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節
就在馬躍狼狽回青島的半個月前,郝寶寶終於用她偉大的愛情,把郝樂意的工作弄丟了。
因為王萬家有了郝樂意家的鑰匙,他又身在市區,每次約會都到得比郝寶寶早,每每到了,就會自己上樓開門,找本書看著等郝寶寶。俗話說想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倒霉的事,終於發生了……
王萬家老婆的一個朋友住在郝樂意租的房子附近,無意間發現了王萬家的車經常在附近出入,煲電話粥的時候,順嘴和王萬家老婆說了,說經常看見王萬家把車停在附近,進出一棟筒子樓,王萬家老婆覺得不對,在心裡暗暗把親戚朋友們排查了一個遍,也沒想起來哪個住那邊。於是,她第N次對丈夫動用了職業手段,很快就偵察到了一個她都認為極其正確,其實卻充滿了謬誤的信息,那就是王萬家有鑰匙的那間房子裡,住著一個叫郝樂意的單身女人,王萬家的老婆本著安內必先攘外的原則,跟王萬家不動聲色,跟片警打聽了一下郝樂意的具體情況,她無比堅定地認為,這個在幼兒園做老師的郝樂意,是個臭不要臉的小三,她換上便裝,到幼兒園大鬧了一場,郝樂意這才知道郝寶寶居然背著自己闖了這麼大的禍,打電話揪過來劈頭蓋臉地凶了一頓,自己也委屈地哭了一場,可郝寶寶一點兒也不覺得自己錯了,因為她和王萬家是真心相愛,早晚有一天他會離婚娶她的。
郝樂意當著她的面給王萬家打了個電話,問他到底會不會離婚和郝寶寶結婚?王萬家吭哧了半天居然痛哭流涕,說他此生最大的理想就是和郝寶寶結婚,可老婆也給他撂下話了,他敢離婚她就自殺,作為男人,對郝寶寶他應該負責也無比願意負責,可為了自己的幸福置兒子的母親的死活於不顧,他跨不過良心的門檻……
郝樂意平靜地說好吧,既然如此,希望你不要再打擾郝寶寶,也希望你不要糾正你老婆鬧錯了人,否則,她會鬧到郝寶寶家去的,郝寶寶家可不是這麼好鬧的,郝寶寶的爸爸叫郝多錢,至於這個人物到底好不好惹,他可以去鮑島一帶打聽打聽。
還打聽呢,郝樂意說了個大概,王萬家的腿就軟了,不管男人還是女人,一旦貪財貪色了,德行都是如此。所謂貪得無厭,不過是貪戀著享受,所有貪戀享受的人,都是無比愛惜身子的人,因為擁有了身子才有命,命是享樂的本錢呀。只要一想有可能被郝多錢提著菜刀追殺,王萬家就覺得好險呀,冷汗順著脊背刷刷地往下流。甭說再聯繫郝寶寶了,他都恨不能全身抹上黃油防郝寶寶的糾纏。
郝樂意這麼說有兩層意思,其一,讓王萬家識趣收斂點,別再惹郝寶寶,否則,郝多錢的菜刀不客氣;其二,她真的擔心王萬家的老婆一旦知道自己鬧錯了人會重新殺到郝寶寶學校或是家裡,如果真這樣……就郝多錢的性格和對郝寶寶的疼愛,提菜刀砍人,都是不在話下的事,這樣的情景,她不希望發生,寧肯她把這黑鍋背到底算了。
果然,從那以後,王萬家不僅沒再找過郝寶寶,就連郝寶寶的電話他都不敢接,短信也不回,郝寶寶哭了幾場,擦乾眼淚,繼續遊蕩情場。
宋小燕打小就告訴郝樂意,人活一輩子,靠誰都不如靠自己,所以,丟了工作的事,郝樂意不許郝寶寶告訴任何人,怕賈秋芬知道了會著急上火,著急上火又沒用,最要命的是不敢讓賈秋芬兩口子知道丟了工作的真正原因,像賈秋芬這個年齡的人,都是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在思想意識上還停留在20世紀80年代前後,把工作看得比命還重,在他們心目中,但凡能把工作弄丟的,一定是天底下的頭等大事,郝樂意不想作太多無謂的解釋,也更怕解釋得不能讓她滿意,跑到幼兒園三問兩問把郝寶寶的事就給刨出來了。
