財主底兒女們 下部 第八章
    將純祖,懷著興奮的、光明的心情,隨演劇隊向重慶出發。演劇隊沿途候船,並工作,耽擱了一個月。在這一個月裡,武漢外圍的戰爭臨到了嚴重的階段。戰事底失利使生活在實際的勞碌裡,希望回到故鄉去的那些人們憂苦起來,但對於生活在熱情裡面的這些青年們,情形就完全相反;對於他們,每一個失敗都是關於這個民族底堅定的一個的新的表示和關於將來的道路的一個強烈的啟示;每一個失敗都激起他們底熱烈的、幸福的自我感激。他們覺得,舊的中國被打垮,被掃蕩了,他們底新的中國便可以毫無障礙地向前飛躍。

    蔣純祖,像一切青年一樣,不自覺地努力使目前的一切適合、並證明他底夢想:而不能適合他底夢想的,他就完全感覺不到。他從未夢想過他會到四川來,並從未夢想過會接觸到這些人。三峽底奇險的重山和江流使他幸福地覺得他將永遠地在這個雄壯的大地上行走:他所注意到的,是他自己底激動的心情;他把這種激動在各種樣式裡提到最高點,因此他絲毫都不能真地欣賞風景——如那些古代的詩人們所欣賞的:大家以為古代的詩人們是如此欣賞的。在演劇隊裡,蔣純祖也一樣:他絲毫都不能注意到實際的一切;他不能注意到別人對他的態度,他只希望別人對他好,他把這希望當做真實;他從未思索過別人,他只注意自己底思想和激動;他只求在他自己底內心裡找到一條雄壯的出路:這條路已經從人間底一切和自然界底一切得到了強烈的暗示。

    他只注意他底無限混亂的內心,他覺得他底內心無限的美麗。雖然他在集團裡面生活,雖然他無限地崇奉充滿著這個集團的那些理論,他卻只要求他底內心——他絲毫都不感覺到這種分裂。這個集團,這一切理論,都是只為他,蔣純祖底內心而存在;他把這種分裂在他底內心裡甜蜜地和諧了起來。在集團底紀律和他相沖突的時候,他便毫無疑問地無視這個紀律;在遇到批評的時候,他覺得只是他底內心才是最高的命令、最大的光榮、和最善的存在。因此他便很少去思索這些批評——或者竟至於感不到它們。

    他最初畏懼這個集團,現在,熟悉了它,頒皁地知道了它底缺點,就以反叛為榮。而這種反叛有時是盲目的、獸性的。在這個集團裡克(SidneyHook,1902—),英國的席勒(FerdinandCanning,每一個人都以新的思想和理論為光榮;由於這種熱情,並由於戲劇工作底特殊的感情作用,人們是浪漫地生活著;人們並不認識實際的一切。因此,這個集團底紀律,在某些方面,就不能夠存在。這個集團裡是充滿了理論,但無確定的紀律。人們底缺點,特別是兩性關系上的缺點,遭受著理論底嚴厲的打擊,而理論,由於理論者總是帶著某種感情底個人的緣故,很少是確定的。比方在普通的集團裡——在一般的學校裡,紀律底規定是,私出校門者記大過,但在這裡,隨便行動的個人所遭遇到的處罰就不是記大過,而是最高的原則底無情的裁判:人們把一切行動都歸納到最高的原則裡去。因為這個最高的原則需要包括這樣多的東西,它就不得不擴大自己,因而就不得不變得稀薄。在學校或兵營裡,人們反抗記大過之類,因為人們是覺得自己是有理由的;但面對這個稀薄而又堅定的原則,人們因為不可能覺得自己是有理由的緣故,便覺得自己是有心靈,有個性的。在這裡,這些個性,是體會到無窮的惶惑和痛苦。它常常屈服,但更常常地是起來反抗。在這個時代,這件事是嚴重的,以致於有些反抗者迅速地毀滅了他們底所有的希望。

    人們常常是不懂得原則的。更常常的是,原則被權威的個人所任意地應用,原則被利用,這一個個性征服了另一個個性。年青的人們,亟於獲得。過於寶貴自己,就不能寶貴這個地面上的苦難的人生。年青的人們,在熱烈的想象裡,和陰冷的,不自知的妒嫉裡造出對最高的命令的無限的忠誠來,並且陶醉著,永不看見自己,以致於毀滅了自己。

    在演劇隊裡,集聚了熱情的青年男女們,有些是有著經歷的,有些是初來者。在演劇隊裡,是統治著人們稱為浪漫的空氣的那種熱烈而興奮的,有些凌亂的空氣。但因為這個演劇隊是在民族底最高的命令裡組織起來的緣故,最高的命令就對這種空氣做著頑強的斗爭。演劇隊底負責人,對演劇的外行,代表著這個最高的命令。演劇隊裡面的人們,無窮地熱愛著這個最高的命令,同樣無窮地熱愛著他們底自由的熱情的生活;像蔣純祖一樣,他們在內心把這兩件東西和諧了起來。這兩件東西在這個集團裡常常是和諧的,因為大家相信,這是一個藝術的集團;但有時它們無情地分裂了開來,造成了嚴重的風波。

    常常是因為戀愛問題而造成這種嚴重的風波。在這個時代,熱情的男女們,確信自己們已再無牽掛,確信自己們是生活在全新的生活裡,確信在戀愛裡有著莊嚴而美麗的一切——幾乎是物主義的許多觀點。提出精神是物質的產物,思維是人腦的,確信這是一個熱情的戀愛底時代,他們很容易接近起來。他們相愛,做了一切,除了他們底夢想以外什麼也感覺不到。這個時代是產生夢想的時代,這個夢想將繼續到後來多年。

    這些男女們,或這些夢想家們,經過三峽裡面的那些窮苦的縣城和村鎮,在每個地方做宣傳工作;事實是,對於這些偏僻的地方,較之宣傳工作,他們底生活發生了更大的作用。對於這些地方,他們是遠方的奇怪的戰爭底流亡者和代表人,並且是富裕的顧客。這些偏僻的地方差不多完全是從這裡懂得他們底民族正在進行的這個戰爭的。那些活報,那些街頭劇,那些“放下你的鞭子”,獲得了大的效果,但這些男女們底誠懇而樂天的態度,富裕的金錢,和嚴肅而又隨便的生活獲得了更大的效果。

    這些小鎮是建築在懸崖上,或簡直是建築在兩棵可畏的巨樹底間隙裡的,它們是非常的古舊,非常的貧窮。走在它們底滑膩的石板街上,在那些低矮的、黑色的屋捨中間通過,遇到一個糞池或遇到一個豬圈,蔣純祖總有悲涼的,懷慕的心情。那在絕壁下面奔騰著的狹窄的江流,遠處的霧障和霧障下面的奪目的閃光,那些在險惡的山峰上面伸到雲霧裡面去的濃密的森林,和那些在可怖的波濤上搖蕩的小木船,使蔣純祖感到那些沉默的、蒼白的鄉民們底生活是如何的辛辣,如何的悲壯;而他自己,離開了往昔的一切,向陌生的遠方漂流,開始了怎樣悲涼的生涯。

    對於兩性間的關系,蔣純祖曾經有道學的思想;他用這種悲涼的生涯破壞了這些思想。對於他、悲涼的生涯是壯闊的,自由而奔放的生活,童年的生活和專制的學校生活使他對兩性關系有著曖昧的、痛苦的、陰冷的觀念,他常常覺得這種關系是可恥的;但他又有美麗的夢想學說。,這個夢想比什麼都模糊,又比什麼都強烈——他現在完全地走進了他底夢意,他和那些痛苦的觀念頑強地斗爭。他開始想到,人底欲望是美麗而健全的,人底生活應該自由而奔放;在天地間,沒有力量能夠阻攔人類,除非人類自身;那些痛苦的觀念,是一種終必無益的阻攔。他是混亂的;他一面有悲涼的抱負,一面有健全的生活的理想,而在接觸到實際的時候,那些痛苦的觀念便又復活;這種欲望底痛苦,不再有道學的偽裝,因此顯得更堅強。他底內心活動能夠調和一切和無視一切,唯有這種痛苦無法調和,同時無法無視。

    在劇隊裡,蔣純祖多半異常沉靜,但有時是活躍而喧囂。像一切素質強烈的人一樣,蔣純祖底聲音異常大,動作異常重;感情猛烈,好勝心強。也像一些強烈的人一樣,因為欲望底痛苦比別人強,蔣純祖是羞怯而混亂的。

