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盧四爺不行了。
四爺不行了的秘密是大太太盧胡氏最先知道的。這說起來有點奇怪,因為四爺至少已經三年沒和大太太同房了,所以他是寶刀未老還是心有餘而力不足,按理大太太是不可能知道的。
但是細想想也不奇怪——儘管不同房,大太太卻還是四爺最信得過的貼心人,不但家中財政大權交給她打理,一干妾侍兒女也都要聽從太太的指使教訓。盧四爺有五個老婆,但是說到「太太」,卻單指盧胡氏一人。其餘四房小妾,只可喚「姨娘」,還說這是旗人的規矩。其實四爺這旗人血統,本來也就不清不楚。但也許正因為不清不楚,才最要緊在這些細枝末節的行事兒稱呼上落足規矩吧。
不管四爺晚上歇在哪個姨娘房裡,歇前總會到胡氏住的上房打個轉兒,聊上兩句才肯走的。每到這個時候,便讓姨娘們忌憚憂慮,不知胡氏又該嚼舌根子害哪個了。
這一種不動聲色的威脅,往往比著開家庭會時拿家法的威風還有震懾力,讓胡府上下四十多口人人自危,個個心驚,背地裡喊盧胡氏「老葫蘆」,表面上卻不得不畢恭畢敬,小心翼翼,園子裡見到盧胡氏,大老遠就垂手夾肩,高呼「太太好」。
這些個細節不僅讓盧胡氏大為感激,雖獨守空房而無怨無悔,死心塌地幫四爺維持著這頭家;也讓四爺自己覺得不容易,覺得他雖然風流多情,卻是不忘本的真男人,貧賤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的。因此不論他再怎麼寵著哪房小妾或者小妾的兒女,偌大盧府裡,卻沒有一個人敢張狂得越了大太太的頭去。
出了門,四爺是一方名紳,商會會長,財大勢厚;關上門,卻是胡氏最大,說一不二,氣焰十足。四爺說的話,胡氏可以一個不高興就給否了;胡氏的話,四爺卻是再不情願也要點頭兒的。幾十年來,除了每次為了納妾的事兒兩夫妻嘀嘀咕咕總要鬧上一段日子才算妥協外,別的事兒上,兩人總是同聲同氣,婦唱夫隨的。
因此說,如果四爺有了什麼難言之隱,大太太最先得著信兒也就再自然不過。
大太太得了這信兒的第三天頭上,便給四爺出了個好主意:納妾。
四爺納妾,本是大太太生平最傷心痛恨的事兒,比死了爹媽還叫她傷心,進而痛恨老天的不公:憑什麼她一心一意為著四爺,四爺就非要三心二意地對待她呢?不,不是三心二意,是四心五意,因為四爺足足已經納了四房妾了。一房比一房出身低微,一房比一房年輕嬌俏,好像成規矩了:越是窮人家的女兒,越長得漂亮似的。
大太太自己是前清進士的女兒,名門閨秀,家大勢大,進門的時候光是嫁妝隊伍就排了半條街,成為青桐縣的頭等盛事。說起來,還是靠著胡家的嫁妝和關係才幫四爺謀了這個商會的職事,以至發展到今天會長的勢力呢。
老二慧慈的家室也不錯,家裡開著青桐縣最大的酒樓,要不是未出嫁就死了丈夫,壞了綵頭,再怎麼也不會嫁進盧家做妾的;
老三娉婷是個私塾先生的老閨女,雖說家無餘糧,也還是書香門第;
到了老四荷花已經不成話,是佃戶的閨女,送進盧家來抵租的;
老五鳳琴更是荒唐,是個婊子,打「聚花樓」裡抬過來的,雖說出錢破身的恩客正是四爺本人,也還算從一而終,但婊子終歸是婊子,在那種地方薰了幾年,沒吃過死豬肉也看慣活豬跑了,能好得了嗎?再說了,誰知道她從破身到贖身這半年間有沒有偷偷接過別的客人,存過私房錢,甚或養過小白臉?在窯子裡,這種事兒還聽得少嗎?
