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加神廟的事件過去不久,在薛二爺的一番周全下,我們好歹是從國內打聽到了一點兒蛛絲馬跡,準備等Shirley楊身體痊癒之後,立馬取道雲南去尋找那位專門收藏蠱物的能人。Shirley楊出院前夕,二爺差了一幫夥計來接人。我事先再三強調不能走形式主義,不要擺官僚作風。結果,他撇著兩撮兒山羊鬍子說:「咋?誰家新媳婦進門,不得體體面面。掌櫃的,還沒過門,你就想委屈人家女娃娃?」
胖子跟著起哄,吹噓自己是幕後大功臣,讓二爺給他配一輛小轎車,到時候跟著威風一下。好在Shirley楊是明白事理的人,她說大小事情都攢在手頭上,咱們先把正事辦妥了,抓著了幕後真兇回頭再熱鬧一番也不遲。這才打消了薛二爺大張旗鼓的念頭。
秦四眼這段日子一直沒閒著,負責給我們幾個打點回國事宜。
Shirley楊出院那天,他開著小車來接人。意思是先回唐人街吃個團圓飯,等店裡的老小都插過香、拜過命再走。
「怎麼,你們美國人也講究插香頭這一套?」胖子最近迷上了一種洋烤雞,每天不啃上兩口就渾身不舒服。他手中捏著雞腿,問秦四眼,「那咱們晚上都吃點啥,林芳她,來不來?」
四眼一邊開車一邊回答道:「今晚上,是一源齋百年難得一見的大日子,胡掌櫃要點頭香。該來的,不該來的,都要來。胖爺您只管敞開了肚皮,一個字:吃!」
我和Shirley楊坐在後排,聽說今天晚上是個大陣勢,腦門子一下給擠大發了。我趕忙湊到前排問他:「不是說好了一切從簡,辦一桌家常飯就走嘛,怎麼臨時變卦?」
「這可不怪我。」四眼跟胖子混久了,中文水平見長,沒事總愛蹦躂兩句京片子,「王清正那小子吃飽了撐的在道上放了話。現在大半個紐約城都知道一源齋換了新的當家人,咱要是不給他打一炮響的,桑老爺子在天之靈可不答應。」
我一聽見四眼學胖子說話,腰就疼,忙接過話茬兒道:「雖說遠到就是客,不過那些資本家頭子,老子我可不待見。再看見王家祖孫,可別怪兄弟倆翻臉。」王清正在印加神廟裡鬧的那齣戲,實在是太無恥了。不光是我,連四眼這樣的讀書人都忍不住想問候他祖墳。
「這個自然,」四眼推了一下鏡片,將車牢牢地剎在了一源齋新起的金牌巨匾底下,「今晚開的是流水宴,三百三十六席。王家人,安排在末席,眼不見為淨。」
胖子一聽要開流水宴,頓時精神抖擻。剛一下車,洋雞腿也顧不上吃了,拿油汪汪的手往我肩上一拍:「老胡,你還記不記得咱們當年插隊的時候在老牛村,那一出流水宴,到今天我都忘不了,夜裡頭還老被饞醒呢。」
舊時辦流水宴的習俗很是興盛。特別是那些個大戶人家,每逢紅白喜事,年關歲尾總愛擺上那麼一長溜兒的流水宴,以示家門興旺、富貴滿堂。我們有一次代表生產隊去老牛村作工作報告,正遇上村中一位老儒生做壽,流水宴從村頭排到村尾,吃到最後人都是橫著走的。沒想到遠在美國的一源齋總店,如今還保留著舊時的習俗,不禁心生嚮往。Shirley楊從小在美國長大,從未見過流水宴,所以表現得十分好奇一路上不停地向我打聽相關細節。
剛到一源齋的大門口,我們就被暖烘烘的人氣弄得心頭一熱。只見門口上新起的金牌巨匾高掛,匾上面懸了一路紅底黑邊的繞金百扇大絨球,視線往下一走,薛二爺翹著山羊鬍,滿臉喜氣地從兩尊石獅中間的紅漆檻上跨了出來。
老人穿了一身藏青色的棉袍,腰間掛了一塊兒晶瑩剔透的古玉,頭上的銀髮服帖無比,整個人容光煥發,兩手一拱:「東家,可把你給盼來了,請。」
「薛二爺,瞧瞧您這精神頭,快趕上井岡山上的老首長了。來來來,老胡……」胖子一把抱住二爺,回頭調侃我,「待會你們小兩口兒,可得好好給二爺敬酒。」我作勢要踹他,臭小子拍拍屁股搶先躲進了大門裡頭。
