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回想起來,事隔多年,已記不清飛機上有什麼人,和有多少人了,大概總在四十人和五十人左右,張復生將軍、政芬、我,我們並肩坐在右邊靠著機翼的那一排座位上。艙門緊閉,發動機像瘋狂了一樣的怒吼著,機身開始向前滑動,而且漸漸提高,有些弟兄隔著那小小的像囚窗一樣的窗子,向外眺望,外面可能還鳴著鞭炮,也可能有無數揮動著的熱情的手,但大多數弟兄都沉默不語,那些對我們有什麼意義呢?我願再重複一句,一切一切,如果發生在五年前該多好,那時弟兄們會抱著飛機感激落淚,現在,我們雖然終於實現了重返祖國的願望,但大家都已經過千難萬劫,嘗盡人間辛酸,心情己僵,思緒已呆,不知道應該想些什麼了,當飛機震盪著離開地面的時候,往事忽然如繪,我看了一下四周,那些生死與共的夥伴都合著嘴唇,我彷彿看到大家狼狽渡河,進入三島的那幅圖畫,而如今,這樣淡淡的走了,丟下了千百孤墳,和一場難以排遣的午夜夢迴。我和政芬緊倚著,她靠著我的肩膀,抱慣了孩子的雙臂無力的垂在胸前,我懷疑她怎麼還能活下去,從一個活潑美麗,充滿了嫁給王子幻想的少女,只不過短短十年,已變成了一個不堪憔悴的老太婆,是我害了她,我握住她的手,她沒有反應,無論內心或身子,都是一片冰冷。
飛機起飛後二十分鐘,忽然有一點異樣,誰也說不出到底怎麼異樣,只有張復生將軍發現右邊引擎已經停止,那三個箭頭的螺旋槳釘死在機翼上。他用手指給我,我剛看了一眼,機身便像掉下去似的陡的下降了二千公尺,之後重新被什麼東西托住,機艙裡立刻大亂,弟兄們跌撞成一團,政芬緊抓住我,我的頭重重的撞到艙蓋上,身上被摔的每一個細胞都發出刺骨的痛。
大家正驚駭的當兒,那位中國籍的副駕駛員出現了,他滿頭大汗,踉蹌的走到張復生將軍面前,要求緊急處置。
「將軍,」他喘息說,「飛機發生故障,萬分危險,請你命令弟兄們打開艙門,把凡是可以推下的東西統統都推下來,我們必須馬上減輕重量。」
大家所有的簡單行李,以及堆在艙尾的那些看起來像是救生圈的東西,全被拋出機艙,飛機沿著一條小河飛行,不斷的跌下,又不斷的掙扎上升,河壩上的鴨群被巨大的陰影驚散,我們可清楚的看到孩子們在追逐奔跑。引擎吼聲裡帶著嘶啞,似乎隨時都會著火爆炸,那巨大的機翼,似乎也隨時都會撞到兩岸的群峰上,我走到駕駛室,注視著那位正駕駛美國人和副駕駛中國人的後背,他們在忙碌的計算又計算,交談著,詢問著,我看不到他們的面孔,只看他們雙臂上汗珠密佈。
不知道經過多少時候──後來才曉得,只不過二十分鐘,我們在泰國的彭世洛堡新修的機場,不顧紅旗的阻撓而強迫降落,弟兄們從死神懷裡復甦,那些百戰英雄,一個個面如槁灰,有的甚至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對著那前來歡迎的機場上的泰國官員,張將軍不得不宣佈他們都患有重病,非被人抬著,不能行動。
就在弟兄們下機,聞訊而至的大批華僑和泰國空軍負責官員還沒有到達,還沒有展開空前盛大的歡迎之前,我和那位副駕駛員在機旁有一段談話,他告訴我,這架飛機已不能再用,必須另派飛機來接,他已有十三年的飛行歷史,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意外,而且,再多半秒鐘都不可能支持。
「駕駛員的技術不好嗎?」我說。
「不,恰恰相反,幸虧是他的技術好,要不然我們早已撞成粉碎。我們超載的太多,這架飛機規定只可乘二十人的,現在卻搭了五十人,而且還有行李,和把一頭象放到一匹馬身上一樣,一開始就承不住。」
「但我們得救了。」
「是的,不知道是誰的福,我們才平安著陸,真應該感謝天上的主。」
「可是,」我說,「假使真正非撞山不可的時候,你和駕駛員會不會先跳傘逃生?」
「不會的,」他說,「我們一定和自己的飛機共存亡,不能把乘客丟在機上,自己卻跳傘逃生,全世界的飛行員都是如此,不等到最後一個乘客跳出機艙,我們不能跳,這是我們的飛行道德。」
啊,我只知道這位副駕駛員是安徽人,卻記不起他的名字了,但那是可以在他服務的公司查出來的,我對他有無限的敬慕,他的話像劍一樣刺中我的心,我對我剛才悄悄跑到駕駛室,察看他倆會不會逃走的鬼祟動作,感到無比羞恥,我上前和他握手,當時我便決定,每一個行業都有他的道義,我一定要留下來,留下來重返邊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