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谷良,蔣純祖,和李榮光,依照著徐道明底指示行路,天亮的時候到達了一個村鎮。天寒冷,枯黃色的丘陵上大霧彌漫。丘陵上的那些雜亂地生長著的黑色的松柏樹是靜悄悄地隱藏在霧中,霧氣在樹桿間輕輕地舒展,漂浮;人們走過的時候,發覺有水滴從樹枝上落下,滴在枯草裡。廣漠的丘陵上的這種唯一的響動是給從戰火中逃亡的疲憊了的人們暗示了一種和平的夢境。
濃厚的霧在這片曠野上漂浮著。各處的田地裡,是完好地生長著小麥和豆類;在田地中間的各個池塘,是呈顯出一種神秘的安寧的氣象。這一切環繞了這個藏在大霧中的,無聲息的,房屋稠密的村鎮。在長江兩岸的富庶的平原上,是隨處可以發現這種村鎮,好像它們是那些人民們,在某一天裡突然互相同意,結成了同盟,在曠野中飛翔,任意地降落在各個處所,而建設起來的。人們走在平原上,就有一種深沉的夢境。那樣的廣漠,那樣的憂郁,使人類底生命顯得渺小,使孤獨的人們處在一種恍惚的狀態中,而接觸到虛無的夢境:人們感覺到他們底祖先底生活,偉業與消亡;怎樣英雄的生命,都在廣漠中消失,如旅客在地平線上消失;留在飛翔的生命後面的,是破爛了的住所,從心靈底殿堂變成敲詐場所的廟宇,以及陰冷的,平凡的,麻木的子孫們。在曠野中行走,穿過無數的那些變成了奇形怪狀的巢穴了的村鎮,好像重復的,固執的喚起感情一樣,重復的,固執的人類圖景便喚起一種感情來;而在突然的幻象裡,人們便看見中國底祖先了;人們便懂得那種虛無,懂得中國了。和產生冷酷的人生哲學同時,這一片曠野便一次又一次地產生了使徒。
朱谷良們,是懷著戒備,在這一片曠野中行走的。對於和平的生活底毀滅,人們已再無惋惜,雖然蒙在濃霧下面的大地以它底神秘的,莊嚴的聲音和動作在表露著它底寧靜的渴慕。這片大地是就要獲得新的經驗;人類底各種戰爭,是隨處在爆發。
在朱谷良心裡就藏著這種戰爭:朱谷良,從昨夜離開木船時起,便在心裡發生了對他底年輕的伙伴的精神上的企圖;人們底生活,是總在突進著,雖然能夠建設起來以成為子孫們底住所的程;相互矛盾的理念之間,如“有”與“非有”、“一”與,始終很少。因為這種精神上的企圖,朱谷良對蔣純祖嚴肅,關切;在外表上,有時露出一種家長的態度,有時則顯得漠不關心。而蔣純祖,是畏懼地把這一切都接受了;隨著這種熟悉,他底情感便漸漸放任起來。
李榮光,對於朱谷良和蔣純祖,是一直在戒備;除了戒備,沒有做別的什麼。他是要以這種戒備保衛自己,而走完他底途程:他希望逃回故鄉。朱谷良和蔣純祖,因為互相作著戰,在自尊心,妒嫉,厭惡和愛情裡面糾纏的緣故,冷淡了他。
他們是疲憊,狼狽而陰沉,在大霧中走進了這個村鎮。
破舊低矮的房屋,石碑和赤裸的樹木都被霧浸濕;霧在各個物體間悄悄地漂浮。有狗在濃霧深處激烈地吠叫。在它們底激烈的聲音之間,傳出了雄雞底從容不迫的啼鳴。屋簷和樹木在滴著水。
朱谷良們,是希望在這個村鎮裡得到一點救濟的。在不幸中,人們認為得到救濟是一種權利。濃霧和犬吠是使他們焦躁了起來。他們無法知道,這個鎮是處在怎樣的情況中。
朱谷良首先站了下來,很隨便地從衣袋裡摸出了他底手槍。蔣純祖底面色突然嚴重。但朱谷良隨便地檢查子彈,好像檢查煙盒,以致於蔣純祖露出一種安慰的笑容看著他。“你們等一下。”朱谷良說,轉身走進村鎮。
於是蔣純祖駭怕起來了,悄悄地跟著。但朱谷良即刻便停止,因為看見一個蓬頭的,抱著手臂的婦人疾速地從前面不遠的街上跑過。隨即,一個沉思著的青年拖著一頭小牛從旁邊的巷子裡走了出來。耕牛跨著怠慢的腳步,它底臀部在因寒冷而不住地打顫。因為這條耕牛,這個村鎮底情況便明白了。蔣純祖感到羞恥;於是誕生了那種年青人的胡塗的勇氣。
但那個拖牛的青年,在發覺這些奇異的人們之後,便恐怖地拖著牛回到巷子裡去了,隔了一下,在濃霧中,傳來了一個尖銳的喊聲:這個青年在報警了。於是村鎮寂靜,而狗吠更激烈。
朱谷良,浮上一絲輕蔑的微笑,站在霧中。
那個青年,是報了警。在危險的歲月,一切陌生人都可怕,人們易於誇張和輕信。這個村鎮,是已經歷過一批陌生的人們,而因為他們是不到最後決不離開他們底家業的,他們便戒備了起來,而結成相依為命的集團了。這個集團,是以一種奇特的熱情誇張了朱谷良他們底來臨。沒有幾分鍾,大家便相信大隊的日本兵已開到鎮裡來了。
因此這個村鎮便好久地寂靜著,等待事情發生。但在終於發現只是少數幾個人的時候,他們便在牆壁和窗戶之間傳進消息和意見,商量起對策了:他們究竟應該怎樣對付這幾個可怕的日本人?
朱谷良們焦灼地在霧中走動,終於敲起一家店鋪底門來;多年的繁榮的經營,是把這家小酒館底板門染成了油膩的黑色。但敲門這個行動被當做是搶劫底開始,於是一只准備好了的鳥槍便從濃霧中間射擊了出來。
李榮光尖叫了起來。他們撲倒了。第二槍射了出來,小的鉛彈打在店鋪底門板上。於是他們看見,在對街的莊院底籬笆後面,一個模糊的人影在移動。朱谷良突然躍起,發出一個狂怒的叫喊,沖了過去。
那個放鳥槍的人,很明顯的,因為恐懼的緣故,開始的時候是過於相信他底武器了。在朱谷良底這一聲狂叫之下,看見了朱谷良底可怕的手槍,他便露出恐懼的微笑,端著他底武器,在他底財產——他底房屋和家庭——面前站住不動,戰抖了起來。他底舌頭卷屈著伸了出來,那個微笑好久留在他底干枯的,蒼白的,尖削的臉上。“你是干什麼?”隔著籬笆,朱谷良憤怒地低聲問。
於是,聽見是中國話,這個放槍的人臉上的恐懼的微笑,便被慚愧的微笑代替了,這個微笑,像一道光明似地透露了出來,證明這個奇怪的人物底血液是在怎樣地流動。但這個微笑立刻便消失了;而一個可怕的黑夜,在那張小臉上透露了出來。那個眼光,是呆鈍了,注視著面前;那兩片嘴唇,是輕蔑地而又柔弱地扭屈了起來,在微弱地抽搐。
那個凝聚的,呆鈍的眼光好久地凝視著前面;顯然假如不被驚動,它便會永遠凝視下去。一切感覺和意念,是在這個人裡面突然消失了,他是凝視著黑夜。從這種神經失常的狀態,朱谷良便看出了這個人底生涯裡是有著可怕的不幸;並看出了這個人底放槍的動機。
“請你開一開門,我們買點吃的。”朱谷良因為同情的緣戰,溫和地說,而心裡有悲痛,耽心這個人不再能聽懂人類底語言;並且有不安,希望從這種不幸走開。
聽見沒有回答——這個人依然站在原來的姿勢中——朱谷良便又抬起手槍;因為他耽心那只鳥槍會突然地又發射起來。
這時正面的門輕輕打開了,一個肥胖的女子走了出來。這個女子,雖然頭發弄得很亂,臉上塗著作為掩飾的黑污,並且帶著那種鎮定的神情,卻依然顯出青春,顯出少女底姿態來。顯然她是在門內聽了很久,而下了決心的。
她是笨重的;她底眼睛陰暗而悲苦。這個少女,和她底失常的父親住在一起,顯然沒有幸福。而因為關閉的生活,那種羞恥心是特別強烈。但現在她卻為了拯救父親,敢於暴露在危險的兵士們面前了,為了拯救不幸的父親,她是決心不再顧忌一切:唯有人類底善良可以拯救她,因為唯有人類底善良可以信仰。而一走出門,在大霧裡暴露在陌生人面前,她便脫開了她底恐懼,獲得了極端的嚴肅。她沉默地,迅速地走下台階,走到籬笆前。
她正要說話,她底那個懷疑地注視著她的父親便露出野獸的表情;隨即跳躍了起來,拿鳥槍對准她。
“替我進去!”他用一種尖細的聲音喊。
但女兒做出了一個嚴厲的姿勢。
“各位老總,我父親有病,請各位原諒。”她哀求地笑著說;向企圖干涉的父親看了一眼,同時打開籬笆門。“各位請進來坐。實在是我父親有病,不相信……”
她垂下頭,恐懼地等候結果。
她底那個父親,在她說話的時候,是緊張地看著朱谷良底眼睛,顯然的,假如朱谷良底眼睛不正當,他便又要放射鳥槍了。這個父親是可怕地守衛著女兒。
朱谷良已經放下了他底武器。在父親向女兒咆哮,而女兒回答出嚴厲的姿勢來的時候,他便看出了在這中間有不尋常的,值得尊敬的東西。於是他放下了手槍,嚴肅地看著說話的少女。
“我們決不會騷擾你們的,我們也是逃難,請你們放心。”蔣純祖單純地說。顯然覺得歡喜,准備進去了。和朱谷良所感到的相反,正如好多年青人一樣,面前的父女間的悲痛令他感到親切。對那個女兒,他是有了一種景仰。他預備進去,以美好的態度安慰他們。
但朱谷良嚴厲地看了他一眼,使他懷疑起自己來。
同時,那個父親,因為門已打開,便想到他們是非進來不可的了。在這個簡單的思想下,他就靈活了起來。那種可怕的,驚震的熱情已經過去,這個人便開始使用心機,而非常誇張地表現了出來。他看了他底寶貴的女兒一眼——她是依然垂頭站著,——走到門邊,鞠躬,向門內伸手,並露出卑屈的,特別卑屈的笑容。
“請啊,老總,請!早知道是中國人麼,唉!……”他笑著鞠躬。
朱谷良客氣地笑了一笑,然後嚴肅地看他。他底這一切,是在朱谷良心上投下了暗影。
那個女兒紅著臉抬起頭來,眼淚流下她底肥胖的,塗黑了的面頰;於是非常笨重地搖動身體,跑進去了。“請!”
