,你比誰都清楚。」小蛇更加羞愧得無地自容,手裡捏著串珠鏈不知戴上好還是放下好。
鳳琴在床沿上坐下來,捻了捻小蛇新做的被面子,艷羨地說:「老爺就是偏心,你看你這裡,鋪的蓋的,全是新嶄嶄的。一年四季,夏紗冬棉,換得叫個勤,哪像我那裡,四季都是那床薄被子,冬天凍死,夏天熱死。」
小蛇明知道她在誇大其辭,其實盧府裡的人都知道屬五姨娘屋裡的家什是最講究的,卻不便說破,只得道:「都是過門時做的,我換得懶,這才是第二套。」
鳳琴一揚手:「得啦,我不是跟你比這些來的。二少爺叫你以後天天穿褂裙給他看,你怎麼說?」
小蛇反問:「依姐姐說,可怎麼辦好呢?」
鳳琴冷笑道:「依我說,別理他就是了。」
「可是……」
「你甭怕,我去跟他說,好歹我是他五姨娘,他總是兒子,敢不聽麼?」
小蛇心裡說我還是他六姨娘呢,他何時聽過我的話了?嘴上卻只得說:「謝謝姐姐。」
鳳琴拉著小蛇的手又說了些被裡褥面的閒話,邊說邊眼睛向外瞟著,若有所待。
果然沒談一會兒,二少爺短衫大呼小叫地來了,還在院子裡已經向丫環撒起威風來:「晨會還沒散,怎麼你們姨娘去了就不再來?剛才我讓她換衣裳你也聽見了,怎麼沒服侍好?」話音未了,人已經進了屋,看見鳳琴,不禁一愣,擠了笑出來說:「五姨娘來得倒快。晨會剛散,你已經飛這兒來了。」
鳳琴「哈」地一聲:「正是比你快了那麼一分半刻的。」
短衫嘿嘿一笑,涎著臉道:「敢情五姨娘是來這兒等我的麼?」
「你倒想!」鳳琴斜睇了他一眼,問,「怎麼著?你是特地看蛇妹妹換衣裳來的?你就這麼喜歡看人家穿勞什子褂裙?十多斤重,跟背個稱砣在身上似的,大熱的天兒,你也捨得下心!」
短衫不以為忤,仍然是笑嘻嘻地道:「既然五姨娘這麼說,六姨娘就還是願穿什麼穿什麼好了。原來六姨娘穿褂裙這麼辛苦,怎麼剛才在廳上,六姨娘又不明說呢?」
任憑兩人你來我去地耍花槍,小蛇只是一聲不言語。
鳳琴自覺無趣,站起身道:「妹妹身子還沒大好,還是多歇歇吧,忙乎這一早晨,我也該回屋看看了。怎麼,二少爺還要再坐會兒?」
短衫心裡不捨,卻也只得說:「我同你一處走。」
五姨娘的院子在小蛇緊鄰,一進了門,短衫就抱住親起嘴來,咬著牙說:「我把你個小狐狸,看不出心眼兒這麼多,還攔起我的路來了。」
鳳琴冷笑道:「是我心眼多還是你心眼多?吃著鍋裡的望著盆裡的,有了我,還要我把荷花也拉下水,這還不夠,現在又惦記上新來的了。」
短衫涎臉笑著說:「誰叫她成天穿套褂裙在我眼前晃來晃去,晃出我的火來。既然你不叫我弄她,你就頂缸好好替我殺殺火兒。」邊說邊將鳳琴扯到床邊,用指尖逗弄著她的乳頭,捻搓捏擠,彷彿要擠出幾滴乳汁來。
鳳琴禁不住了,橫他一眼,罵:「幹就幹,只管弄什麼弄?你又不是我兒子,莫非想討奶吃?」
短衫嘻嘻笑:「正是呢。」忽地一口鉗住,下死勁兒咬了一口,疼得鳳琴倒吸一口涼氣,死命地將他推開,又惱又愧:「你還好把人當人?」
「我把你當心肝兒呢,你倒不知道?」短衫重新猴上來,這次不再摸奶,直接扯開衣襟,另一隻手便褪了自己的褲子,露出玩意來。