要說那四爺也的確是可恨,家裡放著三四房如花似玉的太太姨娘,還不知足,隔三差五地往那花酒地裡顛狂,散錢無數,買了個「青樓會長」的諢名兒,還自得地很呢,說自己是「財」貌雙全的雙料會長。當初要贖這鳳琴為妾的時候,胡氏和他狠狠地大鬧了一場,起先是死不吐口,可僵了半年,聽說四爺為了這鳳琴在聚花樓裡又是擺酒席又是打茶圍,花的錢只有更多不說,而且一連半年不著家,直把聚花樓當成小公館了。胡氏這才服下軟來,心想與其讓他們在外面快活,不如拘回家來自己好好調教著,好歹那鳳琴來到自己眼皮底下,再輕狂也要有個限度的。這才勉強點了頭答應派轎子往窯子裡接人。
待到鳳琴真進了門,四爺的心倒又淡了,統共沒熱火幾天,竟然又往聚花樓裡顛狂,另外尋花覓草去了。氣得大太太直罵:這才叫家花沒有野花香,偷著不如偷不著呢。
不過現在不怕了,四爺這幾年裡淘空了身子,現在就是想顛狂也顛狂不起來了。起先還撐著,輪流在四個姨娘房裡歇,起不來的時候就打個幌子說是累著了,跟荷花說是娉婷把他淘空了,跟鳳琴又說是荷花前夜裡要了他三四次,跟娉婷自然便說是鳳琴花樣太多……寧肯讓小妾們又嚼又罵地怨他偏心,也不肯丟了面子明說自己倒了旗幟。
但時日久了,點不亮的次數越來越多,眼看撐不下去,便索性不再往各房姨娘屋裡去,只躲在正房裡向胡氏身上演習,躺著不行坐著,吃藥不行塗藥,乃至手口並用,直到確實發現自己成了曬乾的柿子胖不起來了,這才著慌,急吼吼地向胡氏討主意。
只是他再沒想到,胡氏的主意竟是納妾,而且態度還誠懇得很——反正四爺已經不中用了,就再娶一百個,也只能看不能用。胡氏樂得大方,對外掩人耳目,對內收買人心,還賺個賢良的美名兒,一舉多得的事兒,何樂不為?
四爺起先還遲疑:「這行嗎?」
盧胡氏斬釘截鐵:「怎麼不行?你明天就發下話去,遍省裡尋一個絕色的丫頭來慶六十大壽,把壽宴和喜宴一塊兒擺了,就說我盧胡氏送老爺的賀禮。然後再放出風兒去,說感動於妻賢妾順,決心從此禁足風月場所了。這樣裡外文章一做,誰還會懷疑你老?」
四爺會過意來,大喜:「這主意最好,既這麼著,一切就交給太太操辦了。」
二
選美令發下去,真個震驚了青桐縣。有罵盧會長老不正經,半截子入土還墳頭插嫩蔥兒的;有艷羨這本地首富的財勢,起心要把閨女往盧家門裡送的;有詫異盧四爺虎老雄風在,花心不死的;也難免有從中漁利,保媒拉縴扯皮條兒的……一時間,整個青桐縣為了盧四爺納妾的事鬧得沸沸揚揚。酒樓茶肆,花街柳巷,無不在議論猜測,關注著到底是個什麼樣如花似玉的閨女會被盧家的老虎門給吞了。
盧會長人稱四爺,可上頭卻並無一兄半姐,只是盧家的獨苗兒一枝。這行四,有說是叔伯子侄通排得出來的數兒,有說四爺年輕時曾和三個情投意合的好朋友拜把子從而行四的,也有傳言說是四爺上頭曾經夭折過三個兄長,為著誠實不欺,故把四爺稱之為四爺的,真根實底沒人說得清。