朱谷良下頷打顫,在濃霧中走進院落。
李榮光悄悄地走了進來,向屋內張望。但蔣純祖卻懷疑地站著不動。
“別人既然痛苦——她哭了!——為什麼要勉強別人呢?”他矜持地痛苦地想。
“請!”那個父親挾著鳥槍,鞠躬說。
朱谷良回頭,在冷氣中聳起肩膀,用猜疑的眼光看那個父親,然後露出疲憊的表情,嚴肅地看著蔣純祖。“是的,這個家伙!”他想。
“進來再說啦!”他皺眉,說。
“你疲倦麼?”走上台階時,他關切地問神情灰黯的蔣純祖,並意外地浮上一個慈和的,光明的,悲哀的笑容。“要當心。”穿過堂屋時,他迅速地向蔣純祖小聲說。
這棟房子——兩父女底這個堅牢的洞穴——是異常陰暗的,雖然門前有一塊谷場,兩棟房子之間有一個大的院落。房屋很寬敞,但舊朽。房間裡和院落裡是堆滿了壇子,罐子,木桶,樹桿,木材,稻草,麥秸,以及其他無數說不出名稱來的,但人們看見就明白,並從而感到一種煩厭的同情的奇奇怪怪的東西。各樣東西,在這個陰濕的王國裡,是緊密地,無秩序地堆積著,被稻草包裹著或塞滿著;發出一種濃厚撲鼻的,陳舊的醃菜壇子底酸氣來。在大院落底左端,是堆積著同樣長短的,發黑的木板;另一處堆積著木樁;木樁後面,則是說不出名稱來的,有著破布和廢銅底顏色的,霉爛的堆積,一頭禿了肚皮的狗萎縮地躺在那上面。當主人通過的時候,這頭狗便伸出頭,表示出對義務的認識,站了起來,而在考慮了一下之後,向生客們發出了一種陰沉的哮聲。但不知什麼緣故,主人被觸怒了,用著婦女們一般細小的腳步跑了過去,拾起一根柴棍攔著它底衰弱的頭敲打了起來。
這只狗並不後退,用腳抵牢地面,陰沉地哮嚎著;而主人露出了一種狂熱來。顯然這種戰爭在這個國度裡是常見的,這只忠心的牲畜是習慣於犧牲它底皮肉了。它是快要死了,但仍然忠實地履行它底義務。於是這場戰爭,發出擊打聲和人和狗底哮嚎聲,在濃厚的霧中久久繼續著。那個主人,是在他底狂熱裡,圍著他底狗奇形怪狀地跳躍著。無疑的,他是喜愛這只狗,不能缺少它;這場戰爭,或許是由於他底那種奇特的,猛烈的妒嫉;人們看出來,他是常常用和這相同的方式對待他底可憐的女兒的。
不愉快的客人們站在各種堆積物中間的狹小的通路上等候著他。蔣純祖覺得事態嚴重,替那只狗憤怒,皺著眉毛。朱谷良是露出厭惡的,疲憊的表情。但那個李榮光,在那只狗跟著它底主人轉動身體的時候,卻粗憨地笑了:他是對這些頂熟悉,他是好像走到了故鄉,而天真地感到樂意。
終於那只老狗心安理得地蹲伏了下來,埋頭在腿中。於是那個主人便同它高聲地說了幾句關於人生道德的話,丟下棍子,從狹小的道路上滿足地走了回來。他揩著汗,在發紅的臉上,露出了一個快樂的,天真的笑容,望著客人們,好像他們是親密的朋友。人們看出來,他是經歷了極大的艱苦才得到這個笑容,而用這個笑容,這種天真與親密來保衛自己。他是覺得他把他底家庭裡的一切全展覽出來了,因而他覺得可以安心了。
他領客人們走進屋子。然後他走進房去。那個女兒,是伏在後房的床上,埋在枕頭中悲泣著。他走過去,焦慮地、慈愛地悔罪地笑著,搖撼她,繼而向她熱切地耳語,安慰她,向她灌輸他底人生哲學。
他扶女兒坐了起來,像一個母親一樣,理了女兒底頭發。然後,為了使客人們聽見,他走到門邊,向女兒發出憤怒的喊叫。
“我跟你說過那個高頭有米!我跟你說過還有兩升,混帳東西!”
吃了飯之後,他便領客人們到一間潮濕的房間裡,跨過一些壇子和罐子,聲明這是他自己底房,請客人們安息。大家都非常疲憊,就睡了。朱谷良對這個主人是存著戒備的,但他終於無法抵抗疲憊。
那個主人,是好久地在窗子外面站著,從一個小洞裡監視著他們。他是覺得人類太可怕了;狂熱地保衛家庭和財產,便成了他底英雄的偉業,恰如狂熱地建築村落,是他底祖先們底偉業一樣。從這裡,人們便找到中國底虛無主義了。這個主人和父親,靜悄悄地站在寒冷的窗外,保衛著他底物質的家產和精神的財富,是像一切英雄一樣,有著正直的,英勇的心靈;人們是可以從他底穿著破爛的,厚重的衣服的瘦小的軀體上,看出中國底英勇的姿態來。
有幾個大膽的鄰人敲了後門,向他探問消息,並向他表示那種非常的耽憂:這種耽憂,是因為他底財富,他底狂熱,和他底對女兒底愛護。在村莊裡,他底身上是堆滿憎恨和惡毒的嘲笑的,但此刻,他是得以在同情的河流裡洗澡了。大家偷偷地看了睡著了的客人們,研究了他們,面對他們憐憫了起來。有一個年老的私塾先生,就在院落裡高聲叫起來了。“大家都是中國人!在這個時候,只有中國人救中國人!你底鳥槍呀!”他憤激地叫,“所以我晚上請他們!所以我要向他們請教!”