鳳琴看了一眼,身子忍不得又軟了,閉上眼睛哼哼呀呀的,撮著唇索吻。短衫便伸舌頭進去亂攪一通,一邊動作起來。兩人分分合合伊伊呀呀弄了半晌,衣衫褲子一團皺,這才作罷。
短衫一攤泥般倒下,想一想,又偎到鳳琴耳邊低語幾句。鳳琴初沒聽懂,問:「那你怎麼介紹我?」
「哪裡用得著介紹?」短衫笑,「人人都說帶來的是女朋友了,其實哪裡會是真正女朋友,丫環也有婊子也有,有一次,張三爺還帶了萬花樓的頭牌萬剔紅來呢。」
「萬剔紅?」鳳琴有點印象,「那妮子才多大,成了頭牌了?我紅的時候,她還沒開苞呢。」又問:「你要干,在家裡不是更安全?帶到人堆兒裡,不怕你爹知道?」
「誰會想到你是我小媽呢?」短衫笑得吃吃地,「他們聽你曲兒唱得好,還以為你是我乾女兒呢。」
「乾女兒?」鳳琴以為他是誇自己年輕,搡他一把,「你才多大,倒有乾女兒了?」
「你沒聽說過,山高遮不住太陽?不過是個遮臉的說法。做了乾爹,才好把女兒推薦,不然,說是媽,還誰敢要你?」
「要我?」鳳琴聽了半晌,到這會兒才明白點端倪,只覺耳朵轟地一下,不置信地問:「你說瞎子摸象,敢情摸的是人?」
「是呀。摸著誰是誰,你說好不好玩?」短衫仍然吃吃笑,瞇起眼睛來,似乎已經到了那瞎子摸象的極樂園。
鳳琴又愣半晌,忽然發作起來,一把扯開半搭在短衫身上的毯子,也顧不得自己袒胸赤足,便跳下地哭鬧起來:「你起來,你給我起來,你這畜生!你自己干你老娘不算,還要送給人家去糟蹋,你還當我是個人嗎?還摸著誰是誰,你哪裡還有半點人性……」
話未說完,早被短衫劈臉一個巴掌打得差點牙也落了,指著喝道:「你作死!吵出去讓我爹知道活剝了你!把你當人?你以為自己是個什麼人?比婊子高貴?婊子還是自由身,可以自己交朋友的。你呢?你不過是我爹白花花銀子買來的一塊肉!我就糟蹋你了,怎的?我買狗可以送朋友,買人倒不行?你以為我不知道我爹買大黑狗來是幹什麼的?連狗也拾掇了你,還有什麼人不能拾掇你的?還以為自己是大家閨秀千金小姐黃花大閨女呢,美得你!也不撒泡尿照照!我告訴你,帶你出去是給你臉,不然扔你在這兒爛掉了也不知道有沒有人收屍!你給我仔細想清楚。」
作踐得夠了,又滿滿地照臉吐一口唾沫,這才心滿意足,從從容容地繫了褲子走開。丟下鳳琴,不知道該哭該怨,獨自坐了半晌,到了晚上,忽然起來了,招呼秋心進去梳頭洗臉換衣裳,打扮得妖妖調調地,只管坐在院子裡乘涼,夜深也不進去,只等阿福進來催更。兩人順理成章地,手拉手進了屋,這一夜,鳳琴百般柔順,倒讓阿福實實吃了一驚。
次日秋心來開門時,阿福自是已經走了,鳳琴躺著,半死不活地,愣愣看著天花板,秋心催了幾遍:「該去上房晨請安了!」鳳琴才忽然呸地一聲,說:「去!這就去!給他們送終去!倒看看這家裡還有幾個男人沒經過我手心的,也算個玩意兒!」
這以後,鳳琴每見了長衫兒便笑眉搭眼兒地,倒笑得長衫心裡陣陣發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