雖然王萬家的老婆鬧到幼兒園,讓所有人震驚不已,因為大家眼裡的郝樂意淳樸善良,搶別人丈夫這種沒臉沒皮的事怎麼可能是她幹的?可人家老婆都打到單位了,肯定假不了。園長倒也沒發火,只是在第一時間把郝樂意叫到了辦公室,簡單問了幾句話,郝樂意也沒辯解,一直低著頭,末了說了句「對不起,我辭職」,就辭職了。
她不想繼續待下去,被人指指戳戳的滋味不舒服。
第2節
郝樂意馬不停蹄地找工作,跑了半個月愣是沒找到份合適的工作,眼瞅著錢包一天天地往下瘦,存折上的數字也在縮水,不得已,她只好找些日工做,大多是在熱鬧的商業街區,給企業發傳單或是搞產品促銷。
她就是在商場門口促銷牛奶的時候認識馬躍的。
那會兒馬躍偷偷溜回青島十來天了,沒臉回家,又丟了錢包,飢餓和困苦讓馬躍越想越悲涼,決定去超市弄點試吃的東西填飽肚子就履行自殺計劃,像他最愛的詩人海子那樣,扔掉所有的身份證明,到郊區,找一截冷冰冰、亮閃閃的鐵軌,枕上他脆弱的頭顱……
可是,他沒進得了商場。
足足十幾天沒刮鬍子了,衣服也沒得換,身上的味道簡直就像好久沒清理的垃圾箱。在商場門口,就給保安攔下來,說他衣冠不整,不能進商場。他只能滿眼憤懣地抱著轆轆的飢腸在超市門口溜躂。
此時,我們親愛的郝樂意同學正在商場門口促銷新口味牛奶,或許是因為飢餓,馬躍的嗅覺特靈敏,怎麼就覺得這牛奶這麼香呢?香得像有無數只小手抓著他的心牽著他的肺一樣湊了過去。
他貪婪地看著郝樂意托盤裡的牛奶,死死地盯住,就像盯住一不小心就會逃走的夙仇敵人。這一切,被郝樂意看在了眼裡,準確地說保安轟他的時候,她就看見了,在商場門口這樣的情形時有發生,其實未必都是流浪漢,昨天有個挑倆大塑料桶的老人家,想給孫女買個筆袋,也被保安攔在了外面,因為他的桶是裝海鮮的,雖然海鮮已賣完,可味道依舊很沖。因為商場的寄存櫥沒那麼大,保安讓他把桶放外面,可老人家怕放外面丟了,不肯,兩下就僵持上了,郝樂意看得很難過,就讓老人把桶放在她這兒,代為看管,老人家才算如願給孫女買上了筆袋,看著滿眼感謝的老人遠去,郝樂意心裡酸酸的,眼睛疼得幾乎要流淚了,因為每個人都擁有那麼多卑微卻溫暖的親情之愛,卻都離她很遠。
此時,她知道這個像鷹盯兔子一樣盯著酸奶的男人餓壞了,因為他的目光像亮晶晶的金屬,帶著掠奪式的殺氣。郝樂意決定幫他,但她絕不知道鬍子拉碴衣衫襤褸的馬躍收拾乾淨了是個如假包換的帥哥,此時的馬躍,在她眼裡,至少有四十五歲那麼老。
二十二歲的郝樂意自然而然地喊他大叔,然後給把各種口味的酸奶都給他倒了一杯,那些芳香馥郁的牛奶,都快把馬躍給熨帖哭了,他感激地看著郝樂意,說了聲謝謝。郝樂意笑了笑,她的笑,在馬躍眼裡,那麼溫暖而具有親和力,好像一塊剛剛出爐的麵包那樣,讓他覺得這個世界是暖的,暖得讓他不忍離去。
整個上午,馬躍都坐在一邊傻傻地看郝樂意促銷牛奶,偶爾郝樂意也會看他一眼,報以善良的一笑。
中午,郝樂意去旁邊米粉店買了一碗米粉,買完一轉身,見馬躍還坐在那兒,眼巴巴地看著上午她站的地方,有些於心不忍,尤其是想到自己吃米粉的時候,馬躍可能會不錯眼珠地看著她,多不自在啊,索性多買了一碗,就當是用一碗米飯拴住他的目光,這樣她就可以自在地吃米粉了。
可我們善良的郝樂意不會知道,人,之所以會自殺,是因為對這個世界再也沒了指望沒了留戀。之前,馬躍打算看一眼父母就不活了,就是因為這,被愛情拋棄,又因自己辜負了親情而返鄉情怯,總感覺每往前走一步,等在前面的都是自己應付不了的張牙舞爪的困境,所以才怯懦膽小地想到了以死逃避。可就在這個上午,芳香的牛奶和溫暖的米粉是如此熨帖地溫暖著他身體裡的分分寸寸,讓他突然間對這個世界充滿了無限眷戀,然後,他就不捨得死了,再然後,就像跟屁蟲一樣,郝樂意走到哪兒他跟到哪兒,就連郝樂意下班了,去公司交接當天的賬目,從公司出來回家,馬躍都寸步不離地跟著她。