    蔣純祖曾經用道學的思想來滿足妒嫉並防御欲望底痛苦,現在,在新的環境裡,他再無防御;他是爆發了出來。他不能夠覺察到別人對他的不滿。他是深深地感覺到他身上的矛盾的,但他,年青的夢想家,不願意想到他們。他覺得,僅僅是悲涼的生涯,以將來的痛苦懲罰現在的錯失,便可以解決一切。他想象他現在有錯失,這種想象是甜蜜的慰藉;因此他不知道現在的錯失究竟在哪裡。

    這是這個社會,這個時代所產生的個人主義者。劇隊裡面的人們,多半是這種個人主義者。經驗較多,而失去了那種強烈的熱情的人們,就常常顯出投機的面貌來。而那些缺乏心力動力因見“四因”。,容納著一切種類的黑暗的意識而不自覺的青年們,亟於一勞永逸地解脫自身底痛苦,亟於獲得位置,就體會出對最高的命令的無限的忠誠來,抓注了這個時代底教條,以打擊別人為自身底純潔和忠貞底證明——人們本能地向痛苦最少,或快樂最多的路上走去,人們不自覺投機以拯救自己;這些青年們,在人生中,除了這種充滿忠誠的激情的投機以外,再無法拯救自己;另一些青年們,在這個階段上,他們底心靈在投機上面戰栗,由於各種原因,以個人底傲岸的內心拯救了自己。人們並不是很簡單地就走到這個世界上來的,但人們又願望自己是一勞永逸地變成適合於新的理論的,新人類;人們相信自己已獲得了全新的生活,相信自己是最善最美麗的,如果突然失望了,人們就會痛苦得瀕於瘋狂。年青的人們不為自身底缺點而痛苦,因為他們善於想象,並且不願看見;對於他們,虛榮心底痛苦高於一切。

    在這個演劇隊底內部,有一個影響最大的帶著權威底神秘的色彩的小的集團存在著。這個小集團底領袖顯然就是劇隊底負責人王穎;負責劇務和負責總務的兩個人都屬於這個集團,張正華顯然也屬於這個集團。這個集團裡面的人們底一致的行動,權威的態度和神秘的作風,喚起了普遍的艷羨與妒嫉。這個集團常常對某一個人突然地采取一種態度:對這個人,他們原來是很淡漠的,但在某一天,他們以一致的態度。包圍了這個人,說著類似的話,指摘著同樣的缺點,使這個人陷到極大的惶恐裡去。有時候,劇隊召開會議,這個集團一致地提出、並贊成某一個議案,並一致地打擊反對者。他們聚在一起嚴肅地談話,另外的人一走近,他們便沉默;他們對工作抱著自信的,堅決的態度,他們極活躍,但又極沉默;顯得他們心裡有著秘密的,神聖的東西,世界上沒有力量可以打擊他們。特別在遇到別人底戀愛的時候,他們就鮮明地,壓抑不住地表現出這種東西,他們傲岸地,鎮定地走過去,好像老軍官在新入伍的兵士們面前走過去。這種最高的滿足喚起了人們底艷羨和妒嫉;人們希望加入到他們裡面去,假如不可能加入,人們就反抗。

    蔣純祖迅速地戰勝了他底音樂上的競爭者,成了音樂工作底負責人。他對這有很多感想。他覺得自己底音樂知識是很有限的,為什麼別的人們竟然比他更貧乏;他發現很多人,特別是少女們,都能夠唱歌,但不求理解,毫無更多一點的音樂才能。在戲劇上這也一樣。隊裡的對社會科學和文藝的學習空氣很濃厚,但對於音樂都很淡漠;對於戲劇,則重復著關於演技的探討。在社會科學的學習上面,由於那個權威的集團,蔣純祖懷著痛苦的情緒:他亟於學得更多、他亟於接近這個集團。他想到,是由於這個集團底操縱的緣故,大家忽視了戲劇和音樂的實際的部門,像一切人一樣,他覺得他所從事的東西是最重要的。於是他有了實際的理由,敢於在心裡確定了對這個權威的集團的不滿。

    其次,他發覺到,雖然他負責音樂工作,在隊裡,甚至在音樂工作上面濂學以周敦頤為代表的學派。因周敦頤原居道州營道,他卻是毫不重要的人。只是屬於那個小集團的人們才是重要的人,假如他們對蔣純祖淡漠,那麼一切人都對他淡漠。於是蔣純祖變得陰沉。他不能確定這種壓迫是什麼,他不能注意到別人對他的實際的態度,他不知道,除他底內心以外,還有什麼方法可以應付這個環境,於是他顯得神秘。有時他極度的驕傲,有時他發怒,有時他故意地喧囂:他覺得自己是有才能,有理想的。他在妒嫉的痛苦中盲目地反抗這個環境,更多的時候是陰沉地逃避這個環境。

    因為這種下意識的敵對的情緒,他就看到了一些人對這幾個權威者,特別是對王穎所做的逢迎:他覺得這是可恥的。但另一面,他也想得到王穎身邊的那個位置。所以,除了那些盲目的、不能征服的情緒以外,他不能批評他底環境。他暗暗地想這個集團是故作神秘,陰謀操縱,但還不敢肯定這個思想,並把它公開地說出來。直到他被卷進了一個嚴重的斗爭的時候,他才突然地覺醒,明白了這一切,猛烈地轟擊它們。

    使別人對他更不滿的,是他底戀愛。他接近了高韻。在輪船上他單獨地教高韻習歌,於是他們接近了起來。蔣純祖後來知道,高韻是胡塗的,放任的、總在可憐自己的女子,具有這種女子底特殊的魅力。但在此刻,懷著混亂的熱情和夢想,蔣純祖不能認識她;在愛情裡,人們努力地改造,並歪曲自己底對象,不能認識所愛的人。高韻底那種特殊的魅力征服了蔣純祖。她是很活潑的。蔣純祖覺得她是軟弱的;她眼裡好像總有軟弱的,哀憐的光輝,蔣純祖覺得有一種動人的力量在她底身上顫動著,他希望親近這個力量。

    她喜愛裝扮,她隨身帶著各樣的化裝品。伴著這些化裝品:她有著驕傲;一個女子,在這裡,看到了華麗的、動人的將來。她對文藝有一點知識,她能夠寫東西;她每天嚴肅地寫日記道亦不變。”人的認識只在於與天意相符合,唯聖人方能洞見,蔣純祖不能知道,這種嚴肅、這種知識的渴求是出自人一種動人的野心的;這種經營,是預示著一個放浪的未來的。在戲劇運動裡,在虛榮的世界裡,產生了這種勇往直前的婦女。

    蔣純祖注意到,她用嬌懶的、拖長的、戲劇的聲調說話,顯然在這種聲調裡她得到一種美感。她沉思她底內心底矛盾和憂苦,這些憂苦的思想,是一個平常的女子常有的,是對這個世界的現實的利害的一種審察,所以她不願意承認它們,一切弄得很混亂的時候,她就覺得自己是特殊的可憐,於是一切就又澄清了。她是懂得自己底能力和魅力的。在這些荒涼的山谷外面的那個浮華的世界裡,她將要顯露身手;這個時代底那些熱情的原則和理論增加了她底驕傲,使她對將來的浮華世界抱著更大的雄心。她永不以這些理論思索她底隱秘的憂苦,這些熱情的理論和她底實際的憂苦是全然不相干的。一個動人的,准備過浮華的生活的女子有一種冷酷的沖動,們蔣純祖卻覺得這種沖動,這些顫栗,是由於心靈底軟弱和善良。

    她是活潑的,蔣純祖覺得她各處亂跑像鳥雀。她喜歡說理論,她喜歡把一切莊嚴的事情和自身底生活聯結起來。她學習著,漸漸地她就相信,戲劇運動是無比偉大的,她,高韻,在拯救中國。她說她認識很多的戲劇家和作家;於是她以女人的專制態度批評或贊美他們。她在漢口演過一個四幕劇,她傾心地聽取別人底批評。這一切領導她走向那個浮華的世界。

    她喜愛蔣純祖,因為他誠實,漂亮,有才能,並且純潔。她底年齡並不大新義,史稱“荊公新學”。,但她覺得她是多患難的,她覺得她需要純潔的心靈。這是這種動人的女子底特殊的癖好。蔣純祖分明地感覺到她是不樸素的,但他,要求奔放的生活,覺得最迷人的東西,便是最好的。他是戰栗著,相信愛情的夢想,迅速地對這個女子屈服了。

