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事創痕,最好是不要去剝它,要是剝著,依然會流血的。所以鄧大娘談到舊時,雖然事隔十餘年,猶然記得很清楚:是如何生下ど姑之時,連甚麼都沒有吃的,得虧隔壁張姆姆盛了一大碗新鮮飯來,才把腔子填了填。是如何丈夫舊病復發死了,給趙老爺趙太太磕了多少頭,告了多少哀,才得棺殮安埋。是如何告貸無門,處處受別人的嘴臉,房主催著搬家,連磕頭都不答應,弄到在人販子處找僱主,都說帶著一個小娃娃不方便,有勸她把娃娃賣了的,有勸她丟了的,她捨不得,後來,實在沒法,才聽憑張姆姆說媒,改嫁給鄧家。算來,從改嫁以後,才未焦心穿吃了。
鄧大娘每每長篇大論的總要講到兩眼紅紅的,不住的擤鼻涕。有時還要等到鄧大爺勸得不耐煩,生了氣,兩口子吵一架,才完事。
但是,鄧ど姑總疑心她母親說的話,不見得比韓二奶奶說的更為可信。間或問到韓二奶奶:「成都省的窮人,怕也很苦的罷?」而回答的卻是:「連討口子都是快活的!你想,七個錢兩個鍋魁,一個錢一個大片滷牛肉,一天那裡討不上二十個錢,就可以吃葷了!四城門賣的十二象,五個錢吃兩大碗,鄉壩裡能夠嗎?」
少年人大抵都相信好的,而不相信不好的,所以鄧ど姑對於成都的想像,始終被韓二奶奶支配著在。總想將來得到成都去住,並在大戶人家去住,嘗嘗韓二奶奶所描畫的滋味,也算不枉生一世。
要不是韓二奶奶在鄧ど姑的十八歲上死了,她或許有到成都去住的機會。因為韓二奶奶有一次請她做一隻挑花裹肚,說是送給她娘家三兄弟的。據她說來,她三兄弟已下過場,雖沒有考上秀才,但是書卻讀通了。人也文秀雅致,模樣比她長得好,十指纖纖,比女子的手還嫩。今年二十一歲,大家正在給他說親哩。不知韓二奶奶是否有意,說到她三兄弟的婚事時,忽拿眼睛上上下下把鄧ど姑仔細審視了一番。她也莫名其妙的,忽覺心頭微微有點跳,臉上便發起燒來。
隔了兩個月,韓二奶奶已經病倒了,不過還撐得起來,只是咳。鄧ど姑去看她時,她一把抓住她的手,低低說道:「ど姑,我們再不能同堆做活路,……擺龍門陣了!……我本想把你說跟我三兄弟的,……他們已看過你的活路,……就只嫌門戶不對。……聽說陸親翁要討一個姨娘,……他雖是五十幾歲的人,……兩個兒子都捐了官,……家務卻好,……又是住開的。……我已帶口信去了,……但我恐怕等不得回信,……ど姑,你自家的事,……你自家拿主意罷!……」
她很著急,很想問個明白,但是房裡那麼多人,怎好出口?打算下一次再來問,老無機會,也老不好意思,而韓二奶奶也不待說清楚就奄然而逝。於是,一塊沉重的石頭便擱在鄧ど姑的心上。
韓二奶奶之死,本是太尋常一件事,不過鄧ど姑卻甚為傷心,逢七必去哭一次,足足哭了七次。大家只曉得韓二奶奶平日待鄧ど姑好,必是她感激情深;又誰曉得鄧ど姑之哭,乃大半是自哭身世。因她深知,假使她能平步登天的一下置身到成都的大戶人家,這必須借重韓二奶奶的大力,如今哩,萬事全空了!
其實,她應該怨恨韓二奶奶才對的。如其不遇見韓二奶奶,她心上何至於有成都這個幻影,又何至於知道成都大戶人家的婦女生活之可欣羨,又何至於使她有生活的比較,更何至於使她漸漸看不起當前的環境,而心心唸唸想跳到較好的環境中去,既無機會實現,而又不甘恬淡,便漸漸生出了種種不安來?
自從韓二奶奶死後,她的確變成了一個樣子。平常做慣的事,忽然不喜歡做了。半個月才洗一回腳,丈許長的裹腳布丟了一地,能夠兩三天的讓她塞在那裡,也不去洗,一件汗衣,有本事半個月不換。並且懶得不得開交,幾乎連針掉在地上,也不想去拈起來。早晨可以睡到太陽曬著屁股還不想起床,起來了,也是大半天的不梳頭,不洗臉;夜裡又不肯早點睡,不是在月光地上,就是守著瓦燈盞,呆呆的不知想些甚麼。脾氣也變得很壞,比如你看見她端著一碗乾飯,吃得哽哽咽咽的,你勸她泡點米湯,她有本事立刻把碗重重的向桌上一擱,轉身就走,或是鼓著眼說道:「你管我的!」平日對大哥很好,給大哥做襪子補襪底,不等媽媽開口;如今大哥的襪子破到底子不能洗了,還照舊的扔在竹籃裡。並且對大哥說話,也總是秋風黑臉的,兩個月內,只有一次,她大哥從成都給她買了一條印花洋葛巾來,她算喜歡了兩頓飯工夫。
她這種變態,引起第一個不安的,是鄧大爺。有一天,她不在跟前,他送一面卷葉子煙,一面向鄧大娘說道:「媽媽,你可覺得ど姑近來很有點不對不?……我看這女娃子怕是有了心了?」
鄧大娘好像吃了驚似的,瞪著他道:「你說她懂了人事,在鬧嫁嗎?」
「怕不是嗎?……算來再隔三個月就滿十九歲了。……不是已成了人嗎?」
「未必罷?我們十八九歲時,還甚麼都不懂哩。……說老實話,我二十一歲嫁跟你前頭那個的時候,一直上了床,還是渾的,不懂得。」
「那能比呢;光緒年間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