郝樂意不知道此刻的自己,在馬躍眼裡是最值得信賴的溫暖和依靠,他暫且不知道前路在何方,只想跟著她,一路撿拾些許溫暖。
郝樂意卻以為自己好心卻招來了壞事,以為這流浪漢,可能是花癡,就悄悄報了警。於是,馬躍同學就被警察叔叔帶進了派出所,然後,他的身份就無法雪藏了……
再然後,在郝樂意的瞠目結舌裡,悲痛欲絕的陳安娜像一枚踉蹌的炮彈,吱吱冒著憤怒的青煙闖進了派出所。
為核實馬躍的話,警察已在電話裡大抵告訴了陳安娜馬躍的現狀以及他是怎麼回國的。正在吃晚飯的陳安娜,就覺得原本已唾手可得的美麗天堂,變成了一塊巨大的石頭,砰的一聲,砸了下來,把她的世界砸得稀里嘩啦碎成了粉齏,放下電話,她發愣,然後是嗷的一聲尖叫,衝出了家門衝進了派出所,一把拽過蜷縮在角落裡的馬躍,就像胸腔砰地爆炸了一樣,氣勢磅礡地大哭了起來。
再然後,馬光明踱著方步隨後進來,眼球有點紅,一看就是喝了酒,他打量著馬躍,又看看郝樂意,突然就笑了說:「熊兒子,還真給我把媳婦領回來了?」
郝樂意忙解釋說:「不是的。」
馬光明認真地說什麼是不是的,別看馬躍現在鬍子拉碴不像樣,收拾乾淨了那就是比黃曉明還帥的帥哥,說著拍拍馬躍的肩膀說:「回來好,英國有什麼好的?吃洋蔥放洋屁也脫不了這身中國皮!」
絕望和崩潰已讓陳安娜說不出一句話,撲上來劈手就要打,馬光明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她的手腕,慢條斯理地說:「哎——陳校長,注意影響。」說著,對民警點點頭,一手攥著陳安娜一手拖起馬躍回家去了。
這就是郝樂意和婆家人的第一次見面,在派出所裡。
也是因為這次見面,郝樂意知道,別看馬光明平時就跟一塊油鐵似的,隨陳安娜怎麼敲打都沒臉沒皮地挨著,可真到了關鍵時候,站出來鎮場子的,還是他。也是因為這次見面,當陳安娜聽馬躍說他愛上了郝樂意,要和她結婚時,她第一反應就是一萬個不同意,就是因為郝樂意見識過她失態的狼狽了,只要她做了她的兒媳婦,她這做婆婆的,這輩子都甭想再端得起來。
郝樂意回家後就忘了馬躍這茬。後來她就想,誰說只有男人是外貌協會的?女人也是,儘管在派出所裡她就知道了馬躍並不是個四十多歲的流浪漢,而是只比她大三歲,還有個讓她咋舌不已的正宗海歸身份,可她依然眨眼就忘記了他,就因為他太邋遢了,一點也顯不出帥來。
第3節
一周後,馬躍走出家門,四處尋找那個叫郝樂意的女孩子,未果。他就去了派出所,死磨硬泡了一下午,終於讓當初給他和郝樂意做筆錄的民警上了當,馬躍說他的父母想找當初幫他的那個女孩當面道謝。民警就給郝樂意打了電話,郝樂意說沒必要,她很忙。那會兒她正忙著往路人手裡塞飯店促銷傳單。
可民警說不行啊,人家在這兒坐了一下午了。
郝樂意只好說,如果他們非找她不可的話,就到台東步行街來吧。她不想把這些人引為入室的朋友,彼此之間又沒多瞭解,再說了,她對馬躍,不過是一碗米粉的恩情而已,也沒為他多做什麼,至於牛奶,本來就是促銷免費送給人喝的,誰喝都是喝,給飢餓的人喝總比給不餓的人喝更有意義。
就這樣,在這個夏天的傍晚,馬躍在台東步行街上,找到了正在人群中分發傳單的郝樂意。他身穿淺藍色的牛仔褲和白色、淺粉色相間的短袖格子襯衣,站在離郝樂意兩米遠的地方,微笑著,看她、看她、看她……
郝樂意感覺有人在看自己,還認真地瞟了馬躍一眼,目光微微地顫動了一下,覺得這哥們挺帥,帥得讓她心一動,只一動而已,然後繼續投入到發放傳單中去了,因為她既沒認出來這帥哥就是收拾利落的馬躍,也不認為自己會和一個帥到晃眼的傢伙談戀愛。