    高韻在船頭上嘹亮地唱歌;高韻在船頂上,在灼熱的陽光下練習跳舞,並教蔣純祖跳舞。她底浸著汗水的,微笑的臉;她底微笑的,妖冶的嘴唇;她底蓬松的垂到腰部的發辮——對於蔣純祖,再沒有更美麗的東西了。於是蔣純祖更相信他底自由而奔放的生活,更不相信他底精神的和肉體的痛苦了。

    蔣純祖在戀愛裡無視別人,因此別人不能饒恕他。張正華和他疏遠了,並對他抱著敵對的態度。王穎和高韻曾經很接近,現在突然對她冷淡,並對蔣純祖抱著敵對的態度。於是普遍地有了敵對的態度。但蔣純祖絲毫不在意這個;假如他注意到,他便感到愉快,因為他知道,張正華和王穎都曾經接近過高韻,他相信他們是在妒嫉他。

    在一個團體裡,一對男女的特殊的接近,特別在這個接近的開始的時候,常常要引起某種感情。大家不能漠視這種新的局面。在這個團體裡,戀愛是普遍地存在著;大家對舊的局面已經認可反對“不自貴而貴物”,堅信亂世必將為太平之世所取代。參,但對新的局面不能忍受。於是,特別因為高韻底活潑美麗和蔣純祖底陰沉,高傲,大家覺得這個新的事件是全然惡劣的。於是大家立刻就想到最高的原則。

    有幾件事情同時發生著。在巴東的時候,有一對男女離開了分配給他們的工作,到野外去玩到晚上才回來。有一個叫做胡林的隊員,屬於那個小集團的,把不應該拿給別人看的東西拿給愛人看了,並對這個小集團替他底愛人做某種工作上的請求。其次,有些人故意地忽視了社會科學的學習,並表示他們要另外組織一個座談會。

    這些事情,特別是最後一件事情底發生,主要的是因為那個權威的,小的集團底存在。大家覺得,假如這個小的集團的確是對的,那麼它便應該公開地歡迎所有的人;或者它就應該更秘密一點:因為權力底炫耀使大家不能忍受。像目前的情形,除了造成投機逢迎和盲目的反抗,很難有別的;雖然它底存在提高了團體裡面的學習的,競爭的空氣,但學習和競爭,常常是為了逢迎或反抗。

    領導者王穎是在那個最高的原則裡訓練得較為枯燥,或善於克制自己的人。他常常表現出一種灑脫的,親切的態度,但因為他身後的那個權威的緣故,逢迎者無限地頌揚他《新青年》編輯部,宣傳個性自由,提倡白話文,倡導文學革,反抗者挑剔他是虛偽的。他底處境是很困難的。

    他是這個社會,這個時代的青年,他有他底欲望,蠱惑,和痛苦。他所崇奉的那個指導原則,是常常要引起他底自我惶惑的,但現實的權威使他戰勝了這種惶惑。較之服從原則,實際上他寧是服從權威。權威者以為一切事情都逃不過自己底眼光和力量,以為別人底錯失是難以饒恕的,因為他認為自己即便處在別人底那種地位也決不會犯錯:他有勇壯的心情。人類常以別人底缺點為歡樂,常常是,別人底墮落,就等於自己底升高:在敵對的空氣被各種原因造成以後,這種頑強的感情,就成為王穎底行為底主要的動機了。同時,他底權威的態度,就更鮮明了。他曾經以灑脫而親切的態度接近過高韻,他每次總以機智的話引得她大笑。在他心裡,是有著愛情底幻想的;他夢見戀愛底詩情。他在他底日記裡記著一些關於他底,愛情的隱秘的話;那些的話,是只有他自己才能夠懂得,特別是只有他自己才能懂得這一點,對於他底心靈,是一種甜美的滿足。他是一個很貧乏的夢想家,這種人,在社會上,是能夠由各種條件的緣故而完成一種事業的,但他們帶著那種貧乏的幻想走路,這些幻想,不妨礙他們底事業和理論,這些幻想刺激,並安慰他們底心靈。心靈貧乏的人,甘於這種分裂,他們幾乎不能看到他們底幻想底庸俗。他們幻想妻子服從,並安慰自己,他們幻想一個革命的家庭,他們幻想舒適的,新的生活,他們幻想最高的權威底甜蜜的激賞。他們把一切融洽了起來,並且安適地找到了理論根據,因此他很少反抗這些幻想,他們慣於小小地賣弄權威,他們愉快地屈服於他們底生活裡面的現實的利害。假若權威離開,他們便會回到家庭裡去做起主人來;但權威很少離開他們,因為他們是克己的幻想家,又是現實的人,能夠不被幻想妨礙地去盡他們底職務。他們說,生活會訓練他們,事實是,生活逐漸地洗除掉了他們底年青的情熱——在這種情熱裡,他們能夠做最大的犧牲。生活逐漸地把他們底幻想訓練得更平庸,並把他們訓練得更圓熟和更刻板。生活替他們規定了幾種快樂和痛苦,他們便不再尋求,或看到別的。

    他們有時親切而灑脫,有時嚴厲而冷淡,但這一切底目的,都是為了教誨別人。他們常常只說教誨的話,在別的方面,他們就閃灼不定。王穎相信自己是在教誨高韻,但女人底敏銳的心,看到了另一面;高韻准備接受,假如他把他底權威也放在她底腳下的話。高韻渴慕英雄,但必需這英雄是有小孩般的弱點,為她所能征服的,而在目前的生活裡,王穎不能為滿足一個女人底奇想而表顯這種小孩般的弱點,他,王穎,如他自己所描寫的,在生活裡閃電般地通過,只是純粹的英雄。革命底原理提高了他,他是嚴刻而驕傲。於是高韻批評他,說他是虛偽的。

    高韻接近蔣純祖,因為覺得蔣純祖是不虛偽的。她偶然地教蔣純祖跳舞,很使蔣純祖苦惱,蔣純祖相信跳舞等等,是高尚而健康的東西直覺主義學派,研究的主要內容有:1.數學的基礎問題,即,但他總不能克服他底羞恥的,苦悶的情緒。他覺得自己在高韻身邊已經完全陶醉,但實際上並不如此:他有羞恥和苦悶,他沒有肯定的,光明的思想。於是在這一段時間內,他用全部的力量來克服這種羞恥和苦悶,一個月以後,他覺得自己是成功了。而事實是,向這一條路走下去,他已經接近了淪落。

    演劇隊經常有檢討會,在這些檢討會裡,蔣純祖沉默著;他是在學習著。他很快地便學會了批評別人,但在戀愛心情裡,他對一切都沉默了,對這些檢討會,他心裡有窒息的痛苦,但保持著特殊的冷靜。到萬縣的時候,演劇隊召開了一個總檢討會,提出了每一個人底個性底缺點和工作底錯誤。到達萬縣的前三天,蔣純祖發覺到他底環境有了變化:那個小的集團積極地包圍了他。首先是張正華和他做了一次談話。這個談話好像是很偶然的。張正華以友愛的,關切的,然而矜持的態度詢問了他對工作的感想,然後批評他太憂郁太幻想。蔣純祖覺得這個批評是友誼的,異常感激地接受了。張正華底批評使他內心有興奮,他覺得他確實是充滿了憂郁的幻想,而且性格軟弱。他覺得很慚愧,他覺得他辜負了別人底友愛。但接著胡林和他談話,他厭惡胡林,而這個虛矯的談話使他厭惡得戰栗;最後,在第二天早上上船以前,王穎和他做了一次談話。這個談話是在各種嚴重的印象裡進行的,於是蔣純祖明白了他底處境。但他依然感激張正華,感激他底真誠和友誼。他肯定,並誇張這種友誼,為了減輕自己底可怕的頹唐。

    王穎在他們演劇的那個廟宇底陰暗的左廂裡單獨地和蔣純祖談話。這個談話沒有讓任何人知道:王穎輕輕地拍蔣純祖底肩膀,迅速地走進廟宇底左廂,於是蔣純祖跟了進去。王穎在小木凳上坐了下來,請蔣純祖坐在道具箱上。王穎迅速地開始說話,雖然他在笑著,他底每一句話都帶著肯定的,全知的,權威的印象。