隨即有第二批人,其中有年齡較大的婦女們,來看這幾個不幸的人——大家都明白了他們是不幸的人——而在這個父親和主人底屋子裡泛濫著同情和議論底潮流。大家決心要向這幾個人間一問戰爭底情況了。但當大家談及他底女兒底勇敢的時候——她是依然藏在房裡——這個父親和主人變異了。他是突然陰沉了起來,落到一種直覺和一種夢境裡,就像在門外一樣;隨即他表露了陰沉的態度——他是害怕著鄰人們到他底屋子裡來,認清他底各種堆積物的——而消滅了向他湧來的同情。
下午,霧散,天晴朗,曠野中有槍聲。於是這個村落便被恐懼壓倒,而歸於死寂。有錢的家庭,尤其是有著年青的婦女的家庭,認為已經到了最後,便開始向更荒僻的鄉下遷徙了。
但這個主人,為人們所看到的,是有著一種仇恨和熱狂的;他是信仰著自己,而不願遷徙的。他是永遠不會離開他底洞穴的了;為了保護他底女兒,他是拿出瘋狂的信心和勇氣來,英勇地准備為全人類作戰。
於是,他坐在他底大方桌旁邊,冷酷地注視著前面。在油污的方桌上,是放著他底鳥槍;對這個武器,他是又有著信心了。像一切英雄一樣,他是對他底所愛有著永恆的信心。
客人們一直睡到晚上;他們是過於疲勞。李榮光最先醒來,發覺沒有人注意,便動了心,在黑暗中煩擾了起來;這種煩擾,像年青人底戀愛的煩擾一樣,在李榮光心中,是強烈的。這個年輕的簡單的家伙是在黑暗中驚心動魄地站著,面孔發燒了。於是他便在壇子和罐子中間摸索了起來。他企圖打開壁前的那口櫥,弄一點可以賣錢的東西。什麼東西好賣錢,在世界上總是總歸一樣的,他想。他咳嗽了一聲。……聽到了咳嗽聲,那個主人便溜到門前來。聽到壁櫥底響動聲,他便咳嗽了一聲。
這個從黑暗中發出的陰冷的聲音使李榮光恐慌得發抖。他退了一步,而在一個凳子上絆倒了。但對於自己是一個兵,他卻是意識到的,於是他發出小孩般的尖細的,憤恐的叫聲來。
那個主人溜開了。立刻便轉來,掌著燈,臉上有卑屈的,甜蜜的微笑。
“什麼事?什麼事,啊?”
“混蛋,混蛋,混蛋!”李榮光在褲子上擦手,叫。
朱谷良猛烈地跳了起來,同時摸出手槍。看見李榮光底因得勢而蠻橫的情形,看見打開著的衣櫥和翻倒了的凳子,朱谷良便明白了一切。蔣純祖驚駭地坐了起來。
李榮光繼續叫罵,暴怒地跳到門前。主人發覺朱谷良於自己有利,便看著朱谷良,准備控訴。發覺了這個,李榮光便舉起拳頭來了。但顯然的,他是還需要朱谷良底許可。
李榮光舉起拳頭的時候,朱谷良是陰沉地注視著。“喂!”他喊。
李榮光回頭,於是放下拳頭,狠狠地看了主人一眼沉默了。朱谷良坐了下來,手臂支在臉上,捧著頭,靜靜地透明地注視著前面。在眾人中間的優越,是引起他一種深刻的苦惱來了。那種在人間猛烈地追求。而終於無所獲的苦惱,是在襲擊著他。於是他不再注意周圍的一切,而想起上海底一切,想起朋友們來。他想到,人類底弱點是這樣深沉,他是對朋友們過於苛刻。他想到,假如他略微退讓一點,他便不會如此孤獨。
但即刻他想到他不該有悔恨,而孤獨正是他所需要的。在這個人間,能夠找到更好的東西麼?於是他迅速地站了起來,抱著手臂,以明亮的,微笑的眼光注視著陷在沉思中的蔣純祖。
蔣純祖驚異地抬頭看他。
但朱谷良即刻便露出淡漠來了。那個明亮的微笑是像一道光明似地閃過去。朱谷良,在那種興奮裡,意識到自己底英雄的生涯,同時生動地發現了這個單純的年青人底可親處,心裡便有了甜美的愛慕,企圖親近這個年青人,而向他表露自己。這種親近和愛慕,對於朱谷良,是成為一種顯著的需要了:它將彌補往昔的錯失。人生底陰沉的潮流,在這裡便要形成光明的波浪了。但朱谷良即刻便打消了它而對於自己覺得懷疑。
蔣純祖驚異地注視著他。蔣純祖是完全不能明白那個微笑和隨後的變異底意義。
“我們要走嗎?”蔣純祖問。
“明天走吧。”
“要不要給他錢?”
“你有嗎?”
“我有。”蔣純祖溫柔地回答。
朱谷良沉思了一下。
“也可以不給的。”他說。
“李榮光,我告訴你!”朱谷隊突然嚴厲地說,看著李榮光——他無聊地坐在凳子上,“對於老百姓,要敬重!拿老百姓底東西,要給錢!……你不也是老百姓嗎?”他用深沉的低聲說,眼裡含著嚴肅的微笑。
在這裡,是顯出了人類底等級。朱谷良視蔣純祖為同類,向蔣純祖說無需給錢;覺得李榮光不屬於自己底精神領域,向李榮光說要給錢。這種等級,如人們從事實深處所看到的,是真實的,因此朱谷良毫未覺察到自己是說了相互矛盾的話。但蔣純祖注意到這個,他心裡有光榮,誠懇地看著李榮光,希望李榮光同意。並且李榮光也注意到了這個。因此無論李榮光怎樣遲鈍,無論朱谷良底微笑和聲音如何嚴肅,李榮光都要感到這種等級,而不能接受朱谷良底話。很短促地,在李榮光心中發生了自尊心底痛苦。人類底尊嚴,在這個奇特而又平凡的場合,是短促地閃灼了起來。李榮光皺眉,看著旁邊。顯然的,這種刺戟底結果,是惡意底增強。
吃晚飯的時候,主人就和朱谷良交際了起來,希望從他得到保護;夜晚的村鎮沉靜著,各處有犬吠,人們感到危險底迫近。這個主人爭出了酒和臘肉,殷勤地對待他底客人們:勸了酒之後,他便露出一種神異的表情,使人意外地談起了四海一家底大義。往昔的生活。不幸,家業底慘淡經營,以及目前的危險是在突然之間給了他一種狂奮,使他露出那種孤注一擲的,憤激的可怕的表情來。
他表示,對於家業,女兒,自己底生命,他是可以完全不顧的;為了友情和正義,他在年輕的時候犧牲過自己,現在當也為友情和正義犧牲自己。在說這些話的時候,他底小眼睛燃燒著;和極度的親善的表示同時,他底表情和聲音裡是藏著可怕的威脅。
“我張某,我張某!是的,我張某!”他高聲叫,拍胸膛;“當著各位底面,我張某就割下自己底頭來!當著各位正直的朋友,我張某可以馬上就死!”他突然沉默,威脅地看著大家。
喝了酒的蔣純祖以閃灼的,不瞬的眼睛看著他,而在他底熱切的傾訴和凶惡的叫喊裡奇特地感到對周圍底一切的親切,感到對杯盤、桌椅、牆壁、房間、燈光,和黑暗的院落的甜美的親切,好像這裡是自己底家。他未感到對這個人的親切,因為他對這個人底親熱和凶惡是同樣地懼怕;但這種懼怕,是人們對於自己底年老的親戚的懼怕:在這種懼怕中——這種懼怕帶來了對周圍的一切的甜美的親切——蔣純祖是陶醉了。蔣純祖,是像一切青年一樣,在自己底祖國的濃厚的氣氛裡——這一切是痛切而深沉——墮入小孩們所有的癡呆和夢幻裡去了。
有短促的沉默。蔣純祖底夢境——他底年老的可畏的親戚,他底甜美的家,他底兒時,他底純潔——繼續著。李榮光,被沉默煩擾,停止了咀嚼。蔣純祖底夢境深沉,眼睛明亮。但朱谷良底冷靜的聲音驚醒了他。
朱谷良含著溫和的微笑簡單地向主人說,請他放心,他們是夠朋友的。
“我請你替我寫張告示,說裡面住兵,貼在大門口,好吧?”主人軟弱了下來說。
“那是沒有用處的呀!”朱谷良回答,笑出聲。