四爺因著自己人丁孤單,就特別在乎開枝散葉,拚命納妾也是以這一點為理由:最初娶胡氏過門時,胡家曾經把不納妾作為嫁女兒的一條規矩讓四爺立過字據的。然而胡氏入門五年,一無所出,這便給了四爺納妾的理由。而慧慈也爭氣得很,進門剛半年就替四爺添了大小姐雅詩,雖然只是個女孩子,可至少證明了慧慈能生養呀。有人便說這雅詩八成在慧慈進門前就在慧慈肚子裡呆著了,慧慈就是因為大了肚子才情願倒貼嫁妝做了盧門妾室的。既這麼著,雅詩到底是不是四爺的種兒就很難說了,誰知道這個風流多情的未婚寡婦是不是只有四爺一個情人兒呀。這種說法,一度在盧家花園裡很是盛行,直到兩年後慧慈又生了大少爺長衫後才真正消停下去。
然而慧慈也早就因為這兩年裡所遭受的種種白眼猜忌倒了威風,雖說兒女雙全,說話舉止偏偏硬不起來。恰恰大太太隔年也生了二少爺短衫,慧慈更覺自己沒什麼特殊貢獻,於胡氏面前只是賠盡小心,大氣兒也不敢出一聲,待到三姨娘娉婷進門,不但比自己年輕漂亮,還能識文斷字,作詩作畫,便越發短了志氣,日夕只以打牌為人生最大樂趣,再不敢想別的了。
但三姨娘娉婷自恃才貌雙全,心高氣傲,對盧四爺並不肯主動兜攬,對盧胡氏也只是不卑不亢。開始四爺也覺得這樣秀外慧中才貌雙全的姑娘,又能寫又能畫,心性高一點也是該的,因而百依百順,千恩萬寵。但是時日久了,新鮮勁兒過去,便覺不足起來,一次為著什麼小事和娉婷吵起來,便指著鼻子罵:別說你只是一個私熟先生的女兒,你就是個女狀元,也是老子的胯下之物,神氣什麼?給臉不要臉,真把自己當個人了,是個人你給我掙塊貞節牌坊回來,我就供著你。不然趁早撞死算了。
不想那娉婷也是烈性,鞋子也不穿,當下真個就跳下地,哭著跑出去說要撞牌坊,都跑到院門口了,恰被剛回來的二少爺撞上,死死地拉住不放,慧慈和管家阿福也都驚動了來,好勸歹勸才回了房。哭鬧間,四爺恍惚看到兒子短衫拉扯娉婷時在她胸前胯下偷偷捏了兩把,雖然沒看真切,心裡到底不自在。從此便對三姨娘冷了心,愛搭不理的。一天心血來潮親自往鄉下去催租,因看中了佃戶的女兒荷花,回來便叫阿福帶了聘禮下去,連逼帶哄地娶了來做第四房小妾。
荷花來後一年,與娉婷前腳跟後腳地生了二小姐和三小姐。盧四爺更加迷信多娶妾可以沖喜,保不定前一個不生,後一個來了,就一塊兒生了。立妾的心因此更熾,立妾的理由也更足了。
四位姨娘,四副心腸,既在一個盆子裡搶食,這中間的雞生鵝斗勾心鬥角也不消說了,真是春夏秋冬,鬧不完的故事。然而這會兒,她們卻是空前地團結起來,齊齊聚在最晚進門的五姨娘鳳琴屋裡開會——盧府園子裡,除了胡氏的正房,就屬五姨娘鳳琴的屋子最大,擺設最新,好多家俱比正房還要新奇精緻呢。一個帶鏡子的梳妝台,說是法國貨,漆花是白色的,畫著一對光身子的小男孩,長著翅膀,手裡還拿著箭,雖說只是個小娃娃吧,到底是男娃兒,竟然一絲不掛的,羞人巴拉。本來鳳琴也是不大樂意的,說哪裡見過家俱有白色的,不吉利。但是後來聽見胡氏也不喜歡,指著那光屁股娃娃罵不正經,鳳琴就改了主意,又喜眉笑臉地說好了。
此刻,鳳琴就坐在那光屁股娃娃對面,倒騎著椅子,手按在椅背兒上,仰著臉兒看慧慈替荷花攏頭髮,一邊發急地賭咒發誓:「信不信由你們,老爺子真是有日子沒來我這屋裡歇了,可不是我得便宜賣乖,就是他來歇的那些日子,也都是後半夜才來,蔫眉臘眼的一個人成了半個了。你以為『老葫蘆』那麼容易放人的?」