    他問蔣純祖對工作有什麼感想,蔣純祖懷疑著,回答說沒有什麼感想。於是王穎說,隊裡很多人都是小資產階級底個人主義者,他覺得很不愉快。蔣純祖看著他。“那麼王弼(226—249)三國魏名士,玄學家,魏晉玄學主要,在生活上,蔣同志感覺到有什麼苦悶?”王穎問,愉快地笑著。

    “沒有什麼苦悶。”蔣純祖含糊地說,看著他。

    “蔣同志個人方面,在音樂方面,有點收獲嗎?”“弄得很糟!”蔣純祖說,惱怒地皺眉。

    “啊!啊!”王穎說,愉快地笑,看著蔣純祖;“我們希望在這個團體裡大家能夠共同學習,困難的地方,大家討論。我覺得蔣同志有一個缺點5月。編入《毛澤東農村調查文集》。本文批判了王明等人的,像一切小布爾喬亞一樣,容易幻想;而幻想是離開了現實的。”他迅速地說,偏頭,熱烈的笑著;這笑容裡有著敵意的東西,同時有某種諂媚:他希望蔣純祖贊成這個。

    蔣純祖遲鈍地看著他,不回答。蔣純祖臉紅,突然地站了起來,大步走了出去。蔣純祖,在隨後的幾天裡,不能從他底仇恨的情緒解脫,但陰暗而冷靜地分析了別人和自己。在這種分析裡,蔣純祖很有理由相信自己是破滅了,同時很有理由相信,這個破滅,是悲壯而光榮的。

    到達萬縣的當天下午,萬縣底幾個救亡團體為他們布置了一個熱鬧的茶話會。這個茶話會,這種團體的光榮的享受使蔣純祖重新興奮了起來。他底獨唱得到了最大的喝采,使他感到愉快。他艱辛地抑制了自己;他什麼也沒有想到。黃昏的時候他們回到住所去:他們住在一個放了暑假的中學裡面。中學在山坡上,有狹窄的坡路從夏季濃密的叢林裡通到江邊。他們回來的時候天氣無比的酷熱,各處有苦悶的蟬聲:通過叢林底濃密的枝葉他們看到閃著火焰似的波光的江流。他們走到坡頂的時候,遇到了涼爽的,飽和的大風,叢林底枝葉波動起來,塵埃在學校底空曠的操場上飛騰著。遠處的山峰上面騰起了莊嚴的烏雲。烏雲升高,風勢更強、更急,四圍的叢林發出了更大,更愉快的喊聲。於是,在年青的人們裡面,歌聲起來;蔣純祖唱得比別人更優美,更嘹亮。他底聲音立刻使雜亂的歌聲各個地找到了自己底位置,轉成了歡樂的大合唱。

    他們,這些年青的男女們,站在叢林中間的坡頂上,在風暴中開始了他們底大合唱,開始了他們底最歡樂范疇。具有客觀普遍性。從宏觀世界到微觀世界,不同事物,最幸福的瞬間。那些年青的男子們,他們底衣領敞開著,他們莊嚴地凝視迫近來的暴雷雨;那些年青的女子們則密密地擠在一起,她們在這種時候總是密密地擠在一起,以集中的力量表現了她們底美麗,她們底歡樂的青春和無限的熱愛。她們底動人的發辮和發結,以及她們底鮮麗的衣角活潑地飄動著,發出柔和的,飽滿的聲音來。他們,這些青年們,在最激動的那個瞬間站住了,就不再移動,他們是站在最幸福的位置上;最主要的是,他們自己感覺到這一切。那種和諧的,豐富的顏色,那些挺秀的,有力的姿勢,少女們底那種相依為命的莊嚴的熱愛,那種激昂的,嘹亮的,一致的歌聲,和天地間的那種莊嚴的、灰沉的、帶著神秘的閃光的強勁、飽和、而幸福的壓力,造成了青春底最高的激動。

    強力的雨點,開始急迫地擊響叢林。在這種急迫的聲音後面,跟隨著深沉的吼聲。巨雷在峽谷上空爆炸。於是青年們在接連的閃電中通過草場向樓房奔跑;歌聲散開,在雷雨底灰沉的壓力之間,單獨地升起來的嘹亮的歌聲顯得更美麗。隨即,樓房底正面的窗戶被打開了,在濃密的雷雨中歌聲興奮地透出來。

    歌聲消隱了。從黃昏到深夜,雷雨猛烈地進行著。

    淋濕了的、興奮的青年們奔進樓房。接著他們開始了他們底嚴肅的會議。

    在一間寬敞的課室裡,他們點了蠟燭,坐了下來。他們心裡依然有激動,他們覺得一切都美麗而和諧。他們不能確知,這種和諧是什麼時候破裂的,這種激動,是什麼時候變化了的:有一個莊嚴的,威脅的力量迅速地透露了出來。

    王穎嚴肅地站了起來,簡短地說明了這個會底動機,和今天的檢討的主要的對象。王穎自己並不能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這種莊嚴的力量顯露了出來:他底簡短的、冷靜的話代表了這個力量,並表征了它底強大。王穎站著,霎著眼睛沉思地看著面前的燭光。大家沉默著看著他。“有幾件事情必須糾正:我們要打擊隊裡的個人主義底因素。”王穎說,坐了下去,開始察看面前的記事簿。大家緊張地看著這本記事簿。

    “我提議先開始自我批判!”胡林站了起來,向前傾身,肯定地,豪壯地說。這是一個缺乏心力,容納著一切種類的黑暗的思想,在權威底庇護下體會著自我底無限的忠誠,因此對這些黑暗的思想毫不自覺的青年。這種青年有時有著某種特殊的善良。他,胡林,已經寫好了他底大綱,積極地准備著這個斗爭。他直接地是為了愛情的勝利。說著這句話的時候,他向前傾身,向他所追求的那個女子那邊不自覺地看了一眼。大家注意著他,他得到了無上的幸福。

    劇務底負責人陰沉地站了起來,說他認為戲劇的工作沒有大的進步。他低聲說,對於創造性的缺乏,他應該負責,他覺得羞恥。他顯然希望說得更多,但因為現在還是開始,他克制了自己。他說,在和民眾的接近方面,有了顯著的進步,這是應該滿意的;他坐了下去。

    有了短時間的沉默。

    王穎站起來,說某某兩位同志,在巴東的時候以個人主義的作風離開了工作,以致於妨礙了一個戲底演出,應該受到批判。被批判的青年站了起來,說他承認這個錯誤,已經批判了自己,認為以後不會再重復。他顯然很痛苦;他底愛人沒有站起來。

    王穎提到胡林底錯誤:他有個人主義的缺點。胡林,正在等待這個,豪爽地,愉快地批判了他自己。他希望開始他底演說,但張正華拉他底衣裳,使他坐了下去。張正華站起來,說他因為粗心而弄丟了一件演戲的衣裳,應該接受批判,他說得謹慎而謙遜,顯然他意識到,在普遍的嚴重和苦惱裡,他底這個自我批判是愉快的:他努力不使別人看到這個愉快。接著有另外兩個人說了話。大家沉默了,大家顯著地注意著蔣純祖和高韻。

    蔣純祖覺得,這一切批判,一切發言,都是預定好了的,做出來的,為了把他留在最後。他頭腦裡有雜亂的思想;有時他注意著屋外的暴風雨,忘記了目前的這一切。他覺得他很頹唐,他不知應該怎樣,高韻站了起來,他緊張地看著高韻。

    高韻善於表現自己,激動地站了起來;而一感覺到射在她身上的目光,像一切美麗的婦女一樣,她就獲得了自信。她站了起來,不知道要說什麼;但現在她知道了她要說什麼。她柔媚地笑了一笑,以生動的目光環顧。

    “我感覺得到我身上的小布爾喬亞的感情上的缺點,”她以拖長的、嘹亮的、戲劇的聲音說,“它常常苦惱我,總是苦惱我!在這個時候,我就想到我底母親,她死去了十年。”她以嬌柔的,顫抖的聲音說。她停住,用手帕輕輕地拭嘴角,“在這十年內,我成長了,走入了這個時代,我不知道吃過多少苦,受過多少欺;中國底婦女,從來沒有得到過解放。但是現在我已經得到了真理!”她特別甜蜜地說,“假如我再不批判我底弱點,我就辜負了這個真理,……但是,一個女子底痛苦,我想大家是應該了解的!”她動情地注視大家很久,然後含著光輝的微笑坐了下去。

