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天成陸茂林之在茶鋪碰頭,而打招呼,而坐在一處喫茶,其初次沒有甚麼意味,只不過兩個都是在人海中的鄉下人,兩個都帶一點流蕩的感覺,兩個都需要找一個相熟的人談談往事而已。而尤其好的,就在兩個人的經過彼此都不知道。
陸茂林同人講談,不到十句,就要談到劉三金。這已引起了顧天成對他的同情。他們兩個都是愛過她,又都吃過她的虧,現刻心裡又都在恨這個人。於是兩個人的談風,很是投合,而所談的又彼此都能瞭解。先談到劉三金的好處,長的好,活動,妖嬈,渾身肌膚又白又細,乃至那件事上的工夫,兩個人談到會心之處,不禁彼此相視而笑。繼談到她的無情無義,只認得錢,以及她那陰狠的行為,顧天成不由桌上一拍道:「陸哥,你可曉得,我那幾天,光是花在她身上的錢,是多少?只因為她親口答應了我,不管我家務個,都願跟著我回去的,所以我再輸錢,心裡老不在乎。那曉得後來她才那樣的丟我!」他的聲音雖然很高,但是一般喫茶談天的聲音都高,並且在茶鋪中談話的人們,大抵都有點旁若無人,彷彿茶鋪便是自己家裡的密室一樣的態度,任憑你說得如何的慷慨激昂,卻很少有人注意你的,這是一種習慣。
陸茂林把他手膀一拍,意思叫他注意來聽,這也是在茶鋪中談話應有的舉動。顧天成果然注了意,他才瞇著眼睛說道:「至今你恐怕還在鼓裡呢?我是旁觀者清,告訴了你,你可不能向別人說呀!……你還不曉得,劉三金之來籠絡你,全是羅歪嘴張占魁他們支使的。他們大概曉得你喜歡女人,才故意叫劉三金把你纏著,他們才好做你的手腳。你那千數的銀子,那裡當真是在寶上賭輸的!……」顧天成真就激動了道:「這一點,我老實說沒有想到。吵架時,雖這樣吵出來過,但我還只恨他們不但不幫我的忙,並且把我轟走,打我!……陸哥,這倒要請你詳細告訴我!」
陸茂林好像失悔不應該揭破別人秘密似的,又好像與顧天成的交情格外不同,不能不把秘密告訴他似的,於是,半吞半吐把他知道的,以及從劉三金口裡聽來的,照一般人談話習慣,加入許多烘染之詞,活靈活現的告訴了他。
顧天成真壓抑不住了,面紅筋脹的咬著牙巴說道:「哦!還這樣的鴆我嗎?對對對!羅歪嘴,你是對的!等著罷!老子不要你的狗命,老子不姓顧了!……」
陸茂林忙向他搖搖手道:「三貢爺,留心點,他們這些人是心狠手辣的,說得出做得出,不要著他們聽見了不好!」
他鼓著兩眼道:「你怕他們嗎?你怕,我是不怕的!你曉得我現在是啥子人不?告訴你,我已奉了教了!」
「!你奉了洋教?」他忙瞇著眼向四面一溜,才道:「三貢爺,我是為你的好,現在不是正在鬧啥子義和團嗎?我親耳聽見羅歪嘴他們正商量要趁這時候,打教堂,殺奉教的。你又是他的仇人,他若曉得你也奉了教,……」
顧天成果然也有點膽怯起來,便低下頭去,不像剛才這樣武勇了。不過,仍不肯示弱,便說道:「陸哥,你放心,打教堂的話,只怕是亂說的。洋人說過,洋兵快要打進北京城了,只要把光緒皇帝一捉住,十八省都是他們的,四川制台一定是史洋人做,我們奉教的都是官,只要我做了官,你看,還怕羅歪嘴他們嗎?」
陸茂林也欣然道:「洋人的話,曉得靠得住不?」
「個靠不住?他還當著菩薩賭過咒的!」
他又拍拍他手膀道:「那麼,三貢爺,你的仇一定可以報了,我們相好一場,只求你一樁事!」說著,他站了起來道:「話還長哩,我們找個飯鋪吃飯去,吃了飯再到煙館裡細說罷!」
顧天成也站了起來道:「你不回天回鎮去了嗎?現刻已下午一會了!」
「回天回鎮?……我還沒告訴你,我眼前正在打流,等你做了官,我才能回去。我求你的,就是這一樁。」
