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我們回頭談吧,李彌將軍脫險後,才發現余程萬將軍仍被扣押,於是,向昆明的攻勢自然更趨猛烈,第四十四師師長石建中將軍所部且進擊到昆明以北,昆明城陷於四面包圍,盧漢的抵抗一天比一天微弱,就在兩度猛攻後的第三天,就是十二月十四日的那一天,余程萬將軍也被盧漢送了出來,大家的歡呼聲,震動原野。
誰都以為余將軍的恢復自由,是大局的轉捩點,是的,余將軍的恢復自由,是大局的轉捩點,但那轉捩點卻使人昏眩,我們──包括李將軍在內,都以為余程萬將軍將率領他的部下,繼續和第八軍並肩作戰,攻克昆明,連上帝都想不到余將軍脫險後,卻悄悄的率二十六軍向滇南撤退了。
余程萬將軍在勝利在望的時候,忽然率軍撤退,我們不知道他是什麼想法,其中有什麼內情,外邊的傳言太多了,我們並不相信,對於一個做部下的我,對我們的長官從不懷疑,我們只有希望將來歷史家有一個公正的裁判,尤其是,余將軍已經死了,我們不能要求每一個將軍都要死在沙場,各人有各人的際遇,余將軍是有福的,他的二十六軍不但撤離昆明,而且一部份也很快的撤離雲南,我不是說過我們是孤兒嗎?民國三十八年我們便開始嘗到孤兒的味道了。
第二十六軍一撤,盧漢部隊於介興的一軍也兼程趕到,我們反成了一個被敵人包圍的局勢,不得不也開始撤退,這是一場大悲劇的序幕,以後便是撤退復撤退,多少弟兄們的鮮血灑在滇南的土地上。我被連夜的推上車子,到了蒙自,第八軍便在蒙自、建水、石屏一帶佈防,並將蒙自的飛機場重新修好,和政府取上聯絡。
我是於第二年,民國三十九年一月十四日,傷癒後隨李彌將軍和余程萬將軍飛往台灣的,到現在已十個年頭了,只在報紙上看到台灣有很多進步和變化,但印象已經模糊,我唯一記得起的是,台北和曼谷一樣,是一個昇平的地方,但我並不後悔我沒有住下來終其天年,在四國會議撤軍的時候我可以堂堂正正到台北定居下來。不過我知道我們這些風塵滿面的被人們稱讚的戰士,一旦真正的走到人們中間,並不會受到歡迎,何況是,我怎能離開那塊強有力的土地。
在台灣,我每天為李彌將軍整理資料,筆錄他的指示,在包括往返在內的四天內,他參加三次最高軍事會議,除提出報告外,並答覆詢問,和接受指示,我是沒有資格參加會議的,但我卻大略的知道會議的一切進行情形,和它的結論,最高長官最先詢問李將軍的意見,那就是說,第八軍撤退到海南島也可以,撤退到台灣也可以,都由李彌將軍自己決定。
「你怎麼回答,將軍?」我問。
「我報告說,我願留在雲南,建立基地。」
就這樣的,我們決定留在雲南,和共軍、和叛徒,作殊死戰。
四天之後,就是民國三十九年一月十七日,我隨著李彌將軍,余程萬將軍,和當時的陸軍總司令顧祝同將軍,張群先生,同機飛返雲南,在海南島途中,二十六軍已有一個團撤到海口,余程萬將軍留下來整頓,我們繼續飛到蒙自,蒙自那時還是二十六軍的防地。因為李彌將軍接受正在西康作戰的胡宗南將軍指揮的緣故,他第二天即將隨顧張二位先生飛往西昌,於是,就在當天的夜間,李將軍召集了一個通宵的軍事會議,大家紛紛發言,回顧以往戰役,面對著全國已完全淪陷,二十六軍已撤走了一個團,剩下的也要於明天繼續撤盡,第八軍獨撐危局的悲涼場面,談到痛心處,無不淚聲俱下。到了午夜,大廳上仍燈火輝煌,軍事會議最緊張的時候,情報來了,報告共軍陳賡越過文山,先頭部隊已接近芷村,正驚疑間,接著又來了一個情報,說並不是陳賡的部隊,而只是當地土共,大家才安定下來,然而,事後才知道,那並不是土共,而是真正陳賡的部隊,假設那時候大家得到的是這一項確實情報,該是多麼好,那至少可以在心理上有一個準備,或許因此而免去元江城那一場浩劫,但是,本來是正確的情報卻被錯誤的情報更正了,而以後再也沒有情報續報,防守芷村的二十六軍倉皇地撤退下來,他們急於乘機返台,連情報都來不及發了。