    蔣純祖,在愛情中盲目著,創造了這個女子底高貴的,純潔的心靈,為它而痛苦。他忘記了自己底處境,被高韻感動,覺得她底話是異常的,智慧的。他想,他從未聽見一個女子說出這種話來。

    “我們不能滿意,高韻同志寬恕了自己!”王穎說。

    “是的,高韻同志寬恕了自己,雖然她是值得原諒的……”胡林做手勢,興奮地說,但蔣純祖站了起來,使他沉默了。

    蔣純祖,激起了愛情,得到了仇敵、雄壯地憎惡這個仇敵,從頹唐和陰郁裡覺醒了。激情的、野蠻的力量來到他身上,在內心底這種興奮的光輝下,他覺得他對目前的這一切突然地有了徹底的了解:他覺得他了解自己底誠實和高貴,並了解他底敵人們底卑劣。對於他底敵人們底那個小集團底權力,他好久蒙瞳地艷羨,並嫉視著,現在,在激情底暴風雨般的氣勢裡,他覺得唯有自己底心靈,是最高的存在。在激情中,他覺得他心裡有溫柔的智慧在顫栗著。他站起來,迅速地得到了一句話——一個極其光明的觀念;他准備說話,他底嘴唇戰栗著。

    “希望蔣純祖同志遵照發言底次序!”王穎嚴厲地說。“本來就沒有發言底次序……”蔣純祖以微弱的聲音說,憤怒地笑著。

    “請你坐下!”

    “發言次序!”胡林大聲的。

    這個小的集團,因為某種緣故,對蔣純祖布置了一個殘酷的打擊;據他們底觀察,並由於他們底凶猛的自信,他們認為蔣純祖是一個軟弱的,幻想的人物,一定經不起這種打擊。他們確信這個打擊將是今天晚上的最愉快的一幕。大家都這樣覺得,所以他們盡先地,迅速地,因為各種興奮的緣故有些混亂地結束了他們底序幕。所以,在張正華批判自己丟掉了一件衣服的時候,張正華心裡有壓抑不住的愉快:較之各種嚴重的痛苦,已經獲得了諒解的他底錯失是一件光榮的事。他,張正華,信仰這個時代底這種莊嚴的命令,確信各人底弱點真是如他們所批判的那樣。但在發言的時候,他覺得他底愉快是可羞的。在某種程度上,他底批判變成了喜劇,而他底愉快是一種奴才的品行;缺乏心力的張正華不能明白地意識到這個;沒有另一個張正華在冷靜地觀察他自己,他是非常完整的,所以他常常是善良的。

    在會場底短促的沉默裡,他想再站起來說話。他感覺不到,因他所愉快地丟失的那件衣服,蔣純祖已經把他往昔的密友,看成了最大的敵人。王穎說話了,使他丟失了機會。王穎努力使這一幕依照次序進行,他們要痛快地擊碎蔣純祖。蔣純祖底起立刺激了這個興味。在這個瞬間,先下手是必要的。於是,這個時代底那種青春的,莊嚴的力量,就在這個課室裡猛烈地激蕩起來:它最後把一切都暴露了。雷雨在窗外進行著。

    常常是這樣的:在理論的分析之後,跟隨著煽動。在理智的公式裡面變得枯燥,而內心又有著激情底風險的年青人,他們底理論,常常是最有力的。他們看不見這種激情底風險,於是這種風險暫時之間與他們有利。他們迅速地把自己提得和那些理智的公式並肩了。

    在發言次序底要求下,王穎開始發言,蔣純祖含著痛苦的冷笑坐了下來。他偶然地注意到,從他底右邊,射過來一對女性底憐憫的目光。他底眼睛潮濕了。他感激這位女同志。他轉過頭去,凝視窗外的猛烈的雷雨。

    “首先要說的,是蔣純祖同志,在工作和生活裡面,表現了小資產階級個人主義的根深蒂固的毒素,並且把這種毒素散布到各方面來!”王穎嚴肅地、猛烈地大聲說。他看了桌上的簿子一眼——雖然什麼也沒有看見。顯然,對於這些話,他是極其熟稔的——他差不多不再感到它們底意義了,“這種小布爾喬亞是在於他們有小小的一點才能,充滿幻想,不能過新的集團生活。這種個人主義是從舊社會底最黑暗的地方來的,由此可見,在革命陣營裡,他們是破壞者。這種個人主義是被黑暗驕縱慣了的,由此可見,他們底任務是散布毒素!蔣純祖同志驕傲著自己底一點點才能,甘心對理論的領導無知!蔣純祖同志是個人主義底典型,我們要當作典型來批判!社會發展底法則和革命底進展,每一次總證明了這種真理!”王穎說,抬起他底細瘦的手臂來。在這裡,他就不在意到自己底那些幻夢了;這差不多是每一個人都如此的。在這裡,不是理智,而是人類底相互間的仇惡起著領導作用;而這種無限地,野蠻地擴張著的仇惡,是從這個黑暗的社會裡面來的。“蔣純祖同志以戀愛妨礙工作!而對於戀愛,又缺乏嚴肅的態度!”王穎以尖細的聲音說,看著蔣純祖。他確信在他底這個猛烈的力量之下,蔣純祖是倒下去了。好像人們以大力推倒了堵壁一樣,他心裡有大的快感。“是的,這樣,看他怎樣表演吧,看他哭吧!”王穎想。

    蔣純祖含著憤怒的冷笑站了起來,看王穎:在這個注視裡有快樂。

    “請王穎同志舉一個例:怎樣妨礙了工作?”他低聲說;他底聲音打抖。

    王穎沉默了一下,顯然有點困窘。他拿起記事簿來看了一下。

    “比方,在夔府的時候,你和高韻同志逃避了座談會,而到山上去唱歌。”他說,“其實是無需舉例的!”他加上說,因為提到高韻,他突然有些羞惱。

    “是的!”蔣純祖說,有了困窘;心裡有頹唐。“大家看著我。把一切暴露出來:我應該怎樣?”他想。“我贊成王穎同志底話!其實這是不必舉例的!”胡林起立,慷慨地大聲說。

    “難道怕羞嗎?”蔣純祖突然大聲說,“卑劣的東西,你不配是我底敵人!”他大聲說,他重新有猛烈的力量。他短促地聽到外面的雷雨底喧嘩。

    “同志們,我們從漢口出發,已經差不多一個月了!我們自問良心,我們做了些什麼工作?”胡林慷慨激昂地說,舉起拳頭來。隨即他彎了腰,湊著燭光看他底大綱;他旁邊的同志向這個大綱伸頭,他迅速地按住了紙張。“同志,我們想想自己是從什麼地方來的,我們想想我們負著什麼使命,而這又是怎樣的時代!我們家破人亡,我們淒涼地從敵人底刺刀下面流浪,我們底城市遭受著轟炸,我們底同胞血肉橫飛!”他停住,喘氣。“我們底工作受過了多少的打擊,我們犧牲了多少同志,而我們,我們青年。”他張開手臂,偏頭,他底聲音顫抖了,“我們自問自己是不是忠心,是不是嚴肅,是不是辜負了我們底工作,我們底工作,但是啊,多——麼——不——幸!在今天居然有人醉生夢死地幻想,醉生夢死地——戀愛!”他突然啼哭了。“親愛的同——志——們,多麼——傷心,多麼——難受啊!”他激動地哭著叫,“同志們,外面是暴風雨,在暴風雨裡做一個勇敢的海燕啊!”

