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那荒涼險惡的拉牛山苦撐了十天,杜顯信將軍親率援軍抵達,十天的日子,歡樂的人只不過一瞬功夫,炮火下的戰士,卻是漫長如年,但援軍無法早來,當緬軍發動攻擊的時候,我們的兵力像天上疏星般分散在邊區那個比台灣大兩倍多的地域上面,等到猛畔告急,江口被圍,才飛調各路部隊集中,可是萬山重疊,往往直徑不過一天路程的,事實上卻需要跋涉三天四天,賴著雙腳行軍,於我們被圍的第十天夜間,杜顯信將軍親率著總部所能動員的保一師,和反共大學的學生,進入陣地。
「難為了你們!」杜將軍握著鄒營長的手,再逐一的向我、劉占副營長、彭少安連長們慰問,這一生中,我見過的慰問太多了。但在杜將軍眼睛中,我們看到了他的自咎和歉意。
援軍使我們興奮,但也使我們悲痛,甫景雲師長和他的保一師弟兄裝備還算整齊,可是,那些反共大學的學生們,他們幾乎全部來自緬甸、泰國、馬來亞的華僑子弟,年輕、英俊,精神旺盛的如同第一次在原野騁馳的小馬,他們放棄了椰子樹下品茗揮扇的優閒生活,不遠千里投奔到反共大學,為的是獻身反共大業,如今獻身的日子到了,在兵源竭絕的時候,李則芬將軍不得不忍痛的徵調他們。
當天晚上,杜顯信將軍在山頭碉堡裡召開軍事會議,告訴大家必須奪回江口,下令拂曉反攻。由反共大學機炮大隊長陳義率領反共大學學生擔任第一波攻擊,保一師第一大隊長高林率領保一師弟兄擔任第二波攻擊,警衛營長鄒浩修率領主力擔任第三波攻擊。
會議散後,各單位開始部署,趁著月黑風高,陳義命他的學生爬出碉堡,在叢草亂峰中匐匍前進,盡量接近敵人,其他兩波弟兄均在碉堡裡休息。
那一夜,我沒有睡好,憑著槍眼,俯眺萬山,清爽的和一幅中國山水古畫一樣,薩爾溫江閃爍一線的躺在四十里以外,緬軍陣地寂靜無聲,這是大戰爆發的前夕,我潛行到杜顯信將軍那裡,他正靠著土丘假寐,這位東北籍的炮兵老將,是這一場戰役的主宰,他親自為每一座炮測定目標,因為炮兵必須在第一次開始攻擊之前,用幾秒鐘的時間摧毀敵人第一線工事,他現在睡了。
第二天,那是民國四十二年三月二十一日,拂曉、大霧,薩爾溫江像一條渾身冒著熱氣的巨龍在遠處哮喘。我和杜顯信將軍並肩站在山頭,七點十二分──我記得是那麼清楚,一道強烈的陽光透過雲層,照著群峰,大霧突然消散。雙方陣地仍沒有動靜,杜將軍端詳了一會,向他身後的號兵揮手。
衝鋒號起,兩門無後座力炮直取山巔緬軍指揮部所在的碉堡──這兩門無後座力炮是緬軍的剋星,它是一種和步槍一樣可以直射的炮,在杜將軍的運用下,像兩條火龍一樣,短短幾秒鐘內燒燬了敵人的主要據點。
衝鋒號音和炮聲並發,第一波開始攻擊,反共大學學生們從掩體後面跳出,陳義大隊長領先,向緬軍第一線猛撲,緬軍用機關鎗和步槍織成一片火海,學生們一批批戰死,啊,上蒼垂憐,他們有一半以上沒有武器,只有教練用的竹槍,和他們自己結的繩子──天真的企圖活捉緬軍,我緊握著望遠鏡,看見他們用他們血肉之軀,高聲喊殺,執著竹槍,踏著他們同學的屍體,瘋狂的撲向鐵絲網。
第二波於第一波攻入鐵絲網後開始,高林大隊長,這位原籍安徽壽縣的英雄,就在這一役陣亡,當他攻入緬軍第二線主陣地的時候,一個埋伏在山凹裡的緬軍碉堡阻撓攻勢,高林大隊長親自爬過去,把手榴彈塞進炮眼,可是,就在他舉手投擲的時候,一槍擊中他的心臟,倒了下來,他的屍首被運回猛撒時,甫景雲師長曾用兩塊老盾塞向他口中,他的牙關緊緊的閉著,但他的雙眼卻是開的,一直到安葬的那一天,都沒有瞑目,他那時已四十多歲,沒有結婚,但他的哥哥在台灣,我曾經托人找過他,久久沒有消息,或許已不在人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