蔣純祖,整個地從夢境裡醒來,笑出聲音。但即刻便屏息,因為那個主人陰沉起來了,顯然地露出了敵意。隨即他就痛苦地,焦灼地哭起來了。
朱谷良皺眉,反抗那種難以說明苦悶的感覺,站了起來,以一種暗示的,解釋的,同情的眼光,看著蔣純祖。而蔣純祖,是像戀愛中的女孩一樣,回答了一個有些羞怯的,明白的微笑。人類對於他們底同類的苦痛無法給予更多的幫助或安慰——有時甚至敵視——因為他們是帶著各樣的色彩,而要繼續生活下去的。
這樣,是只有那個獻了身的女兒來挽救這個犧牲了酒食的痛苦的父親了。那個女兒始終在門內窺探著,替她底不幸的父親耽憂。她走了出來;她看著父親,皺起嘴唇,臉上有悲苦的,柔弱的,特殊的表情。
“爸爸!”她伸手到父親肩上,小聲喚。同時她底臉興奮地打抖。
那個父親在這種呼喚裡顫抖了一下,隨即便轉過頭來,忘記了客人們在旁邊,向女兒報答了一個柔弱的,甜蜜的笑臉。“啊,小姑啊!”他用那種從厄難裡脫出而回到愛人身邊的人們所有的幸福的,動情的,溫柔的聲音叫。女兒沉思了一下,發癡地看著油燈。
“請各位裡面坐。”她勇敢地抬起頭來,說。她臉紅,嘴邊有痛苦的笑紋。
這種圖景是感動了那個淡漠的朱谷良了,因此他站著沒有動。朱谷良底心突然地軟下來,而感到煩惱的,有罪的情緒。他躊躇地看著父親和女兒。
“請你們放心。”他突然用溫柔的,確實的,有力的聲音說,以致於蔣純祖驚異地看著他。“我相信除了日本人,你們都不必怕。因為,中國人……”他說,眼裡有光輝的微笑。從這幾句話,他是理解到在他心裡存在著的對他底祖國的深切的感情。在這種光明的火焰裡,他感到他是站立在所有的中國人底眼光下,和他們一致地取得了對人類底善良的理解,而明白了各種生活。
他們回房睡下,因為疲勞尚未恢復,並且又喝酒的緣故,立刻便睡熟。
但那個主人卻不能睡去。他是對一切都懷疑,晚飯時候的可怕的失望使他加深了對客人們底戒備。深夜裡,他熄去了燈火,關閉了他底女兒,挾著他底鳥槍在各處巡邏。他底老狗殷勤地跟隨著他,向各種東西發出它底陰沉的哮聲。
他不時走近客人們所住的房間,向裡面諦聽,張望。而在極度地疲憊,不能支持的時候,他便想起了一個他認為是極好的主意。他把客人們底房門鎖了起來。然後——雄雞開始在黑暗的濃霧中啼叫——他就獲得安慰,帶著自信回房睡覺了。
大霧在黑暗中籠罩了村鎮。霧中有狗們底狂奮的,懷疑的,逞雄的吠聲和雄雞底悠長的啼鳴。屋簷開始滴水,發出寂寞的聲音;空氣寒冷。黎明以前,有潰敗的兵群進入村鎮。他們是帶著頹衰的,凶惡的感情。在碰到這個村鎮底頑強的沉默和封鎖的時候,這些求生的人們便嫉憤和平和完整,走上毀滅的道路了。
各處傳出打門聲和喊聲。沒有多久,一道火焰便在濃霧中抬起頭來了。人們是走上了毀滅的道路;就是用這樣的力量,戰爭搖撼著世界。
這家底堅牢的大門是被兵士們掀了起來。打著火把的狼狽的兵士們在濃霧中穿過院落。主人被驚醒,抓著他底鳥槍往外跑,即刻便被兵士們捉住,反綁了起來,在嘴裡塞上破布。兵士們照著火把回進房去。那個女兒,是已經被驚醒了,在房間裡恐怖地亂跑。這個房裡,是藏著這個家庭所有的一切貴重的財物;這是這個不幸的主人數十年來凶猛地在人間戰爭的結果。
被鎖著的客人們醒來,緊張地走到門邊。他們從門縫裡看見兵士們和被綁著的主人:他是在地下打滾抽搐。那頭老狗在門檻上凶惡地,悲慘地吠叫著。充滿濃霧的院落裡,是映照著街上的火焰底紅光。
朱谷良拉門,沒有拉開;同時蔣純祖恐懼地伸手制止他。但在聽到那個女兒底一聲悲慘的呼號的時候,朱谷良就打起門來了。那一聲悲慘的呼號是激動了這個人,他是憤怒而勇敢。
這些行動的兵士,是顯然有一個領袖的,因為在朱谷良打門的時候,一個兵士跑過來,隨即又跑了過去,喊出一個粗而矮的,臉上有血痕的家伙來。這條血痕表明了那個女兒底抵抗。
這個粗矮的兵士站住向鎖著的門望了一下,面頰可怕地抽搐;另一個還是小孩的兵士高舉著火把,臉上是奇特的嚴肅。這些兵士是都還穿著單衣,它們是完全破爛了,捆著草繩或布帶。
在這個時間,那個穿著被撕破了的內衣的女兒乘機逃出來了,顯然是想逃到街上去。那個粗矮的家伙轉身,正站在她面前,以一種陰險的目光看著她。她站住,因寒冷和恐怖而顫抖著,而那個父親在地下激烈的打滾。
有兩個兵士從她底背後走了出來,一個裹著一件棉襖,掌著燈,一個則裹著一條紅色的棉被,雖然如此,還是在顫抖著。他們都看著這個粗矮的家伙,他底目的是這個女兒。
於是他沖上去了。那個女兒發出了一聲狂叫……他退了下來,做了一個姿勢,於是那個小孩畏怯地走了上去,接著那個裹棉被的兵,強烈地顫抖著,向女兒伸手。但那個女兒突然喊叫起來,沖向鎖著的門。
“官長!官長!”
粗矮的兵士追了上來,把她摔倒;同時他底伙伴跑過來捉住她底四肢。她繼續喊官長,拼命掙扎。那個裹著棉被的兵士舉著燈,露出一種厭惡的,愁慘的表情。那個父親拼命地滾到女兒身邊,挨了致命的一踢,沉寂了:那頭老狗也沉寂了,悄悄地觀望著。
鎖著的門沉寂了一下。接著便被從裡端抬開,朱谷良走了出來。
朱谷良,在開門以前,向蔣純祖說了他們應持的態度,即應該安靜而理智,然後吩咐蔣純祖和李榮光和他一同走出。他們顯露在燈光下。朱谷良表情陰冷,笑著奇異的笑容,右手插在衣袋裡。他是提著武器,含著這種陰冷的表情;他短促地想到他在飯後向主人說話時所有的感情——他明白各樣的生活,和他底同胞們趨向人類底最美的目標——浮上那個奇異的笑容。
現在是無比的冷酷和仇恨。現在是,假如可能,他便把這些兵士殺死,不能有別的。
那種優越於全人類——在人類中間,最優秀的,是他底伙伴——的意識,使朱谷良冷靜地站在這個邪惡的場面裡。朱谷良,擁有廣漠的生活,在這些場合裡,是要站出來執行人類底法律的。
朱谷良們底出現,使那個粗矮的兵士放棄了那個女兒,站了起來。
“你是誰?”這個兵凝視了一下,問。
“你們撤退下來了嗎?”朱谷良溫和地問。
“當然撤退了!”這個兵輕蔑地大聲說。
朱谷良滿意這個回答。他看出這個兵底險惡是已經被他消滅了一半了。由於那種保衛自己的本能,並由於這個兵底這句回答,朱谷良心裡忽然有了溫暖的,誠懇的感情。在這種場合裡出現的這種感情他是熟悉的。
朱谷良簡單地笑了笑。
“同志,我看算了吧!”他忽然用有力的,誠懇的,然而威脅的聲音說,笑著。
“你是憲兵?”那個兵想了一想,簡單地問。
“同志,我是憲兵。”朱谷良用同樣的聲音說,表示威脅,同時表示對於憲兵之類,他自己是毫不看重的。“是的,同志!”那個兵狠狠地說,然後以明亮的眼睛環顧——那個女兒蹲在地上,看著他們——“不過,這個地方不是你底吧?我們要拿點東西,行不行?”他戲弄地問。
朱谷良不答,看著門外,意識到事情已經完結,意識到自己底優越,就露出冷酷的表情來。
“你們東西拿好了沒有?”那個兵回頭說。“那麼走!”他揮手。
“慢點,”他又說。“同志,你們先一步來了!一路走嗎?”