荷花便「吃吃」笑起來:「聽說那老……老太太為了老爺,肯下口兒去將就的。」
鳳琴轟天價大笑起來:「老太太?哈,老葫蘆就老葫蘆了,你偏又不敢叫,叫什麼老太太,只怕老葫蘆要是聽見你叫她『老太太』,倒比聽見叫她『老葫蘆』更生氣呢。」
慧慈也笑:「要說對老爺子忠心,咱們四個,還真就是誰也不如老葫蘆的,別說用舌頭舔,你要說把心扒出來塗點血能讓那玩意兒好使,想必她也是肯的。」說話的功夫兒,已經幫荷花把頭髮攏好了,便向鳳琴道:「讓一讓,四妹妹照照鏡子中不?哎,你那法蘭西的頭油呢,拿點兒出來給四妹妹抹上。」
鳳琴取了頭油瓶子打開,先不急著給荷花抹上,卻在她鼻子底下繞來繞去,問:「香不?你在鄉下可見過這玩意兒沒?」
荷花狠狠嗅了一鼻子,紅著臉說:「鳳琴妹妹又取笑我了,在鄉下,可上哪裡見這些個稀罕物兒呢?用隔夜的淘米水梳頭髮,就算講究的了。」
娉婷倚在鏡台邊半晌不言語,這當兒忽然接過話頭去,閒閒地問:「那頭油比桂花香不?」
「香!」
「比茉莉香不?」
「香!」
「比蘭花香不?
「香!」
冷不防娉婷又問:「比荷花香不?」
荷花不在意,脫口而出:「香!」
眾人哈哈大笑,荷花這才發現中計,不依起來:「三姐不帶這樣兒的,知道你學問好,也不能拿我一個鄉下人逗故事呀。」她的生氣一半是撒嬌一半是認真。這個三姨娘娉婷,仗著自己能寫會畫能言善道,從來瞧不起人,等閒不肯同人聊天,一開口又總是藏著陷阱,尤其喜歡戲弄目不識丁的荷花。因而荷花每每同她講話總是含著一份警惕,縱是這樣,還是會上當,便不由得有點惱了。
鳳琴笑彎了腰,說:「喲,說得可憐見兒的,一口一個鄉下人,難道單你是鄉下人窮苦,我們便都是豪門大戶的千金小姐不成?要真是千金小姐,也落不到這步兒田地去。你鄉下人好歹也有爹娘老子的,好過我長這麼大,連自己姓什麼也不知道,爹媽是誰也不知道,白管老鴇兒叫了幾年的『媽』。」說著眼圈兒紅起來,背轉身,把頭油遞給慧慈。
娉婷看自己一句玩笑逗出鳳琴傷心來,倒有些悔,岔開話說:「既然大家都說老爺子沒來過,福管家又說老爺沒出去過,那麼這些日子他在哪兒歇的夜呢?在老葫蘆屋裡?他們分開幾十年了,這會兒倒又熱火起來?不知你們怎麼說,我反正是不信的。」
一句話提醒了大家,便又議論起來:「還是娉婷心水清,按說老爺子沒理由忽然對老葫蘆熱火起來;要熱火,也不娶第六房了。兩個老梆菜窩在屋裡嘀咕了好段日子,嘀咕出一個六姨娘來,這事兒咋想咋奇怪哩。」
荷花害起怕來:「每次他們在一塊兒呆久了我就心驚肉跳,倒不是怕老爺對大太太好,倒是怕大太太吹風兒,又尋點什麼由頭出來整治人哩。這次他們整宿呆在一起,呆了十幾天,不知要整治多少人呢。」
娉婷斷然搖頭:「不會。要說整治人,老葫蘆最多三天就把老爺子說動心了,還用這麼久?要真是說不動,說到第四天上老爺也煩了。左右都該有個結果出來。這回兩個在一塊兒孵蛋似孵了十幾天,絕不會單為整治誰這麼簡單,一定有更大的事發生了。」