就在我們幾個說話間,內堂天井裡已經站滿了人,有幾個混熟了的夥計偷偷在滿堂賓客身後朝我們招手。老實說,流血的場面我見得多了,卻鮮少有機會體驗如此溫情的家宴。不知道怎的,心坎裡頭沒來由地泛起了點點酸痛,有點像當年退伍的時候。秦四眼挑了一下眉,湊到我身邊低語道:「當家的,有客人。」
被他這麼一說,我才注意到人群中有幾個比較眼熟的面孔,開始的時候也沒想起來那些個洋鬼子是誰,反正在我的印象裡,老外都是一個模樣的,想來也無非是當地的財閥政要。倒是Shirley楊在當地的人面比我廣博,她提醒我說:「老胡,你注意點形象,林芳的上司,司密斯上校也在裡頭。」
Shirley楊早年畢業於美國陸軍學院,又在海豹突擊隊待過一段日子,對軍界人士自然十二分的熟悉。既然她特意提點了一下,我心中明白,這位司密斯上校必定不是尋常角色。果然,那美國老頭並不與其他賓客一般起身與我們寒暄,他一看見我,反而轉頭折進了內廂。
這個時候,薛二爺忽然一抬手:「各位,既然主人家已經到了,咱們就開席吧。勞諸位大駕,往獅子樓的大廣場挪一挪。咱們的主宴設在那裡。」說完,又找了幾個夥計給賓客們引路。
在紐約這片地界上,只要你敢跟人提起中國菜,那獅子樓的舒御春師傅可謂是不得不聊的頭一號人物。聽薛二爺介紹,早在明末清初年間,獅子樓的招牌菜紅爆獅子頭已然在京津地區贏得半壁天下。
後來清兵入關戰亂連連,獅子樓總店遷到了江南,這一偏安就一直偏到了民國。據傳,當年青天白日蔣委員長在浙江巡查的時候,就曾經三次親臨獅子樓品嚐紅爆獅子頭。再後來,天下亂了,舒家人遠走他鄉,輾轉在唐人街紮下了根尾。時至今日,獅子樓已經是名滿紐約華人界的中華第一樓。
薛二爺能請動收山多年的舒御春老師傅出馬親自轉這場流水宴,那也真是面子頂上天了。在座的賓客一聽舒老師傅主勺,人群立刻向獅子樓大廣場方向潮湧而去,林芳不緊不慢地走到我身邊,笑道:「這種場面在唐人街可不多見,胡老闆果然好面子。」
「我最怕別人打官腔,林小姐有話不妨直說。」
「聽說你明天就要走了,上校想請你喝杯茶,就現在。」話語間,她又朝Shirley楊看了一眼。女人這東西,天知道是怎麼生出來的,只要湊到一塊兒,那耳根子從早嚼到晚,沒個歇停。在醫院的時候,她們就老愛背著我們幾個大老爺們兒胡侃。據胖子從牆根兒裡刮來的小道消息看,Shirley楊跟林芳已經結成了手帕交。
Shirley楊問林芳:「既然上校想見老胡,何必約在茶室,咱們宴席上聊也是一樣的。」
林芳擺手:「妹子你就別故意刁難我了,能在外邊聊的事,我們又何必換地方?」
她此言一出,我就知道事情不簡單,這位軍中大佬必定不是為了簡單的結識而親自出面。胖子原本已經順著人流擁到前邊去了,此刻又折了回來。他往人堆裡一擠,滿頭大汗:「喲!我說大老遠瞅見一朵花,林家妹子才多少日子沒見啊?又俊了!」
林芳看見胖子,面色一下子沉了半分。Shirley楊立刻拉起胖子說:「咱們先去佔位置。我聽說今天來的人不少,待會獅子頭肯定是搶手貨。」
胖子「嗯」了一聲,腳底下不見挪步子。林芳轉頭對他說:「我還沒有座位,要不,王大哥,你幫個忙唄?」
胖子被她一聲「王大哥」酥得笑開了花,拍著胸脯道:「小意思,就哥哥這身板,十條板凳也給你佔了,愛吃獅子頭不,來一盆?」
「好了好了,你當林小姐跟你一樣。」Shirley楊拽著他朝大廣場走去。這小子還不忘十步一回頭,給林芳一個勁拋媚眼。
我朝他比了一個大拇指,邊朝內堂走邊問林芳:「咱們都是明白人,你給個實誠話,覺得胖子還合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