    他,表現出非常的難受,蒙住臉。蔣純祖面孔死白。場內有騷動的空氣:很多女同志流淚了,有的且小聲地哭了出來。她們是深刻地被擊中了,因為她們,在這個苦難的,悲涼的時代,有著戀愛底幻夢,而即使在這個幻夢裡,也充滿著悲涼。她們覺得,在人間,沒有人理解她們,她們是異常的孤獨。她們中間的有幾個嚴肅地看著窗外的暴風雨。“多麼卑劣的東西!”蔣純祖戰栗地想。

    “不要把女同志底眼淚變成你們底卑劣的工具,你底眼淚應該流到糞坑裡去!”蔣純祖輕蔑地說,停住感到大家在看著他。“你們這些會客室裡面的革命家,你們這些籠子裡面的海燕!——我在這裡,說明:假如你們容許我,一個小布爾喬亞,在這裡說幾句話的話,請你們遵重發言次序!”他猛烈地大聲說。“我誠然是從黑暗的社會裡面來,不像你們是從革命底天堂裡面來!我誠然是小布爾喬亞,不像你們是普羅列塔利亞!我誠然是個人主義者,不象你們那樣賣弄你們底小團體——你們這些革命家底會客室,你們這些海燕底囚籠!我誠然是充滿了幻想,但是同志們,對於人類自己,對於莊嚴的藝術工作,對於你們所說的那個暴風雨,你們敢不敢有幻想?只有最卑劣的幻想害怕讓別人知道,更害怕讓自己知道,你們害怕打碎你們底囚籠!胡林先生,你不配是我底敵人,你無知無識,除了投機取巧再無出路!你們說自我批判,而你們底批判就是拿別人底缺點養肥自己!我記得,在漢口的時候,有一位同志是我底最好的朋友,我深深地敬愛他——在這裡我不願意說出他底姓名來——但是後來當我發現,他所以接近我,只是為了找批判材料的時候,我就異常痛心,異常憤怒!他是善良的人,他是中了毒!你們其實不必找材料,因為你們已經預定好了一切,你們是最無恥的宿命論者!你們向上爬,你們為了革命的功名富貴,你們充滿虛榮心和一切卑劣的動機——我必須指出,王穎同志曾經特殊地接近過高韻同志——不知他是不是敢於承認他底所謂戀愛!”“蔣純祖同志是革命中間的最可恨的機會主義者,是偶然的同路人!”胡林憤怒地叫。他所激動起來的那個非凡的效果,是被蔣純祖底雄辯不覺地打消了。現在,他希望依照預定的程序把問題推到更嚴重的階段上去。

    “發言次序!”蔣純祖冷笑著說,異常快意地看著他。蔣純祖意識到,他底強大的仇恨情緒造成了肉體上面的鋒利的快感;他好像勝任他推倒了一扇牆壁,在一切東西裡面,再沒有比這牆壁倒下時所發的聲音更能使他快樂的了。蔣純祖從未作過這樣的雄辯:直到現在,他才相信自己比一切人更會說話。沉默的,怕羞的蔣純祖,在仇恨的激情裡面,成了優美的雄辯家;他轉移了會場底空氣,獲得了同情了。接著他開始攻擊王穎。

    “我很尊敬王穎同志,我有權希望王穎同志也尊敬我!”他說,笑著。他底身體簡直沒有動作,但顯得是無比自由的,這造成了最雄辯的印象。“領導一個團體,是艱難的,王穎同志有才能!”他說:“但並不是不能領導團體,或沒有領導團體的人,就是小布爾喬亞,大概從來沒有這樣的定義的。”他底聲音因自信而和平,他聽到了左邊有悄悄的笑聲,“應該把同志當作同志,——但我是不把胡林先生當作同志的,因為我並沒有投機取巧或痛哭流涕的同志——應該公開出來,否則就秘密進去。領導我們好了,但不必以權力出風頭,故做神秘;偷東西給愛人看,並不就是革命。同志們,王穎同志曾經問我:‘你感到生活苦嗎?’同志們,你們怎樣回答了他?顯然應該回答:‘我是小布爾喬亞,我苦悶啊!’而王穎同志則生活在天堂裡,毫無苦悶!同志們都知道,革命運動是從人民大眾底苦悶爆發出來的!最高的藝術,是從心靈底苦悶產生的,但王穎同志沒有苦悶,他什麼也沒有!‘歷史底法則和革命底發展每一次都證明了這真理!’證明了什麼呢?證明了王穎同志底會客室鞏固!王穎同志批判我疏忽了工作,我接受,但王穎同志從來不關心戲劇和音樂的工作,他除了權力,除了得意洋洋地打擊別人以外什麼也不關心!還有,”蔣純祖興奮地說,“王穎同志說接近民眾,怎樣接近呢?那是包公私訪的把戲,那是乾隆皇帝下江南的味道,王穎同志問民眾,第一句是‘老鄉,好嗎?’第二句是‘生活有痛苦嗎?’第三句就是理論家底結論了:‘應該打倒日本帝國主義!’同志們,我承認我不懂得社會,我沒有經驗,我從前在上海的時候也如此,但在接近戰爭的地方,這樣問還有點效的!——我是從一次血的教訓裡看到了王穎同志所謂人民大眾!最後,我要說,”他說;“壓迫了別人底心,什麼批判也不行的!我們都是痛苦的人,我們都是活人,我們都有苦悶:愛情底苦悶,事業底苦悶,離開了過去的一切,使我們底父母更悲慘的苦悶,人與人之間的仇視和不理解的苦悶!再最後,我要說,暴風雨中的痛哭流涕的海燕胡林先生不是我底同志,也不配是我底敵人!”

    他坐了下來。他記得,他並未想過這些話。現在他說出來了,於是他第一次把他的處境痛快地弄明白了。這是常有的情形:人們蒙瞳著,苦悶著,不能對他們底環境說一句話,並且不能有明確的思想,但由於內部的力量,他們沖出來,說出來了;於是他們自己愉快地感到驚異。

    於是他,蔣純祖,躊躇滿志了。在這一篇雄辯的演說裡,他提高自己到一個光明的頂點;在交誼底假面下,他擂下憎惡的冰雹去;在狡詐的真誠裡,他心裡有溫柔。他是光榮的勝利者了。但沒有多久,他心裡便出現了可怖的痛苦。

    因為同情已經轉移到蔣純祖身上去,王穎痛苦,並且憤怒:他仇惡一切人,他顫栗著。他不能構成任何觀念,不能即刻就說話。胡林看著他。胡林預備說話,一個女同志站了起來。

    這位女同志是溫婉,和平,而嚴肅。她同情斗爭底雙方,她覺得他們都不應該說得這樣偏激;她,在女性的優美的感覺上,覺得大家都是朋友和同志;她覺得掀起了這麼大的仇惡,暴露了這麼多的痛苦——把人間底最深切的情操如此輕率地暴露了出來,是可怕的事。她充滿了正義感,站了起來。“我不會說話。”她說,帶著一種嚴肅而柔弱的表現,“我希望大家不要把問題看得這樣嚴重……我覺得大家應該互相理解,團結起來。”她說,猶豫了一下,她坐了下去。張正華接著站了起來。

    蔣純祖,覺得再沒有什麼可辯駁的了,不注意張正華,但嚴肅地看著這位女同志。

    張正華希望補救,被事情底發展刺激起一種嚴肅的感動來,希望在某種程度上做一種和解。但目前的這種形勢,使他在說話開始以後仍然傾向於王穎。而因為原來的那種嚴肅的感動的緣故,他覺得他是公正的。他開始覺得這些爭論都是不重要的,他努力說明它們是不重要的,認為這樣便可以打消了蔣純祖,而得到勝利的和解。事情嚴重了起來,那個莊嚴的力量底沖擊,那種心靈底激蕩,超出了他,張正華底興味底范圍;他不再覺得這些爭論有什麼意義,所以他心裡有嚴肅的感動。他是和平的人:這個時代的生活,就是這樣地磨練了他的。

    他絲毫未注意那位女同志底話,使那位女同志底自尊心受到嚴重的苦惱。

    “我覺得蔣純祖同志底話也有理由的:一件事情,總有理由的。”他說,帶著他所慣有的那種遲鈍的,粗蠢的嚴肅態度。顯然他覺得他說出了真理。“但是我們應該注意到我們要服從什麼……不錯,我們都是小布爾喬亞,但是這裡有前進與落後之分,演說底本領,不能辯護的。不錯,王穎同志也有缺點,一個人總有缺點,但客觀上王穎同志是對的……那麼,我希望在這裡告一個段落!”他說,坐了下去。他非常穩重地坐了下去,以男性的,自信的,明亮的眼光看大家,好像那些對自己底發言,或者僅僅是發音感到滿足的不會說話的農人一般。

    王穎對他感到不滿,甚至仇恨。

    “我要請蔣純祖同志指出來,究竟怎樣才是接近民眾!”王穎以憤怒的聲音說,提出了最使他痛心,而又最能夠辯護的一點。“接近總比不接近的好!孫中山先生革命了四十年,才懂得喚起民眾,由此可見,蔣純祖同志在這裡表現了取消主義的,極其反動的傾向!蔣純祖同志侮蔑革命,不管他主觀意志上如何,客觀上他必然要反革命!”他說。蔣純祖已經有了那種朦朧的,鋒利的痛苦,這句話使他顫栗。“我們底革命要堅強起來。我們要清算這些內部底敵人,這些渣滓!我們現在,憑著窗外的暴風雨作證,要開始徹底地清算!”他凶猛地說,看著蔣純祖。