左右討論不出結果,慧慈不耐煩起來,反正老爺就是不到大太太屋裡也很少去她那兒,她才懶得操心四爺到底睡在哪個姨娘房裡呢。便提議說:「反正不知道,等著就是了,說也白說。難得咱們四個湊得這麼齊,不如打八圈吧。」
娉婷笑起來:「二姐滿心裡最愛就是打牌。不過難得二姐的牌品也是最好。」
慧慈得意地說:「願賭服輸,這有什麼說的。」又極力攛掇著,「打不打?打吧。我這叫就張媽收拾桌子來。」
荷花卻又算起來賬來:「說打牌,五妹妹上次還欠我五十塊呢。」
鳳琴撇嘴:「不就五十塊錢嗎?還你就是。可你剛才搽的這頭油,是法蘭西的貨,一瓶值著好幾百呢。你搽這一頭,怎麼著也有二三十塊了。就算你二十五,我再還你二十五就是了。」
荷花立即脹紅了臉:「頭油是二姐替我搽的,又不是我自己要搽的,怎麼能扣我的錢呢?再說,我只搽了這一點點,哪裡就值二十五塊錢那麼多了?」
娉婷便推著鳳琴說:「得了,你燙的這一頭時髦卷髮,又不比荷花妹妹梳髻,哪用得著頭油?放著也是白放著。」
慧慈生怕打不成牌,也趕緊說:「四妹妹真傻,鳳妹妹這是逗你玩兒呢,鳳妹妹要真是手頭不方便,我替她先墊上就是,還怕跑了債不成?」
於是一場家庭會議便在鐲佩叮噹和「碰」呀「和」呀的嬌喚聲中結束了。
三
小蛇進門那天,是小雪。
天上陰陰的如幕,地上薄薄的如霜,雪一落地就化,積不住,路卻格外滑。盧府花園裡枯楊敗柳地到處掛著雪粒子,灰白清冷,遠看像靈幡,壓得人心頭沉沉的。
盧家的園藝是一絕,但冬天就是冬天,又是小雪,就算有幾株冬青也都是無精打采。賓客們也都有些熱鬧不起來,嘴上不說,心裡卻都嘀咕著:盧會長怎麼選這麼一個日子納妾呢?新來的人不知道,盧家多年的老親卻都明白,盧府納妾,五年一次,總是選在春暖花開的時節,不冷不熱,繁花似錦,一邊賞花,一邊迎新,最是吉利。可這回,卻急匆匆地趕在小雪日子就辦了,倒像等不及了似的。而且上一次為著娶鳳琴過門盧胡氏到聚花樓大鬧的事兒傳遍了青桐縣,當時盧老爺是賭過誓說這是最後一次,從此再不納妾了的。事情隔了不到三年,怎麼倒又反口?那盧胡氏咋就肯了?看盧胡氏裡出外進的張羅勁兒,真就不像吃醋的樣子,這就更使這次納妾處處透著股怪異。
宴開十席,廳裡三桌都是達親顯貴,薰香煨火爐的,倒還舒適;院裡七桌全是鄉鄰好友,可就吃苦,雖然搭了篷子,到底不蔽寒,細雪飄風不時往人身上吹上一陣,又餓,裡裡外外都涼透了。席未開,酒先上,於是就不時有客人喊著:「燙壺酒,燙得熱熱的上來!」
為了辦喜事,在省城教書的大少爺盧長衫和已經嫁人的大小姐雅詩都趕回來了,大早地率著下人去往縣門外迎花轎去了;二少爺盧短衫也難得地一早起床,帶著管家阿福裡外招呼著,指揮下人把火爐燒得更旺些,送酒的腳步兒勤著些,拿張作勢地,儼然盧家第二代當家人了;二小姐三小姐年歲還小,幫不上什麼忙,被老師領著,安靜地坐在角落裡等開席,都很規矩的樣子;家丁每隔半個時辰就跑來報一聲:花轎到轅門外了,花轎停在縣志碑了,新娘子正準備拜牌坊,新娘子重新上轎的時候滑了一跤……
盧胡氏的臉便掛了下來。在牌坊前摔跤,這是很忌諱的事,不明指著新娘子將來注定要敗壞門楣,觸犯家規麼?