可馬躍還在看她,看得她有點發毛了,就故意走到他跟前,塞給他一張傳單,馬躍接過來,認真地看,然後折疊起來,裝進口袋。
郝樂意覺得這個人奇怪極了,繼續發傳單,這個奇怪的男人走到她身邊,從她手裡拿過一打傳單說:「我幫你發吧。」
郝樂意才覺得這個聲音有點熟悉。
她一愣。
趁她愣的時候,馬躍接過她手裡的傳單,挨個發放,郝樂意就想起來了,笑了,然後臉紅了。
那天晚上,他們在台東夜市溜躂著吃了不少垃圾小吃,譬如烤海星,譬如烤韭菜還有烤火燒和烤玉米,這些東西很便宜,他們都是窮孩子。
郝樂意問他為什麼要偷偷跑回國,有那麼一瞬間,馬躍差點說出了實情,可是,在路燈下看著郝樂意溫潤的皮膚,他突然想撫摸甚至親吻一下她的臉頰——陽光燦爛的臉頰,於是,就覺得說實話貌似有點不妥當,就撒謊說在英國待不慣,也厭倦沒完沒了的學業,從六歲到現在,他一直在上學,多煩人啊。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心,顫顫地疼了一下,想起了小玫瑰,他勸她一起讀碩士時,她也是這麼說的,「從六歲到現在,一直在上學……」
他對馬光明和陳安娜也是這麼說的,沒提小玫瑰的事,是不敢,怕說出真相,陳安娜會更崩潰,被女朋友甩了?就她陳安娜的兒子?要才有才,帥得一塌糊塗,居然也會被女孩子甩?還把馬躍甩得如此沉痛,拋下學業也就是拋下了前程逃回國,這麼丟人現眼的事,怎麼可能發生在她陳安娜的兒子身上?
在回國原因上撒謊,這感覺很黯然,可他不想讓除自己之外的任何人再看見這黯然。郝樂意說有點可惜,馬躍笑了笑,說他媽也這麼說。
確實,自從馬躍回國,陳安娜就崩潰得不行,只要在家,就聲淚俱下地控訴個不停,好像馬躍回來,中斷的不是學業,而是她的命,從此以後她的人生徹底失去了意義,成了一具行屍走肉,馬躍被愧疚折磨得像條喪家犬,在家待不住,出門也貼牆根走,因為只要他昂首挺胸走在街上,陳安娜就會痛斥他鮮廉寡恥,不知自尊為何物。那一陣子,馬躍毫不懷疑,如果陳安娜會魔術,她絕對會把他變成顆豆子或其他什麼小而容易藏匿的東西,永遠地揣在口袋裡,以不讓街坊鄰居看見她嘴裡那個前途無量的馬躍一事無成、而且是灰溜溜地回來了。陳安娜也曾問過,他的小玫瑰哪裡去了,他說不要了。陳安娜就哼個不停,說讓人家甩了吧?如果我是那個什麼小玫瑰,遇上你這麼沒出息的主兒,我也甩!
馬躍內心的疼被戳中,和陳安娜吵了個天翻地覆,如果不是馬光明及時把陳安娜關進了臥室,並拍著他的肩膀說了句話,馬躍毫不懷疑自己會離家出走。
馬光明說:「兒子,是男人就得讓女人甩幾次。」說著,瞅了臥室的門一眼,壓低了嗓門,「你媽以為我一心一意等她等到了三十歲,屁!我一直沒閒著,談了好幾場,要不是讓人甩了,我能娶她?」
馬躍錯愕地看著他。
馬光明又解嘲似的說:「女人嘛,都神經病,既然你媽願意自我感覺良好,以為我是為了等她才等到三十歲的,就讓她這麼認為好了,反正我也沒損失啥,是吧?」
馬躍明白,馬光明其實是想勸他別和陳安娜較真,她願意怎麼說就怎麼說吧,反正又說不下一塊肉來。但他也知道,陳安娜的崩潰是千真萬確的,因為她經常跟人說,她的兒子是多麼優秀,在拿到博士證書之前肯定不會回來,更大的可能是拿了博士證書也不回來,因為人才哪兒都需要啊,英國人又不傻,當然也會發現馬躍這人才而大力留下他,說不準,馬躍再出息一點,還會有個金髮碧睛的姑娘把馬躍從小玫瑰手裡搶了去,生一群既聰明又漂亮的混血小孩,到那時候,她也該退休了,就和馬光明夫妻雙雙去英國,幫著馬躍照看孩子……這曾經是個多麼讓她揚眉吐氣的美好藍圖啊,自打和馬光明結了婚,她就沒把氣吐這麼粗過。可是,這一切因為馬躍回來全都變成了泡影,那些被她粗粗吐出去的氣,也因此而變成了粗魯而奇臭的屁,除了令人皺眉竊笑外,也令她汗顏不已。