他威脅地問朱谷良。顯然他不能如此不光榮地離開。
朱谷良淡漠地看自己伙伴——這種眼光使蔣純祖畏懼——發覺到李榮光底躊躇,看著李榮光。
“你要和他們一路嗎?”朱谷良問。
“來嗎?”那個兵很得意地笑著說。
李榮光看著朱谷良,顫栗了一下。露出卑怯的,小孩般的,懇求的神情:他感覺到這些兵士才和他是真正的同類,他渴望自由。
“去吧。”朱谷良說,笑了一笑。
李榮光生硬地走了兩步,好像不會走路。
“同志,我道謝啊!”他回頭,突然大聲說。
那個粗矮的兵發出得意的,快樂的笑聲,走出門。火光照著濃霧,兵士們從濃霧中走去。
“無恥的東西!”朱谷良罵,不知何故感到失敗的嚴重的苦惱。
而在這個瞬間,那個女兒站了起來。溜進房去了。朱谷良,在解開了主人之後,便在桌邊站著不動,沉思了起來。他是明顯地看出自己底屈辱來了。於是,他開始痛苦地譴責自己剛才的誠懇和溫和,認為這是由於自己底怯懦。像很多人一樣,雖然這種感情是他經歷過無數次的,雖然它們在當時是很明白地使他勝利的,他還是要為它們痛苦。人們從現實裡,由現實的感情行為而得到的勝利,是永不能滿足在事先和事後所有的精神上的純潔的,宏大的企圖的。“難道我承擔不起我底信仰嗎?”朱谷良想,於是決定復仇。
那個主人,是被扶在椅子上,微微地喘著氣。蔣純祖憂郁地看著他,看著朱谷良。街上的火災蔓延了開來,發出爆炸聲和倒塌聲;大火照紅了院落。寂靜統治著這間屋子;在這間屋子裡,沒有人想到做一個動作——似乎是不可能做一個動作。房屋燃燒的響聲,街上的緊張的動作聲,以及這個屋子裡的這種寂靜,使蔣純祖覺得像在做夢;一種安寧的、有力的感覺突然被他意識到,於是他有了短促的幸福感覺得一切都神聖。這是年輕的人們底那種神奇的感覺:蔣純祖覺得目前的犯罪,反抗,瀕死的掙扎,野性的呼號,以及——這是他所親切地明白的——人們在這中間所做的思想都神聖。
於是蔣純祖感覺到自己在目前的一切裡所處的地位了。他走近朱谷良,悄悄地叫了一聲,使朱谷良從深沉中驚起。“我們走吧。”朱谷良堅決地,迅速地說。
“好的——他們呢?”
但在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朱谷良便已經把主人扶起來了。這個主人是完全軟弱了。眼睛可怕地睜著,垂著頭流下口沫來。朱谷良和蔣純祖扶他進房……他們都同樣地耽心著一件事:耽心那個女兒會為了她底父親而哀懇他們。這是很顯然的,因此他們有些懼怕。到了現在,人們是再也無力承擔那些較為軟弱的感情了:人們是焦急地渴望走上他們自己底路程。但一走進房門,他們便被駭住了:那個女兒是穿著她底被撕破了的衣裳,高高地懸掛在床柱上。在那個可怕的羞辱後,她是完全絕望,不再記掛她底這位給了她這麼多辛辣的痛苦和怪誕的溺愛的父親,離棄了她底生命了。鄉下的愚昧的女兒,是在那種極簡單的絕望的思想裡——任何人都難於脫出這種思想,在這種思想籠罩著他們的時候——為這個世界做了犧牲。
朱谷良底第一個思想,便是把這個父親趕快拖出來。但那種短暫的奇異的停頓已經把這個人驚動。他抬頭。看見了懸在床柱上的女兒,他底身軀便突然伸直。顯然是更大的不幸使他獲得了這種力量。
他迅速地,輕捷地向前走了兩步。因為他底可怕的力量——較之實在的力量,更是夢魘的力量——朱谷良和蔣純祖放開了他。
但朱谷良立刻跑過他,跳到床上,把那個女兒從繩索中拖了出來。那具屍體倒在朱谷良肩上,主人迅速地跑過來,它便倒到主人底手臂裡去了。這雙手臂像是極堅強的,因為它沒有顫抖,准確地抱住了這具屍體。
主人彎腰,湊近形狀可怕的女兒,用自己底嘴唇和面頰貼住女兒,然後摸女兒底額角,染血的頭部和胸膛。這些動作是靜悄悄地做出來的:確實,迫切,像一個醫生所做的一樣。
朱谷良和蔣純祖沉默地站著。油燈因油干而昏暗,火焰照進房來。
在那種神奇的,夢魘的力量底支配下,純粹由於外表的反應,主人理智地做著那些動作。他底心是被壓緊,沉默著。顯然這一切是由於希望。顯然的,這個到了最後的人假如還有力量的話,那這種力量便是從微微的希望——他必需證明他是否真的到了最後——和求生的本能——那是強烈可怕的——反射出來的。那些沉默的,精密的,迫切的動作,是可怕的。
終於,朱谷良和蔣純祖帶著大的恐懼和失望看見:那個女兒沉重地倒到枕頭上去,而這個父親轉過身來了。他顫抖著,嚴重地重新軟了下去。他以那種遲鈍的眼光看著客人們,他底臉上,是迷暈的,柔弱的,求生的表情。而在朱谷良來得及抱住他以前,好像被什麼巨大的力量摔倒一般,他轉過身體去,發出一聲尖細的聲音,撲倒在女兒身上。……於是這個人便結束了他底一生。
朱谷良和蔣純祖在寂靜中恐懼地站了很久,不知應該做什麼:火焰照進房來。
他們互相看了一眼。一切是過於可怕,他們希望離開,但沒有力量離開。朱谷良走向主人,摸了他底胸口。但蔣純祖模糊地覺得他底這個行為是虛偽的。同時他模糊地覺得,這種虛偽正是他,蔣純祖所希望的。人類對他們同類的責任,常常只是如此。
蔣純祖覺得朱谷良底那個行為是虛偽的,因為他知道朱谷良和他一樣明白這個人已經無救,因為他知道朱谷良是和他一樣希望從這種漠然的恐懼中離開。但顯然的,不做什麼,他們便無力離開,因此蔣純祖覺得這種虛偽正是他所希望的。
他們互相看了一眼,於是悄悄地朝外走。但突然他們寒戰,軟弱,他們覺得自己是在犯罪。他們走出,輕輕地拉上門。
他們走到街上——他們因內心底特殊的感情而毫不戒備地,迅速地走到街上。火光照亮街道,新的難民們,婦女,老人,和小孩抱著棉被和衣物在街上奔跑;一個女子悲切地嗚咽著,疾速地從朱谷良和蔣純祖逃開。蔣純祖看見朱谷良底丑陋的臉上——這臉,對於蔣純祖,是動人的——有冷酷的表情。在此刻,蔣純祖是理解了,並且信仰了朱谷良底這種表情……
走出村鎮,在大霧中,蔣純祖悄悄地——避免朱谷良發現——回頭觀看。已經是黎明。從濃霧中傳出村民們底淒慘的聲音和迫切的聲音,顯然他們在搶救火災。火焰在濃霧中升起,無光輝,但有著可怕的紅色。蔣純祖悲痛地想到那位父親和他底女兒。
“看我們是這樣地生活著,我們除自己以外再無需要,所以你們不該來;既然來了,你們就不該離開……這樣的離開……”那位父親和他底女兒,以及這個燃燒著的村鎮向蔣純祖說:在年青人底對各樣的人生的無上的虔敬中,蔣純祖覺得他們向他這樣說。
這樣的道路,是艱難的。中午有陽光,但下午便刮起冷風來,天開始落雨。他們在黃昏前到達了另一個村鎮:這個村鎮位置在地勢徐緩的,赤裸的山溝中。
他們已全身淋濕;蔣純祖淒涼地耽心著自己就會病倒,而死亡在荒涼的曠野中。走近這個村鎮時,蔣純祖心中是燃燒著這種銷毀的,軟弱的熱情。他想,自己假若死去的話——這是無疑的,他淒涼地想——那麼朱谷良便必定會帶著冷酷的面容從他底屍身走開,像走開那位父親和他底女兒一樣。在夜裡刮起大風來的時候,他底屍體像一切屍體一樣,躺在曠野中,而野狼在曠野中奔馳。沒有人知道他是誰,沒有人知道他是曾經那樣寶貴地生活過。他來了,又去了,從搖籃到墳墓的路程很短,他在人間不留遺跡。黑暗的曠野中,是刮著冷風;沒有人跡,野獸奔馳。而在遙遠的天邊的某一盞燈光下,有某一位女子——他底姐姐,或者誰——底悲哀的眼淚……。於是他,死在曠野中的蔣純祖,開始替冷酷地從自己走開的朱谷良祝禱,祝他成功,幸福,有光明的途程。
走進村鎮的時候,被這種幻想陶醉,蔣純祖是對什麼都不注意,消沉而疲憊。這個村鎮更荒涼,門戶緊團,冷雨在昏暗中悄悄地飄落。但在他們走過一個狹窄的巷口時,從巷內傳來了婦女底尖銳的喊叫聲。他們站住。朱谷良臉相凶惡,面頰打抖。