縣志碑前的「孝貞節烈坊」是青桐縣唯一的一座牌坊,四柱三間,柱間三道額枋相連,額枋上下夾有兩層字板。額枋上浮地起雕,依稀還可以看出是雙龍戲珠圖案,字板卻早已風侵雨蝕,斑駁不清了。牌坊的主人已不可考,也不知來自哪年哪代,有次盧四爺跟外鄉人喝酒時,趁著醉意順口胡謅那是先皇賞賜盧家祖先一位可歌可泣的女性長輩的。酒醒後越想這事兒越覺可能,而且覺著了得意。後來就不僅是酒醉的時候說說,清醒的時候也常掛在嘴邊了。盧會長說的話,大家就明知是假,又誰敢說破呢?何況也的確沒人能說清那座貞節牌坊到底是哪朝哪代哪位皇上賜封哪家先祖的,盧家要認領,就認領了去也罷。於是漸漸的,盧會長連自己都信了,信這牌坊真就是盧家的,而且自此立了規矩,新人進盧家要先到牌坊前叩拜,以示稟承祖德,今後也要做個像牌坊主人那樣的貞女節婦。
先進門的胡氏和慧慈沒趕上——那會兒四爺還沒有威風到把整個縣的旌幟都當成自己家的宗譜的程度——後來的三姨娘娉婷、四姨娘荷花、乃至五姨娘鳳琴卻都是拜過牌坊的。荷花拜牌坊的時候,一度還引起過眾人的議論,說讓一個婊子拜貞節牌坊是不是有點兒那個。但是盧會長大手一揮,說不管鳳琴過去是什麼出身,進了盧家門可就是盧家人了,當然要照著貞女節婦的標準要求,也就當然要好好跪拜貞節牌坊,越是出身低卑越應該拜,這才沒人說話了。
不論是拜過牌坊的還是沒拜過的,盧會長的四位姨娘聽到新娘子摔跤的新聞都是心頭一緊,生怕老爺子生氣,會怪罪到自己頭上來。然而偷眼看去,四爺臉上淡淡的,好像並沒太在意。姨娘們才又放下心來,重新堆上笑臉,錦袍緞袖、花插柳擺地在賓客中間招呼著,接受著眾人不動聲色的品頭論足——那些賓客正著臉的時候都和眉善眼的正經著呢,轉過臉兒便擠眉弄眼低聲褒貶。姨娘們不會猜不到他們大約嚼些什麼舌根子,氣不得恨不得,只好越發把臉兒板著,步子端著,要笑,卻笑不露齒,要行,卻裙不起風。
真正興頭的,就只有二少爺盧短衫一個,不等開席已經酒意半酣,這會兒正和一夥狐朋狗友在邊位上吆五喝六地划拳呢,眼睛又四處睃著,留意來賓中的漂亮女眷,又得空兒便在丫環屁股上擰一下摸一把的,仗著大日子誰也不敢認真鬧起來,順心遂意地只管胡顛——老爺六十歲了還納妾呢,我二三十正當年,風流點還算個事兒嗎?