自覺臉面掃地的陳安娜除了上班,不再出門,也不許馬躍出門,說丟人現眼。其實就算她不攔,馬躍也不會找朋友們玩,因為陳安娜早已把他吹得名聲在外,而現實中的他,卻是如此的不堪一提。
第4節
既不想悶在家裡又沒人一起玩的馬躍只能找郝樂意玩。還沒找到新工作的郝樂意依然在做日工,大多是發傳單。
馬躍就戴著墨鏡和鴨舌帽陪她一起在街上發傳單,那會兒的郝樂意才二十二歲,心思單純而快樂,因為經常在街上發傳單,皮膚不像其他女孩子那麼白,呈淡淡的麥黃色,非常好看,馬躍看著看著就會想起小玫瑰的皮膚,剎那間心尖上掠過一絲尖銳的疼,人就愣了,眼睛也直了,直撲撲地看著郝樂意,直到把她看得面頰緋紅,目光躲閃地輕輕笑著,跑到稍遠些的地方發傳單。
馬躍就追過去,就想這輩子哪怕一事無成,能天天跟郝樂意這麼快樂的姑娘在一起,也是件不錯的事……想著想著,就向郝樂意求愛了,她連片刻都沒猶豫就答應了。和馬躍在一起,讓她感受到了久違的溫暖,譬如,中午太陽烈,馬躍會強迫性地把她推進街邊的商店,自己抱起傳單在人流裡穿梭;她渴了,剛一張望冷飲攤,馬躍就跑去把飲料買來了。還有,他們一起逛街,馬躍從來都是讓她走右邊,因為右邊靠裡,遠離行車道,安全。總之,馬躍無微不至的呵護像溫潤的手,攏住了她的心,讓她認定這輩子非他不嫁了。所以,當陳安娜得知後找她咆哮,她沒像膽小的童養媳一樣,躲在馬躍背後抹眼淚,而是不卑不亢地告訴陳安娜,馬躍愛她,她也愛馬躍,她尊重馬躍的父母,也堅持理想的愛情。
陳安娜當即就給氣抓狂了,說就沒見過臉皮這麼厚的女孩子,如果不是她勾引馬躍,如果不是馬躍正沉浸在失敗的痛苦中不能自拔,身為海歸的馬躍怎麼可能看上她——一個少父沒母談不上有教養的幼師畢業生!連份正經工作都沒有!為了一口飯,居然在街上打零工,連進城的打工妹都不如!對,她還知道,郝樂意的臉皮厚,是有基因遺傳的!她媽年輕的時候就是個臉皮厚的不著調女人,要不然,好好的姑娘怎麼可能跟一小偷私奔?
郝樂意的臉漲得通紅,淚水也把眼睛漲得珵亮,可她使勁兒仰著頭,好像在看天空那輪燃燒的太陽。她說阿姨您可以不喜歡我,但請您不要往我父母身上潑髒水,我爸不是小偷,中國有千千萬萬的勤勞樸實婦女,我媽是其中之一,我很崇拜她,作為他們的女兒,我給不了他們任何幸福,但是我不能因為我的愛情,就讓他們蒙受羞辱。
陳安娜承認,郝樂意的這番話讓她很受觸動,但她不能心軟,是的,她是老師,人脈廣泛,想打聽個人很簡單,在得知馬躍和郝樂意戀愛的第三天,就曲折迂迴地打聽出了郝樂意的身世。是的,她無比堅定地認為郝堅強就是個小偷,而宋小燕的行徑,在那個年代,基本上相當於一女流氓,而她的兒子居然要娶小偷和流氓生的女兒,蒼天啊,這對陳安娜來說,簡直是晴天霹靂,如果她要應了這樁婚姻,簡直就是往馬躍頭上插了一枚劣質男人的標籤。所以,這樁婚姻想要得到她的允許,除非從她屍體上跨過去。對馬躍和郝樂意說這番話,是在一個週末的黃昏,她坐在郝樂意家的窗台上,逼她答應離開馬躍,否則,她就跳下去,郝樂意真害怕了。一邊答應一邊說好話,然後打電話叫來了馬躍。
馬躍來了,二話不說就上了樓頂,大喊陳安娜別跳了,三樓太矮,摔不死人摔傷了還疼得要死要活的,如果她一定要他和郝樂意分手,那就他跳吧,五樓,他一腦袋紮下去,摔死應該沒問題。
