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域(歷史) 第一章 元江絕地大軍潰敗 第十四節
    好容易到了車裡,那裡尚是一個世外桃源,也沒有土共,抗戰時候,從國軍九十三師退役下來的兩百多位在鄉軍人,由他們的代表葉文強和當地宣慰司刁棟材給我們親切的歡迎,眷屬們統統安置進民宅,我急急的找到政芬,在一個中產階級家庭的臥房裡,她和兩個孩子已經沉沉入睡,房子裡燃著細細爐火,溫暖如春,我坐在那裡,聽著窗外弟兄們在高度興奮下的帶著愉快的喘息,和其他眷屬們的鼾聲,精神上的驚恐,加身體上的疲勞,她們是太疲倦了。我輕輕走到身傍,看看他們那枯黃的小臉,他們承受不了不是他們這種年齡所能承受得住的痛苦,我又退回到爐邊,我知道,距我們最近的共軍也在二百里以外,他們不會貿然進犯的,李國輝將軍已決定長期計劃,將車裡作為根據地,只要十天左右的時間,我們便可以把民眾組織起來,現在,弟兄們正把我們沿途擄獲的武器分發給以葉文強為首的在鄉軍人,我想,等政芬和孩子們醒了後,先行洗澡,我們已很久很久不知道熱水澡是什麼了,我想起以往很多事情,沂蒙山區的會戰,徐蚌的會戰,一幕一幕的在眼前浮起。車裡安頓下來後,我又將作些什麼呢,於是,就在那細細的爐火旁邊,我也睡著了,那是自從蒙自潰退之後第一次安眠,我分明的記得。在夢中,韋倫向我莊嚴的望著,似乎在責備我參加昆明肅奸會議時的模稜兩可的態度。

    等我醒來,天已漸黑,感謝主人的厚意,我面前的爐火一直沒有熄滅,在閃閃的燈光和跳動著的火焰裡,我那苦澀的眼睛看到政芬掛著淚珠的面孔。

    「你醒了嗎?」她悲切的說。

    「的是,你一定很難過,腳上的泡,等一會熱水燙一下,用頭髮穿過,明天便會痊癒的。」

    「不是這個,你摸一下安岱!」

    我把前額按到安岱頭上,她的熱度使我震驚,連小手也像滾了似的發燙,我第一個想到的便是醫生,醫生!在那窮鄉僻壤,異地絕域,我瘋狂的奔出去找到我的居停主人,剛要開口說我的孩子,而我被副官拉住。

    原來,共軍三千人正猛烈圍攻佛海,守佛海的兩個營已不能支,李國輝將軍下令全軍備戰增援,眷屬向南撤退,我們澡也沒有洗,政芬搖醒安國,痛哭失聲的抱起安岱,我用手捶擊著胸脯,踉蹌的向團部跑去。

    在團部裡,我看到所有的官長們一個個愁容滿面,援軍已派出去了,但大家仍拂不去前途茫茫的陰影,即令可以守住佛海,又將如何,共軍會越來越多,而我們只不過是一支喘息未定的敗兵,而共軍可能捨佛海而圍車裡,江城的共軍也隨時可能趕到,一燈如豆,大家相對唏噓。可是,誰也料不到當我們的援軍剛出城十里的時候,佛海守軍已經潰敗下來,我的任務是負擔城防,情勢既然急變,還談什麼呢。

    共軍這時正乘戰勝餘威,從佛海向車裡猛撲,我們必須再度迅速脫離敵人,否則只有被困餓而死,幸虧眷屬已經先走,我們乃和葉文強的二百多個夥伴並肩撤退,在撤退時,我看到比我們更徬徨無依的居停主人的那副迷惘面龐,一家人佇立在院子裡,為我們的前途也為他們自己的將來愁,他們太需要保護了,但孤軍卻不得不離他們而去,時間悠久,我已忘記那一家姓什麼,但我還依稀記得他們的房子,老人把一塊上面用硃砂畫著紅佛的黃緞子,縫在我襯衫袖口上。

    「它可以助你脫離危險,」老人說,「我家老婆給你太太也縫上了,可惜她走的太急,來不及為孩子們縫,但已交了她兩塊,告訴她洗手焚香後給孩子縫上,我們世代信佛,這道符救過幾代人的急難,你要愛護它,等天下太平之後,要在露天焚燬。」

    這道符,我還帶著,但到了後來等我追問政芬這件事時,她已把它弄丟了,假如她不弄丟,我的兩個孩子可能不會死在異域,我向老人一再招手,和他的家人告別,走到門口,我再度回首,看見大廳上燭光和香火正閃著紅光。

    在葉文強和刁棟材的嚮導下,孤軍向車裡以南蠻宋撤退,蠻宋是一個較大的村落,距緬甸國境已經很近了,我們離開車裡時,已是黃昏,孤軍在滿天星斗下,順著不知名的山徑,繞著不知名的亂山,像一群被野狼追逐的羔羊,我們低頭疾走,那不是走,而是跑,天亮之後,大家都以為可以休息一下,卻仍不能停留,饑了的只有抓著口袋裡的飯團充飢,渴了的只有俯到水澗上狂飲,有很多弟兄俯下去便再也爬不起來,也有很多弟兄臥倒在地上呻吟不止,他們被別的夥伴們夾著,或是用槍托把他們打起來,而最可憐的卻是那些眷屬了,我們在半途追到她們後,我抱著安國,夾著政芬,她一路啜泣著要坐下歇一歇。

    「不可以。」我嚴厲的說。

    「讓我死在這裡吧!」她哭道。

    我向她怒罵,向她詛咒,最後又向她哀求,只有行過軍的人才知道,假使不休息,總是可以一直走下去的,一旦坐下,便會癱下去,我們便完了。政芬幾乎是被我一直拖著走的,她那雙滿是泥灰的破爛布鞋,往外滲著鮮血,使我回憶到我們在重慶七星崗勝利大廈結婚時的盛大典禮,她在她同系同學簇擁下,像百花湧出一朵初開的牡丹,我覺得天地都在旋轉,我哭了。

    「不要難過,」政芬反而安慰我,「我一定要支持,我會支持的,你放心。」

    我更哭了,我還哭我的女兒安岱,她像小蟲一樣的蜷臥在母親懷抱裡,無醫無藥,我無語問天,為什麼把大人的罪愆寫在孩子們的名下。

    這次急行軍是我從軍以來最猛烈的一次,蠻宋距車裡二百四十公里,在太陽剛剛落山的時候,我們已經到達,這真是一個淒涼的局面,每個人都饑疲不堪,但是,我們卻不能有片刻的休息,李國輝將軍立刻派遣第二營護送眷屬,繼續向蠻生前進,並在蠻生建立據點,作為犄角,而留在蠻宋的兩個營,除派遣一連下山游擊外,其他的人一齊動手,構築防禦工事。

    然而,孤軍以蠻宋為根據地的計劃,又化為泡影,在工事剛剛初步完成,大家正要好好的睡一覺的時候,叛軍盧漢的保安團第十團,和共軍正規軍第三十九師的一一七團,還有車裡、佛海一帶的士兵,約五千多人,銜尾追至,向我們攻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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