然而偏偏丫環秋菊就不識相,二少爺第三次趁她添酒捏她奶子時,忽然就大叫起來,至於把酒壺都潑了。而且不待大太太盧胡氏審問,直接就招了:「二少爺摸我。」招的時候雙手還按在胸前,臉蛋脹得緋紅,叫大太太裝聽不見都不行。短衫的混勁兒上來,也不等胡氏發話,揚手便給了秋菊一巴掌,罵道:「我不過是天冷手僵,不留神碰到你,你竟然誣賴少爺我摸你!也不撒泡尿照照,就你這蘆柴桿的模樣兒身條兒,哪點值得讓我摸你?聚花樓的姑娘見到少爺,哪個不上趕著排隊讓我摸?我摸你?你脫光了我看也不看。」
一句話把鳳琴惹惱起來,她既然從了良,生平就最恨人家提到出身處聚花樓,更恨人家輕賤聚花樓,便酸溜溜刺了句:「一個丫頭罷了,就說錯做錯什麼,到底是老爺大喜的日子,二少爺也該得饒人處便饒人,哪裡就值這麼著?」
這時候起了一陣陰風,雪忽然就下得緊了,而且憑空響了一記焦雷,嚇得胡氏一個哆嗦,就把逼到嘴邊的一句罵人話給嚥了回去,反常地竟沒有發作,只等風過去了,才淡然對秋菊說:「五姨娘說得對,今天是老爺的好日子,別又哭又鬧的,還不快去把臉洗了呢?」又轉過身來指使阿福照看被風吹歪的花燈,把場面給混過去了。
眾賓客原本打算看一場好戲的,也被這風把情緒吹散了,便都拾過剛才的話頭繼續有一搭沒一搭地扯閒篇兒,一個說:「淑妃文繡前腳鬧離婚,首創大清國妃子離婚的壯舉,婉容娘娘後腳就弄出穢聞來,這三宮六院都不肯安份的,敢情不是皇帝爺不行了吧?」另一個便接口說:「皇帝老兒現在窩在天津協昌裡『靜園』,好說是休養,難聽點就是『軟禁』,軟來軟去的,下面也就難免軟起來了吧。」眾人便露出薰黃的牙齒嘎嘎笑起來。
四爺最聽不得「不行了」「軟了」這些個話,怒又怒不得,笑又笑不出。正無聊處,遠遠地聽到鼓樂聲響,接著門外有家丁高喊一聲:「新人來了!」這便鞭炮大作起來,於是大家一擁而出去看新娘。
轎子從側門抬進來,再繞回到正門影壁前,喜娘一腳踢開紅地毯,盧四爺便拱了手笑嘻嘻迎出來,喜娘討了見面禮,這才唱著喏打起簾子來,滿堂賓客忽然間鴉雀無聲,都看著新娘子發起呆來。
新娘子並不見得有多麼耀眼的美麗,她只是精緻。宜妝扮的那種精緻。生動的嘴臉和死板的眼神使她有別於同她競選的所有佳麗,在柔弱中平添了一種近乎絕望的高貴和端莊,彷彿在無聲地證明:她是有資格走進深宅大院裡做一個太太的--六太太。正是她那種深刻的絕望的端莊,才勾了人們的魂兒去,滿院子的人,竟就沒有一個注意到新娘子沒蓋頭簾兒——後來才聽說,蓋頭在新娘拜牌坊摔跤時落了地,沾了泥濘,蓋不成了。
盧四爺自己也是頭一回見到新娘子,在這之前,他只聽媒婆說過這閨女屬蛇,十四歲,閨名就叫小蛇。相片上看也不過是五官齊整罷了,木木的也不咋地,最終到底點了她,是因為媒婆那關鍵的一句:別看是窮苦人家,可是真正的三寸金蓮哪,我親手量過的。四爺想著這話,眼神便往新娘子腳下溜過去。喜娘有什麼不明白的,一邊喊著「新娘下轎」一邊趁著攙扶便故意將新娘裙角提了一提,露出腳來,穿著一雙喜上梅梢的大紅繡鞋,果然玲瓏精緻。四爺倒又惆悵起來。
