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慶勳,這位河南籍的壯士,他擁有一位雲南籍美麗年輕的妻子,夫妻兩個躍馬滇邊,達五年之久,他的歷史是平凡的,曾經在五十三軍當過連長,退伍下來,在開封做過小本生意,我們不能想像一個沙場英雄會低聲下氣和顧主爭蠅頭小利,所以他賠了個淨光,在走投無路的時候,他遇到那幾乎全是河南人組成的孤軍,便帶著他的六十歲的母親,參加那充滿了鄉音的戰鬥行列,輾轉到雲南後,大軍潰敗,他和母親盲目的逃向騰沖。
在騰沖,他結識了那時才十八歲,後來成了他妻子的林永蘭,他們結識經過和小說上寫的一樣傳奇,林永蘭是房東的女兒,正在騰沖中學讀書,膽子比鬥還大,可是和見了女孩子卻面紅心跳的史慶勳朝夕相遇,漸漸發生愛情──所謂愛情,史慶勳事後告訴我,只是他天天在他母親敬的佛像前跪下禱告:「我要能娶她為妻,一定為你重裝金身!」一直到他們訂婚的前夕,他沒有和她說過一句話,而在訂婚後,雙方家長鼓勵他們去照像館照相時,他的舌頭卻像被釘到下顎上一樣的怎麼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婚後不久,共產黨便佔領騰沖,史慶勳想安安靜靜的過下去,就在萬里外的異鄉,了此一生,可是,共產黨區政府要他去登記,因為他作過國軍的軍官,他只好登記了,而且接受每天早上前往報到的約束,和接受種種訕笑譏問的羞辱,但共產黨在政策上是要消滅任何被懷疑的人的,越是忍受折磨的人,越引起他們的嚴重注意──他們想:他為什麼要忍受?是不是包藏禍心?最後一次報到時,史慶勳和一批過去在政府任過職務的人們,被關進了拘留所,林永蘭黑夜混過那些被美色迷了心的看守人員的耳目,把牢門打開,一場自共軍進入騰沖第一次囚犯暴動,和聞訊倉促起事的我方地下工作人員,配合在一起,且戰且走,向卡瓦山退去。
史慶勳和他的嬌妻就這樣的成為三百人以上戰士的首領,他自封為救國軍總司令,專殺共產黨徒。民國四十一年夏天,他一個人潛入騰沖,把他那飢寒交迫的老母背出來,獨行二百里,背到永恩,作母親的在兒子背上不斷哭泣,眼淚濕透了他的雙肩,他像安慰孩子似的安慰他的母親,因為他的母親堅持著不肯再走。
「我會連累你的,兒子,」老人涕淚橫流的說,「你快逃吧,史家靠你傳宗接代,媳婦能早生一個孫子,我死也高興了。」
「媽,你再嚕囌我就跳到澗裡摔死!」作兒子的恐嚇。
但是,等他再潛入騰沖太東鄉陳家村接他的岳父母時,消息走漏,一排共軍團團圍住,他和他的太太倉促應戰,掩護二老突圍,結果是二老戰死,剩下兩個人大哭著落荒逃去,在山坳那裡,回首東顧,岳家的村莊火光沖天,已被共產黨縱火焚燒。
史慶勳和他那在婚前見了槍都要發抖的妻子,都成了射擊名手,可以雙手擊中百步外搖曳的燭心,他膀臂上刺著自己的姓名,以及「反共抗俄」四個大字,和水手們驕傲他們的刺花一樣,他每殺一個共產黨,便在他背上刺下一個五星。
「你應該隱藏自己?」我常勸告他。
「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明人不作暗事!」
然而,就在薩爾溫江之戰的前夕,他和他的妻子,以及十幾個部下,在長勝村裡,被共產黨偽裝的村民們用滲有迷藥的酒灌醉,押送騰沖,在十字街頭執行槍決,他們夫妻是面對面被一槍穿過腦子的,我不知道他臨死時流過眼淚沒有,他沒有為他的母親生下一個孩子,而他們的母親,那想念兒子幾乎雙目全盲的老婆婆,雖然所有的夥伴都向她發誓,史慶勳已到台灣去了,她也相信上天不會斷絕史家的後代,但她仍是天天哭,啊!她現在孤苦的住在夜柿,夥伴們都回台灣,我不知道還有誰會照顧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