陳安娜愣了片刻就噌地從窗戶上彈了下來,好像屁股上裝了個彈性極好的彈簧。當然,她是英雄的陳安娜,面對馬躍的威脅,她並沒作出投降的承諾,而是抹著憤怒的淚水,摔門而去。後來,她又找過郝樂意多次,還找到過郝多錢家,每一次都軟硬兼施,目的只有一個,讓郝樂意別纏著馬躍,話說得極難聽,連賈秋芬這個對誰都輕易不端冷臉的人都惱了,冷著一張臉,看郝多錢攥著一把烤肉的竹扦子,啪啪地抽著另一隻手掌,步步緊逼地往陳安娜跟前去,逼得陳安娜大張著嘴巴,一步步退了出去。
被郝多錢抽打著烤肉扦子攆出來的陳安娜,站在日光朗朗的街上,怒火萬丈,在手機裡跟馬光明咆哮,讓他這就找人,在閣樓的防盜門外再加裝一道鐵柵欄門,她要把馬躍鎖在裡面。
馬光明問為什麼。
陳安娜咆哮:「我寧肯把他當寵物養一輩子也絕不便宜了郝樂意!」
馬光明說好,他堅決和陳安娜站在同一戰壕裡,其實是撒謊,因為只有他最清楚,一直心高氣傲的陳安娜,因為馬躍的偷偷回國,是多麼的掉面子多麼的幻滅,這是種什麼樣的幻滅感呢?就是不僅陳安娜還有但凡認識她陳安娜的人,都知道她兒子是貨真價實的、千載難得一見的、日行千里夜行八百的汗血寶馬,她陳安娜能不驕傲嗎?正驕傲著,她親愛的兒子突然一副蔫相出現了,用吐血的真相告訴她,他根本就不是什麼前程遠大的汗血寶馬,充其量是賣相出眾的普通馬匹而已,她還沒來得及說服自己接受這一殘酷現實呢,寶貝兒子又搭上了郝樂意!郝樂意算什麼?要背景,連家都沒有!要學歷,連高中都沒讀!哎!也就是說,她的寶貝兒子用愛上郝樂意這個不爭的事實,聲音嘹亮地向所有人證明了,他不僅不是一匹汗血寶馬,連匹普通馬也不是,只是頭普通草驢!這簡直是往陳安娜胸口上捅了致命的一刀,她不瘋掉才怪呢!
在馬光明看來,未必是馬躍多令人失望,而陳安娜把希望都寄托在兒子身上就是不折不扣的自私,有虛榮心自我成全,誰都沒權利拿別人的人生當花戴,是吧?馬躍是你親兒子也不成,他沒這義務。
道理馬光明都明白,但還是要偽裝成陳安娜的戰友,因為知道她心裡有拗不過彎的苦,如果他也站到馬躍陣營裡去,就等於是又往她心窩上踹了一腳。安柵欄門的事他連考慮都沒考慮,直接打電話把陳安娜出賣了,讓馬躍趕緊想辦法。
馬躍一聽就慌了,忙問該怎麼辦。馬光明說:「你想怎麼辦就怎麼辦吧,我看你媽是鐵了心了。」馬躍說他也鐵心了。馬光明說既然都是王八吃秤砣,這幾天你就先別回家了。戧傷了和氣無所謂,他怕把陳安娜氣出病來。
馬躍嗯了一聲,知道陳安娜肯定會氣得要命,逮誰沖誰瘋,叮囑馬光明多擔待著點兒。馬光明說知道,讓他有了落腳的地方,記得來個電話。其實,馬躍到哪兒落腳,沒什麼好擔心的,既然為愛情和當媽的鬧翻了臉,就肯定是去找他的愛情了,但他是長輩,話不能挑在明處。
怕郝樂意有壓力,馬躍沒敢說陳安娜要把他鎖起來的事,而是一副沒心沒肺的嘴臉撒謊說被他媽趕出來了,見郝樂意不信,又扮可憐說:「如果你也不收留我,我只好流落街頭了……」
郝樂意就收留了他,房間裡有只折疊沙發,打開舖上毛巾被,又去夜市買了一套枕頭和被子,一張看上去很舒適的小床,就搭好了。
本來,郝樂意想她睡沙發的,可沒搶過馬躍。
夜裡,黑了燈,兩人在黑暗中一來一往地說著話,說著明天。生平第一次單獨和男人睡一個房間,郝樂意一說話就磕巴。馬躍知道她緊張,想坐到小床上,握著她的手說話,可他也看出來了,郝樂意以前沒談過戀愛,怕自己唐突了會嚇著她,就忍住了,隱約中聽見郝樂意低低地打了個哈欠,就說睡吧,明天還要去應聘呢。
郝樂意說好,很快,幽藍的夜裡,就傳來了郝樂意均勻而輕盈的呼吸,而歷經過男女之事的馬躍,根本就睡不著。他悄悄起床,躡手躡腳地走到郝樂意床前,蹲在那兒,專注地看她,看夜色在她明媚的臉上蟄伏、摻雜在空氣中在她身體裡進出。蹲得腿麻了,他悄悄拿過一把小凳子,坐在郝樂意床前,兩手托著下巴,看她,微笑,笑著笑著,就困了,腦袋一歪,趴在床沿上睡著了。