    蔣純祖冷笑著看著他。那種痛苦突然發生,在看著那位女同志的時候,好像得到了一種啟示,這種痛苦更強。他迷暈,不再感到別人底攻擊,不再感到場內的緊張的空氣。在這種迷暈裡面;王穎底那句話使他顫栗。不是由於王穎底攻擊——這對他現在已毫不重要了——而是由於這句話,這句話如猛烈閃光,使他顫栗:這是他底青春裡的最深刻的顫栗。

    他看見別人站起來,又坐下去了:他簡直沒有聽清楚他們在說什麼。他知道他們在說什麼。

    “我向主席提議,”胡林大聲說,捧著他底紙張,“已經明顯地發生的事實是,有幾位同志要從內部分裂我們底團體:他們要另外組織座談會,這是機會主義底陰謀!而蔣純祖同志,是這個陰謀底領導者……我仍舊稱你為同志!”他向蔣純祖大聲說。

    在那些女同志裡面,發生了普遍的不安。她們有兩個原來在看書,有兩個則在分花生米吃——她們只注意她們底花生米:在這種激烈的場所裡,她們只注意她們底溫柔的,小小的娛樂——現在她們抬起頭來了。她們之中,沒有一個人能懂得胡林所宣布的這種陰謀。

    有些聽慣了這一切,認為這一切和自己不相干,而在看書的男同志,抬起頭來了。

    “我們要清算陰謀!”胡林大聲叫。

    有一個瘦小的、戴眼鏡的青年站了起來。他有激怒的表情:他因激怒而不能順利地表達自己底意見。

    “這叫做……迫害!迫害!你是偽善!……”他說,看著胡林,“我承認我有意思……改組……座談會,但有什麼妨礙?為什麼是蔣純祖同志?為什麼迫害?”他猛烈地說,晃動著。“我承認這是我們底意見!”另一位青年站了起來,援助他,“恰如蔣純祖同志所說,你們是妄自尊大,壓迫了大家!是你們才陰謀操縱!你們從來不聽別人底意見!你們神秘,神秘得很快樂!”

    接著有另外的兩個人站起來攻擊王穎:攻擊混亂而猛烈地進行著。

    “所謂取消主義是,把革命底枝葉斬除掉,使一切生機死滅掉!”第二個青年突破了一切聲音,大聲說:“而所謂機會主義是專門向上級討好!你們不能向同志們學習,你們是革命底貴族主義!

    接著第一個青年開始攻擊;第三個搶著說話,秩序又很亂了。

    “會場秩序!”劇務底負責人大聲叫:“我們必須消除個人主義底傾向,打擊分裂。”

    “我要不要援助他們?”蔣純祖想。

    “什麼叫做個人主義?什麼叫做分裂?什麼叫做陰謀?”他站了起來,憤怒地說。他底痛苦消失了。他在強烈的虛榮心裡面站了起來,愉快地、但有些惋惜地丟棄了他底痛苦。“王穎同志說:可不管你主觀意志如何,客觀上你是反革命!說得多麼漂亮,多麼輕巧呀!王穎同志父親不是工人,母親不是農人,王穎同志不配接受我底恭維,他不是什麼普羅列塔利亞;那麼,不管王穎同志主觀上如何,客觀上王穎同志反革命!王穎同志,你底這頂帽子,你戴得很舒服吧!”特別在不明確的痛苦之後,蔣純祖拿出他在學生時代慣用的無賴的,毒辣的態度了。在世界上,再沒有比那些朦朧地痛苦著的十五六歲的男學生們更會無賴,更能毒辣的了。“那麼好極了,這頂帽子就把王穎同志從頭到腳地蓋起來了!現在只有一個法子,就是請王穎同志告訴我們,他底父親是工人,而他底母親是農人,工農大眾底兒子,真是祖上積德呀!”他笑了起來。因為普遍的嚴肅的緣故,沒有附和的笑聲:大家覺得蔣純祖太狠惡了。於是蔣純祖重新有痛苦。

    “我抗議蔣純祖同志對我個人的謾罵!”王穎憤怒地叫。“你證明呀!”在惡劣的激情和痛苦中,蔣純祖無賴地叫。他坐了下來,迷暈地笑著。

    “為了維護王穎同志底革命的人格,我們要懲罰蔣純祖同志!”胡林慷慨激昂地說:“現在事情極明白,蔣純祖同志是反動派底領袖!我提議開除蔣純祖同志!為了給反動派作榜樣起見,開除蔣純祖同志!”

    他停止。大家緊張地沉默著。

    “果真革命判決了我,一個個人主義者嗎?”蔣純祖痛苦而恐懼地戰栗著,想。

    “這是預定的陰謀,為了蔣純祖同志底戀愛!我提議開除胡林同志!”那第二個青年站了起來,說,“胡林同志在工作上毫無成績,根本就不學習,這是大家都知道的!胡林同志投機取巧,同時追求兩位女同志,他曾經告訴別人說,他包准兩位都弄到手,這有多麼無恥!女同志們都在座,剛才還為胡林同志欺騙!胡林同志底眼淚是世界是最下賤的東西!而王穎同志居然袒護他,而蔣純祖同志,幫助了我們底學習……”他流淚,繼續說:“革命裡面也要有正義……”“我不能忍受侮辱!”胡林叫。

    蔣純祖,得到了無上的援助,心裡有甜美的友愛感情,露出輕蔑的表情站了起來。大家又看著他。

    “我向同志們提出辭職!……”他說:“就是說,胡林同——志是對的,請開除我!”

    “假如這樣,請也開除我!”第二個青年說。

    “還有我。”戴眼鏡的青年站了起來,說。

    “在荒涼的世界上,也有友情的。”蔣純祖,眼睛潮濕了。“我反對胡林同志底提議!”張正華站了起來,憤怒地大聲說:“我主張蔣純祖同志接受批判!”

    “我接受真正的朋友底任何批判,我反對你們底任何批判!”蔣純祖驕傲地說。

    “請主席表決!”胡林說,諂媚地看了王穎一眼。

    王穎站著不動,嚴肅地看著大家。在這裡,王穎開始體會到蔣純祖和他底朋友們了:體會到敵人,是一件艱難的事。他,王穎,只是要打擊蔣純祖,現在也還是要打擊,但決不願意事情有這樣的結果;就是說,決不願意蔣純祖像現在這樣勝利而驕傲走開。這個結果將破壞他底信用和權威,是他所不能忍受的。體會到會場裡面的一切,他想到,蔣純祖的確並不如他所批判的那樣。但這樣的思想對他永遠沒有效果,因為他隨即就想,他在原則上是決無錯的,他,革命者,應該堅實。他想他不能有同情,不能有感情,不能有小資產階級底一切——他覺得是如此。於是他開始作結論,而為了緩和會場空氣,在結論裡面毫不留情地批評了胡林;他覺得同樣無情地批判胡林,不為任何感情所動蕩,是革命者底公正的行為。

    “應該徹底地檢討一切,不是開除不開除的問題,失去了每一個同志,我們都覺得痛心!”他嚴肅地說,相信是痛心;把自己提得和原則一樣高了,“蔣純祖同志不接受批判,是值得痛心的事,我以個人的資格勸告蔣同志,希望他在這樣的感情過去以後,會反省過來,而這樣的感情,是小資產階級的!”他沉重地說,停頓了一下。“而胡林同志,浮囂,誇張、表現了小資產階級底最壞的弱點!”他嚴厲地說;胡林憤怒地,驚異地看著他,然後微笑著搖頭。“今天我們底結論是:個人主義底一切,幻想和自由主義的作風,是要不得的!任何分裂的企圖,是應該遭受打擊的!同志們,贊成這個的請舉手!”有人舉手。在女同志裡面,除了高韻以外,全體都舉手。“我們底結論是:第一、健全我們底座談會,各位同志可以隨時供獻意見;第二、民眾工作上面,態度應該特別嚴肅,蔣純祖同志底譏諷,是錯誤的!方國棟同志和劉采琴同志任意行動,妨礙了工作,是要不得的!張正華同志疏忽地弄丟了團體的東西,事情雖小,卻表現了馬馬虎虎的作風,是要不得的,我們希望蔣純祖同志安心工作,大家克服困難,共同學習,但蔣純祖同志底藝術家的派頭,自由主義和頹廢主義,應該受到批判!”他興奮地大聲說。他覺得空氣轉移了;“蔣純祖同志對我個人的放肆的攻擊,我能夠原諒,但是對理論領導的攻擊,應該受到批判,同志們,沒有革命的理論,就沒有革命的行動!我們是處在如此偉大的時代裡,我們底任務是重大的,假如有一點點錯誤,我們就對不住死難的同胞和為民族而流血的同志!