朱谷良迅速地看了蔣純祖一眼——蔣純祖記得,在整整一天裡,朱谷良只看了他兩次——向巷內走去,但即刻又站住,露出躊躇來。
這樣的喊聲,對於朱谷良,是一種呼喚。這樣的喊聲,是一個受難的弱者對人類所發的呼喚。朱谷良底敏銳的強烈的心靈,是永遠向著它的。在朱谷良裡面,是有著不平凡的驕傲。但常常的,在這種時候,由於從這個世界的各種羅網和牆壁所得到慘痛的教訓,激發了保全自己的本能,那種光明的良心立刻便萎謝;這種良心所結的果實,比起它在人類裡面所誘惑出的怯懦來,是要少得多,只有那種從非常的生活裡出來非常的野心能夠控制這一切:朱谷良常常能夠控制這一切。但特別因為昨夜所遭受的屈辱和苦悶——那種保全自己的,溫暖的感情使他屈辱——朱谷良在此刻便有了躊躇了。
他看蔣純祖,蔣純祖臉上是有著駭怕的表情,他底面頰便又打抖。他們又聽見了一聲喊叫。朱谷良痛切地感到必須洗刷昨夜的污點,於是走進巷子去了。這個人是永遠在各種危險的場所裡出現;假若不是由於那種顯著的意志,那麼對於復雜紛紜的人世,他底心便單純得像小孩。
他在轉身之前,意外地向蔣純祖笑了一個苦楚的微笑——對於一切弱點,他都了解——這個微笑甚至是溫柔的,好像向親愛的朋友告別。蔣純祖看著他底身影,同情地憂傷地歎息,好像大人看著小孩。雖然在這樣緊張的環境裡,蔣純祖底幻想的豐富的感情依然被朱谷良底這個微笑激動了起來。蔣純祖站了一下,不再有恐懼,安靜地跟著朱谷良走進這條狹窄的,發臭的小巷。在這樣的環境裡表現出來的他們底相愛,是感動了他們自己,而帶來了奇異的勇氣。蔣純祖是成了幸福的了。
巷外是一塊空地,喊叫聲就是從那裡傳來的:一個低級軍官在豬圈旁邊的稻草堆上強奸一個女子。朱谷良走到巷口,張望了一下,正要走出去,站住了。
他看見一小群兵士從房屋後面跑了過來:顯然是聽見了喊叫的緣故。他看見跑在最前面的,是昨晚所遇到的那個粗矮的兵,並看見了李榮光,因此站住。
那個粗矮的兵,叫做石華貴,是中國所養育出來的最好的流氓之一,是這一群底領袖:他已穿上了一件黑緞子的皮襖,在他底胸前,是掛著兩顆手榴彈。在目前的這個世界裡,他們是當然的統治者和立法者。聽到這種悲慘的呼號,他們跑過來了。
在昨夜他們是強奸婦女的,但此刻的景象卻喚起這個石華貴底憤怒來。理由很簡單,昨夜他不曾看見,現在,他看見了。他底法律,是依照著他所能夠感到的而制定的。他跑到空地邊上,站住,投出憤怒的視線。那個低級軍官憤怒地站了起來,於是石華貴底仇恨燃燒:他要殘酷地擊倒這個攔在他底進路上的人。
因為這個低級軍官——他穿著破爛的呢軍服——底權威的,輕蔑的,粗野的表情,石華貴便明顯地感到他是攔在自己底進路上,石華貴是不能容許在目前的這個世界上有另一個強者的。
那個低級軍官取出手槍來。同時,石華貴擲出了手榴彈。
手榴彈,因為太用力的緣故,落在豬欄裡去了;掀起污泥木片、和碎磚,沒有擊中任何人。那個低級軍官迅速地向前奔去,但因為跑得太快的緣故,沒有擊中石華貴而殺死了那個小孩般的,裹著破軍氈的士兵。他跑到距石華貴三步遠的地方站住不動了;他底手槍對准了石華貴底胸膛。他是勝利了,在寂靜中延長著他底勝利,享有無上的權威。他嘴邊有輕蔑的笑紋。石華貴空空地看著他而慢慢地舉起手來。那個被擊倒的小孩兵士在潮濕的地面上作著最後的抽搐。
朱谷良和蔣純祖站在牆後觀看著。但這個瞬間朱谷良突然地取出了手槍。
“他要打誰?”蔣純祖緊張地想。
朱谷良要打誰,是很明顯的。在最初,他立意不參加這個戰爭。在軍官向石華貴跑去的時候,他希望石華貴——他底仇敵;他很明白他是他底仇敵——被殺。但在小孩兵士倒下,而石華貴在可怕的寂靜中舉起手來的時候,朱谷良便意外地感到失望。這種失望使他疾速地取出槍來,未加考慮,疾速地跑了出去;於是在槍聲中,那個軍官恐怖地跳躍,轉身抱著頭部沉重地倒下了。鮮血從頭部流出,他底武器落在血泊中。
朱谷良感覺到他身上的光輝,從容地拾起了軍官底手槍,然後安靜地,嚴肅地,不可滲透地看著石華貴。這個凝視繼續了很久,石華貴無力動彈。
朱谷良就是這樣地征服了他底感情上的仇敵,而洗刷了昨夜的污點。在他底為正義復仇的冷酷裡,他是希望那個官和石華貴一同滅亡的;在他底心靈深處,他是悲痛著人類底愚昧和墮落;在他底使徒的虔敬裡,他是希望饒恕他們。但在他底直接的感情裡,他是不可能饒恕他們,也不可能使他們一同滅亡——由這種感情他感覺到他底信仰,於是那種信仰常常地等於他自己——他必需殺卻他們中間他認為最卑劣的,而留下他們中間他所仇恨,因此他所希冀,他認為可以從他感受到他底光榮的信仰的。
這些動機,是含著一種英雄的陰謀。蔣純祖是深切地體會到這個人底某一些坦白有為,和那種為理智所控制著的俠義的,但同時他感到在這個人底特殊的深沉裡是有著一種危險的東西。蔣純祖是看出了他底高傲的企圖,渴望同意他,而不能同意。在此刻,蔣純祖是還沒有能夠理解到這種高傲的企圖底必要;在跑出來的時候,他是極端興奮,沉浸在朱谷良所賜予的英雄的快感中,但在隨後的這個沉默的瞬間,看見朱谷良底那種不可滲透的,不可親近的表情,看見那個小孩兵士和那個軍官底臨終的苦悶——他們在血泊中微微地抽搐著——蔣純祖便冷靜了。立刻他底思想便改變了。他不能不覺得,朱谷良,是因了自身底驕傲的感情,而無視了別人底生命;而不能理解別人底生命底意義。
於是蔣純祖突然感到孤單。但他不能不對朱谷良底安靜的,不可滲透的表情——他覺得這是無人性的驕傲——感到極端的嫌惡。他覺得這張臉是丑陋的;並且他從這張臉上苦悶地看出那種動物底性質來。
在短促的寂靜中冷雨飄落著。朱谷良是驕傲,冷酷,注意,看著石華貴:雖然他竭力抑制這種驕傲。朱谷良是絲毫沒有想到,在他底身邊,有兩個人在死亡;他底唇邊有輕蔑的紋路,他底眼睛幽暗發閃。石華貴,在那種對朱谷良底感激,驚異,到隨後的漠然的仇恨裡,叉腰站著不動。於是朱谷良抱著手臂,繼續他底征服者的凝視。
石華貴不能接受太多的傲慢,露出了冰冷的笑容。看見這個笑容,明白它底意義,這個征服者從傲慢中醒來了:他感到這種傲慢底不利,並感到這種傲慢可恥。
看見石華貴底冷笑,朱谷良,好像感到一種深的憂郁,垂下眼瞼,輕輕地歎息。他是感到了在那個更大的世界裡的自己底渺茫,多重的誘惑和困難,以及個人底生命底渺小,而輕輕地歎息。但顯然的,他是企圖使石華貴明白他所表現的這一切,而放棄那種惡毒的感情。在歎息中,朱谷良感到無上的內心甜蜜,而眼睛潮濕。
於是那個豪爽的石華貴便露出牙齒,生動地笑起來了。隨即,他露出一種強烈的表情,沉重地向朱谷良走來,而誠懇地伸手到朱谷良肩上。
“你救了我!”他清楚地大聲說。
“我本意並不想救你……是的,我們要說老實話,啊!”朱谷良輕蔑地笑著,用一種尖細的小聲說。但正是這種輕蔑的表現在他自己底心裡和石華貴底心裡激起了一種友愛的感情。這種輕蔑,是驕傲的心靈底一種裝飾,是毫無敵意的。石華貴有趣地賣弄地笑了起來。
那些兵站在他們旁邊:在他們腳下,是倒著兩具屍體;那個軍官還沒有能完全死去。有兩個鄉民從屋子裡溜了出來,救護了那個女子,然後站在手榴彈所掀起的瓦礫旁,呆呆地看著他們。