次日清晨,郝樂意被一縷穿窗而過的晨光喚醒,迷迷糊糊中睜開眼,先是讓趴在床沿睡著的馬躍嚇了一跳,而後是酸酸軟軟的感動。她輕輕地摸著他的頭髮,在他額上印下了一個輕柔溫暖的吻,把馬躍給吻醒了。這一吻是如此的柔軟而甜蜜,讓他不忍睜眼,直到感覺郝樂意的唇即將離去,才猛地伸手攬住了郝樂意的肩,熱烈地回吻著她,擁抱著她青春的、散發著濃烈女性氣息的身體。郝樂意邊羞澀回應著他的熱烈邊說今天還要去應聘呢。馬躍戀戀地鬆開了她,其實他想說,去他的應聘,此時此刻,除了郝樂意,他什麼也不想要。
可郝樂意已經下床,端著盆子去公用衛生間打水洗臉,因為害羞而步態慌亂,跌落般的惆悵在馬躍胸口湧起,然後,他把手機開機,短信就鋪天蓋地地來了,不是陳安娜就是中國電信提醒有未接來電,未接來電還是陳安娜的。想像著陳安娜打不通電話的抓狂樣子,馬躍就一腦袋嗡嗡聲,他和陳安娜不可能永遠不見面,一想到再見迎接他的可能是暴風驟雨,就要癲狂了,他像急於切斷來自恐怖世界的信息源一樣,飛快地關了手機。
這天上午,他和郝樂意在人才市場擠擠挨挨了一上午,郝樂意還是沒找到合適的工作,馬躍仗著海歸身份,幾家公司收了他的簡歷。中午,兩人買了些禮物去了郝多錢家,因為郝樂意沒父母,索性讓馬躍把郝多錢夫妻當成准岳父母拜見。
郝多錢平時對郝樂意不是很熱乎,可這時候審慎得很,因為哥嫂沒了,他得代哥嫂把好準岳父審女婿這一關,否則,他這兄弟當得就不稱職。
郝多錢用眼白多眼黑少的眼神看著馬躍,表情也冷冷的,賈秋芬悄悄踢他一腳跺他一下,跺得郝多錢都快跟她急了。郝樂意知道被陳安娜氣了一頓的郝多錢是想在馬躍跟前端起娘家人的威嚴,而賈秋芬覺得這威嚴端過了,怕傷了馬躍的面子,就悄悄跟馬躍說了。馬躍樂得不行,嘴巴甜,手腳慇勤,給足了郝多錢面子,飯還沒吃完,有家公司來電話讓馬躍去面試,這飯吃得就更歡快了。
馬躍不回家也不接電話,陳安娜並沒繞世界瘋狂地找,因為她病了,氣得胃疼,頭暈目眩下不了床,請了假在家躺著。
馬光明本想發短信告訴她馬躍來著,又怕馬躍知道了肯定會回來的,他回來又能怎麼著?只要陳安娜拒不接受現實,戰爭就要繼續,還是算了吧。可總這麼拖下去,也不是辦法,就發短信說:郝樂意這姑娘他在派出所見過,先不管她學歷和家庭招不招人喜歡,就憑她能在馬躍飢寒交迫的時候送他牛奶給他買飯,就知道她是個善良的好姑娘,如果他真喜歡她,最好速戰速決,哪怕這結果是個難嚥的秤砣,也得逼著陳安娜嚥下去,要不然,只要他們沒結婚,陳安娜就得掛在心頭懸著犯神經病,沒完沒了的,他雖受不了倒也沒什麼,別把陳安娜再折騰出毛病來了。
馬躍把短信給郝樂意看了,郝樂意覺得也是,可婚怎麼結?郝樂意沒父母,有父母的馬躍只得到了父親的暗中支持,沒有雙方父母出席的婚姻,叫哪門子婚禮?索性,登完記就算結婚得了。馬躍不同意,覺得太草率是對郝樂意的不尊重,可郝樂意打小苦慣了,也沒什麼至親來往,對繁文縟節從不講究。馬躍就給馬光明回了個短信,讓他幫忙把戶口簿偷出來。馬光明說好,第二天中午,馬躍剛面試完,就接到了馬光明的電話,說戶口簿拿出來了,和他約在一家小飯店裡見面。
馬躍就帶著郝樂意去了,雖說以前和馬光明見過,可這一次,是准媳婦見准公公,郝樂意還是有點緊張。倒是馬光明,大大方方地摸出一枚戒指來,說是見面禮,讓郝樂意別和陳安娜生氣,其實她不是不喜歡郝樂意,主要是馬躍中斷了學業跑回來,她受不了這打擊,正在壞情緒頭上就殃及郝樂意了。