街上不好談話,飯鋪裡也不好談話,直到煙館裡,雖然每鋪床上都有人,但是靠著枕頭,只要把聲音放低一點,卻是頂好傾露肺腑,商量大事的地方。
陸茂林先說到他為甚麼打流,不禁慨然歎道:「也只怪我的命運不好!遇著一個劉三金,無情無意的婊子!遇著一個蔡大嫂,倒是有情有義哩,偏偏又著羅歪嘴霸住了!……」
「蔡大嫂是啥子樣的人?」
「哈哈!你連蔡大嫂都不認得!她是我們天回鎮的蓋面菜,認真說來,豈止是天回鎮的蓋面菜?恐怕拿在成都省來,也要賽過一些人哩!……哦!也無怪你不認得她,你那幾天,成日的同劉三金混在一起,半步都沒有出過雲集棧。」
「比起劉三金來呢?」
「那個能比!……當初嫁給蔡興順時,已經令人迷竅了,兩年後,生了個娃兒,比以前更好看了!……那個不想她?卻因是羅歪嘴的表弟媳婦,他那時假繃正經,拿出話來把眾人擋住。……但那婆娘卻也規規矩矩的。……不曉得今年啥時候,大概劉三金走了之後罷,羅歪嘴竟同她有了勾扯,全場上那個不知!……那婆娘也大變了,再不像從前那樣死板板的,見了人,多親熱!……就比如我……」
顧天成恍然大悟道:「你說起來,我看見過這個人,不錯,是長得很好!兩個眼睛同流星樣,身材也比劉三金高,又有頸項。……」
「你在那裡看見的?」
顧天成遂把正月十一夜的故事,說了一遍,說到招弟之掉,說到自己之病,然後說到為甚麼奉教。陸茂林深為讚許他的奉教,一方面又允許各方托人,為他尋找招弟,他說:「你放心,她總在成都省內的。只要每條街托一個人,挨家去問,總問得著的。」然後才說出求他的事:「我也不想做官,我也做不來官,你要是當真做了官,只求你把羅歪嘴等人鴆治了後,放我去當天回鎮的鄉約。」
顧天成拈著煙簽笑道:「是不是好讓你去把蔡大嫂弄上手?你就不想到她的男人哩,肯讓你霸佔他的老婆嗎?」
陸茂林也笑道:「現在,他的老婆不是已經著人霸佔了?那是個老實人,容易打疊的。好嗎,像羅歪嘴的辦法,名目上還讓他做個丈夫。不好,一腳踢開,連鋪子,連娃兒,全吞了,他敢個?」
煙館門前的溫江麻布門簾,猛然撩起,進來了三個人。都扇著黑紙折扇,都是年輕人,穿著與神情,很像是半邊街東大街綢緞鋪上的先生徒弟樣。一進來,就有一個高聲大氣的說道:「我屁都不肯信洋鬼子會打勝仗!……」
全煙館的人都翹起頭來。
別一個年輕人將手臂上搭的藍麻布長衫,向煙鋪上一放,自己也坐了下去,望著那說話的人道:「你不信?洪二老爺不是說得清清楚楚,幾萬洋兵把董軍門圍在北京啥子地方,圍得水洩不通的嗎?」
一個先來的煙客,便撐坐起來道:「老哥,這話怕靠不住罷?董軍門是啥樣的人,跟我們四川的鮑爵爺一樣,是打拚命仗火的,洋兵行嗎?」
「這個我倒不曉得,只是我們號上的老主顧洪二老爺,他是蕃台衙門的師爺,剛才在我們號上說,洋兵打進了北京城,董軍門打了敗仗。」
先前說話的那個年輕人,又打著小官調子叫道:「我偏不相信他的話就對!你曉得不?他是專說義和團、紅燈教、董軍門壞話的。他前次不是來說過,洋兵打了勝仗,義和團——他叫做拳匪的。——死了多少多少,又說義和團亂殺人,亂燒房子,董軍門的回兵樣的不行?後來,聽別人說來,才全然不是那樣。……」
不等說完,又有兩個煙客開了口,都是主張洋兵絕不會打勝的。「首先,洋鬼子的腿是直的,蹲不下去,站起來那麼一大堆,就是頂好的槍靶子!董軍門的籐牌兵多行!就地一滾,便是十幾丈遠,不等你槍上的彈藥裝好,他已滾到跟前了。洋鬼子又不會使刀,碰著這樣的隊伍,只好倒!從前打越南時,黑旗兵就是靠這武藝殺了多少法國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