    他說完,有一部分人,尤其是女同志們站了起來:這一部分人,對斗爭的雙方都沒有特殊的感情,不能看到問題底深處,由於疲乏的緣故,承認了王穎底結論。他們因為王穎是領導者的緣故,承認、並且同情了這個結論。這對於王穎是一個大的幫助。但這個幫助立刻就被削弱了,因為大部分的人坐著不動,注視著會場底左角。他們注視劇隊底總務和秘書沈白靜;這種注視,在斗爭進行的時候,行斷地發生,現在集中了起來。沈白靜是長著絡腮胡須的,丑陋的,大腦袋的,在外表有些呆板的人。感覺到大家底目光,托著腮,用另一只手撫弄桌前的蠟燭。他眼裡有一種光輝:他在沉思著。沈白靜底經歷很少人知道:大家知道他是經驗豐富的,冒過多次生命底危險的堅貞的人。他是這些年的劇烈的斗爭所產生的優秀的人物之一。在這年青的一群裡面,他是年齡最大的,但他沒有家庭,沒有結婚,沒有任何特殊的朋友:大家對他都是朋友,顯然他覺得這樣最愉快。他是這個演劇隊底最重要的人物之一,他屬於那個小集團。但他顯得和這個小的集團並無值得誇耀的關系,在某些事裡,當他認為必須依他的意見做的時候,他對這個小集團顯得很嚴刻;而因為被大家敬愛著的緣故,這個小的集團聽從了他。大家不知道實際的情形,但大家看得出這種舉足輕重的影響來。大家漸漸地看出來,他和王穎之間有了磨擦。但他自己決不把這個說出來,好像他是在很冷靜地觀察著。他和大家很親近,但他不願參加演劇或唱歌,他對這些毫無興趣,他總是逃開了:大家鬧得怕羞起來,但大家對他有真誠的嚴肅,這是年青的人們對於很苦的生涯和正直的性格的一種最坦白的愛慕。在座談會裡,他很少說話:他顯得好像不懂得從王穎嘴裡大量地,動人地說出來的那些理論。他不阻撓座談會底分裂,他說他沒有意見,但希望各人努力工作,從工作中學習。大家常常向他聚擾來,喧囂地包圍著他,希望他多說一點話;特別是女同志們,堅信他有無數的故事,只是不肯說。在這個演劇隊裡,他是最動人,最深刻的存在。那些年青的心靈,一面集中在那些火熱的理論上,一面就集中在這種坦白的愛慕裡。

    顯然王穎敬畏他,同時又覺得他妨礙自己。王穎漸漸地相信他是錯誤的。對這個最大的檢討會,他未參預任何意見。在會議進行的全部時間裡,他注意地聽著,有時呆呆地望著某一個固定的地點,沉思著。那些年青的人們底眼光不停地落到他底身上來,他有時向這種眼光回答一個含著威力的逼視,但多半是不理會。分裂嚴重起來,王穎底領導是怎樣的脆弱,他現在明白地看出來了。那些在人生中走了上另一個階段的人們,對他們希望著的後輩底一切表現,是常常懷著老年人所有的慈愛和理智的冷靜的觀察:他,沈白靜,對於這些幼稚,是大度地容忍著。但到了現在,王穎底這個空泛的結論使他憤怒了起來。

    往昔那些年的殘酷的生活,使他對目前的這個叫囂的場面有了憎惡。突然地,在他底心裡,往昔的那些為民族而流的鮮血和目前的這個場面,成了強烈的對比。

    會場底空氣底集中,沈白靜底那種嚴厲的目光,以及他底撫弄蠟燭的那個深刻的動作,使王穎底結論失敗了。並且使那些以個人底激情底目的沖擊著的反對者們膽怯了。“王穎同志底話並沒有解決任何問題!”蔣純祖嚴肅地大聲說,“胡林同志提議開除我,而我提出辭職!而假如胡林同志真是那樣無恥的話,那就必須懲罰!”他說,雖然沈白靜使他有些膽怯,他依然相信著他對沈白靜的深摯的愛慕,他相信沈白靜會贊同他。他努力地倔強起來說了這幾句話,希望表示,並證明他在沈白靜方面的忠誠。他看著沈白靜。

    王穎,不覺地承認了自己底失敗,嚴肅地看著沈白靜。“我有一點小意見!”沈白靜站了起來,低而迅速地說,看著燭光。顯然他心裡有大的力量在沖擊。他在全體底沉默裡停頓了很久,露出他底遲鈍的,沉思的表情:他在審查自己。於是他用他底那種重濁的,沉靜的,笨拙的聲音說話。“同志們,”他說,“我們大家都犯了錯誤,為什麼呢?第一,王穎同志底領導不健全,有缺點,這些缺點大家已經指出來了!我相信王穎同志會要改正,會要和大家融成一片!同志們,王穎同志也有優點,那就是他堅強,肯工作,這難道大家沒有看到嗎?但是缺點是不能原諒的!”(王穎不覺地露出痛苦的笑容)“胡林同志成事不足,敗事有余,一味想著自己,簡直不知道工作是什麼東西!而蔣純祖同志,完全是個人主義者,這樣下去,沒有好結果的!蔣純祖同志,你承認這個嗎?”他問,看著蔣純祖。

    “我承認你底批評!”蔣純祖沉默了一下,說。他底臉打抖。他痛苦地看了王穎一眼:現在,屈服於會場裡的嚴肅的、誠懇的空氣,並深切地感到這種空氣,他對王穎和解了。他回答了沈白靜,感到自己站在這種崇高的場面裡,是純潔的。沈白靜繼續安靜地,嚴肅地說下去。蔣純祖感動地聽著,覺得自己心裡有清新的力量,覺得自己能夠隨著這個時代前進,理解,並征服自己底弱點。

    “同志們剛才很多次提起我們底那些為工作而犧牲了的同志,但同志們是否能真的學習他們?很成問題!很成問題!我不會向你們描寫什麼,同志們不能以為這個時代是享福的時代!”沈白靜憤怒地說。他,這個老兵,被刺激起來了。“剛才在辯論的時候,你們裡面有人看書!在女同志裡面有人吃花生米!這對得起為工作而犧牲的同志嗎?這難道不可怒嗎?”他說。他對大家從來如此嚴肅:他底被刺激起來的心靈,向目前的這個時代要求更多,更多的東西;他確信先前有過這些東西。那兩個吃花生米的兩個女同志中間的一個,低下頭,低聲地啜泣了起來。於是他更激烈,更嚴厲,更沉重。他說到了他從來未對它們發表過意見的問題。“大家爭論戀愛問題!但戀愛是什麼呢!只有真的明白戀愛底意義的人才配戀愛!我看見不知道多少醉生夢死的幻想——這叫做戀愛?大家說這是藝術的團體!正是藝術的團體,應該更嚴肅!同志們,沒有一件事情是好鬧著玩的,同志們,我們應該覺醒!”

    在女同志們裡面有激動的哭聲傳出來。他向那邊看了一眼。

    “不要哭,而要覺醒!同志們,”他感動地說。坐了下去。他抱住頭。

    “我們……接受……你底批評!”那個啜泣的女同志站了起來,說。

    沉默了一下,王穎站了起來。

    “我們接受從沈白靜同志底豐富的經驗來的批判。”他嚴肅地說,看著桌面。“我們希望各位改正缺點……好,今天散會!”他痛苦地抬起頭來。

    沈白靜最先走出去。大家悄悄地走出去,有人吹熄了幾只殘燭,在黯澹的光線裡人們更靜默。走過樓道的時候,有人開始說話:簡短、微弱、嚴肅。這種表現,是人們走過生命底最嚴肅的場所時所有的。

    蔣純祖走出樓房。已經過了十二點鍾,雷雨已經止歇,草場上有涼爽的、愉快的風,各處滴著水,繁星在天空閃耀。蔣純祖站在滴水的桃樹旁凝望樓窗:樓窗裡有燈光和人影。蔣純祖輕輕地歎息,並且盼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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