郝樂意知道這是個善意謊言,就假裝信了,希望他心裡能好受點。見郝樂意這麼懂事,馬光明挺感動的,更認準了這兒媳婦了,摸出一張銀行卡說是他的私房錢,馬躍沒工作,和她在一起肯定給她增加了不少負擔,讓她拿著花。郝樂意嚇了一跳,像給燙著了一樣把卡推回去,說馬躍已經找到工作了,明天就去上班。
馬光明雖然意外,但還是挺高興,問找了份什麼工作,馬躍大體說了一下,是家投資公司下的典當行,他去做金融分析師,不過,要從見習開始做起。馬光明笑著拍拍他的肩說:「連將軍都是從士兵幹起的呢,甭管入哪個行,都要腳踏實地從低處做起。」
爺仨一起吃了頓便飯,也計劃好了下一步,先登記結婚,馬躍去典當行上班,郝樂意也努力找份好工作,等陳安娜氣消了,他們回家賠禮道歉,補辦婚禮,他們小兩口正式開張過日子。
吃完午飯,馬躍和郝樂意去登了記,回筒子樓後,馬躍就故作兇猛地把郝樂意撲倒在了單人床上,一臉壞笑地看著她說:「你是我的了。」
郝樂意的臉漲得通紅,雙手頂在他胸前撐著他,邊說討厭邊躲避他的吻,馬躍威嚴地用鼻子嗯了一聲說是我媳婦了就得聽我的話。說著,雙唇就跟雞啄米一樣在她臉上脖子上到處亂吻。郝樂意躲著躲避著,就軟了下來,手指在他濃密的頭髮裡溫柔穿行,他的唇軟而溫暖,在她皮膚上蠕動、爬行。馬躍像暖而有質感的被子,輕而舒緩地覆蓋,微微的刺疼後,是火熱而滑潤的充盈,像樹、像奔跑的馬,植根在她身體裡……
次日清晨,郝樂意夢中聽見馬躍急促說:「快,樂意,醒醒。」
郝樂意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問怎麼了。
馬躍緊張地指著床單,結結巴巴說:「你流了一夜血。」
郝樂意也一驚,噌地坐起來,只見被子和床單上,到處是艷艷的血,而且,隨著她坐起來,一股熱熱的液體順著大腿流了下來,還是血。
郝樂意也傻了,愣愣地看著馬躍。
馬躍都嚇懵頭了,兩手不知放在哪裡才好,在房間裡轉來轉去。其實,這個時候,如果郝樂意是個有點生活常識的人,應該能看出來,二十五歲的馬躍,雖然長得高高大大,可心理上還是個沒斷奶的大男孩,雖然之前四年他分別在上海和倫敦獨立生活,可那種獨立,還屬於籠中鳥的生活,陳安娜按時給他打生活費,衣食無憂,全部心思都用在讀書上,根本就不知道學校之外的生活到底是怎麼回事,也適應不了,這也是馬躍在北京待了大半年,不僅一事無成,連日子都混不下去的原因所在:無法適應現實生活的瑣碎和殘酷。
可惜,這時候我們的郝樂意還年輕,不懂得從某個細節閱讀某個人的全部,甚至還覺得馬躍這樣傻乎乎的,另有一種值得信賴的可愛,尤其是當她看著馬躍把床單的四角一兜,包起她就要扛著去醫院時,她笑了,笑得渾身顫抖,因為突然想明白了,不是她流血止不住,而是到了「大姨媽」造訪的日子了。也就是說,昨夜睡著睡著,「大姨媽」突然襲擊了她。她笑著捶打著馬躍的後背,告訴了他真相,馬躍先是一愣,然後也笑了。然後就打趣她說搞了半天,昨天晚上不是落紅是「大姨媽」啊。
郝樂意一愣,也認真點頭,說嗯,我特意挑了這麼個日子糊弄你。
馬躍就沉下臉,讓她如實交代,在她之前,到底和幾個臭男人好過。
郝樂意跪在床上,掰著指頭,嘴裡一個兩個三個地小聲數著眼睛斜斜地睥睨著馬躍,馬躍一副抱頭痛哭捶胸頓足的樣子,張牙舞爪地撲上來要把她給扔樓下去,郝樂意假裝驚恐地尖叫著,兩人滾成了一團,郝樂意邊滾邊討饒,說以後再也不敢了,要收心斂性一心一意和馬躍過日子,絕不亂搞。
馬躍咬著她尖尖的下巴,含混地說絕不許你亂搞。其實他知道剛才郝樂意是逗他的,因為登記結婚這事,是昨天早晨他和馬光明發短信才提起的事,根本就由不得郝樂意挑日子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