穿著喜梅繡鞋的一雙小腳穩穩地落了地。
說來也奇,就在新娘子小蛇邁出轎門落在紅地毯上的一剎,陰了半晌的天忽然放晴了,陽光透過雲隙放出亮來,跳躍在新娘子的鳳冠霞帔上,照眼分明——那是一套足有十斤重的全繡褂裙,一身花團錦簇,千針萬線密不透風,都是真的金銀。金絲和銀線借了陽光的生氣在她身上跳躍,叮咚繁瑣的環珮手鐲發著奇光異彩。
在座的人的眼忽然就盲了。有一半以上的男賓不自覺地採取了起立的姿態,而女人的眼中在瞬間射出妒恨與艷羨——她們並不知道,那些都只是道具,新娘子暫借來充充場面的,到了晚間卸妝的時候,她就要一樣樣地把它們從頭上、頸上、腕上拆除下來,收進一個描金匣子,交還給大太太。
但是這會兒,那些鐲子環珮是屬於她的,那些光芒燦爛是屬於她的,那些青睞和矚目也是屬於她的,她清俏端莊地站在那兒,穿著十斤重的禮服,像一個衣服架子,不語也不動,以一種異樣的坦然迎接著她盧府六姨娘的生涯,迎接著男人的貪婪和女人的猜忌,迎接著越來越新鮮燦爛的陽光照耀——在這樣的燦爛光芒下,連盧胡氏的心情也好起來,把新姨娘來路上在牌坊前摔了一跤的霉頭也忘記了。
鞭炮和鑼鼓再度熱鬧起來,家人簇擁著四爺和新姨娘在禮案前站定了,拜堂行禮這才正式開始。滿堂賓客是自打新娘進門就都有些癡癡的,癡癡地看著新娘出了轎,癡癡地看著盧四爺挽了新人的手,癡癡地看著新郎新娘拜天地拜祖宗牌位對拜再拜,看著新人被攙進了新房——直到完全看不見新娘的衣風裙角兒了,這才都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回過神來。當下轟天價道起賀來,抓著盧四爺半真半假地死命敬酒,一則是鬧婚,二則也不無要灌醉這花心不死的老頭子想看他出洋相的意思。
盧四爺偏就不怕灌,下面不爭氣,酒量卻是好的,來者不拒,喜笑顏開。這一通濫飲,直到夕陽西下才算收場。
送走賓客,已經是掌燈時候。月亮鋪滿一地。四爺帶著酒勁兒,推開家丁攙扶獨自往新房裡去,猶自一邊想著:保不齊衝一回喜,興許自己就好了呢?保不齊的。
想著的時候,下面真就一聳一聳地有些動靜,四爺大喜,越走越急,越走越硬,進了房,不及掩門就往床上摸來,一摸卻摸了個空,定睛再看,小蛇縮成一團,卻躲在床根兒裡發抖,真就像條盤成一團的小蛇。四爺慾火焚身,既歡喜自己重振雄風,又擔心不能長久,顧不上輕憐蜜愛,急扯過來叫道:「美人兒,快!快!」一手撕開小蛇衣裳,另一隻手便去扯自己褲子——就在那刀口兒上,忽聽門外跨院裡淒凜凜地一聲慘叫:來人啊,秋菊上吊啦!
四爺只覺刷地一下,褲襠就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