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和非洲探險鏡頭一樣的可怕場面,被一包食鹽打斷了,翻譯將一包紮得非常鬆懈的食鹽擲過去,紙包在空中裂開,鹽末一條線的撒過去,在野卡們驚叫聲中落在地上,所有食鹽全部顯露出來,他們低頭凝視著,然後各人的箭陡的都頂到弦上,他們上弦的速度是那麼快,在上弦之前,我幾乎想都沒有想到他們還帶著弓箭,這種足可和美國西部電影中拔槍速度同樣媲美的動作,使我渾身抖個不停!
「快笑,」翻譯說,「一直不停的笑,露出牙來,那是說明你友善的標幟。」
但我內心卻只有恐懼,沒有一絲笑意的,不過我仍是笑了,張開枯乾得快要焦了的嘴唇,雙手把食鹽和別針舉到頭上,露著滿是隆起肋骨的胸脯,想到那古老的武器貫穿進去時的痛苦,我後悔我太輕率了,我默默的禱告著,我是什麼都不信的,但我不斷的在喉頭裡呼喚天主,呼喚上帝,和呼喚我佛觀音。那一次是我一生中最膽碎的一次了,我如果能掉頭逃跑的話,我會不顧一切掉頭逃跑,我想我如果被野卡的毒箭射死,恐怕一定有些人在酒餘飯後,語意中還會訕笑,說那是我應得的報應。我寧願飲下敵人的一顆子彈。
幸虧毒箭沒有射過來,熟卡翻譯後,有一個青年人,我想他就是酋長了,輕蔑的接過我高舉著的禮物,檢視了一下,點點頭,他答應了,我高興的幾乎要跪下來吻他的腳。
在我們獲得飲水的補給後,我像躲避毒蛇一樣的急急逃出村子,和掩護的部隊會合,卻看見翻譯熟卡滿面愁苦的坐在那裡吸他的煙草。
「你一定有心思,」我故意輕鬆的說,「想太太嗎?」
「不,」他回答,「永恩一帶的野卡更利害,剛才那酋長告訴我的,他們把那裡的野卡叫山頭人,你們通不過去的。」
「我們可以打過去。」
翻譯向我笑了笑,我立刻不安起來,我知道我們的一切都可以瞞過緬甸,可以瞞過共產黨,可以瞞過新聞記者,甚至可以瞞過祖國,但瞞不過善行山路的卡瓦族,他們孫臏一樣的,從我們宿營時所用的柴草,可以準確的判斷我們到底有多少兵力。使我們唯一顯得聲勢浩大的是騾馬大隊,在邊區,每一個騾子都有它的名字,例如:小黑、小白、小花、嘎青等等,騾夫們像喚孩子們似的呼喚著它們,它們也靈活的和孩子們一樣的聽從呼喚,三百匹騾子,在狹小山徑上和過人的草叢中,看起來浩浩蕩蕩,可惜的是,它們背上坐的只是李彌將軍總部的人,而沒有為他的部下多駝一點飯團和多駝一點飲水,翻譯告訴我,連英國殖民力量鼎盛的時候,有飛機助戰,都沒有能夠打進以南徐河為主的永恩峽谷。
我們這支先鋒部隊自不能聽了一個不相識的酋長的一句話而停止軍事行動,便是滿山滿谷的蛇蠍,也要通過,這是軍人的本色,萬事都有一個終結,最悲慘的終結不過是死而已。
永恩,這個我們緬境的最後一站,又叫永列,又叫巖城,南徐河和它的支流,緊緊的夾抱著它,萬山重疊,我們越是接近,對那一帶墓道似的山徑和不時發現山坡上立著的高桿頂端懸著的乾癟了的人頭,使我們弟兄一個個面無人色,從緬甸一直帶來的瘧疾,大概過於恐懼的關係,發作時更特別利害,不時的有人栽倒路旁,那就必須另外一個弟兄留下來像守屍一樣的守到他能再爬起來。
然而,事情往往有出意料之外的,在我們先鋒部隊正要全軍覆沒的前一剎那,一個奇跡救了我們,不但救了我們,並且找到一位有力的夥伴,和三百多位驍勇的戰士,在以後進入國土的大戰中,三百多位野卡弟兄的血染紅了南龍河。
在我們行程最後的一天中午,山徑越來越狹,碧青如洗的天空變成一條線在雙峰夾縫中隱約的忽隱忽現,陽光只照在高插雲際的峰頭上,腳下是南徐河支流的深谷,陰風和澗水聲混合在一起,我和葛家壁營長前後走著,我仰頭高望,想到古時候的戰爭,假設敵人從上面源源滾下巨石,我們只有葬身在這裡。
就在大家最緊張的時候,一個宏亮的聲音在山頭響起──
「下邊走著的弟兄們,不要動,不要開槍,你們看不見我們,三百支毒箭在草裡已瞄準你們的眼睛了,我們只要你們的槍,不要你們的命,把槍放下來,乖乖的退出去。」
我們面面相覷,這時候大家才發現草叢中和山巒上密如繁星般微露著的箭頭和稀落的槍管。墟☆
「放下武器,」那聲音又喊著,「舉起雙手退出去。」
說話的是中國人,而且帶著濃厚的雲南口音。
「你們還要頑強嗎?上天有好生之德,才不叫我下令殲滅你們。」
這是一個發生在肘腋的巨變,我不知道即令是世界名將處在這個可悲的地位會生出什麼辦法,葛家壁營長不知道是那裡來的靈感,他木木的看著我,全部先鋒部隊都在等他的一句話,他的一句話便可以決定大家的生和死,但他忽然高聲喊了一句──
「我們不是共產黨!」
「混賬王八蛋,你們騙那一個!」回答的是臭罵。
好了,一線生機在我們眼前浮起,葛家壁營長向山頭大聲解釋我們的身份,對方不相信,他認為國民政府已經沒有了,但我們要求他見見我們的代表,經過一番計議,我再度的被指派擔任這個差事,於是在我前面五百公尺處爬上一個陡巖,有兩條繩子垂下來,把我吊到一個山洞裡。
在那裡,我看到了草莽英雄屈鴻齋,和他的兩個內弟大馬黑、二馬黑,屈鴻齋是一個怪傑,他十年前因打抱不平殺了人逃到永恩,在那以殺漢人為業的野卡區域中,不但活了下去,而且成了當地土司永恩王的女婿,當他確切的知道我們是國軍不是共產黨的時候,他虎目中流下激動的淚珠,抓住我的胳膀,痛切的搖動著,然後下令他的野卡弟兄們,撤回弓箭手,擺隊歡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