蔣純祖注意著一切。對於朱谷良底那些困難的,不坦直的表現,他感到強烈的不滿。當那個年老的鄉人鼓著勇氣跑過來感謝兵士們,並請他們到他家裡去歇息的時候,朱谷良嚴肅地,冷淡地向前走,蔣純祖便突然——他自己來不及知道是為了什麼——蹲下去,莊嚴地,冷淡地摸觸那個軍官底胸口,企圖使大家看到,在這裡躺著的,是人類底傲慢與偏狹底犧牲者。在那種和妒嫉相似的不滿裡,他認為朱谷良底行為完全是由於傲慢與偏狹。於是在這裡,和大半青年一樣,蔣純祖渴望獨立的光榮,敢於向他所懼怕,他所希冀的人宣戰了。他認為朱谷良是無知識的;無人性,並且無靈魂。當朱谷良回頭看他的時候,他便感到無比的驕傲,一面更莊嚴,更冷淡……。
朱谷良轉身,看著他;於是大家看著他,這些視線使他極端地矜持起來,但同時他便突然感到這個死去了的軍官在活著的時候所有的愛情和希望了。
“他是被人愛過,也愛過別人!他曾經希望過;他是很勤勞的。一時的墮落,他就犧牲了!沒有人知道他是誰,但是我知道他是誰:他是一個人!”蔣純祖迅速地想;在朱谷良向他走來的時候,他便靜止,含淚凝視死者底痛苦的,打皺的臉,向死者致敬。
朱谷良是很快地便看清楚了蔣純祖底感情;因為這種感情正是他剛才所有的——他是想矜持地對付石華貴,並且從死人們離開——他便有了妒嫉。他覺得蔣純祖底困難的,不坦直的表現是可恨的。——朱谷良和蔣純祖,在某些點上,是同樣的誠實,同樣的虛偽——他露出一個惡意的冷笑,好像蔣純祖是他底敵人,走了近來。
但蔣純祖,因為被激起的悲傷過於強烈的緣故,已經忘記了矜持。他向朱谷良抬頭,嚴肅而溫柔。
朱谷良看死者,看蔣純祖,下頷打顫。
“我真不知道你……”他皺著眉頭說,突然沉默。他嚴肅地凝視蔣純祖。
蔣純祖站了起來,因朱谷良底嚴肅的目光而意識到自己底某些虛偽感到羞惡。蔣純祖悲愁地歎息,不看朱谷良,向前走去。
那個年老的鄉人邀請大家到自己家裡去,誠懇地,再三地致了謝意——被強奸的,是他底媳婦,他底兒子是早晨便逃走了——然後拿出酒和菜來。兵士們很快地便大醉,倒到稻草鋪上去了。朱谷良和蔣純祖同樣喝醉了。朱谷良站在桌邊凝視黑暗的門外很久,然後突然快樂地笑起來,活潑地走向主人,向主人要一根煙。
朱谷良燃著煙重新走回桌邊,依住桌子,不停地吸煙,凝視門外。蔣純祖坐在他對面,昏沉地抱著頭:他還沒有喝得這樣醉過。
朱谷良是貪酒的;除了喝醉,他不能從各種陰沉的思想裡出脫。從這種貪酒,人們看出來,朱谷良對將來是和對過去一樣存著某些畏懼。酒醉的時候的那種逸脫,那種甜蜜的胸懷,那種身體上面的各種力量底浪漫的,無限的擴張,是成了這個人底最大的,唯一的享樂。昨夜他遇到過酒,但竭力抑制住了,因為那個主人要使他特別陰沉。現在卻無論如何也抵御不住這種誘惑了。因為今天過於激動,因為那兩個死者,並因為蔣純祖給了他以不小的刺激,所以他便抱著孤注一擲的思想和凶惡的石華貴對喝了起來。
這個喝酒,所以含著這些嚴重的思想,是因為這一片曠野過於危險的緣故。但立刻人們便造成了一個縹緲的世界,而各種創傷便被內心底甜美的歌聲淹沒。朱谷良在酒醉裡任意地赤裸了自己,顯出那種夢想的,單純的快樂來。門外的落雨的,寂靜的夜晚是給了他以甜美的詩歌。他想到,在年青的時候,一個春天底深夜,他怎樣跑過河堤;遠處有燈火,黑暗中有波光,而他,朱谷良是年輕而有力。
“是的,我都記得,我一切都記得,所以多麼好啊!”朱谷良微笑著凝視門外,想,“這樣我才是活著,多麼簡單呢!……所以我是沒有罪的!所以我們要達到目的!我不願意再想那些痛苦!”他皺眉,想。覺得身上有大的力量無限地擴張了開來。這種力量使他嚴厲。甜蜜的氛圍,安寧、逸樂,圍繞著他。他覺得是有虹彩圍繞著他;他覺得自己是寬舒而莊嚴的站在人類底最高峰上——他底生活,思想,和行為是給了他這種高貴的享受——躺在草堆上的兵士們發出鼾聲來了。蔣純祖昏沉地抱著頭,睜大著眼睛,癡癡地瞧著前面。
石華貴跳起來喝水;在喝了水之後,才發覺這兩個人沒有睡。於是歎息了一聲,善意地,快樂地笑著看他們。“你們不要睡嗎?好冷啊!擠著,就暖和……”他說,無故地發笑,他底線條粗暴,臉上有了燦爛的光輝。
“我們就要睡。”蔣純祖低聲說;顯然在想著什麼。“是的,老鄉!敘一敘吧!”他突然拖椅子坐下來,把腿擱在桌子上向朱谷良大聲說。“老兄府上是?……”“無錫。”
石華貴狡猾地,快樂地眨眼睛。
“府上是住在無錫嗎?”
朱谷良搖頭,冷淡地說,他活在世界上,只是一個人。
石華貴放下腿,俯在桌上,托著腮,嚴肅地看著他。“憲兵這一行生意,還可以干吧?”他曖昧地問。“不是人干的啊,老兄!”
“對了。”石華貴說,顯然不再有嘲弄的意思,沉思了起來。“老兄,我是吉林人,是張大帥的部下啊!”他大聲說,望著燈光。那種身世感慨的淒涼的感情,是獲住了他。在那種短暫的沉思裡,這個人是充分地感到了自己在人世的孤零,而無條件的需要起一個朋友來。朱谷良以後就知道,和這個人做朋友,是怎樣一回事了。這個人,是這個大地上的無數的漂泊者之一,是一切全毀掉了,除了漂泊者底豪宕的胸懷和使自己得以生存下去,並滿足地逞雄於人間的種種惡行。漂泊者底廣漠的經驗和辛辣的感情是使這個人無視一切,除了他所最尊重的,那就是張大帥和他自己底共患難的兄弟們和弱小者對他底意志的服從了——在這種對他的服從裡,他是感到一種愛憐的。因了他底快樂的天性,在一切惡行裡,他都覺得自己無罪。有一次他幾乎被他底張大帥槍斃,雖然在當時,那種和失戀相似的感情,是使他很痛苦的,但到了後來,他便把這看成一種光榮,而感到無比的親切了。這個靈魂,在這些地方,在這種懷鄉病裡,是柔弱的,因此它只能這樣不可收拾地漂泊下去,一直到最後。上海的戰爭使他們潰散了,而因為多年來的對內地的嫉恨和對復仇的失望的緣故——他們底對敵人的復仇被耽擱到現在,並且被布置在不利的環境中,他們是感到嫉恨的——他們這些漂泊者便自暴自棄起來了。仇恨和友情,是帶著漂泊者底氣焰,分明地,頑強地燃燒在石華貴心中。對憲兵們底仇視,不是沒有緣故的。所以,雖然他現在無條件地需要一個朋友,卻不能不在感慨和憤激裡帶著一種矜持。
“我石華貴是在黃河南北漂流了二十年,什麼都見過!”他說,因興奮而顫抖,矜持地看著朱谷良。這種興奮和矜持是使他吹起牛來了。“我們這些人親身經過的事情,我敢說是比任何人都多!”違背他底對朱谷良友善的本意,挑戰的態度出現了。
朱谷良嚴肅地看人他底眼睛。他底悲傷、矜持、和挑戰是使朱谷良奇特地感到憐恤和友愛的。在這種憐恤裡——時常是對於自己的憐恤——人們是常常地軟弱下來。於是朱谷良便感到,對這個人底心,他是有著迫切的需要了。
“老兄,我們都是一樣的啊!”他生動地笑著說。“是的,是的,一樣的。”石華貴疾速地點頭,因為這種友愛使他意外地感到妒嫉。他沉默很久,然後他歎息。“老兄,不瞞你說,”他看了朱谷良一眼,“我是不信仰什麼的,人生痛苦,我石華貴毫無目的!”他說,注視著桌面。這種表現給了他以強大的內心力量,好像一種愉快的憤怒,在這種憤怒裡,人們感到自己是在為正義而斗爭。“我石華貴對於自己所做過的事,是決無後悔!我決不是那種欺世盜名的家伙!我高興我自己一無所成,我是干干淨淨的!我是已經看破那些家伙,他們是用老百姓底血爬起來的啊!嚇!”他輕蔑地看著燈火,奇怪地顫動著身體,無聲地笑了很久。
蔣純祖是迷糊,好奇,嚴肅,看著這兩個人,感覺到他們中間的含著敵意的彼此的友愛,或需要;但他始終不能明白朱谷良為什麼會需要石華貴,因此感到不滿。他看見了朱谷良臉上的善意的,了解的微笑,因這微笑而癡迷。“我們都是這樣,老兄。”朱谷良笑著說,顯出某種思慮,然後笑得更歡欣。他底這種表現好像說:“我是說不來這些的,因為我對自己忠實;但我明白你,而為了滿足你,我願意這樣說!並且我願意想一想——我是喝得太多了——我自己究竟是不是一個漂泊者?”