元江一戰,應該是大陸上最後一戰,結果是悲慘的,六萬大軍(包括第八軍全軍,二十六軍的六分之五──他們只撤走了一個團)除了李國輝將軍的那個團的一千人外,竟全軍覆沒,屍首和鮮血塞滿了元江,便是鐵石心腸,回憶起來,都會落淚,當時雖然昏昏噩噩,狼狽的逃出性命,如今檢討起來,卻是歷歷可指。
如果當時曹天戈將軍遵照著軍事會議上的決定,可能不會有以後的結果,至少在背靠著中緬邊區的南嶠、車裡的那個三角地區,我們退可以固守,進可以出擊,昆明、百色,甚至重慶,便永遠在我們的威脅之下。那將是第二個台灣,海上和陸上兩把巨鉗,將逐漸的把共產黨的命脈鉗斷,尤其是,陸地上比較容易滲透,我們會號召更多的仁人志士參加我們的反共行列。可是,老天爺使我們的作戰計劃受到漠視,使我們落到草木皆兵的下場。
原來的作戰計劃是這樣的:盧漢的叛軍不足慮,可慮的是陳賡的正規軍,共軍是一個打包圍戰的能手,那時候廣西的百色已經淪陷,陳賡的大軍一定向西挺進,經文山、河口、金平、江城,直趨車裡,這樣的,我們便全部被裹在他的口袋之中,只要輕輕的將口袋束緊,我們便插翅難逃了。所以,在當晚軍事會議上,決定將主力東移,在芷村、文山、馬關一帶,和陳賡部隊決戰,陳賡部隊從東北轉戰到西南,那是真正的強弩之末,勢不可穿魯縞,我們是可以打勝的,滇南至少可以安定一個時期,可以從容補充訓練,如果戰敗,則大軍迅速的撤到元江以南。我記得清清楚楚當時的分配情形,以後事實證明當時的決策是對的,但那要用六萬人的生命去證明,怎不教人掩面悲慟。
原來的作戰計劃是:
駐蒙自的一師,南行十里,從蠻耗浮橋過元江,沿江向北急行軍挺進,攻克元江縣城,佔領元江鐵橋。駐開達的一個師和駐雄普的一個師,南下三十里,在水塘一帶渡江,即行佈防。駐石屏的那一個師則南下在水塘附近渡江。
然而,再好的計劃抵不住氣數──不要笑我迷信,一個經常和死亡為伴的人,我們惟有相信冥冥中自有主者,相信上蒼一直像慈母樣的在身旁看顧我們,我們的心頭才能寧靜。諸葛亮把司馬懿圍困在葫蘆谷中,怒火遍山,卻被大雨澆熄,那不是天意又是什麼?我們全軍覆沒,大概也是如此,我想我們身上過重的罪譴,使我們痛苦的遭受毀滅。
第二天,是三十九年一月十八日,凌晨,軍事會議結束,各將領返防,我被留下來,我想我留下來也是天意,使我能看到大陸上最後一戰,是怎麼開始的,和怎麼結束的。也幸虧我留下,才能救出我的妻和我的孩子,兩個孩子雖然以後終於也去了。但我已盡到我父親的責任,啊,孩子!
李彌將軍和顧張二位先生飛往西昌了,蒙自恢復平靜,二十六軍把裝備收拾妥當,準備上飛機撤走,第八軍的四十四師,在師長石建中將軍率領下,進駐蒙自,預備明天正式接防,因為情報不靈,大家腦子裡的判斷是,大體上一切平安,盧漢的叛軍被阻在十八寨附近,文山、芷村一帶又不過是土共騷擾,而一月十八日那天,恰恰又是陰曆年的除夕,雲南氣候,雖四季如春,但在心理上,總覺得要過年了,多少年來,夥伴們轉戰南北,難得有一個平靜的除夕,於是,就在蒙自城,就在共軍部隊強行軍向蒙自銜枚疾走挺進的時候,我們還興高彩烈的在看演戲。