石華貴突然收斂了他底輕蔑的,無聲的笑,抬頭,以透明的大眼睛看著朱谷良。
“你才不是這樣啊!”石華貴以憤激的大聲說,”老兄,天在頭上,我們今後同路,要以赤誠相見,我不會連累你的啊!”他看了蔣純祖一眼,活潑地笑出聲音來,“要是不願意,那麼馬上就拆伙!你們是會發財的!”石華貴蠻橫地,堅決地說。
對於朱谷良底拯救,石華貴是感激的,而這種人,是有著蠻性的自尊,害怕這種屈服的。因此那種敵意便愈來愈顯著。顯然的,正因為朱谷良底拯救,他不會放松朱谷良了。石華貴必須任何時候都覺得自己是無負於全世界:他是替他底敵意逐漸地找到了理由。他希望再看一看朱谷良底那種使他痛心的撫愛的笑容,他認為它是虛偽的——,而發出他底轟擊。在短暫的沉默之後,因為這種企圖,他怪異地笑了起來,把手平放在桌上,看著朱谷良。
朱谷良,因為意識到自己底優越的世界,對他持著謙讓的態度。
“你想想啊,這個人世是如何的荒涼,飽經風霜的像我這樣的人,是如何的辛酸!”因為敵意的企圖,石華貴以悲傷的,消沉的,動人的聲音說,雖然這是很奇怪的。這個老練的漂泊者,在這種斗爭裡,是有著特殊的表現力;於是蔣純祖底想象就被他帶到黑暗的,落著冷雨的曠野上去了。“我是十六歲就離開家鄉,到現在是整整二十年,”石華貴繼續說,手平放在桌上,向蔣純祖淒涼地微笑,“像今天這樣的夜裡,老弟,我就想起我一生裡的所有的事情來了!”他親切地看著蔣純祖。“這樣冷,這樣落雨,這樣荒涼啊!一個人,沒有家,沒有歸宿,沒有朋友,就像影子一樣啊!老弟,年輕的時候,是要奮斗,要向上的呀!是要不動搖,是要愛護自己,也愛護別人!對於我自己,我是覺得很惋惜的呀!我底大伯向我說:‘嚇,這個小子很有才!’那是我十五歲的時候,到處討人喜的呀!但是現在我才看得清楚,人,是要走一條血淋淋的路,是天老爺在冥冥中注定的啊!”他閉嘴,點頭,他底眼睛甜蜜地笑著。他專向蔣純祖說話,好像朱谷良不存在。朱谷良是嚴肅地看著他。“所以,老弟,畢竟說來,我們這些渺小的人是不負責任的!我們是在黑夜裡——啊,外面的雨落大了啦!”他停頓。蔣純祖感到一陣寒涼,聽到雨聲,“我們是在黑夜裡面啊!”他甜蜜地繼續說,他底這種精力底效果,是完全地感動了蔣純祖。即使是明白了起來,戒備著的朱谷良,也感到黑夜,風雨,人底淒涼愚昧的一生,而覺得自己是廣漠的大地上的一個盲目的漂泊者了;是那種信仰,使他成為一個英勇的行進者,但有時他覺得,這種行進,他自己底半生,無非是痛苦的漂泊。而常常的,這種淒涼的胸懷激起了一種熱情,養育了他。
“是的,兄弟們,”石華貴,在那種天才的沉迷裡,甜蜜地,柔和地笑著說,以手托腮,“黑夜裡面的冷雨,是聽得多麼清楚啊!一滴,又一滴,你覺得你是孤零零的,而你底朋友是漂零在天邊,他們把你忘記了!你是靠什麼活著的呢!人生底創傷啊,你底心是變冷了!到今天為止,你仍舊是你父母送你到世上來的時候那樣赤裸,那麼,你就赤裸裸地死去,被埋了吧!別人是會在你身上蓋宮殿的!所以我不能算是害人的人啊,要是那回大帥把我送終了的話……”他特別甜蜜,特別鄭重地頓住。蔣純祖迷胡地看著他底漂亮的臉,聽到了門外的風雨聲。
“老兄,你,以為如何呢?”石華貴柔和地問朱谷良,在他底仰了起來的發光的臉上,是有著顯著的狡猾和感動的混合。
蔣純祖寒戰,好像很吃驚,回頭,親切地看著朱谷良。他希望表示,他總在記著朱谷良,而站在他底一邊的。“各人的命運,是各人自己負責的,老兄。”朱谷良說,顯然懼怕被感動,露出疲憊的,淡漠的神情,臉打抖。石華貴看著他凝想了一下,然後站起來,顯然故意地,使椅子翻倒,笑出干燥的聲音。
“睡吧,老兄。”
“我去解個手。”朱谷良說,開門走出。
石華貴回頭看了一眼,然後躺下,即刻便打起鼾來。蔣純祖悄悄地走出,帶上門,找尋朱谷良在冷雨中跑過曠場。“朱谷良,你在哪裡解手?”他大聲,企圖使石華貴聽見。“這裡,蔣純祖。”朱谷良大聲回答。
朱谷良是蹲在草堆旁邊。他迅速地站了起來,看著蔣純祖。蔣純祖站著不動,眼睛明亮;他底感情,是從各種困難裡逃出來幽會的愛人們所有的。冷雨撲打著他們。
朱谷良沉默地站著,顯然興奮了,看著透出燈光來的門縫。他是感到了周圍的深沉的寒冷的黑夜,即刻便沉入這深沉的,寒冷的黑夜;在他胸中是激動著被今天底凶殺和爭斗所引起的漂泊者底悲壯的感情。
朱谷良在冷雨中靜靜地站著,興奮,悲涼,短促地作著對過去的沉思。於是,像過去很多次一樣,他便看清楚他底道路了。在這個荒涼的黑夜中,懷著辛辣的,悲壯的感情,想到遠方有兄弟們底戰斗,城市,和燈火,像一切人一樣,朱谷良便脫出了自己底理智的,實際的思想,投到浪漫的,英雄的,強烈的思想裡面去,而看清楚了自己底道路。凶殺和斗爭是保證了他底信心:朱谷良不再感到這個黑暗的夜是危險的,並不再感到在那間破爛的屋子裡有著他底宿命的仇敵;對於朱谷良,黑夜是變成絕對寧靜的,那種深邃的,廣漠的黑暗,證明了他心中的最高的,最善的感情。
於是他赤腳站在石泥水中,以燃燒的目光看著蔣純祖。
蔣純祖,被從悲傷的冥想裡驚醒,看著他。而一種狂喜使這個年輕人顫栗起來。
“你以為我是憲兵麼?”朱谷良以輕蔑的,興奮的聲音問。常常的,慣於抑制自己的人,因為悲傷,或者因為過度的狂奮,發作起來,對他們所喜愛的人顯露出他們底弱點,比簡單的人們更赤裸。朱谷良,在長期的抑郁和不尋常的處境裡,發作起來像小孩。
“蔣純祖啊!你知道我是做工的!”他說,善良地笑著。“你是學生:我問你,你對於我們見過的這些事怎麼想法?我問你:你對於那個家伙剛才說的話有什麼感想?啊!”他問,笑出嘲諷的,愉快的聲音來。
“我覺得他很傷心。”蔣純祖老實地回答。
“是傷心吧!不過要當心這個傷心哩!”
蔣純祖崇拜地看著他。
“我覺得,”蔣純祖說,呼吸急迫了,“我覺得,看一個人,要同情,不是,我說……”他沉默,激動地湧出了眼淚,“朱谷良,你聽我說,我不知道怎樣說是好:我們永遠,不要離開!”他說,依戀而羞恥。
朱谷良感動地沉默著。
“進去吧!”他說,跨過水塘;“蔣純祖,我從前也像你一樣,”他說,在冷風中興奮地回過頭來,“你還是不懂得真正的痛苦啊!”他說,流出眼淚來。
這甜蜜的聲音使蔣純祖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